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浮邱子   》 浮邱子捲十二      湯鵬 Shang Peng

  釋憂
  浮邱子曰:凡天下國傢之運,有亟太平之時,有漸銷耗之時,有大震蕩悲駭之時,有小從容蘇息之時。凡為天下國傢者之心,有亟太平而料危亂;有漸銷耗而坐娛嬉;有大震蕩悲駭,而保任戒懼,卒賴以全;有小從容蘇息,而侈然自足,暨於不枝。是故憂多於樂者祥,樂多於憂者殃;樂生於憂者昌,憂生於樂者亡。周之始衰,犬戎逼之;迨其亡也,嬴秦逼之。宋之始衰,女真逼之;迨其亡也,蒙古逼之。此天也,非人也。犬戎逼周,周不自強;贏秦繼起,周遂不祿。女真逼宋,宋不自強;蒙古繼起,宋遂不祿。此人也,非天也。孟子曰:“入則無法傢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且夫生於憂患,則三智生之;死於安樂,則三愚死之。三智維何?一曰智於理,二曰智於防,三曰智於幾。觀乎天道,毋陰幹陽;觀乎地道,毋崎扼易;觀乎人道,毋獸噬人;觀乎物道,毋妖亂常:是謂智於理。中外有區,罔或跨越;異同有準,罔或枝吾;貴賤有經,罔或倒置;肥瘠有調,罔或昧沒;是謂智於防。立乎一隅,則鏡數區;立乎數區,則鏡四海;立乎一瞬,則鏡數紀;立乎數紀,則鏡百代:是謂智於幾。詩曰:“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匪智之謂而曷謂乎?三愚維何?一曰愚於性,二曰愚於纔,三曰愚於勢。執爾緘嘿,風議缺如;執爾鄙飾,忠義缺如;執爾黠滑,醇意缺如;執爾優柔,浩氣缺如:是謂愚於性。天人弗撢,乃盲其識;文武弗兼,乃萎其力;彼己弗熟,乃遁其情;善敗弗操,乃拙其事:是謂愚於纔。壹之不守,而受厥雜;正之不植,而聳厥邪;先之不理,而治厥末;嬴之不舉,而甘厥絀:是謂愚於勢。《春秋傳》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匪愚之謂而曷謂乎?
  是故智者多憂患,天下國傢之杖也;愚者多安樂,天下國傢之蠹也。彌憂患則彌多智,禮樂兵刑之所以得其序也;彌安樂則彌多愚,山川鬼神之所以閡其理也。昔趙高以安枕肆意阿二世,郭衍以五日一朝勸隋煬,而望夷、江都禍出一轍,豈非彌安樂則彌多愚乎?賈誼以厝火積薪戒文帝,李絳以宵衣旰食勉憲宗,而文帝雅有王者規模,憲宗號為中興,豈非彌憂患則彌多智乎?
  是故暴君暗主不知憂,猶可說也;慈君察主不知憂,不可說也。兒童走卒不知憂,猶可說也;群公卿士不知憂,不可說也。一計紕繆,咎止其躬,猶可說也;一計紕繆,嫁禍宗社,不可說也。一意偃仰,謗止其國,猶可說也;一意偃仰,騰笑四夷,不可說也。且夫積之乎一計一意,而亟之乎無可如何,此古今之通患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詩》曰:“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是故霜者冰之漸,霰者雪之萌,輕者重之影,小者大之根。涓滴可駭,矧乃江河乎?爝火可畏,矧乃燎原乎?蛾蜹蜂蠆皆能害人,矧乃委肉以當虎狼之蹊乎?毒蛇斷頭,猶欲起立,矧乃除腹心之疾而遺其類乎?先事不瞭瞭,臨事而周章,不已窘乎?當時不汲汲,後時而補捄,不已晚乎?
  諱逼側而矜大度,諱顛墜而談太平,豈非無術之甚乎?可嚐膽而貪醉飽,可流涕而展嘲謔,豈復有人之心者存乎?《書》曰:“若藥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憂;知憂然後有恥,有恥然後虛衷;虛衷然後考道論事;考道論事,然後務其大者遠者;務其大者遠者,然後不苟宴安以苟天下國傢;不苟宴安以苟天下國傢,然後滌昨非而理今是;滌昨非而理今是,然後名正言順;名正言順,然後天命人心有所婘註;天命人心有所婘註,然後有人、有土、有財;有人、有土、有財,然後無貧、無寡、無傾;無貧、無寡、無傾,然後太平以蒸;太平以蒸,然後山陬海澨,罔不率俾。
  原刑
  浮邱子曰:先王製道德,以化不衷也;製禮,以坊不軌也;製刑,以誅不法也。是故道德之窮然後禮,禮之窮然後刑,不得已之苦心也。唯禮捄道德之窮,唯刑捄禮之窮,不得已而不已之妙用也。
  昔《周官》之言曰: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是故善刑者為妙用,不善刑者為慘戚;善赦者為仁政,不善赦者為慈懦。數赦之主,其威必降;數赦之國,其侮必多。
  是故苛事造端、騷動中外者,罪無赦;釣名市利、粉飾姦欺者,罪無赦;不材受任、蠹蝕太平者,罪無赦;疑詔詭使、擠陷忠良者,罪無赦;開門揖盜、毀壞藩籬者,罪無赦;喪師失律、削奪邊境者,罪無赦;國恥不振,睢盱自得者,罪無赦;民睏不理、瘡痍塞路者,罪無赦;乃心不測、輸情強虜者,罪無赦;流言不止、沮橈國是者,罪無赦。茲十無赦者,儻所謂刑亂國、用重典,是耶?菲耶?是故公孫僑治鄭,其言曰:“莫如猛而已矣。”諸葛亮治蜀,其言曰:“慎無赦而已矣。”先乎僑、亮而為之則者,則有若管夷吾,其言曰:“赦者小利而大害,無赦者小害而大利。”是則夷吾所繇治齊而已矣。後乎僑、亮而為之亞者,則有若王景略,其言曰:“宰寧國以理,治亂邦以法。”是則景略所繇治秦而已矣。是道也,何道也?匪純古之道,而捄時之道也。且夫捄時之道,管夷吾死,唯公孫僑得其意;公孫僑死,唯諸葛亮得其意;諸葛亮死,唯王景略得其意;景略死,遂難取節焉。或有剽竊近似者,則已大非四君子之神理骨幹矣,矧乃背四君子者?有飾和平以覬福澤,有貪姑息以弛憲典,有調停德怨以申不情之請,有彌縫功罪以作亡理之狀。出以理乎衆焉,不能令衆愛,不能令衆畏;入以贊乎主焉,不能令主仁,不能令主義。不能令主仁者,其主必私;不能令主義者,其主必萎。必私者,多倒持;必萎者,多拙舉。
  是故可赦勿赦謂之虐,不可赦而赦謂之縱。位兼將相而罪必赦,謂之阿;衆皆憤怒而我獨赦,謂之僨。可枝解一二人以作三軍之氣而不枝解,可放流一二人以作百寮之氣而不放流,及乎事機既誤,綱紀破壞,則屑屑乎以薄罰隨其後:謂之愚。名為威棱,而上無震動恪共之積;名為律令,而下有揣摩擬議之功;及乎怒氣漸平,左右窺伺,則睮睮乎請以寬典隨其後:謂之弄。本有誤國滔天重於邱山之罪,而罰其細,赦其巨;唯赦其巨不足以塞其人猖狂無忌之心,乃並罰其細,亦不足以生其人勉強為善之心;於是戰慄隕越,皆成故態:謂之頑。同為蠹君賊民、萬口抵斥之人,而罰其一,赦其一;唯赦其一不足以服天下賢智而能主持是非者,乃並罰其一,亦不足以厲天下庸鄙而不稍自矜奮者;於是刀鋸斧鉞,皆屬浮文:謂之紊。
  《詩》曰:“如可贖兮,人百其身。”爾乃無願贖者,又從而為之辭,不亦惑乎?《書》曰:“哲人惟刑,無疆之辭。”爾乃不思流譽無疆,而庇其私以危其國,不亦悔乎?是故炰羔飲醇,其軀強;菇苦吞辛,其軀傷。塞違已亂,其國祥;崇慝長姦,其國殃。周誅管叔,是以武庚之叛不害為周;漢誅馬謖,是以街亭之敗不害為漢。故曰:塞違已亂其國祥。唐唯不誅李林甫,是以祿山之亂,唐室幾傾;宋唯不誅秦檜,是以金人之橫,宋業不振。故曰:崇慝長姦其國殃。
  於乎!山將崩者馬先避,室將成者燕先來;國將祥者愚先慶,國將殃者智先哀。是故君子知剛、知柔、知春、知秋,柔以懷之,剛以礪之,春以煦之,秋以滌之。導之而不從,我唯時其據憲典以聳之;聳之而不動,我唯時其援天時、人事以爭之;爭之而不能,我唯時其樹清議以(代)鐵鉞之;議之而不入,我唯時其剴激悲痛以涕泣之。《詩》曰:“憂心如恢,不敢戲談。”憂乎憂乎!當為誰乎?已乎已乎!能奈而乎?
  植節
  浮邱子曰:國氣旺,生於士有節義;有節義,生於有骨理;有骨理,生於有學識;有學識,生於有教育;有教育,生於上執其樞而左右、小大、遐邇、中外之士鹹振焉。國氣衰,生於士無節義;無節義,生於無骨理;無骨理,生於無學識;無學識,生於無教育;無教育,生於上塞其塗而左右、小大、遐邇、中外之士鹹汩焉。《詩》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豈弟君子,遐不作人?”於乎!君子而不豈弟,則不作人;君子而不作人,則無仁賢而國空虛。是故糞壤不生鬆柏,沮洳不生蛟竜。無其食而舉其軀,軀必削;無其教而帥其士,士必輕。是故戰國無節義,則縱橫害之;秦無節義,則燒書坑儒害之;晉無節義,則祖老莊而廢禮法害之;五代無節義,則汙君濁吏、莠言穢行害之。語曰:“禾生蟲蠹,還自剋賊。”焉有澆淳散樸而士鹹精白乃心者乎?
  是故蓄驥騄,必得駒;種橘柚,不成枳。土之美者善養禾,君之仁者善養士。周至春秋而節義存,則守禮主信之力;漢入東京而節義昌,則植經明行修以扶清議之力;宋去五季之陋而節義重,則褒忠讜以風世、倡道學以作聖之力;有明二百七十年之久,而節義甲於前代,則豢養文學、激揚忠烈之力。語曰:“一樹百獲者,人也。”焉有旌德禮賢而士慳其報者乎?
  是故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存乎相感者也。女以毀容為辱,士以毀行為懲,存乎自立者也。上之人塞其相感,核其自立,是謂不情。下之人弱其自立,俟其相感,是謂不力。禮數薄,則生計校;計校甚,則生旁門;旁門甚,則生狗苟:是謂不靜。才華鬱,則生怨誹;怨誹甚,則生左道;左道甚,則生梟敢:是謂不祥。
  是故素變為玄,仁者之所流涕也;荃化為茅,智者之所不意也。疾風知勁草,奔車測堅石,世偽觀善良,塗梗出忠赤。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裏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是故中心嚮節,他物奪之,是為曾子之罪人;初心嚮義,旋踵捨之,是為孟子之罪人。於乎!讀曾子、孟子之書,而劉秀、華歆、馮道、王溥其骨者,士之憂也。幸而弗丁其時,則雖有其鄙而無其亂;萬一不然,則鄙與亂相資者,國之憂也。
  是故居鄉井而賤行,我知其登岩廊而匱德也矣。事父兄而廢禮,我知其阿大君而敗軌也矣。對朋儕而麯折,我知其媚姦雄而釣悅也矣。遊平世而詭隨,我知其遇寇盜而包羞也矣。小恥弗振,我知其大恥甘之如飴也矣。一邪弗芟,我知其百邪趨之若鶩也矣。審士以知心,審心以知事,我知其必為兵刑之蠹也矣。審士以知氣,審氣以知運,我知其必為河山之恙也矣!
  甲戒
  浮邱子曰:君子不可以無天戒,不可以無地戒,不可以無神戒,不可以無民戒,不可以無物戒。天有祥有變,地有祥有變,神有祥有變,民有祥有變,物有祥有變。
  無天戒,則對臨敢;對臨敢,則欺壅慣;欺壅慣,則天變至。毋忘天戒,則對臨悚;對臨悚,則感格必;感格必,則天祥至。無地戒,則履蹈褻;履蹈褻,則隕越疾;隕越疾,則地變至。毋忘地戒,則履蹈詳;履蹈詳,則醖畜厚;醖畜厚,則地祥至。無神戒,則儀容媟;儀容媟,則精理鬲;精理鬲,則神變至。毋忘神戒,則儀容肅;儀容肅,則血脈會;血脈會,則神祥至。無民戒,則志氣驕;志氣驕,則政刑忤;政刑忤,則民變至。毋忘民戒,則志氣約;志氣約,則德禮悖;德禮悖,則民祥至。無物戒,則耳目溺;耳目溺,則邪淫作;邪淫作,則物變至。毋忘物戒,則耳目嚴;耳目嚴,則絜白著;絜白著,則物祥至。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天戒七:曰日戒,曰月戒,曰星戒,曰風戒,曰雨戒,曰雲氣戒,曰時序戒。地戒四:曰山戒,曰川戒,曰宮室戒,曰金石戒。神戒二:曰靈神戒,曰毒神戒。民戒四:曰醜民戒,曰兀民戒,曰嘩民戒,曰梗民戒。物戒三:曰草木之妖則戒,曰鳥獸之禍則戒,曰鱗蟲之孽則戒。
  凡君子所戒,則古所戒;凡古所戒,則今所戒;凡今所戒,則今所忽;凡今所忽,則古所羞;凡古所羞,則君子所憤;凡君子所憤,則君子所戒。其在於《詩》,則《正月》之六章曰:“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言天戒也,地戒也。《雲漢》之六章曰:“敬恭明神,宜無悔怒。”言神戒也。其在於《書》,則《五子之歌》曰:“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言民戒也。《旅獒》曰:“人不易物,惟德其物。”言物戒也。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君子有變而懼,無若世之有變而傲也;無變而謹,無若世之無變而蕩也。有變而傲,則先之以抵塞;既抵塞,則繼之以文飾;既文飾,則終之以匱敗。有變而懼,則先之以祗悔;既祗悔,則繼之以補捄;既補捄,則終之以葆固。無變而蕩,則先之以燕私;既燕私,則繼之以逞作;既逞作,則終之以猜暴。無變而謹,則先之以軌物;既軌物,則繼之以摯行;既摯行,則終之以仁聖。是故君子謹無變,則懲忿窒欲,思患預防而已;懼有變,則洗心滌慮,引咎自責而已。所謂思患預防,其指十:毋席尊略庳,毋棄故寵新,毋賣諛塞直,毋裹愬蔽忠,毋苞苴騰天,毋豔妻淫行,毋骨肉參商,毋宗藩縱衡,毋官謀蓄疑,毋下情不聞。故曰思患預防其指十。所謂引咎自責,其指十:盍減膳徹樂?盍降服垂縵?盍潛祈祖考?盍分禱群望?盍放出宮人?盍汰除冗濫?盍捐去稅斂?盍料理獄姦?盍草敕罪己?盍虛心禮諫?故曰引咎自責其指十。
  君子而弗思患預防也者,則且以席尊略庳為能樹製防也,以棄故寵新為能研核人物高下利頓也,以賣諛塞直、裹訴蔽忠為適己意也,以苞苴騰天、豔妻淫行為莫餘窺伺也,以骨肉參商為能割私愛也,以宗藩縱衡為能捍衛王室也,以官謀蓄疑、下情不聞為指揮能事、蹈舞太平也。苟如是,則天巇之,地巇之,神巇之,民巇之,物巇之。
  君子而弗引咎自責也者,則且以減膳徹樂、降服垂縵為徒自苦也,以潛祈祖考、分禱群望為渺芒而無際、呼訴而不應也,以放出宮人、汰除冗濫、捐去稅斂、料理獄姦為跡鄰屑越、心涉周章、體段不重、節目不闊也,以草敕罪己為奉行故套也,以虛心禮諫為盜竊聖哲之美名也。苟如是,則天律之,地律之,神律之,民律之,物律之。君子而為天、地、神、民、物所巇,如之何其勿毀壞也?君子而為天、地、神、民、物所律,如之何其勿囚拘也?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若夫俗儒支離麯折之解,藝士荒唐繆悠之說,則君子毋取焉。君子何取?曰:法聖人。前之聖人修《春秋》,書災異,為其變足以為戒也,而不詳其所以為應也。後之學者談陰陽,喜傅會,必欲泥其一變自為一應也,而反不足以為戒也。是故君子觀古近之運,推妖祥之理,削其所以為應,爾乃破讖緯之陋也,聖人不語怪則然也。詳其所以為變,爾乃廣修省之資也,聖人毋自欺則然也。引古之變為鏡,爾乃有激於肺腑也,聖人其有憂患則然也。奉古之戒為師,爾乃無懈於夙夜也,聖人不自暇逸則然也。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乙戒
  浮邱子曰:古之君子所處愈尊,則自考其過愈細也;今之君子所處愈尊,則自理其過愈寬也。唯寬,則生傲,則生蠢,則生黠,則生陋,則生懦,則生蠱。是故傲莫傲於執過,蠢莫蠢於諱過,黠莫黠於移過,陋莫陋於襲過,懦莫懦於留過,蠱莫蠱於利過。且夫失晨之雞可更鳴,敗駕之馬可再調,曾謂君子有過而惟是執之、諱之、移之、襲之、留之、利之雲爾乎?於乎!戒之!戒之!
  凡執過者,生於心有所封;心有所封,則讀書考道不熟;讀書考道不熟,則古今體要不析;古今體要不析,則自智其愚;自智其愚,則小有取償;小有取償,則憑藉以逞;憑藉以逞,則動與物左;動與物左,則忠言讜論至;忠言讜論至,則心莫能降;心莫能降,則專厲強斷;專厲強斷,則然於所不然,不然於所然;然於所不然,不然於所然,則國是日非,而當局者尤以其權勢氣焰詟人。於乎!戒之,戒之!
  凡諱過者,生於心有所高;心有所高,則視人莫己若;視人莫己若,則人以其大繆不然者前而請命;人以其大繆不然者前而請命,則積疑生怒;積疑生怒,則廢群用獨;廢群用獨,則利病否隔;利病否隔,則流失敗壞以甚;流失敗壞以甚,則內慚羞;內慚羞,則外支吾;外支吾,則工閃爍;工閃爍,則匿瑕賈瑜;匿瑕賈瑜,則逃毀而自穴之,釣謄而自功之;逃毀而自穴之,釣謄而自功之,則衆皆揣其情故;衆皆揣其情故,則騰為姍笑,譜為風謠;騰為姍笑,譜為風謠,則在上者不聞而自謂深;在上者不聞而自謂深,則必有不可彌縫收拾之一日。於乎!戒之,戒之!
  凡移過者,生於心有所遁;心有所遁,則上微示之,而下微伺之;上微示之,下微伺之,則好為兩屬之詞;好為兩屬之詞,則是非操縱由我;是非操縱由我,則久而自忘其裹;久而自忘其裹,則遇事苛比;遇事苛比,則挾勢擠墜;挾勢擠墜,則舉我咎而坐之他;舉我咎而坐之他,則錮之使不能辯;錮之使不能辯,則冤之使不能平;冤之使不能平,則天地山川鬼神之所憐;天地山川鬼神之所憐,則庶人之議所憤;庶人之議所憤,則史策之所別;史策之所別,則逃其指名於一時,而暴其端委於百世、千世、萬世。於乎!戒之,戒之!
  凡襲過者,生於心有所仍;心有所仍,則拘近規;拘近規,則私積蠹;私積蠹,則多破;多破,則難整理;難整理,則務苟安;務苟安,則絀直前;絀直前,則忠義之氣不作;忠義之氣不作,則頑懦用事;頑懦用事,則左計橫行;左計橫行,則大體虧損;大體虧損,則有強國而無強勢,有強勢而無強政;有強國而無強勢,有強勢而無強政,則禍殃伏於文恬武熙;禍殃伏於文恬武熙,則消息微而憂患深;消息微而憂患深,則愚者緩而智者急;愚者緩而智者急,則鉗口易而措手難;鉗口易而措手難,則流涕太息之不已。於乎!戒之,戒之!
  凡留過者,生於心有所俟;心有所俟,則思不銳入;思不銳入,則力不振起;力不振起,則日壙一日;日壙一日,則齒登耄耋;齒登耄耋,則勇枯智索;勇枯智索,則群策群力皆廢;群策群力皆廢,則坐視成誤而亡能為;坐視成誤而亡能為,則浸潯大敗而不可止;浸潯大敗而不可止,則子孫黎民受其病;子孫黎民受其病,則一息之積而階數十百年之厲。於乎!戒之,戒之!
  凡利過者,生於心有所溺;心有所溺,則耳濡目染;耳濡目染,則意得欲從;意得欲從,則厭近有德;厭近有德,則群巧窺伺;群巧窺伺,則諛美雜作;諛美雜作,則數援隆古為比;數援隆古為比,則久而忘其不類;久而忘其不類,則惟其言而莫予違;惟其言而莫予違,則縱其私而莫予沮;縱其私而莫予沮,則快其敗而莫予陳;快其敗而莫予陳,則天命人心喪於宴安;天命人心喪於宴安,則裧席之地起兵戎;裧席之地起兵戎,則無俚之氓鹹倍畔;無俚之氓鹹倍畔,則執樞馭宇者危;執樞馭宇者危,則身體發膚皆瘡瘠;身體發膚皆瘡瘠,則雖欲湔洗其瀋痼之疾,而萬萬亡及。於乎!戒之,戒之!
  善哉!陸贄之狀曰:“仲虺述成湯之德曰:‘用人惟己,改過不吝。’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袞職有闕,惟仲山甫補之。’成湯,聖君也;仲虺,聖輔也。以聖輔贊聖君,不曰亡過,而曰改過。宣王,中興之賢主也;吉甫,文武之賢臣也。以賢臣誦賢主,不曰亡闕,而曰補闕。”是故有闕毋補,則賢理摧;有過毋改,則聖路塞。毋塞聖路,則莫如不自聖;毋摧賢理,則莫如使賢為其賢。凡自聖者,過之媒;凡有賢而不為其賢者,闕之府。是故賢然後補闕,補闕然後賢;聖然後改過,改過然後聖。江海有濁,而無損於深,其蕩滌之功偉也;日月有蝕,而無損於圓,其照臨之光復也。於乎!戒之,戒之!
  若乃史傳所稱,則曰商辛:“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又曰秦皇:“剛戾自用,……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攝伏謾欺以取容。”是故商辛為獨夫,飾非故也;秦皇為戾主,不聞過故也。商辛、秦皇死矣,而其術、其態不死也。是何也?凡學堯舜之兢業、禹湯之罪己者,則愀然不樂乎其心。凡學商辛之飾非、秦皇之不聞過者,則肆然大便乎其躬。是故商辛之後又商辛,金亮其最也;秦皇之後又秦皇,隋煬其最也。是何也?凡稱辛、亮者則曰:“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凡稱秦、隋者則曰:“秦以惡聞其過亡天下,隋以惡聞其過亡天下。”《春秋傳》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是故君子毋效其所不可,覆車之軌,不可蹈也!覆舟之淵,不可遊也!猶之乎商辛之後不可又商辛,金亮之後不可又金亮;秦皇之後不可又秦皇,隋煬之後不可又隋煬也。其道亡他,曰“毋飾非,毋不聞過”而已矣。凡飾非則其非必,非必則成獨;凡不聞過則其過橫,過橫則成戾。獨則必危,戾則必促,是猶不事蕩滌而侈江海以為無濁,不修照臨而信日月以為無蝕。蒙竊惑焉,未見其可也。於乎!戒之,戒之!
  甲慚
  浮邱子曰:凡天下顛覆之慘,伏於其幾,閃於其象,慢於其近,匱於其廣。是故君子之智斷貴蚤焉。蓄而慎之,勝於發矣而後詳之;微而障之,勝於巨矣而後摧之;未及事而理之,勝於及事矣而後悔之;未及時而塞之,勝於及時矣而後哀之。《春秋傳》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焉有智斷弗師君子,可以宰世濟變而亡哀悔者乎?是故火燎原,不可救;水覆地,不可收;膏肓已結,不可醫;棟橈已兇,不可求;轂破碎而大其輻者,愚可哂;根枯槁而惜其葉者,腐可羞;唇焦口燥而後穿井者,渴弗解;十日不餐而後殖禾者,饑弗瘳。
  是故君子無左計,無遁情,無厲節,無流心。有遁情者,莫實其裹;有左計者,不考其成;有流心者,莫知其鄉;有厲節者,不得其終。是故齊桓本五伯之雄,而屍蟲出戶,死無與棺;二世席全盛之勢,而望夷變作,逼令自殺;苻堅本五鬍之長,而出奔五將,兵敗被執;隋煬攬域中之大,而賊起江都,運厄身殲。茲四君者,豈非溺其勝而弗思其反耶?
  是故君子即盛思危,即歡思怏,即裹思匱,即獨思兩。盛而不能思危者,必有旦夕之災;歡而不能思怏者,必有鴆毒之哀;裹而不能思匱者,必有腹心之疾;獨而不能思兩者,必有尾大之勢。《詩》曰:“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何其神之惢而狀之慄也!《書》曰:“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何其義之正而指之直也!
  是故墻隙而高者,其崩疾;冰霜而見日者,其滅易。中無主而試以多艱者,其計索;外鹹窺司而料其不濟者,其欺作;舟覆於河而無維楫者,必駭愕;舉足而履湯炭者,必燒灼。飾非而拒諫者,必有不安;聽莠言而犯不祥者,必有殘。將東而更西者,塗必迂;卻行而求及前人者,勢必孤。口談太平而中藏繆戾者,天必不通;堯舜可為而不為,不堯舜不可為而姑且為者,人必不能止之以為宗。製裘而與狐謀其皮者,狐乃遁;假虎以翼而教其入宮食人者,虎乃縱。非其材而責以無前之績者,乃聾乃盲;不見其心而見其面,不見其成而姑且待其成者,乃庇其私而召其殃。
  是故君亡獨理,亡獨亂;臣亡等功,亡等過。亡等功者其功巨,亡等過者其過叢。《書》曰:“邦之杌隉,曰由一人;邦之榮懷,亦尚一人之慶。”是故管夷吾用,則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亡不足;竪刁、易牙、開方用,則五公子為亂而有餘。王景略用,則掃蜀、定燕、擒代、吞涼而亡不足;慕容垂用,則淝水一舉,喪其國都而有餘。李勣用,則唐變為武氏;張柬之用,則武氏復變為唐。司馬光用,則熙、豐之亂變為元祐之治;章惇、蔡京用,則元祐之治復變為紹聖之亂。是故材之淑慝,以徵臣之優劣,捷於響;臣之優劣,以徵君之然否,捷於響;君之然否,以徵事之起訖,捷於響;事之起訖,以徵國之得喪,捷於響。
  是故愛不可反,謗不可遂,料不可晚,咎不可必。罷張九齡而杖李林甫,是以有安史之亂;罷李綱而杖黃潛善、汪彥伯,是以有北狩之辱:厥愛反也。裴度有淮、蔡、青、鄆之功,為皇甫鏄、李逢吉所擠;寇準有澶淵之功,為王欽若、丁謂所擠:厥謗遂也。吳楚七國已反,然後誅晁錯;靖難之兵已橫,然後黜齊泰、黃子澄:厥料晚也。臺城之睏甚矣,不悟梁異之佞;興元之難甚矣,不悟盧杞之姦:厥咎必也。愛反由於剽賊,剽賊由於亡天;謗遂由於橈雜,橈雜由於亡人;料晚由於愚陋,愚陋由於亡識;咎必由於隱忍,隱忍由於亡氣。亡天、亡人、亡識、亡氣,如之何其能君能國也?孔子曰:“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是故君子毋敢不聰明警戒,震動恪共,勤於律己,明於任人,植於紀綱,鋪於經綸,塞於罅漏,完於惇懞,鏡於情偽,歸於本真。其非獨全軀命之謂,以此孕萬物而長宗祏,祚子孫而葆黎民也。
  乙慚
  浮邱子曰:政以人理,以人狂;國以人興,以人亡。是故樹中正,則風雨和;聳偏麯,則妖孽章;積善良,則山川靈;納姦邪,則百物荒;種枳棘,則良田敗;養稂莠,則嘉禾傷;乳豺狼,則吞噬必;縱虺蛇,則毒焰張。《易》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傢,小人勿用。”於乎!小人用而國傢焉有底乎?
  且夫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是故君子必知歷代之所以亡,則知非其人者之所以不祥。夏不亡於商,而亡於趙良;商不亡於周,而亡於蜚廉;周不亡於犬戎,而亡於申侯;秦不亡於戍卒,而亡於趙高;漢不亡於莽、操,而亡於劉秀、華歆;晉不亡於五鬍,而亡於何晏、王衍;隋不亡於唐,而亡於虞世基、封德彝;唐不亡於武氏而亡於李勣、許敬宗,不亡於朱全忠而亡於崔允;宋不亡於蒙古,而亡於王安石、蔡京;明不亡於流賊,而亡於劉瑾、魏忠賢。原夫亡之之人,大底利祿薫心、銳於幹進者,初指之差也;天人憤怒,不能自雪者,竟體之纍也;毛羽豐滿,驕行不顧者,厥焰之橫也;事勢騷殺,末可如何者,乃衷之恥也。原夫論亡之者之人,大底禍變凌兢,涕泣而道者,後事之愚也;萌牙甫露,據理以斷者,先覺之智也;天步艱難,委為自然者,淺夫之忨也;佞臣可斬,以厲其餘者,壯士之激也。其在《十月之交》之七章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兢由人。”其在《桑柔》之三章曰:“君子實維,秉心無競。誰生厲階?至今為梗。”言非其人,則其國隨之以去也。
  是故有國而不得其君者國如寄,有君而不得其臣者君如寄。山不必惡,豺虎害之;川不必橫,鯨鯢害之;父不必敗,孽子害之;君不必非,秕臣害之。是故中材而可為善之君,輔以中材以上之臣者昌,輔以中材以下之臣者亡;不學而美質地之君,輔以學而後為大臣、重臣者昌,輔以不學而為大臣、重臣者亡;有恥而好粉飾之君,輔以執德弘、信道篤之臣者昌,輔以亟功近名之臣者亡;英明而吝改過之君,輔以發強鯁固之臣者昌,輔以唯阿之臣者亡;心知憂危而不能振之君,輔以文經武緯、左宜右有之臣者昌,輔以罷軟頑頓之臣者亡;血氣衰而智慧減之君,輔以老成醇粹、方皇周挾之臣者昌,輔以枯庸蹇拙之臣者亡。語曰:“有斧無柯,何以自濟?”
  是故君非桀、紂之暴,而臣無竜逢、比幹之忠,則桀、紂勝;君非幽、厲之昏,而臣無芮伯、傢父之賢,則幽、厲勝;君非秦皇之好慘覈,而臣知阿指從意如李斯者不止一人,則秦皇勝;君非漢武之好紛更,而臣能面折廷爭如汲黯者曾亡一人,則漢武勝;君非梁武之好邪說,而道諛黷貨之臣過於朱異、陸驗,則梁武勝;君非隋煬之好淫行,而閉善逢惡之臣巧於裴矩、郭衍,則隋煬勝;君非李唐之穢亂宮壼,而協心輔政亡房、杜、姚、宋其人,直言亟諫亡魏徵、陸贄其人,戡亂定傾亡郭子儀、李光弼其人,蓄道德、能文章亡韓愈其人,則李唐勝;君非朱明之荼毒搢紳,而智擅韜鈐亡劉基其人,身寄國本亡三楊其人,道尊儒服、績懋疆場亡王守仁其人,氣懾權姦亡楊繼盛、黃道周其人,則朱明勝。是曷故也?運使之然也,製使之然也。然而君子不以咎運之不昌,而以咎製之不祥。且夫弋鳥者矯其矢,釣魚者理其綸,物理且然,矧乃辨材、考績而不詳其製乎?
  是故文法莫煩於吏胥,禮教莫淑於師儒,粉飾莫工於妾婦,骨幹莫聳於丈夫。君以師儒之道風其臣,則臣以師儒報其君;君以吏胥之道風其臣,則臣以吏胥報其君;君以丈夫之道風其臣,則臣以丈夫報其君;君以妾婦之道風其臣,則臣以妾婦報其君。於乎!吏胥、妾婦之道而以為製,吏胥、妾婦之報而以為豐,蒙竊惑焉,未見其可也。語曰:“水波而上,盡其搖而復下。”夫波之上者猶可使下,矧乃下下乎?
  是故文王罔攸兼於庶言、庶獄、庶慎,大道之存也,不吏胥也。趙高教鬍亥書,及獄律令、法事而仁義塞,吏胥而已矣。陳平不知錢𠔌,丙吉不問死人,三公坐論之遺也,不吏胥也。張湯起刀筆為公卿,卒以詐敗,吏胥而已矣。諸葛亮躬校簿書,陶侃檢攝衆事,體兼而材有餘也,不吏胥也。楊國忠取習文簿惡吏任之,以便己私,吏胥而已矣。寇準擇衙官而黜例簿,大臣柄政當如是也,不吏胥也。王安石不諳治體,而變法度以申己意,創條例以梗物情,吏胥而已矣。於乎!苟為吏胥,則下下而已矣。臯陶色如削瓜,仲尼面如蒙倛,亡損於聖人之尊也,不妾婦也。蘇秦骨鼻,張儀仳脅,鹹掉三寸舌以媚當世之君,妾婦而已矣。張子房狀貌如婦人女子,乃其志氣有大過人者,不妾婦也。何晏為粉郎,王衍為寧馨兒,不能福其宗社,妾婦而已矣。張九齡風威秀整,能使明皇見之精神頓生,不妾婦也。楊再思謂蓮花似六郎,妾婦而已矣。裴度貌寢,韓琦聲雌,然而令聞廣謄施於身,不妾婦也。嚴嵩疏眉目,大音聲,而務為佞悅,妾婦而已矣。於乎!苟為妾婦,則下下而已矣。其在《菀柳》之卒章曰:“彼人之心,於何其臻?”此言下下者,必亡所不至矣。
  亡所不至之謂何?曰:“凡物之清濁美惡,能各從其類,各止其所乎?不能盡爾也。是必相欺焉,而更相化焉。犬欺鹿,梟欺烏,橘柚化為枳,荃蕙化為茅。唯人亦然。凡為吏胥,逞其雜材,降其同列,匿其狡心,飾其邪說,輒謂師儒稽古為誇、守中為腐、誠意為偽、直氣為忤;匪唯譏刺侮辱之,又多方以睏頓耗萃之,是謂吏胥欺師儒。凡為妾婦,施其軟態,買其隆恩,利其流心,鼓其妖言,輒謂丈夫陽剛為過、精白為淺、遠圖為滯、獨步為蹇;匪唯枝離膠葛之,又出力以琅湯凌轢之,是謂妾婦欺丈夫。凡為師儒,有真理道與不真理道之別。真理道也,則吏胥亡所跨越。不真理道也,則深淺在於吏胥之心,而俾師儒職務稍紛、期會稍迫、智斷稍差、應對稍拙,輒曰:“何苦而不吏胥哉?”於是薄經典而師小慧,廢禮法而甘賤行,捐夙昔而比匪人,獵塗軌而收捷得,匪唯盡弃其學而學焉,又入其中而千變萬抮焉,是謂師儒化為吏胥。凡為丈夫,有真骨力與不真骨力之別。真骨力也,則妾婦亡所枉橈。不真骨力也,則低卬在於妾婦之手,而俾丈夫豐棱稍剉、辨難稍窘、非毀稍崇、甘美稍闕,輒曰:“何苦而不妾婦哉?”於是捨藏而學孅趨,束剴激而騰俳笑,墮昭晰而入迷芒,折崢嶸而坐傅會;匪惟前後判若兩人焉,又取譏於時,而毋恤其醜焉,是謂丈夫化為妾婦。於乎!自吏胥欺師儒,而無義類矣;自妾婦欺丈夫,而無名分矣;自師儒化為吏胥,而無文採風流矣;自丈夫化為妾婦,而無心腹賢腸矣。其在《小旻》之五章曰:“國雖靡止,或聖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泉流,亡淪胥以敗。”是豈不為空國中而無一師儒丈夫者,發其咄嗟太息之聲矣乎?於乎!空國中而無一師儒丈夫,而君且媒媒晦晦,不知其臣不可倚杖;而君且巍巍翼翼,日與其臣造作太平;而君且悃悃款款,委其社稷遺孤之寄,以不彼外於臣;而君且睢睢盱盱,執其黜陟生殺之柄,以責報於臣也:難之難矣。
  是故以吏胥報其君,猶可言也;以吏胥蠹蝕其君,不可言也。以妾婦報其君,猶可言也;以妾婦妖孽其君,不可言也。是曷故也?吏胥之亟,則必為鼠狐,為稂莠;妾婦之亟,則必為鬼魅,為陰霾。為鼠狐,為稂莠,則人材斬;為鬼魅,為陰霾,則世程晦。孟子曰:“君子反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繼自今,蘇以《詩》《書》,馴以禮樂,樹以忠介,箴以廉約,懾以威棱,鋪以材略,倡以豁達,蒸以淳樸,取吏胥而師儒之,取鼠狐而鳳皇、鷹隼之,取稂莠而芝草、琅玕之,取妾婦而丈夫之,取鬼魅而褒衣、博帶之,取陰霾而甘露、祥霙之,不其振乎?而惜乎其積重也。積澮成江,積江成河,積河成海,不可障也。積土成阜,積阜成山,積山成嶽,不可鏟也。積吏胥成蠹蝕,積蠹蝕成忌諱,積忌諱成匱敗,不可理也。積妾婦成妖孽,積妖孽成煽誘,積煽誘成淪喪,不可支也。是故鼠狐之亟,則不得復為鳳皇、鷹隼;稂莠之亟,則不得復為芝草、琅玕;鬼魅之亟,則不得復為褒衣、博帶;陰霾之亟,則不得復為甘露、祥霙。於乎!是帥斯代斯人而趨於必不可為臣之塗也。必不可為臣,則必不可為君;必不可為君,則必不可為國。
  是故風不搖,則葉不落;薪不積,則火不然;鳥不鬥,則卵不破;馬不蹶,則車不顛;姦言不騁,則視聽不眩;疑謀不舉,則作為不偏;釁巇不開,則邊竟不裂;殺僇不慘,則黔首不冤。語曰:“斧斤所斫,瘡痏不息。”允若茲,其能泰然矣乎?然而事乃有大繆不然者,今將大聲疾呼而告之曰:“吏胥,亡天下者也。妾婦,亡天下者也。疇其受之,而疇其信之?是曷故也?”爾乃曰:“天實為之矣。”爾乃曰:“君自為之矣。”且夫曰:“君自為之“,此吏胥、妾婦之秘訣也!曰“天實為之”,此吏胥、妾婦之遁辭也。曰:“君為之,我毋能違君之命令而不為之;我為之,而天下不然之。君為之而我為之,天下即不然之,惡能詰之?”此吏胥、妾婦之勝具也。曰:“天為之,我毋能不在天之氣數之內而不為之;我為之,而天下不堪之。天為之而我為之,天下即不堪之,惡能怨詈之?”此吏胥、妾婦之敢狀也。曰:“我使之,而君為之,天下惡知其自我使之?我請之,而君為之,天下即謂其自我請之,不謂其自我斷之。於是天下以為不然者,不之於我,而之於君。”此吏胥、妾婦之老計也。曰:“我實致之,而天為之,天下惡知我之實致之?我稍稍懺悔之,而天為之,天下不第謂我之懺悔之,而信我之亡所實致之。於是天下以為不堪者,不之於我,而之於天。”此吏胥、妾婦之妙算也。且夫陰莫陰於秘訣、遁辭,兇莫兇於勝具、敢狀,利莫利於老計、妙算。其在《召旻》之六章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頻。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允若茲,則孰職其咎矣乎?
  是故夏罪趙良,商罪蜚廉,周罪申侯,秦罪趙高,漢罪秀、歆,晉罪晏、衍,隋罪基、彝,唐罪崔、李,宋罪王、蔡,明罪劉、魏,今亡有焉。非亡有也,有之而不揭其主名,有之而不炤其事實,有之而不撤其表裏顛末、自封自固之藩籬,有之而不蘇其君臣上下相然相死之鴆毒。有之不能得之,得之不能治之。且夫有之而能得之,得之而能治之,此君子之所以甄陶小人也。是故漢之君子猶攻外戚,猶剉閹竪;唐之君子猶持女後,猶捍藩鎮;宋之君子猶斥新法,猶唾和議;明之君子猶犯權相,猶折貂璫。
  是故君子能治小人,小人可以化為君子。小人即不化為君子,君子不可以不治小人,此君子之苦心正則也。今也不然,心知其有之,而與為隱忍;目睹其有之,而與為閃爍;兒童、走卒惡其有之,而貴顯者與為交通歡忻;遠裔荒服哂其有之,而昵近者與為棲遲偃仰。豈唯弗化之?又幸其兩利俱存,而弗治之。豈惟弗治之?又廢察存厚,而不欲得之。豈惟不欲得之?又文飾於衆,以為未曾有之。故曰:今亡有焉。雖然,非亡有也,其在《正月》之十一章曰:“潛雖伏矣,亦孔之炤。”言有不得冒亡也。
  是故長林必有可除之草,麯路必有可駭之津,秕臣必有可指之罪,晻國必有可罪之臣。身為秕臣而無可指之罪者,巧彌縫也。時為晻國而無可罪之臣者,競阿偏也。巧彌縫者,橫其中而孫其外也;競阿偏者,護其私而滅其公也。橫其中而孫其外者,群愚之所傅而獨智之所僇也。護其私而滅其公者,一瞬之所逃而千秋之所揭也。獨智之所僇者,匪以斧鉞,而以豈弟也。千秋之所揭者,匪以門戶,而以和平也。
  是故雖無可指,必有可指,欲蓋彌彰,鬼神是使;雖無可罪,必有可罪,百千其喙,不能為解。《書》曰:“象恭滔天。”然乎!然乎!虎食人,而曰“我非虎”。虎乎!虎乎!其誰汝許乎?梟食其子,而號於人曰:“我能錫汝以福。”梟乎!梟乎!其誰汝要乎?盜胠篋探囊,而曰“我不為盜”,盜乎!盜乎!其誰不汝噪乎?蠱中人於腹,而詭其所中之人曰:“我不負汝。”蠱乎!蠱乎!其誰不汝駭沮乎?
  樹文
  浮邱子曰:東方有一士焉,爬羅稗野之書,泛濫耳目之用,於記問也博矣,於為文也,堆陳襲故而不可以理矣。南方有一士焉,揣摩當世之尚,搴摘詞賦之華,於藻采也豔矣,於為文也,柔筋緩肉而不可以植矣。西方有一士焉,遊神方體之外,恣為鬼蜮之談,於思也極窅冥之致矣,於為文也,搗其偏、封其愚而不可以訓矣。北方有一士焉,勞形案牘之中,筆其猥瑣之事,於譽也擅贍給之能矣,於為文也,摭其陋、蹈其淺而不可以廣矣。中央有一士焉,傅會儒先之指,貌為有得之言,於塗軌也似矣,於為文也,膠於心而亡能茹吐之,棘於手而亡能闔闢之矣。
  於乎!堆陳襲故而不可以理者,文而醜者也。柔筋緩肉而不可以植者,文而淫者也。搗其偏、封其愚而不可以訓者,文而妖者也。摭其陋、蹈其淺而不可以廣者,文而市者也。膠於心而亡能茹吐之,棘於手而亡能闔闢之者,文而塊者也。文而醜者,視其文,知其人之反是獨立也;文而淫者,視其文,知其人之阿世取容也;文而妖者,視其文,知其人之畔道傷教也;文而市者,視其文,知其人之亟功近名也;文而塊者,視其文,知其人之形閉中距也。
  是故玉卮無當,不可以為寶;蟲葉似字,不可以為文。於乎!文之艱也如此乎!雖然,舉衆多之文而糠秕之也者,則必出其名世之文以模楷之也乎!曰:所謂名世之文,必天地陰陽以為端,億兆民物以為委,千聖以為脈,百世以為質,仁義以為經緯,忠孝以為表裏,喜怒愛惡以為中和,因革損益以為變化。天地陰陽以為端,故仰觀俯察,燭其幾也。億兆民物以為委,故左提右挈,結其情也。千聖以為脈,故旁搜遠紹,悟其大也。百世以為質,故良法美意訂其永也。仁義以為經緯,故不出戶庭,熟其故也。忠孝以為表裏,故不鑿天性,徵其備也。喜怒愛惡以為中和,故正義直指,見其心也。因革損益以為變化,故錯儀畫製,合其則也。仰觀俯察燭其幾,於是乎有蚤計之言。左提右挈結其情,於是乎有壹體之言。旁搜遠紹悟其大,於是乎有不狎塵俗之言。良法美意訂其永,於是乎有不遷運會之言。不出戶庭熟其故,於是乎有剖析毫釐之言。不鑿天性徵其備,於是乎有披瀝血誠之言。正義直指見其心,於是乎有忼慨滂濞之言。錯儀畫製合其則,於是乎有疏解調通之言。蚤計之言,振聾聵也;壹體之言,塞旁闢也;不狎塵俗之言,章軌物也;不遷運會之言,利後嗣也;剖析豪釐之言,擯群欺也;披瀝血誠之言,格君非也;忼慨滂濞之言,信道氣也;疏解調通之言,濟時艱也。能振聾聵也者,我知其為龜鑒之文;能塞旁闢也者,我知其為準繩之文;能章軌物也者,我知其為金玉之文;能利後嗣也者,我知其為俎豆之文;能擯群欺也者,我知其為風霜之文;能格君非也者,我知其為宮商之文;能信道氣也者,我知其為河嶽之文;能濟時艱也者,我知其為縠帛之文。龜鑒之文,皓皓乎其白也;準繩之文,慺慺乎其備且詳也;金玉之文,眑眑乎其式好也;俎豆之文,翊翊乎其使人敬也;風霜之文,凜凜乎其不可以幹也;宮商之文,懇懇乎其善入而訴訴乎其不可窮也;河嶽之文,泱泱乎、矗矗乎其與世無極也;縠帛之文,油油乎其適於用也。
  是故不矜記問而括,不攡藻采而工,不造窅冥而中,不誇贍給而足,不構形似而明。東方之士失其博,南方之士失其豔,西方之士失其怪,北方之士失其瑣,中央之士失其腐。俄而東方之士又與為謠諑焉,南方之士又與為莽鹵焉,西方之士又與為緯繣焉,北方之士又與為侮嫚焉,中央之士又與為詆訶焉。然而無以損於其文之毫發焉。俄而東方之士悔其謠諑,又與為揄揚焉;南方之士悔其莽鹵,又與為忉怛焉;西方之士悔其緯繣,又與為夷懌焉;北方之士悔其侮嫚,又與為孫讓焉;中央之士悔其詆訶,又與為標榜焉。然而無以加於其文之品目焉。無以損者,匪爾之焰不銳也,有固且呵護之,固且發明之者也。無以加者,匪爾之禮不勤也,有固且根柢之,固且從容之者也。其根柢之也,以格物窮理;其從容之也,以存心養性;其呵護之也,以天神地祗;其發明之也,以後之聖者賢者。此名世之文,所以可久、可大,而孰能加之、損之乎?
  是故云霾一重一掩,明月不以介意;市廛一虛一盈,連城不以更價。於乎!名世之文無與儷也如此乎!雖然,於今之人無與儷也者,則必於古之人有與處也乎!曰:“古之人,古之人!”乃所願則學周公、孔子之學,志周公、孔子之志,以文周公、孔子之文也。周公之文,何文也?諷《邠風》,則其文勞以思;諷《無逸》,則其文儼以恪;諷《周官》,則其文典以碩;諷《爾雅》,則其文澤以嫻。孔子之文,何文也?諷《係辭》,則其文奧以堅;諷《論語》,則其文秩以易;諷《孝經》,則其文摯以盡;諷《春秋》,則其文肅以斷。孔子已降,諷《大學》之文,則曾子析其次第;諷《中庸》之文,則子思淑其心法;諷七篇之文,則孟子鬯其本宗。
  孟子已降,則諷荀卿氏之文,有見於理,無見於性。則諷董仲舒氏之文,有見於數,無見於理。則諷楊雄氏之文,有見於奇,無見於庸。則諷王通氏之文,有見於粗,無見於精。則諷韓愈氏之文,有見於表,無見於裏。雖然,荀卿氏、董仲舒氏、楊雄氏、王通氏、韓愈氏,修其道而弗完者也,舉其說而弗備者也。有責焉,無罪焉。爾乃諷賈誼氏之文,優於救時,劣於俟命;諷劉嚮氏之文,工於述古,拙於討源;諷陸贄氏之文,詳於舉事,闕於闡道。雖然,賈誼氏、劉嚮氏、陸贄氏雖未至於庭也,亦不逾其垣也。有責焉,無罪焉。
  爾乃諷管、商之文,褊而自用;諷申、韓之文,慘而自成;諷老、莊之文,縱而自喜;諷孫、吳之文,戧而自名;諷鬼𠔌之文,譎而不度;諷公孫竜之文,辯而不倫;諷墨、晏之文,儉而不情;諷駢、衍之文,誕而不實;諷淮南王之文,濫而不歸;諷抱樸子之文,華而不根。之文也,之人也,於周公、孔子之藩,若枘鑿之不相入,水火之不為容也。非徒責焉,又加罪焉。爾乃諷班、馬、陳、範之文,史而雜;諷鄒、枚、潘、左之文,賦而縟;諷曹、劉、鮑、謝之文,激而譎;諷徐、庾、盧、王之文,麗而荒。之文也,之人也,於周公、孔子之窔,若矇瞍之無知,而嚚喑之無言也。非徒責焉,又加罪焉。
  雖然,薋菉塞林矣,不可謂世無蘭槐;啙窳聚群矣,不可謂世無賢傑。是故文之為運,昌於周公、孔子,火於秦,枝於漢、魏、隋、唐之間,而復於宋。爾乃諷周濂溪之文,醇而雅;諷張橫渠之文,簡而該;諷二程氏之文,絜而精;諷朱紫陽之文,大而正。之人也,之文也,此周公、孔子所由以不榛塞,而有志量之士所急起直追以雁行之者也。我希堯、舜、禹、湯,則以周公、孔子為津梁;我希周公、孔子,則以周、程、張、朱為津梁。而或好尚之溺,則意中別出一程、朱,而非本來之程、朱;雌黃之亟,則謂程、朱不可為學,而戒其徒毋得復言程、朱。華聞詭辨,巧思醜詆,掩程、朱而自眩其能;乘天作焰,喪心病狂,畔程、朱而不悔其非:君子不取也。
  雖然,陰陽寒燠不一氣而歲功濟,方圓銳橢不一名而器用鈞,是故學不必與周、程、張、朱兩其塗,文不必為剿說、為雷同,材不必使荀、董、揚、王、韓盡出己下,文不必不補葺其所不能。於乎!數不窮則理不轉,變不極則智不生,中不憤則采不發,外不陵則界不爭。天雖無梯,毋廢於登;聖雖無涯,毋倦於從。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鼓之,舞之,雷霆驅之。人皆可為,枉用孫之;瞻之在前,忽焉後之。片念悁結,終身以之;千變萬抮,慎勿捨之!蟠然而為本根,墳然而為華萼,淵然而為道德,霅然而為文章。其積之久遠而儲與扈冶者,可盡而不可盡;其鈎之幽深而發皇揚詡者,不可量而可量。其可盡而不可盡也,以其亟於諸子百傢之言之所不能到也,矧乃其為淺見寡聞之人也?其不可量而可量也,以其為愚夫愚婦之所與知與行而無不可也,矧乃其為親戚、君臣、上下之人也?
  是故其篇九十有一,其言二十萬有奇。其指務在剖析天人王霸,發抒體用本末,原於經訓,證於史策,切於傢國、天下,施於無窮。其心務在琢磨主術臣道,護持國勢民風。我之所有,以公於世,而毋敢吝。世之所無,以鞭策於我,而毋敢漠然。
  是故事莫詳於古先,製莫陋於晚近,習莫積於媠謾,心莫敬於學問;我則首之以《則古》上、中、下。而次《三要》,以不雜舉也。次《十蔽》,以探其偏也。次《甲權》,次《乙權》,以不失其所憑藉也。次《白术》上、下,以為君可望而知,臣可述而志,則猜防疑竇不作也。次《訓始》,以前行素修也。次《訓終》,以行善備敗也。次《辨萌》,以燭於將然未然,毋遲頓不及事也。次《訓化》,以不拘脅蔽虧也。次《去壅》,以為左右小大、遐邇中外若一氣之呼吸也。次《甲繆》,次《乙繆》,以貴能見其過而內自訟也。次《甲匡》,次《乙匡》,以君臣之際有交修,有自修也。次《釋均》上、下,以能不偏之為害也。次《甲私》,次《乙私》,以用心不可不如天地、日月也。次《儒解》上、中、下,以聖賢之徒,國之寶、物之杖也。次《直解》上、中,下,以忠規讜論,不可一日而不接於大君之耳也。次《仁解》,次《禮解》,以性行不可界於疑似也。次《訓勞》,以實濟也。次《訓通》,以懲執拗而流於敗壞也。次《尚變》,以芟其一切之不然而就其然也。次《尚特》上、下,以邁心遠圖者能不汩沒於庸衆駑散也。次《三疾》,次《五習》,以世態日非,人理日棘,不可不掎摭之、沐浴之也。次《仕解》上、下,以出身加民貴茂,正其德而優其具也。次《九材》,以賢愚高下之等,如權衡之於輕重、繩墨之於麯直也。次《八抑》,以塞其徑竇、振其風尚也。次《審類》,以人物一致也。次《諷群》上、下,以亟其情偽之所之也。次《原愛》,次《原憎》,以情所有而自然之,毋理所無而倒施之也。次《四辨》,以明其異趣不可一概也。次《相經》,以貌取不如心度也。次《左評》,以物論不可恃,吾中有主,不可橈也。次《柄言》上、中、下,以是非必出於君子之論斷也。次《訓名》上、中、下,以道薄風頽,君子不可無令聞令望以係天下之重也。次《釋用》,以能治己則能治世也。次《三衡》,以寬猛不兼,不可為功於今之世也。次《釋和》上、下,以不黨不爭然後君子也。次《原宗》,次《原輔》,次《原傅》,次《原封》,以非股肱心膂之臣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也。次《審任》,以戒非其材而處其據也。次《訓史》,以祛浮豔也。次《訓使》,以不辱命也。次《訓令》,以親切於民也。次《訓吏》上、下,以伐蟊賊也。次《醫貧》,以止今之罷露百姓、煎靡貨者財也。次《刺奢》,次《辨荒》,以留有餘而補不足也。次《訓廉》,以為冒沒輕儳,貪而不讓,匪官之玷,乃心之玷也。次《訓退》,以不能者止,古今之通義也。次《訓厚》上、下,以民之無良,可憂而更可駴也。次《原教》上、下,以左道不去,則庶民不興;師儒不尊,則君臣上下不治也。次《辨莠》上、下,以無禮無學而賊民興,國不知其所究竟也。次《儲武》上、中、下,以應薄、扞患、夷險、除穢,不惟其力惟其智,不惟其運惟其人也。次《釋憂》,以燕雀處堂無遠慮則有近憂也。次《原刑》,以誅有罪、激有功也。次《植節》,以國傢養士不可以不豫,士報國傢不可以不重也。次《甲戒》,次《乙戒》,次《甲慚》,次《乙慚》,以君臣上下不可習肥美而不聞禍敗兇喪之語、處佚樂而不設憂勤惕厲之心也。夫人必有志也,然後不已於氣;必有氣也,然後不已於言;必有言也,然後不絶於人;必有人也,然後不絶於代,我則以《樹文》終焉。
  於乎!此所謂學周公、孔子之學,志周公、孔子之志,以文周公、孔子之文者,然邪?否邪?雖然,周公、孔子則鈞聖矣。周公佐王業,開太平;孔子所如不合。乃其遇不異乎?則嘗總上下古今聖人賢人之遇而衡之:周公以前之聖人賢人,大底聖賢而得行其道者乎?是不以周公終乎?周公以後之聖人賢人,大底聖賢而不得行其道者乎?是不以孔子始乎?是無乃造物者遇周公無損於厚,而遇孔子漸趣於薄乎?曰:聖人、賢人之得行其道與不得行其道,造物者之厚遇聖人、賢人與其薄遇聖人、賢人,姑置勿論爾。
  千歲之鬆,菟絲縈其上,茯苓聚其下。雨露之,不加潤;霜霰之,不從皴:其所醖藉者然也。羽蟲三百六十之長曰鳳皇,戴仁、纓義、負禮、嚮智、蹈信,天樞得則來儀於廷,人事戾則潛居九夷,其所別白者然也。華駠萬裏,去不息焉。鷦鷯巢林,達者托焉。內斯泰矣,外亡觖焉;肥固充矣,瘠豈捐焉?
  夫其君臣容與,言計聽從,翔如雲竜,歡若魚水,於是乎君子輔陳教敕,指揮萬有,寫其寸心之赤,措於三代之隆,則天下以其文為周公之文焉;當吾世能用之,後之聖者、賢者修明而利濟之可也。若其上下枝梧、事願膠折,青蠅營營於其前,蜂蠆騁毒於其後,於是乎君子宅心悲憫,扣音淑湫,庶為空言之垂,用補乾坤之陋,則天下以其文為孔子之文焉;當吾世無能用之,後之聖者、賢者講明而時措之可也。
  於乎!不用而靦顔以姦之者,麯也。可用而韜晦之恐不及者,隘也。高吾說以為衆不徹於聽者,執也。輕吾代以為無能左右進止我者,驕也。匪其時而鬱怒者,躁也。有其具而反愧澀、以為不如庸人者,該也。守先待後,而遷於內、橈於外,不剋終其業以永其譽者,懈也。易名實以避愆尤者,弱也。處闒冗之中,而無敢謂周公、孔子可為者,忨也。名為學周公、孔子而無真意者,狂也。灼見周公、孔子可為,及又計校浮世得失少多之數者,雜也。是故君子惟其文而已矣。河之廣矣,君子溯於昆侖之源;岱之崇矣,君子考於東方之始。於乎!周公、孔子而既歿矣,文其在茲乎?其不在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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