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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未能忘情於詩酒 》
第15節:當今世上 白貓王子六歲
梁實秋 Liang Shiqiu
當今世上
誰也沒我那麽厭惡貓
我厭惡貓的眼睛、腦袋,還有凝視的模樣
一看見貓,我掉頭就跑
人之好惡本不相同。我不否認貓有一些短處,諸如倔強、自尊、自私、缺乏忠誠等。不過,貓,和人一樣,總不免有一點脾氣,一點自私,不必計較了。傢裏有裝潢、有陳設、有傢具、有花草,再有一隻與虎同科的小動物點綴其間來接受你的愛撫,不是很好麽?
菁清對於苦難中小動物的憐憫心是無止境的,同時又覺得白貓王子太孤單,於是去年又抱進來一個小黑貓。這個“黑貓公主”性格不同,活潑善鬥、體態輕盈、白須黃眼,像是平劇中的“開口跳”。兩衹貓在一起就要鬥,追逐無已時。不得已我們把黑貓關在籠子裏,或是關在一間屋裏,實行黑白隔離政策。可是黑貓隔着籠子還要伸出爪子撩惹白貓,白貓也常從門縫去逗黑貓。相見爭如不見,無情還似有情。我想有一天我們會逐漸解除這個隔離政策的。
白貓倏已五歲,我們緣分不淺,同時我亦不免興起春光易老之感。多少詩人詞人喚取春留駐,而春不肯留!我們衹好“片時歡樂且相親”,願我的貓長久享受他的魚餐錦被,吃飽了就睡,睡足了就吃。
白貓王子六歲
今年三月三十日是白貓王子六歲生日。要是小孩子,六歲該上學了。有人說貓的年齡,一年相當於人的五年,那麽他今年該是三十而立了。
菁清和我,分工合作,把他養得這麽大,真不容易。我負責買魚,不時地從市場背回十斤八斤重的魚,儲在冰櫃裏;然後是每日煮魚,要少吃多餐,要每餐溫熱合度,有時候一湯一魚,有時候一湯兩魚,鮮魚之外加罐頭魚;煮魚之後要除刺,這是遵獸醫辜泰堂先生之囑!小刺若是鯁在貓喉嚨裏開刀很麻煩。除了魚之外還要找地方拔些青草給他吃,“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貓兒亦然。菁清負責貓的清潔,包括擦粉洗毛,剪指甲,掏耳朵,最重要的是隨時打掃他的糞便,這份工作不輕。六年下來,貓長得肥肥胖胖,大腹便便,走路搖搖晃晃,蹲坐的時候昂然不動,有客見之嘆曰:
“簡直像是一位董事長!”
貓和人一樣,有個性。白貓王子不是屬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那個類型。他好像有他的尊嚴。有時候我喊他過來,他看我一眼,等我喊過三數聲之後纔肯慢慢地踱過來,並不一躍而登膝頭,而是臥在我身邊伸手可撫摩到的地方。如果再加催促,他也有時移動身體更靠近我。大多時他是不理會我的呼喚的。他臥如弓,坐如鐘,自得其樂,旁若無人。至少是和人保持距離。
他也有時自動來找我,那是他餓了。他似乎知道我耳聾,聽不見它的“咪噢”叫,就用他的頭在我腳上摩擦。接連摩擦之下,我就要給他開飯。如果我睡着了,他會跳上床來拱我三下。貓有吃相,從不吃得杯盤狼藉,總是順着一邊吃去,每餐必定剩下一小撮,過一陣再來吃幹淨。每日不止三餐,餐後必定舉行那有名的“貓兒洗臉”,洗臉未完畢,他不會走開,可是洗完之後他便要呼呼大睡了。這一睡可能四五個小時甚至七八九個小時,並不一定衹是“打個盹兒”(catnap)。我看他睡得那麽安詳舒適的樣子,從不忍心驚動他。吃了睡,睡了吃,這生活豈不太單調?可是我想起王陽明答人問道詩:“饑來吃飯倦來眠,唯此修行玄又玄。說與世人渾不信,偏嚮身外覓神仙。”貓兒似乎修行得相當到傢了。幾個人能像貓似的心無牽挂,吃時吃,睡時睡,而無閑事挂心頭?
貓對我的需求有限,不過要食有魚而已。英國十八世紀的約翰孫博士,傢裏除了供養幾位寒士一位盲人之外還有一隻他所寵愛的貓,他不時地到街上買牡蠣喂他。看着貓(或其他動物)吃他所愛吃的東西,是一樂也,並不希冀報酬。犬守門,雞司晨,貓能幹什麽?捕鼠麽?我傢裏沒有鼠。貓有時跳到我的書桌上,在我的稿紙上趴着睡着了,或是蹲在桌燈下面藉着燈泡散發的熱氣而呼嚕呼嚕地假寐,這時節我沒有誤會,我不認為他是有意地來破我寂寥。是他寂寞,要我來陪他,不是看我寂寞而他來陪我。
貓兒壽命有限,老人餘日無多。“片時歡樂且相親。”今逢其六歲生日,不可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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