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评论 不能被遺忘的國粹:老戲的前世今生 Quintessence can not be forgotten: the old Opera Past and Present   》 第15節:"人鬼情未了"的中國版本(5)      傅謹 Fu Jin

  《烏竜院》一出戲,宋江被逼無奈,衹好殺了他的情婦閻惜嬌,但無論是劇作者、表演者還是觀衆,全部的同情都在宋江;《活捉三郎》是閻惜嬌索了張文遠的性命,全部同情卻都在閻惜嬌一邊。如果說《烏竜院》的閻惜嬌對宋江步步緊逼,讓人感到她最後的被殺,多少有些像是咎由自取,那麽《活捉》裏的閻惜嬌就表現出了她最可憐的一面,儘管她背叛了宋江與張文遠結下私情,然而正因為她對這位三郎癡情一至於斯,她的紅杏出墻就不再是普通的水性楊花,而對方的輕薄恰好是反襯與諷刺,她因此成為"多情卻被無情誤"的悲情女子,一片真情,都付予流水。
  《活捉三郎》的結局是,張文遠一命嗚呼,閻惜嬌用這樣的特殊方式,成就了她的愛情。不知道被閻惜嬌催了命的張文遠到了陰間是不是會與閻惜嬌再續前緣,這出精彩的鬼戲給張文遠們留下的教訓就是,儘管生死以之的愛情很美麗,但假如沒有真正做好同生共死的精神準備,千萬不要輕言什麽百年。在面臨生死這樣的大事時,可不要隨隨便便地發什麽誓,女人會當真的。
  《活捉》在當代中國命運不濟,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就被禁演,直到八十年代,人們不再把當時的禁令當回事了,纔有劇團漸漸地恢復上演它,然而表演水平的下降毋庸諱言。其實遠不止於《活捉》,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中國戲劇史上諸多有鬼魂出現的優秀作品,均在"戲改"中受到批判,其理由就是從自然科學眼光看來,鬼魂之說完全是虛妄的,種種寫人鬼戀的劇目也因此受到牽連;後來有種說法,雖然一般的人鬼相戀不被接受,假如寫一寫底層人民--比如婦女--死後化為厲鬼以反抗封建統治階級,那總是可以的吧?於是,1959年,劇作傢孟超寫了昆麯《李慧娘》,劇中的李慧娘是賈似道的小妾,既美麗又有愛國主義精神,她愛慕的裴生同樣正直而愛國,李慧娘的故事不涉私情,她衹因陪賈似道遊湖時誇贊了裴生一句"美哉少年",就屈死在狠心的姦相賈似道劍下,但她並不甘心,她的鬼魂搭救了裴生,更去找賈似道復仇。然而,即使這樣寫鬼的昆麯《李慧娘》,在政治上極端地嚮左轉的1963年,還是受到了嚴厲的批評,為作者孟超辯解的學者們提出"有鬼無害論",更激怒了批判者,爭論由此升級,事實上它成了"文化大革命"最初的導火索;而在極左思潮的高壓下,文化部不得不專門下發文件,以中央政府的名義在全國範圍內禁演"鬼戲",這時那些有鬼魂出現的老戲新戲們受到的壓力,不僅僅是科學更是政治的。
  畢竟是政治力大無比,各種各樣的"人鬼情未了",就這樣完全在中國戲劇舞臺上絶跡。誠然,"文革"結束,這些當年被禁演的鬼戲又漸漸恢復上演,但鬼戲在歷史上不僅僅是一些涉及鬼魂的戲劇文本,而且還包含了一些特殊的表演手法,文本衹要不毀於兵燹終還存在,表演的技巧與手法卻需要言教身傳,衹要相隔一代,就斷了傳承的血脈。也正因為此,縱然有關鬼戲的禁令已經不再有人提起,可惜大量的鬼戲,經歷幾十年的中斷,其表演的技巧已經失傳,因此,現在在舞臺上能看到的鬼戲,衹剩下屈指可數的幾部;至於專以扮演魂旦擅長的演員,現在也已經不見;現在的演員們再想要恢復鬼魂戲表演的那些特殊的身段臺步,衹能通過前人片斷的回憶以及自己的艱難摸索,能求其形似已屬不易,更遑論神似。禁戲之厄,哪裏衹是禁掉了那些有滋有味的好劇本?表演藝術的犧牲,實在更是首當其衝,而正由於這些涉及到鬼魂的表演手段如鬼魂一樣化為雲煙,它衹能令後人懷想卻無從撿拾,因之就加倍地令人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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