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树   》 第15节:长袖 短袖      刘心武 Liu Xinwu

  长袖 短袖
  三伏天妻子出差,去的是全国温度最高的城市,他下班回家的路上接到妻子 电话,敦促他把家里那棵枯萎无救的小叶榕处理掉,他一边开车一边烦躁地说:“这 也值得现在来电话!前头路口有警察,没要紧事,晚上再说!”关掉手机,他打 个哈欠。 他们是一对都会白领,这个族群的生存状态,有人概括为“一套房子一辆车, 一个孩子一条狗,睡昨天的觉,花明天的钱”,他们的生活却缺了第二句的内容, 对于双方父母盼抱孙辈的期望,持“那是我们自己的事,请勿干涉”的态度,四 位老人眼下最怕听到别人提及“丁克家庭”这新概念。 回到家里,起居室窗边的那高及天花板的枯树,确实触目惊心地大破相。头 年从花卉市场选中,是人家用卡车送来,一直搬运到指定位置放妥的,曾构成他 家一大亮点。两口子总轮流地出差,要么忘了浇水,要么浇水过猛,等到某一天 他们同时注视那小叶榕时,不由得一起“哇塞”大叫。 晚上临睡前两口子又通电话,妻子大发牢骚,说要不是舍不得这份工资待遇, 她早就会微笑着跟总经理说句“您是个超级混蛋,真的,超级”,炒了他鱿鱼便 优雅地转身回家,“沙发上一靠,榕树旁,灯光下,听盘莫扎特,读几行阿赫玛 托娃”。他就说:“榕树枯啦,我一个人可搬不到垃圾桶那儿。”
  妻子就说:“那你 可以找那第二垃圾桶呀!” 严重地说是不人道。那指的是他们那个楼盘院内收废品的点。楼盘物业管理颇为 严格,不准许小贩及收废品的随便进入楼区,但那个点却是被物业批准的,据说 条件是每年给物业四千元的管理费。那个设点收废品的是个男人,楼盘里的多数 业主欢迎此人的存在,因为处理家中废品方便许多,或自己拿去卖给他,或把他 找去让他收走。 第二天是星期六,那白领睡够懒觉,去“第二垃圾桶”那里,跟那收废品的说, 要他帮忙把那盆枯树处理掉,那人就跟他去了,进门前问他要不要换鞋,他想了 想说不用换啦,就指挥那人搬树,那人弯腰持盆,把那树横向前,没碰着任何东西, 迤迤逦逦把树搬到了楼外垃圾桶边,他问:“给你几块钱合适?”那人笑:“帮这 点忙,算得了什么?你还有什么要我出力气的,尽管说,帮人搬东西我不要钱!” 他这才头一回正视了那收废品的,看上去是个同辈人,很可能同龄,艳阳下,穿 着件长袖白衬衫。“怎么,你没短袖的吗?”他不经意地问。那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 “尽有业主这么问,有好几位好心的都说要送短袖衣服给我,我心领,可我一夏 只穿长袖的,穿惯了,我这人一热就出汗……”他纳闷:“爱出汗,那就更该穿 短袖呀!”那人用长袖子揩揩脸上的汗,告诉他:“长袖子擦汗,省去了买毛巾啊!” 他听了发愣。 妻子出差回来,他把处理枯树的经过说了,从此他们口中再没有“第二垃圾 桶”的“戏语”,一个星期天他们还把家里所有该处理掉的瓶罐纸盒之类的给那人 送去了一大堆,他们不收钱,那人却笑说:“是呀,你们不在乎这点钱,可我不想 白要东西,为的是高高兴兴过日子!”那以后他们路过那收废品点,总禁不住要 瞥一眼,对那人“长袖成癖”已经见怪不怪,但“他为什么总那么快活?”曾成 为他们餐后讨论的题目之一。 那晚妻子开车从飞机场接他回家。天已黑,一轮明月高挂天际。两个人都 很疲惫。“咱们都该找心理医生。”
  “是的,我看都患了职业厌烦症。”
  他们有房有 车有高工资有带薪休假已经游过了新马泰正酝酿欧洲游,但他们仍然不快活。他 们路过楼盘外的村子,对面来了辆三轮车,车上捆扎着高高的一堆废品,是那长 袖男人,忽然那三轮车停住了,村边岔道上飞跑出一对小姑娘来,汽车也就停住 了,汽车里的两口子清楚地看到,明朗的月光下,两个小姑娘大声地叫着“爸爸”, 那长袖爸爸背对汽车,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他的肢体语言却万分明显地书写着 快乐幸福的字样…… “看见了吗?那一对姑娘的短袖裙衫?”不用妻子提醒,他脑子里已经在想: 那高耸的短袖样式,跟菲律宾总统阿罗约的礼服一模一样啊…… 这个圆月之夜以后,也许,这对白领双方的父母,有可能不再怕听到“丁克” 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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