戏剧评论 笛声何处   》 世纪的丰收(2)      余秋雨 Yu Qiuyu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读牡丹亭。
  人间更有痴于我,不独伤心是小青。
  任何虚假的艺术都不可能引起如此强烈的情感共鸣的。
  比汤显祖晚一辈的文学家张岱(汤显祖去世时张岱二十岁)较早地在理论上涉及了这一问题。他在给当时的一个戏剧家袁于令写信时,曾不客气地指出袁于令新创作的一个传奇剧本陷入了一种在当时很流行的剧坛通病之中,这种通病被他概括为:
  传奇至今日怪幻极矣!生甫登场,即思易姓;旦方出色,便要改装。兼以非想非因,无头无绪;只求热闹,不论根由;但要出奇,不顾文理。……于开场一出,便欲异人,乃装神扮鬼,作怪与妖,一番热闹之后,及至正生冲场,引子稍长,便觉可厌矣。
  张岱所不满意的“怪幻”、“出奇”、“装神扮鬼”,是否与当时传世不久的《牡丹亭》有什么关系呢?不。张岱紧接着下去便,戏剧作品可以“热闹”,也可以“出奇”,但必须“是情理所有”。他认为,《琵琶记》、《西厢记》是不“出奇”而合乎情理的,因而如“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既“出奇”而又合乎情理,就艰难得多了,他认为处理好这两者关系的典范就是汤显祖的《牡丹亭》。他指出,汤显祖在写《紫钗记》的时候在这方面“尚多痕迹”,而《牡丹亭》则“灵奇高妙,已到极处”。再往后,待到创作《南柯记》和《邯郸记》,又逊色了。总之,张岱充分肯定了《牡丹亭》在基本情理上的必然性和真实性。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能够在奇幻无比的《牡丹亭》中看到一种强悍而热切的情感逻辑,并在这种情感逻辑背后,看到一种使它产生具有必然性的历史逻辑。
  《牡丹亭》最精彩的部位,不是在矛盾纠葛临近解决的后半部分,而在于矛盾引起和展开的前半部分。不要轻视了那一堂近乎嬉闹的《诗经》课,也不要轻视了那两个姑娘到后花园赏玩春色的小小举动。正是它们,给了女主人公以出入生死的力量,给了剧作家以上天下地的自由。
  不妨,汤显祖在《牡丹亭》的开头就用轻松的笔触扳开了封建礼教的重闸,哪怕只是一条缝,放进来一股强大的新鲜气流,让我们的女主角迷醉和晕眩。
  她竟然在孔圣人编定的诗集中读到了坦率地表述恋情的诗句!她竟然在每日囚禁着自己的房舍后面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春光!这两个发现,在现代人看来是那样平常,但对生活在浓郁的理学气氛中的杜丽娘来简直有惊心动魄的力量。重重的礼教教条和闺房回廊的重重门槛在这里几乎构成了同一种形象。原先总以为是不可逾越雷池一步的,但今天她惊恐地看到,外面,有一个更真实、更美好的天地。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这两个发现,引起了她的另一个、也是更重要的一个发现:对自己的发现。
  是啊,连堂堂圣人也没有避讳男女间的恋情,甚至还用在洲渚间互相呼叫、追逐的雎鸠来比拟,杜丽娘为什么不能产生这样的联想呢:“关关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
  由这种联想,她的胆子壮大起来。她敢于让自己的身心到真实的自然景色中去作一次短促的巡行。但这一步迈出去实在非同小可。这哪里是一次普通的游园,分明是对她自己内心中已在发酵的情感激潮的一次验证和催动。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游园,是一个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怡然融和的绝妙艺术片断,在整个中国文化艺术史上都光彩夺目。人和自然,在一片勃勃生机中互相感应着。对杜丽娘来,这次游园简直是一个重大的人生仪式。她事先选择吉日,梳妆打扮,在打扮时已经体味到自己与自然的特殊亲和关系。她对服侍她的春香:“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这是一种人生原则的自我表述,也是在贴近自然美的时刻所获得的一种自我发现。待到进得园中,她轻步慢踏,美目四盼,开始怨恨起父母不把这么好的景色告诉她。花草莺燕,对她来件件都能引起激动,样样都在催发她生命的向往、青春的渴求。在这么一个美好的环境里,她觉得,她与这些花草声息与共,她与如许春色魂魄相印。于是,十分自然,她由鲜花的易凋联想到自己青春的短暂。她烦恼了,甚至伤心了。当杜丽娘离开后花园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满心充溢着一种青春的紧迫感。自然界雄辩地告诉她,绚丽的春光雄辩地告诉她:必须赶紧追取情感、享受青春!请看她一回到闺房就这样叹息道:
  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天啊,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也这样,当她从自然的怀抱中重新认识了自己、发现了自己,她便忍耐不住了。她接受了自然的崇高指令,要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哪怕是短暂的,哪怕在梦中。
  一切能够享受正常的青春和感情的姑娘是难于理解杜丽娘这番心声的力度的。一切能够自由地观赏自然景色、领受天地恩赐的青年是不会面对春光产生杜丽娘这样强烈的生命冲动的。但是,我们只要根据汤显祖提供的情境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杜丽娘的烂漫青春陷落在如何深黑的泥渊里,我们就能理解她。这是一股冲开顽石迸涌出来的激流,在平常的情况下,它也许只是一泓静静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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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绪论
不可思议的社会性痴迷(1)不可思议的社会性痴迷(2)
上层文化的高浓度介入美学格局的多方渗透
魏、梁改革(图)丰收的世纪(1)
丰收的世纪(2)丰收的世纪(3)
丰收的世纪(4)丰收的世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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