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繪芳錄   》 第十四回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話說慧珠因一日天氣偶熱,浴罷納涼庭外,與洛珠閑話。洛珠睏倦,起來先自登樓安歇。慧珠見月色滿階,甚為可愛,把坐椅挪到院落裏,又命女婢烹茶,獨自品茗玩月,直至三鼓。那墻外更柝之聲,與墻下蟲聲遠近相續,不覺觸動愁腸。想到年來東奔西走,受盡了無數煩惱。自己也是好人傢兒女,衹因饑寒所迫;流落異鄉,沒奈何纔做這忍辱的勾當。所幸遇着一班姊妹要算風塵中知己;又有祝伯青各事能體貼入微,可謂形骸不隔。但是我與他緣分多磨,離多會少,一班姊妹亦不能逐日相聚。細想起來,都是我命途多舛。就是我日後終身,雖說除了伯青誓不他適,無奈伯青已婚,他又是個謹守禮法之人,我又不屑甘為妾媵。看起來這件事實而尚虛,衹怕將來仍是一場扯淡。我早巳立定主見,若此願不遂,我不是祝發空門,即是一死而已。這些話衹好自傢心內計議,同胞妹子都不能與他談說。
  一個人呆呆的思前慮後,女婢催他幾次上樓,慧珠也沒有聽見,想到情癡之處,又掉下淚來。那露水濕透羅衫,他也不覺。
  人凡秋天夜深,每起涼風,吹到身上連打了兩個寒噤,方起身慢慢的上樓安睡。到了四更以後,忽然寒熱大作,頭痛目眩,大吐大嘔。
  王氏着了急,清早即去請了附近醫生來診視,服了一帖藥,如石投水。到了午後,反狠起來,不住口的咳嗽,鼻子內時流紅涕,又滿嘴喃喃亂說,無非都是心內愁悶的事。又遍身如火炭一般,燒得目黑唇焦,連自傢人都不認得。王氏又請了城內兒位有名醫生來;大衆斟酌個方子,吃下去仍然不效。衆醫生臨走時囑咐王氏,“多請人診視,此癥來勢甚險,不可兒戲”。王氏聽了分外着慌,背地倒哭過幾回道:“若是慧珠有點差處,我也不過了。”二娘又到各處廟宇燒香許願。兩個人急得走頭無路,毫無主意,不是背地裏去哭,就是去求菩薩。倒是洛珠還有定見,朝夕不離慧珠牀前服侍,又叫王氏請伯青來商議商議。一句話提醒王氏,趕着打發人去請。
  少頃,伯青等人到了,下騎直入門內。王氏正與二娘對坐堂前,無言垂淚。見伯青等進來,起身迎接。伯青急問:“畹秀病勢怎樣?”王氏一面走,一面答道:“情形大約不妙,城內有名的醫生都看過了,說此癥甚險,吃下藥去又不見效。我們是些女流,沒甚主見。所以請少老爺們過來,有那位好手醫傢請一位來纔好。”說着,衆人已至樓上。洛珠招呼過衆人,即將帳子揭起。
  伯青搶步至牀前,見慧珠仰臥榻上,雙眼緊閉,瘦得都脫了形。伯青不禁一陣酸心,滔滔汨下。輕輕的握住慧珠手腕,低聲喚道:“畹秀,畹秀,你此時覺得怎樣了?”問了幾聲,慧珠猛然睜開二目,哈哈的笑道:“你原來是個癡子,我的心事除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卻沒有第三人曉得。你叫我說,我又說不出。總之我的心,你都該知道。”又喃喃的說了幾句,不甚聽得明白,復又合眼睡了。伯青聞慧珠所言,皆是平時背地兩人私語的心事,方知道他的病是由心而發,一半為着自己,心內又悲又惜,那眼淚如斷綫一般。洛珠立在旁邊,也覺傷心,從竜等人嗟嘆不已。
  伯青勉強忍住眼淚,對洛珠道:“你們不用害怕,我已請了一位起死回生的好手,就是小儒衙內甘老師爺。此人精通醫理,不肯代人診視,我約定他明早過來。他說畹秀此癥,今夜無礙。有了他來,包管一藥而愈。我們今夜不回去了,在這裏守他呢。”王氏聽伯青說請了甘老師爺來,稍覺放心,同了二娘先下樓去。伯青將帳子放下,讓慧珠安睡,自己坐在牀前守候。王蘭扯了洛珠,到外間說話;從竜躺在竹榻上。慧珠一夜鬧了好幾次,至四更後,方纔安息。王氏又送上數樣點心。
  到了天明,日色出未多時,見連兒上來道:“甘老師爺來了。”伯青喜道:“又盤先生真信人也。”忙與王蘭等下樓,迎至堂前道:“蒙老先生清晨光降,屈駕勞神,晚生等之罪也。”王氏趕着上來,叩頭稱謝。甘誓命人扶住王氏,嚮伯青笑道:“吾兄說是尚早,小弟猶以為遲,恨不得黎明即來。要知朋友之事,勝如己事。我既然答應,遲早都要來的。即煩伯青領我赴病人處,先行診脈,分癥之緩急,然後我們再敘閑文。”伯青連聲應是,邀着甘誓上樓,至慧珠臥房。
  甘誓見樓上陳設幽雅,書籍羅列,絶無塵俗之氣。又見洛珠俯首榻前,真乃潤臉呈花,圓姿替月,生就靜嫻,天然豐度,不禁暗暗喝采道:“有妹若是,其姊可知。怪不得小儒常對我言及金陵群妓,嘖嘖稱羨,果言之不謬也。”伯青先將帳幔挂起,又掇張坐椅安置牀前,洛珠取過個耳枕,把慧珠的手腕擱在上面。甘誓坐下診脈,調動自己呼吸之氣,細細診了好半會脈,又看了看慧珠臉色。此時慧珠沉沉睡去,任你怎樣,衹是不醒,惟頻頻的咳嗽不住。
  甘誓又問起病緣巾,與諸醫開的藥方,看過笑道:“可笑諸醫,竟以此癥作秋邪伏暑而論,可謂差之毫釐,失之千裏。若再服數劑,雖請了神仙來,也難下手。此癥素來體質虛弱,且年屆及笄,知識漸開,心內或喜或嗔,一團抑鬱之氣,遏久不化;恰恰逗着這點秋邪,發作起來;兼之肺經微受風燥,是以咳嗽不止,鼻流紅涕,咳又有聲無痰,宜先攻其邪,一汗而即占勿藥矣。”遂提筆開藥道:旋覆花杏仁半夏細辛甘草麻黃茯苓引用薑棗寫畢,遞與伯青道:“尚祈吾兄斟酌而服為是。”伯青道:“所論高明,如洞見病者肺腑。還要請教,外邪既一汗而解之後,內中扣,鬱之氣,可否仍要服藥?”甘誓道:“病者神志昏亂,皆由外邪,外邪已解,必然清白;宜投其平日所好之事,開暢其心;再以飲食調補三五日後,即可霍然。”伯青連聲稱是,從竜、王蘭也十分佩服。
  衆人邀請甘誓下樓,見堂中早備齊酒席。王氏上來道:“蒙老師爺垂救小女,感激不盡,先具水酒一杯,以作寸敬,務望老師爺賞臉。”甘誓見王氏諄諄留飲,不好過卻,衹得入座。飲了幾杯,起身作辭回衙。伯青送出甘誓,見藥已配至,即命人升起爐火,親自煎好,送到樓上。洛珠與衆女婢扶起慧珠,用銅管灌入口內。慧珠又咳了幾聲,哇出些痰來。服畢,輕輕將他睡下,取了兩條絮被,連頭蓋好,放下帳幔。伯青與衆人均坐在榻前守候。
  過了一會,慧珠微有哼聲。約一餐飯時,猛聽慧珠大聲“哎喲”,伯青急至榻前,洛珠早伸手掀開帳幔。衆人見慧珠把兩條絮被全拋入牀裏,額上的汗有黃豆大小,流得滿面,連衾枕都濕透了。睜開二目,長吁了一聲,把衆人細望了一回道:“你們因何都在此地,我怎樣有這許多汗?此時手足動掉不得。”伯青見慧珠已解人事,喜從天降,暗暗謝天謝地。王氏同二娘也得了信,飛風上樓,不住口的念佛。從竜等人亦皆歡喜,痛贊甘誓真有回春的手段。慧珠已覺得腹饑,要吃飲食。王氏趕緊煎了一盞參湯,送到慧珠口邊,一吸而盡,精神陡增,說話的聲音又高了好些。王氏又叫人熬上白籼米粥,預備慧珠要吃。
  慧珠見伯青坐在榻前,在被內伸出手來,握住伯青膀臂道:“我記得起初病倒,昏昏沉沉的,如今有幾天了?”伯青道;“你病了三日了。多虧甘又盤用了一劑藥,你纔蘇醒過來。並諄囑你這病癥係由平時抑鬱所致,須要把心內一切情緣屏除殆盡,數日即愈,不然仍防變癥,我勸你各事看淡些罷。第一,你極好爭勝,即如為我的功名,你五日不放在心內煩悶。我那裏不知道?人生百年,少時最短,若不趁早及時行樂,隨遇而安,徒辜負了天俾我的韶華歲月。縱然愁不致死,常時疾病痛苦,豈不是活活的受罪?你本是個聰明絶頂的人,想也不用我多勸。”慧珠連連點首道:“人非草木,豈不自知。無奈一至其境,橫來竪去,那愁字都撇不脫。即如你我……”說到此處頓然止住,眼圈兒一紅,又望了衆人咳了聲,翻轉身軀,面嚮牀內。
  王蘭明白慧珠有心腹話要對伯青說,想礙着衆人不便明講,起身扯了洛珠,嚮從竜道:“我們樓下坐坐去,讓畹秀閉目養息神氣。有屈伯青在上面伺候,恐他要茶吃。”衆人也解得其意,一齊下樓去了,衹剩下伯青慧珠二人。
  慧珠轉過臉來道:“你一夜想未曾合眼,你也好歇息去。”伯青道:“我衹是記念着你的病,如今謝天謝地,一帖藥吃好了,那裏還記得磕睡!你不用煩我,我適纔勸你的話,不好忘卻了,你就是待我好。”慧珠道:“我本沒有病,不過因愁悶所致。如你我別離多時,見面並無話說,背過臉來,你橫竪都在我心上。我亦時自解嘆,譬如沒有會見你,又譬如我死了,要見你也不能。就是分開在兩處,不過一水之隔,朝發夕至,要見即見,強似那千山萬水,天各一方。無如想是想得透,到了其時就不從這裏落想,都覺得你我暫一分離,即成永別的光景,所以愈加愁悶。我從此惟有強製其心,打起精神來保養身體。而且我立定主意,盡我母親一世奉養,待母親百年以後,我即削發修行,以了今世。今生不幸墮落風塵,但願來生托生在個貧苦清白人傢。”伯青道:“你又呆想了,好好的人忽然起了空門念頭,不是奇聞麽!俟病好了再議,而今你且安心調養,不要鬍思亂想的。”兩人談談說說,見女婢上樓來伺候,換伯青下去吃飯。夜間,衆人即宿在外間。
  次日,王蘭從竜先行回衙,又請甘誓來診脈,說無用吃藥,以參苓調攝而已。慧珠的病一日好似一日。過了幾天,伯青也回衙門。小儒要親自上省拜壽,問伯青等可否同行。伯青因秋節在近,掌上有父母不便在外,來與慧珠說知,要回南京去;又勸他不可愁煩,九十月間仍可來揚州一行。此時慧珠飲食起居業已如恆,道:“你理應早回,你若不說,我也要勸你回去的。況且喜期在即,亦當回傢料理一切。”說着,不由眼眶兒一紅,忙忍住了,強作歡容道:“新人才貌兼佳,我見過一二次,從此你閨中又添一良友了。至於我在揚州,你很可放心,我自此番病後,各事皆淡,斷不像以前那種傻氣。倒是者香,在田他兩人鼕初必定進京供職,你須要重托他們,為你謀覆功名是第一要事。”伯青連連答應,兩人又彼此諄囑了一番,揮淚而別王蘭也去辭別了洛珠。次早,小儒封了幾號官座大船,與衆人一齊起程嚮南京來。暫且不提。
  單說二郎自與小黛定情之後,似漆如膠,枕上也不知立了多少盟誓。總之不離你不另婚,我不另嫁兩句話。二郎又任意揮霍,穆氏以外上下人等,無一個不奉若神明。過了兩月有餘,二郎腰橐本屬無多,加之隨手散漫,早經告匱。小黛固諫不聽,惟有暗自着急,又曉得他母親是個貪得無厭的人,衹得將自傢平時小有積蓄,與二郎使用,些須之資更不足二郎揮霍。旬日工夫,連小黛鼕衣都去了一半。日久穆氏微有風聞二郎資罄,再細為察訪,又碰着一個快嘴丫頭,一五一十說知,穆氏方知道他女兒東西暗中貼了二郎。這一氣非同小可,自己不住捶胸大哭,連呼肉痛,俗說檢得一根針,帶掉了一斤鐵。那裏顧他們什麽馮大老爺,氣洶洶跑到後房,恰好二郎正與小黛並坐窗前調笑。穆氏想起他女兒的東西來,見了二郎七竅生煙,走至小黛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用力往後一扯,幾乎把小黛扯倒,踉踉蹌蹌的靠着桌邊站定。穆氏大聲道:“還開你娘的屄心,別人傢養女兒掙錢養娘,我傢養女兒掙錢貼孤老。該數要倒運,還有這副老面孔坐在一堆,摟在一處的說笑。我們這些人傢左貼張三,右貼李四,不如關起門來吃,還落得自傢受用。再不然入廟齋僧,沿途施睏,還討得一聲好。不像我傢貼個女兒陪入睡,又要貼錢鈔。我倒要問問你們,究竟我傢沾光了多少?須知道也是有本錢來的。現在不要說本,連利都搭去了。”說着,頓足捶胸,口內夾七夾八帶哭帶駡的起來。
  小黛起初見穆氏扯他,不知何故,後來聽穆氏句句說的是他,又羞又氣倒在牀上,放聲大哭道:“你不要尋我事,我死了讓你們就清淨了。”二郎忽聞穆氏一番言語,又見小黛如此模樣,兼之穆氏口中諸多不遜之語,氣得四肢冰冷,十分慚愧,恨不能鑽入地底裏去。欲要發作穆氏幾句,回想自己本來理屈。“雖說我在他傢用過多少銀錢,這種人傢衹認得有錢的。如今我既沒錢使用,大不該用小黛的錢,落得有他說話”。欲不發作,又想“自己是個堂堂五品京員,反為鴇兒羞辱。有錢的時節他那樣加倍趨承,一經缺乏即翻轉面皮,前情一概抹煞,豈不可惡。恨不能立即到縣去,“將穆氏提去,從重處治,纔出我胸中之氣”。一來怕他潑悍,見了官他也不畏,拚着挨打挨枷,“就把這細情說出,如何用了他女兒的錢,那倒反被縣官輕視,又惹旁觀笑話”。二則小黛究竟是穆氏親生,“我與小黛誓同生死,他又待我情重如山。他且受了穆氏的怄氣,若重辦了穆氏,恐他心上不忍,反怨我無情。罷罷罷,總之千錨萬錯,都是我錯。不如忍了這口氣,走了罷。我該與翠顰有因緣之分,縱然磨劫,都有成時。若果無緣,遲早總有分散之日,衹要我無愧於翠顰就是了。衹當這場羞辱是受着翠顰的,難道我還與他過不去麽!”想定主意,立起身來道:“笑話,笑話,你與你女兒淘氣,因何夾耳連腮牽連着人,可不是害了瘋,我也不希罕一定在你傢。但是我這姓馮的待你傢也不算錯,你不要後悔。我並非怕你撒潑,還礙着你女兒面子,你可不要鬍塗。”說罷,大踏步去了。
  穆氏見二郎說了幾句出去,衹道二郎當真怕他,分外揚揚得意,跳起來大喊道:“你不要支你娘的窮架子,老娘眼睛裏不知見過多少一等哈哈番的大老官,惱了我都沒有好氣受,你不過一個芝麻官兒,大言不慚的嚇鬼呢!任憑你文武衙門去送老娘,我都領你的。總而言之,天下都沒得孤老用婊子錢,反擺大架子。我看我女兒方纔說,要死了讓我,都囚你起見,倘若有點差失,還怕你飛上天去。”二郎既居心不與穆氏為難,怕傷了小黛的心,隨他怎樣噦嗦衹作不聞,急急的走出後間,劈頭遇着小鳳、小憐。
  他二人正坐在房內,聞穆氏在後大喊大鬧,不知何故。忽見玉梅忿忿的進來,把穆氏如何辱駡二郎,可笑二郎竟忍了下去。
  小鳳、小憐聽了,大為詫異,趕忙到後面來,恰好遇着二郎,見他滿面怒容,恨聲不絶,見f他姊妹更加羞愧,低了頭要走。被小鳳一手拉住,到自己房內道:“什麽事與這老貨鬧翻了?玉梅來說的又不清楚,何妨你說給我們聽聽,還是鴇兒不是,還是老爺不是?”
  二郎見小風諄諄問他,嘆了口氣道:“芳君,我有生以來未受此辱,說起來真要愧殺。”小憐道:“難道你不說,我們住在一宅內就不知道麽?你說了,我們還笑你不成?”二郎到了此時,也顧不得羞恥,索性將小黛與他如何情好,“見我手內空乏,把積蓄供我揮霍”。穆氏曉得了如何與他女兒尋鬧,“又句句羞辱着我,欲待不受,又恐投鼠忌器,有傷小黛之心,衹好忍耐這一口氣走出,從此不到他傢,免得怄氣”。
  小憐道:“穆氏那老東西本不是人。我們雖居一宅,都不甚招呼。也是翠顰命中註定,有這個老娘跟着他淘氣,倒不如我們散誕。”小鳳道:“畹秀姊妹也有娘的,卻不像穆氏這樣人。”小憐道:“你這句話又錯了,聶奶奶到底是好出身,又愛惜畹秀,柔雲如同掌上明珠。小黛雖是穆氏親生,無奈這老東西一味好錢,見了錢性命都不要的。不相信有錢的人喚他吃屎,都願意。你不看楚卿起先的光景,穆氏衹差把楚卿頂在頭上,不知怎樣奉承方好?而今楚卿沒了錢,頓時翻過臉來,與起先真有天壤之別。像穆氏這樣人,實在天下沒有第二個。”
  玉梅站在旁邊道:“姑娘們省一句罷,後面的人出入都要走我們堂前的,倘然聽得,又是閑話。穆奶奶那張嘴,還說出什麽好話來!”小鳳道:“怕他麽?他若要認我們的話,索性給他個不好看,代楚卿出口氣。”小憐道:“明日等他走我們這裏過,偏要指桑說槐的駡他一頓,看他怎樣在太歲爺頭上動塊土?既如平時頂面碰見他,不得不招呼聲,他那種大模大樣的架子,真正是我們個老前輩,令人可惡。依我久已發作他了,不過於礙着翠顰的面子,他不要當着我們怕他,真正做夢呢!”
  二郎道:“你們也不要如此,還要念翠顰平日姊妹相處情分。穆氏受了你們氣,原不敢怎樣,他又尋着翠顰去了。就是剛纔這件事,我那裏忍耐得住,恨不能打他一頓,再送官究辦。無如礙着翠顰,說到盡頭翠顰是他養的,不比別人,心內雖恨穆氏,若旁人收拾狠了他,翠顰即有點難處。”小憐笑道:“你還愛惜翠顰,雖說翠顰待你不錯,無奈他母親貪財心重,除非你再挾資以往,到他傢使用,他仍然趨奉;否則你縱有十二分溫柔,他也不睬你。看他母女還有大鬧幹戈在後面呢!翠顰本與你誓同生死,見你走了,斷不肯另接他人。穆氏必然逼他再招接有錢的,他母女定見要淘一場惡氣。我怕逼急了翠顰,生出別的支節來。”
  一句話提醒二郎,甚為着急,連連嚮小憐作揖道:“愛卿,你這句話一絲不錯,倘然穆氏逼急了他,翠顰定要尋短見的。他嚮來性情寧折不屈,須要請你從旁解勸解勸,我感激不盡。”小憐道:“何用你吩咐,我們雖恨穆氏,與翠顰是好的,我自會留心,不勞你叮囑。”小鳳又叫人擺飯,留二郎吃畢。二郎作辭,回至雲從竜寓內。日夜記挂小黛,又不好去看他,衹得時至小風處坐坐,詢問蹊徑。又托玉梅寄語小黛,“叫他放心,都要設法救他脫這牢籠”。
  單說小黛見二郎傲氣走了,心內如刀割一般,又不能留他,掩面大哭,聲聲衹求早死。那穆氏料定二郎不肯善自走出,都有大大一場廝鬧,還怕他倚官仗勢的壓他。不意二郎竟自走了,好不喜歡。見小黛哭得淚人一般,也覺可憐,假作怒容道:“你把東西貼了這個窮鬼,我還沒有責罰你,你反鬧得驚天動地。難道這種窮鬼,還有什麽捨他不得?你的東西好容易一點半點置辦起來,被他用得幹淨,你想想也該恨他。如今衹好自認晦氣,當遇見鬼同害病的。但是他用了我傢的錢,也恐天理不容,是有報應的。說不得拚着苦苦自己,為娘代你重覓一個有錢有勢知心貼已的大老官,用個一年半載工夫,去的東西又可還原。你也不用煩惱,依我的話,包管不錯。若是不相信,我卻不留情,你不要討沒趣。”
  說着,走近牀前拉住小黛的手道:“我的乖兒子,你平時最孝順,不可違拗我。要像姓馮的這樣人,天下也不知要多少,他以為是個官,又有兩個臭錢,老娘還沒有眼看。強似他的,賽過他的多着呢!要說他是個標品,普天下的人,高出潘安壓倒宋玉也有,都包在娘身上,代你找一個。當初不過見你與他尚算合式,我纔肯叫你招接他,讓你們遂遂心。我聽得人說他在京中曾討過飯的,後來多虧祝公子等人攙扶纔有這個捐納的小功名。說煞了是個討飯胚,縱好也不會好到那裏去。難得打發冤傢離眼前,是我傢祖宗有靈與你的運氣好。不然過久了,為娘怎捨將你跟他去過窮日子。我的乖兒子,你最信我的話,起來梳洗吃點飲食,到前面與蔣姑娘、趙姑娘談談去。”
  小黛正在傷心,聽了穆氏的話,分外火上添油。又聽口口聲聲勸他另行接客,也顧不得母親不母親,使勁把穆氏的手推過一旁,一翻身坐起,冷笑道:“你說的是夢話不成?我與馮郎誓同衾穴,他就窮得討飯,我也不怨;不勞你費心,替我耽驚受怕。怪不得把馮郎逼走,想我再接他人,除非日出西方,地在天上,方可行呢!你說我把東西貼了他,也是我平日尋賺來的,不曾動着你的裏肉,你也說不起嘴。”說着,又跌足捶胸,大哭火鬧的道:“你也不用逼我,我立定主意惟有一死。稱好另帶一個養女,叫他今日接財神,明日接富翁,好讓你受用不盡,快活不了。”站起身來,視定庭柱上一頭撞了去,把個穆氏嚇得魂靈出竅,急忙一把抱住,道:“你不行就罷了,何苦自己輕生。你倘有差失,叫我倚靠何人!乖兒子,都是娘的不是,老昏了,老黴了,你不要記憎我。”女婢等人也上前扶住,同聲勸慰。穆氏又叫人去請小風、小憐。
  少頃,二人已到,小黛見了他們,又愧又恨,格外嚎啕大哭。穆氏道:“蔣姑娘,趙姑娘,你們來勸解他聲,他多分着了魔,衹是要尋死,好日子歹時辰,卻不是耍的。”小風走近,扶着小黛肩頭道:“妹妹,你不用呆,好端端死了讓別人,怪不值得。你隨我到前面夫,我有話與你講。”小黛滿腔心事,一時也難以回答,惟細味小鳳之言,深為有理。小風叫玉梅扶着小黛來至前進,先取水過來與他淨洗,小憐親自代他攏起頭髮,又擺了點心,小黛執意不吃,衹得撤去。
  小風道:“翠顰,你嚮來是個聰明人,因何今日鬍塗起來。你的母親,你還不知道他是個好財的人。我們久已議論過,你與二郎是不得長久的。二郎腰纏有限,你母親貪心不足,兩地如冰炭一般,俗雲:錢盡情義絶。不怕你多心的話,你非比我們自由自便。你又與二郎立約在先,以死自誓,何能中途改變,必須設個章程,慢慢的使你母親入了圈套,做個離而復合的法則纔好。你須耐着心腸,此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待祝、王諸人回來,大傢商議而行,你卻不可任性,自尋短見。試問你死了,於事何濟?”
  一番話,說徘小黛悲苦減去一半,連連點首道:“蒙姐姐們盛意開導,小妹愚蒙,敢不遵命。但是我母親的心不肯幹休,仍要逼我接客,那時卻如何是好?”小憐笑道:“你真正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了。有個絶妙的章程……”遂附着小黛耳畔,低低說道:“裝病!”小黛聽了,喜動顔色,起身嚮二人福了一福道:“若小妹他日得與楚卿復合,皆姐姐們大恩成就。”小鳳、小憐齊稱“言重”道:“自傢好姊妹,何出此言。”又叫玉梅擺上點心,勸小黛吃過。
  衆人在房內講講說說,日色已暮。穆氏悄悄的到前進窺探,見小黛與二人有說有笑,不是先前那樣光景,衹當女兒被他們勸回了心,好不喜歡。心內着實感激小風、小憐,也不敢驚動他們,仍回後面去了。這裏衆人閑話到二鼓以後,小黛不肯回房,同小鳳歇宿。次早,穆氏藉着別事,進房問長問短,小黛全不理他。過了一日,小黛忽然病倒。小風請了穆氏過來商議,仍將小黛搬回自己房內,延請名醫診視。醫生說是氣惱傷肝,須要安心調治,不可觸忌,若再氣惱,即成不治之癥。反把穆氏嚇得要死,日夜當心服侍,把逼他另行接人的話,半個字也不敢提起。
  原來小黛裝病之時,小風先暗地叫人囑托醫生,要如何說法,當重重酬謝。試問穆氏如何曉得?小鳳又叫人去知會二郎,小黛病是假的,是他們設的個計策。二郎聽了也自歡喜,纔把穆氏與他怄氣的話,告訴衆人。
  梅仙起先見二郎回來,杜門不出,又見他終日短嘆長吁,愁眉不展,明知在小黛傢出了事情,卻不知因何起見,又不好去問他。此時聽二郎說了,方纔明白。梅仙笑道:“我衹當什麽大事,原來是受了丈母的氣,要做人傢女婿,都要受丈母氣的。大凡做丈母的,十個就有九個嫌貧愛富,我勸你罷了。不看丈母的情分,還要看他女兒的情分纔是。”二郎笑着打了梅仙一下,道:“你這個騷東西,人傢受了怄氣,正沒處發泄,你還開心打趣我。但願你日後有了丈母,磨死你,我方快活。”梅仙道:“閑話少說,既然翠顰裝病,免他母親噦嗦。但是衹可免得一時,終久都非良策。你一時又沒得許多銀錢去結識他,深恐穆氏舊念復萌,翠顰仍然不免此難。”
  二郎聽了,又愁上心來,沉吟了半會,毫無主見,反求計於梅仙道:“小臞此言一絲不錯,你有何良策,好代翠顰設個出牢籠的法則?”梅仙道:“聞得伯青等人不日就回,那時大傢商議個萬全之策,救出翠顰。好在穆氏暫時衹愁他女兒的病,還想不到別的心事。在我看,就在小黛這一場病上生發出文字來做最妙。”二郎連聲稱善,又暗地裏到小鳳處訪問消息,知道穆氏為小黛的病,很為着急,把逼他的話,一字都不敢提。二郎纔算放心,專盼祝。王等人回來計議。
  那小黛的病或輕或重,請了醫生來皆是一樣的話,把個穆氏弄得昏天黑地。自己反懊悔起來,不該一時過於激烈,逼走了姓馮的。如今女兒又病倒了,眼見性命不知怎樣,倘然有點參差,我傢錢樹子倒了,將來依靠何人?我該緩緩設法拆開了姓馮的,我女兒也不致如此。此時若說再把姓馮找了來,一則姓馮的前日既受了我那一場惡氣,必不肯來的:二則再把這窮鬼招進了門,日後又難退送,叫我裏外皆難。惟有背地托小鳳。小憐勸他女兒安心調理,“俟他病好,定見把二郎請了來,那時將他招贅在傢,或嫁與姓馮的,都隨他心意。衹要將病醫好了,做娘的都好說話”。
  小鳳,小憐明知穆氏一派虛言哄騙小黛,口內卻答應他。又叫人將這些話說與二郎,囑咐他趕緊趁此機會,大有可圖。二郎得信,又來與梅仙計較。梅仙道:“雖然是好機會,你卻不可性急,索性把穆氏那老東西磨夠了,那時發手,不怕不入我彀中。大喬布青等人明後日都要回來,聞得小儒同來拜製臺的壽,最妙叫小儒那邊轉出個人來,一謀即成。此時卻不便明說,臨時再定章程。俗雲:定法不是法。還要同他們斟酌盡善而行。你可知道,穆氏是個老姦巨滑,不容易騙他呢!前日小儒有封信來,甚不放心你,深恐你迷戀小黛,誤了功名。此刻與小儒說明,若得了小黛回來,可以永好齊眉,再無他念,小儒也樂於作成。”
  二郎聽了,喜得手舞足蹈,恨不得小儒等人立刻來省,今日去說,明日就將小黛接了傢來。那一天愁悶,都拋入東洋大海去了。又想到倘若穆氏執意不行,他女兒天下人都不嫁,要留在傢中做搖錢樹子,豈不是大衆忙了一場,仍屬空談,心內又分外愁煩起來。弄得二郎愁一會喜一會,或獨坐大笑,或撫膺浩嘆,如着了魔一般。梅仙見他如此光景,又好氣又好笑,衹得藉東說西勸他,寬慰他的愁腸。
  好容易這一日打聽小儒等人船已抵泊碼頭,二郎歡喜異常,也不待從竜回來,竟自坐馬帶了兩名跟隨來會伯青、小儒。又叫人先到小風傢裏,給他們一個喜信。又恐小儒上了岸,會他不着,不如到伯青那邊問定他的住落,再與伯青計議定了,見了小儒也好說項。小儒是個拘謹人,說得不好,惹他回個“不”字,任憑你再說的天花亂墜,也不中用了。自己拿定主意,一徑來會伯青。未知與伯青商議出一條什麽計策來去騙穆氏,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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