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朗贝岛,大坟岛
格朗贝岛是一个孤悬在圣马洛港外锚地上的小岛,岛上怪石嶙峋,蓬草乱生,唯一的建筑是夏多布里昂的坟墓。1828年9月3日,夏多布里昂写信给圣马洛的市长,请求让给他格朗贝岛东端仅容得下一个棺材的一小块地方。1831年10月27日,圣马洛的市长给他写信:“您希望在海边距您出生地不远处得到一块安息之地,这将由圣马洛人怀着崇敬的心情为您准备好。这工作将伴随着一种悲伤的心情。啊!但愿这坟墓将长时间地空着!但是,世间的一切都将过去,敬意和光荣却会永存。”夏多布里昂满怀着感激之情引述了市长的这封信,他觉得只有一个词是多余的,那就是“光荣”。由于这个岛属于军事工程部门,出让土地的事办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幸亏诗人希波利特?德?莫尔沃耐多方活动,夏多布里昂才如愿以偿,这已是十一年以后的事了。他在《墓中回忆录》中说:“我选得好,然而并不知道:在布列塔尼方言中,‘贝’的意思是‘坟’。”他果然选得好:格朗贝岛,按照意思,乃是大坟岛,一个人把自己的坟选在了一个叫做“坟”的地方,冥冥中竟有这样奇异的巧合, 听来真让人扼腕,唏嘘不已。
1998年6月29日,我来到了格朗贝岛。
布列塔尼是法国西北部、夹在英法海峡和大西洋之间的一个半岛,按照雨果的说法,“布列塔尼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叛徒。两千年来它的每次叛变都是对的,但这最后一次它却错了”。“这最后一次”指的是发生在半岛南部、濒临大西洋的旺岱地区的贵族叛乱,雨果以其为背景写了著名的小说《九三年》。在法国人看来,布列塔尼人忠诚而固执,渴望独立和自由,极富冒险精神。半岛的北端有一座城市,叫做圣马洛。圣马洛是一个古老的港口,濒临英法海峡,自12世纪起,沿海就筑有高大的围墙,保护着城市,免受海浪和风暴的袭击。每天上下午落潮的时候,在圣马洛和格朗贝岛之间,现出一道细细的陆地,仿佛桥,可以徒步登岛。我那天从巴黎来,到达圣马洛的时候,正值下午三点钟左右,于是乘公共汽车,赶往海滨。我向人打听格朗贝岛,那人看了看表,说:“您来得正好,快要退潮了,您可以徒步登上格朗贝岛。”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登上围墙,等着落潮。我站在围墙上,极目远眺,但见水天相接,一片空阔,几个小岛星列于近海。灰蒙蒙的云,坦荡荡的水,云水之间,成群的海鸥高声尖叫,上下翻飞,午后的阳光从偶尔露出的蓝天中射出,照在海鸥的身上,时而一片白,时而一团黑,白与黑都耀眼炫目。锚地里停着几条大船,像画的一样,纹丝不动。风不大,铁青色的海浪缓缓地朝天边退去,不一会工夫,就在港口和一个海岛之间现出一条细细的通道,那海岛便是格朗贝岛了。我便赶紧从围墙上下来,越过沙滩,踏上这条小路,直奔海岛。岛很小,感觉中和陕西的始皇陵差不多大小,也没有那么多绿色,光秃秃的,到处是裸露的岩石和稀稀疏疏的灌木丛。岛的东端,有一处平地,大概有十平方米的样子,立着一个花岗岩的十字架,那就是夏多布里昂的墓了。墓不大,很简朴,没有铭文,没有雕饰,只是一块灰白色的花岗岩,雕成园柱形的十字架,有一人多高;周围有十个石墩,中间连接着呈斜十字形的铸铁架,朝向大海的一面敞开着,与汹涌的波涛连为一体,大概象征着墓主扬帆起航或远游或漂泊的命运吧,或者是墓主与风浪搏斗或沉没或胜利的形象?不大的墓在不大的岛上,白天黑夜面对着一片汪洋, 海, 时而平静,时而狂暴,风,时而轻吹,时而怒吼,云,时而轻薄, 时而浓重, 间或有雨雪,或雷电,潮起潮落,潮落潮起,二百年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浪花溅在十字架上,让它常年潮湿、冰冷, 带着铁一般的颜色。长眠的夏多布里昂听着这海和风的呼啸吼叫, 可是他不再理会那新旧世界的变化了,他说得对:“明天的景象已与我无关;它呼唤着别的画家:该你们了,先生们。”他忘不了他手中的笔,不过,他不能继续描绘时代的风雨了,他只能在“坟墓的拱顶内里随意涂抹”着涡饰。对他而言,历史到此为止,他的死结束了历史;然而对后人来说,他的文字还在,还发生着影响,可能会使历史的步伐加快、减慢,或者倒退。他说,“喜欢我的回忆录的人,应该记住他们听见的是一个死人的声音”,他不愿意“压住这个发自坟墓的遥远的声音”,因为“我更喜欢在棺材里头说话;我的叙述将伴随着那些因发自坟墓而具有某种神圣性的声音”。我望着坟墓,想象着夏多布里昂还活着,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举起“干枯”的手,随意地也许是机械地在拱顶画着不表示任何意义的“涡饰”,我禁不住一股惆怅袭上心头:也许夏多布里昂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明天的景象已与我无关。”?总之,这座朝向大海敞开的简朴至极的坟墓让人想起法国著名画家吉罗岱(1767—1824)所画的夏多布里昂的肖像:一个忧郁阴沉的年轻人,侧身欹在一堵矮墙上,一只手在前,一只手揣在怀里,紧闭着嘴唇,双目平视(唯平视,才表现出主人公的忧郁),望着看不见的远方,蓬松的头发,被强劲的海风吹乱,似乎显示着一种执拗而阴郁的力量。肖像是1809年画的,夏多布里昂当年41岁,正在“狼谷”隐居。画上的夏多布里昂看上去有三十来岁,拿破仑看到这幅画时,说了一句:“他好像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阴谋家。”墓前有几束鲜花,束着雪白的缎带,那是尊敬或崇拜夏多布里昂的人献的。这鲜花白的像雪,红的像血,十分鲜丽,多少冲淡了墓主的寂寞和冷清。然而,夏多布里昂果真感到了寂寞和冷清吗?
墓的对面,在一片山石上,刻着这样几行字:一个伟大的法国作家希望安息在这里,但愿只听见海和风的声音。过往的行人,请尊重他的最后的愿望。
果然,游人走到这里,一边望着墓石,一边陷入沉思,说话也放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打搅了墓的主人。“瞻仰”一词在这里不合适,瞻者,望也,仰者,脸向上也,而夏多布里昂不希望人们脸向上地望着他,他需要平视,平视可以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感情,当然也可以是憎恨或厌恶。然而这一切都是身后的事了,他要做的只是“在我的墓坑旁坐下,然后勇敢地走下去,手持带耶稣像的十字架,走向永恒”。“勇敢”在这里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词,它表明了一种决心和信心:一切人世间的喧嚣都远去了,只留下海的激荡和风的咆哮。这声音陪伴着他,因为他原本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啊。夏多布里昂并不是一个举国上下顶礼膜拜的人物,他的政治活动众说纷纭,褒贬不一,然而他的一只笔为他赢得了“魅惑者”的雅号,所以他以作家称而不以政治家称。他的《阿达拉》、《勒内》、《基督教真谛》、《纳切兹人》、《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殉道者》、《美洲游记》、《墓中回忆录》等一系列作品,足以使他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国作家”。后人的聒噪自然可以置之不理,但是,“伟大的法国作家”一语还是后人加的,“但愿只听见海和风的声音”怕是不能如愿了。我这里去了一趟格朗贝岛,回来就要写一篇游历的文章,发出了一种“海和风的声音”之外的声音,扰人清梦,显然是夏多布里昂不愿听到的,更何况二百年来研究夏多布里昂的书籍和文章更是不知凡几。没有办法,文章总是要写的,只是我没有在他的墓旁说三道四,庶几可以得到他的原谅吧。
回过头去,望见的是圣马洛城,在高高的围墙后边,一片整齐的楼房赫然在目,有两三座高而尖的塔君临其上,想必是教堂了。1768年9月4日,弗朗索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就出生在那一片房子里。他出生的房子坐落在犹太人街上,那座房子后来改作旅馆,那条街也更名为夏多布里昂街了。如今那座房子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铜牌,上面写着:夏多布里昂街,原名犹太人街,3号,勒内?德?夏多布里昂1768年9月4日出生在这座房子里。那座房子北面即是围墙,过了围墙就是大海了。夏多布里昂说:“预告秋分的狂风掀起的海浪发出阵阵咆哮,盖住了我的哭叫声:人们常常跟我讲起这个细节;其惨象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每当我想象我曾经是什么样子,我就在脑海里看见我出生的那块悬崖、我母亲赋予我生命的那间屋子、其吼声催我第一次入眠的那阵风暴和我那倒霉的哥哥,他给了我一个几乎总是被我拖入不幸之中的名字。苍天好像集合了这种种不同的景象,在我的摇篮里放进一个我的命运的形象。”后来有人对他的说法表示怀疑,认为他是夸大其辞,唤来风暴赋予他的出生以某种悲剧色彩,又有人经过确切的考证,说当时确有一股风暴自敦克尔刻起,横扫圣马洛,旬月不止。无论如何,是他周围的人常常跟他“讲起这个细节”。我没有见过海上的风暴,我来圣马洛的那一天风也不大,但是我在圣马洛港的街上徜徉的时候,看到不少画店里都有描绘风暴的作品,那种樯倾楫摧的力量给我很深的印象。同时,1998年正值夏多布里昂逝世150周年,全法国都在举行纪念活动,尤其是布列塔尼,更是推出夏多布里昂年,演戏、音乐会、报告会、研讨会、展览会等等,丰富多采的活动在各个城市里展开,预告各种活动的广告触目皆是。一个历史上备受争议的人物,身后的荣耀是无以复加的了,可以说是“备极哀荣”。他说:“荣耀也永远不能给我带来休息和幸福。”生时,他是法国文学的第一人,少年雨果曾立下这样的宏愿:“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死时,他在1848年革命的炮声中,对垮台的七月王朝说了声“干得好”,不过他的声音太微弱了,不会引起什么震动,他太老了。可是死后,荣耀给他带来了“休息和幸福”,令夏多布里昂的预言失算。法兰西民族是一个明智的民族,她不以政治态度论短长,定褒贬,而是给一切有才能并作出贡献的人以崇高的地位,享受后人的尊敬和爱戴。夏多布里昂是法兰西民族的骄傲,这骄傲不因他是一个王权的拥护者而稍减,尽管现在是共和的时代。像法兰西民族那样给予一个文学大师这样的地位,在世界上怕是不多见的。
那么,他的命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呢?
夏多布里昂出生的时候,家道已经中落,他被送到附近农村由农妇喂养,三年以后回到家里,成了一个整天在海边玩耍的野孩子。他8岁的时候,家中失火,这时他的父亲已经买下贡堡的领地,于是举家搬迁,似乎有些中兴的意思。他展转于多尔、莱纳和迪南等地的学校,还曾经到布列斯特等待进入海军学校而不得。他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身为次子,他不能继承父亲的遗产,只能进入军队或从事神职。作为贵族的子弟,成为保卫国王的军人,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于是,他18岁就成了军队的一名少尉,并于次年由他的哥哥引见,被介绍给路易十六,并由此混迹于巴黎的沙龙,结识了他最亲密的朋友德?封塔纳。他梦想着写诗的成功,崇拜卢梭,并失去了宗教信仰。他是一个贫穷的、默默无闻的外省青年贵族,对1789年的革命表示同情,但是对革命中的过火行为不能容忍,就于1791年启程去了美国,说是要发现从西北方向前往新大陆的道路。从七月到十二月,他在美国呆了五个月,从巴尔的摩到费城,拜访了华盛顿,然后上溯哈德逊河,观赏了尼亚加拉大瀑布。他没有沿俄亥俄河直下到密西西比河,却在《阿达拉》和《美国游记》中不吝笔墨,详细地描绘了密西西比河两岸的风光。有人指责他“撒谎”,于是怀疑他笔下的“真实”。为了替他辩诬,也许我们可以引用瑞士作家拉缪的一句话:“一个人想成为什么,也许比他是什么更重要。”他看到了鸿蒙初开的大自然,他认识了骁勇善战的印第安人,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印象,这使他的笔在法国人面前展示出一种全新的景象:“一切全新:山川,人物,色彩。”他成了一个“魅惑者”,人们甘愿受他的文字的魔力的摆布。1791年12月,他听到路易十六被逮捕的消息,他身上的布列塔尼贵族的灵魂苏醒了,于12月10日匆匆启程回国。这是他初入社会的第一步,他在1811年12月31日回忆他的出世时,在注解中写道:“先于我20天,1768年8月15日,在法国的另一端,另一个岛上,诞生了一个人,他结束了旧社会,他就是拿破仑。”看来,他的野心不小,他居然想到了拿破仑!其实,一个结束了旧社会,一个结束了旧的文学时代,相提并论,似无不可。这一年他43岁,难怪拿破仑对他的肖像有那样的评价。不过,当今的文学家似无这等雄心壮志,竟敢和政治家平起平坐。俱往矣!
夏多布里昂已经长大成人了,然而,他从“小孩子到男子汉”的过程是在贡堡完成的。他从布列斯特回来,有两年半的时间是在贡堡度过的。贡堡是一座古老的城堡,通过继承或婚嫁,它已经有了31位主人,直到1761年5月3日,夏多布里昂的父亲买下了它。我从圣马洛回来的时候,曾经顺路去看过它,可惜过了开放的时间,只能在外面隔着铁栅栏望一会儿。它有四座高而尖的塔楼,其雉堞在黄昏中显得威严而神秘,院子很大,绿草萋萋,数十株高大茂密的橡树支撑着昏暗的天空。年幼的夏多布里昂居住的那个墙角堡,我认不出来,可是我清楚地记得,他把它叫做“我的主塔”。孤零零的一个孩子住在一座阴森可怖的塔里,能不害怕吗?他说:“他们不是竭力让我相信根本就没有鬼,而是强迫我不怕鬼。”结果,“夜里的风只不过成了我遐想的玩具和梦幻的翅膀”。贡堡如今是一个相当繁华的小镇,可是,二百年前,“贡堡的领地上只有荒原,几座磨房和两座森林”,很难想象一个15岁的少年是怎样在这座古堡中生活的。秋天或冬天的晚上,8点钟开饭,晚饭后,母亲叹着气,坐在一张旧躺椅上,父亲穿着一件白色的大睡袍,戴着一顶挺然而立的白睡帽,在只点着一只蜡烛的空荡荡的大厅中来回踱步,像个幽灵一样不说话,偶尔问那少年和他的姐姐:“你们刚才说什么了?”少年和他的姐姐则吓得要命,一声不吭。一直到10点钟,该睡觉了,他们的耳中只剩下“他那有节奏的脚步声、母亲的叹息声和飒飒的风声”。父亲走了,“魔法解除了;父亲的在场把我们变成了石像,现在我们又活过来了。魔法解除的第一个后果是我们说起话来都滔滔不绝:刚才的沉默压得我们好苦,现在我们跟它算帐了。”白天,这个少年在田野里“奔跑、跳动、蹦高、跃起、撒欢,直到力尽倒下,心怦怦跳,陶醉于嬉戏和自由”。或者去打猎,“在田野上、沼泽地里、欧石南丛中大步走来走去,荷枪立于荒野,充满力量和孤独之感”,这样,他才感到“随意自在”。他感到了“诗兴的第一口气息”,他遇见了“爱情的幽灵”,他经受了死亡的“诱惑”,他体味着“秋天的快乐”:“树叶脱落仿佛我们的岁月,鲜花凋零仿佛我们的时刻,流云飞逝仿佛我们的幻想,光亮渐暗仿佛我们的智力,太阳变冷仿佛我们的爱情,河流冰封仿佛我们的生活,这一切都和我们的命运有着隐秘的关系”。他孤独,他忧郁,他骚乱,他狂热,有一天,他的姐姐对他说:“你应该描绘这一切。”他的姐姐叫吕西尔,“她的举止,她的声音,她的微笑,她的容貌中,都有一种梦幻的、痛苦的东西”。夏多布里昂说:“吕西尔和我同为无用之人。”只有一个无用的人才能理解另一个无用的人。如果说夏多布里昂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创者的话,那么,贡堡的生活无疑是造就一个忧郁敏感的诗人的摇篮。1791年7月10日,夏多布里昂登上圣皮埃尔号,启程去了美洲。他说:“如果我的著作在我身后幸存,如果我有留名的可能,也许有一天,这部回忆录会指引某个旅游者前来拜访我描绘过的地方。”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旅游者,可惜我来去匆匆,不能进入贡堡,体会一下古堡中的生活。我想,二百多年前,在一个荒凉的古堡中,一个15岁的少年,面对一个沉默而固执的父亲和几个女人,那日子肯定不是很愉快的。然而,对于夏多布里昂来说,贡堡始终是积淀了他无数幸福或悲伤的回忆的地方,世间的一切微小的变化,只要是有意或无意间触动了他的心弦,“贡堡的幻影”就会不断地涌现出来。他写道,1817年7月在蒙布瓦西埃,“一株桦树的最高枝上栖着一只鸫鸟,阵阵啁啾,打断了我的沉思。就在此刻,这种神奇的声音使父亲的领地再现于我的眼前;我忘记了我曾亲眼目睹的种种灾难,突然回到了过去,又看见了那一片常常听见鸫鸟鸣啭的田野”。这一段脍炙人口的描写被评论家誉为普鲁斯特的“小玛德莱娜点心”的先声,“贡堡的幻影”成了夏多布里昂汲取灵感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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