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      瀟水 Xiao Shui

  (一)
  晉惠公(夷吾)登臺正應了小人得志那句話,他掌權後搞了兩件事,一是“安內”,一是“攘外”。所謂的安內,就是肅反,清洗了以裏剋、丕鄭父為首的前太子申生黨人,驅逐重耳幫人。而攘外,則是攘他的大恩人秦國。
  晉惠公千恩萬謝地送走了送他歸國的各國恩人,唯獨秦國使者不肯走,堵着門口跟他要河西五城。
  晉惠公以手敲敲腦門:“哦,我倒把這茬給忘了。”晉惠公當初為了能當國君,競選期間就誘惑秦國,拿河西五城拉秦國選票。等秦國人一真來索取,晉惠公就顧左右而言它了。
  這時候,惠公的大秘書呂飴甥(此人可以跟曹操的謀士郭嘉比美,是個可惡的聰明人)看出領導意思來了,呂飴甥說:“主公,當初我們答應割地賂秦,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入晉。現在您已經是晉國的主人了,就要對晉國利益負責,您就是不給他割地,他又能奈我們何。最多打起仗來,也未必輸掉所有五城。”
  呂飴甥拿出國傢利益當幌子,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晉惠公武功不如他爹晉獻公,但在小心眼和吝嗇度上,繼承了他爹的遺傳,達到了葛朗臺的水平。聽到大秘把不割城論述得這麽好,惠公非常滿意。
  前太子申生黨的裏剋卻不高興了,裏剋說:“我們大國在國際上立行,靠的是信譽,失信於秦人,恐怕——”
  大秘呂飴甥打斷,振振有辭地說:“先君百戰經營,纔有這麽一些土地,一下棄去一半,如何對得起先君。”
  裏剋也不客氣了:“既然捨不得先君土地,如何當初你要許他秦國?”(這幫人所一貫厭恨的晉獻公,如今受到了莫大尊重,大傢都拿他的名義說事了,可惜是在他死後。)
  旁邊晉惠公的狗腿子郤芮急了,大喝:“裏剋不得無理。你替秦國索要土地,無非是想自己拿到汾陽之田百萬,惟恐主公不給你,所以先替秦國弄個先例。”(之前,晉惠公為了能夠回國,除了許諾秦國,還許諾給裏剋百萬汾陽之田)。[註]《國語》:“命裏剋汾陽之田百萬,命邳鄭以負蔡之田七十萬”。這裏的百萬,不應是百萬畝,當時晉國很小,沒有那麽多土地,似為百萬步。
  晉惠公說:“誰都不要吵!依喔看,割五個城,寡人實在不捨,割一個兩個可以否?”(跟這兒買菜呢。)
  大秘呂飴甥說:“不割是惹了他們,少割也一樣是惹,要惹就不如不割。”
  於是晉惠公就不猶豫了,讓大秘書起草一封國書,派人送給秦穆公說:俺們啥都不給。這種惹人的信,派誰去送好呢?“前太子申生黨”的丕鄭父伸着個腦袋,特別討厭,於是晉惠公讓他去秦國送信。
  裏剋於朝堂上跟晉惠公、呂飴甥吵架畢,回傢悶悶不樂,拿起匕吃飯。匕不是刀子,是淺底的銅勺,上面還雕刻着精美花紋。他用的碗,是木質的,外塗漆畫,也算藝術品了。他沒有想到,這頓滿藝術的飯,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晚餐了。
  外邊突然闖來一大隊兵甲,雜沓的腳步聲趕走了圍着他吃飯的蒼蠅。晉惠公的狗腿子郤芮,用盤子捧着一柄公室寶劍,面色冷傲地登堂而入了。
  裏剋把眼睛一瞪,端着飯碗問:“請教郤大夫這是何意?”
  郤芮皮肉都不笑地說:“傳主公命令——‘大夫裏剋雖然迎駕有功,但連弒奚齊、卓子二君,逼殺顧命大臣荀息,寡人以為私恩不敢害於公議,寡人不敢聽命,請裏剋大夫自圖。’”
  裏剋一聽,把木頭飯碗摔在地上,不碎,使勁跺了幾腳,駡道:“我不殺二君,哪有你今天即位的機會。真是欲加之罪,其無辭乎?我他媽也活夠了1
  說時氣血添胸,在tobeornottobe裏邊,裏剋選擇了後者,捏起寶劍,自刎身亡了。(謝謝裏剋大夫,臨死還給我們創造了成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還有以前的“中立”二字。裏剋是個語言天才,英語也講得不錯,就是他這個人啊,該痛快的時候不痛快,早這麽不怕死,豁出去了保申生多好。)
  中原卿大夫流行的自殺方式是“自縊”,裏剋自刎而死,是激烈的表現。
  裏剋急性子地跑到墳地給大夥兒占位置的時候,他的同黨“丕鄭父”同志還在辛辛苦苦地為國傢出差。他跨過黃河,進入陝西,順着渭水嚮西來到上遊的秦國雍城,拜見秦穆公,很不好意思地把說:“我們主公終於忘記了他曾經撒過的謊言,河西五個城不割了。您別指望了。”
  老實小夥子秦穆公給氣壞了:“呸你個夷吾,餓早就看你不是好人,餓非下了你油鍋不可。”
  丕鄭父說:我們主公不但賴掉了應該給您的土地,還賴掉了給大夫裏剋的汾陽之田百萬,以及給下臣的負蔡之田七十萬。下臣此來,正是告訴您,呂飴甥、郤芮二人是惠公的爪牙,一切壞事都是他倆設計的,如果剪去這倆壞小子,惠公就等於被騸掉的野豬——光長肉不長力氣了。然後外臣我再發動黨人,驅逐惠公。您就可以重新扶送重耳入晉為君了。
  秦穆公說:“怎麽剪?”
  “好剪,您用好言重禮把這倆小子誑到秦國來交流工作經驗,乘機捉殺他二人。”
  “這主意不錯,你們晉國人真有腦子1
  於是,丕鄭父領着秦國的回訪使者,回到東鄰的晉國,捧着重禮剛到城郊,就聽說裏剋死了。好哇,肅反運動開始啦0前太子申生黨”的二號人物丕鄭父立刻覺得下面就輪自己了,想轉身跑。可是自己的兒子老婆還在絳城,逃跑就會連累全家。正在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時候,碰見大夫共華,趕緊徵求主意。
  共華說:“您該回去還是回去。裏剋雖然死了,咱們剩下的人還很多。我看他不敢輕舉妄動。你要是不回去,反倒連累大傢。”
  丕鄭父哭喪着臉說:“那我就豁出我自己,回去吧。”
  丕鄭父站在朝堂上,復命,說:“主公,好消息,秦君對河西五城並不計較!秦國方面以為,賄秦之事,是主公主動提議的,秦國順乎道義扶助晉國,本不為取賄1然後示意身邊的秦國使者說話。後者也笑呵呵地說道:“下臣特地從秦國跑來,是想傳達寡君的厚結秦晉之想。寡君聽說貴國呂飴甥、郤芮兩位大夫才能出衆,特請兩位來鄙國參觀回訪,幫助提升兩國邦交。不知意下如何?這是寡君讓外臣帶來的禮物。”說完笑呵呵地望着呂飴甥,好像在說,我們在秦國挖了一個坑,請您跳進來吧。
  呂飴甥嘿嘿冷笑,可惜啊可惜,雖然你淨撿好聽的說,還拿了這麽多禮物,可是你大腦駐你面孔上的兩個辦事處——你的眼睛卻出賣了你的腦子。你們想誘我,還嫩了吶!
  呂飴甥於是說:“謝謝貴國君的好意啦。但我們剛剛開始國內工作,訪問的事不忙,以後再說,以後再說吧。”
  呂飴甥想起那個能背負三千鈞而絶地狂奔的屠岸夷了,當晚命人請來談話。呂飴甥說:“裏剋弒君,已經伏誅了,你是知道的。不是我說你啊,老屠,你的歷史問題非常嚴重埃你一貫跟着裏剋跑,你幫着他弒殺卓子,弒君也有你的一份兒埃”
  這個呂飴甥是個練傢子,說人那是一絶,能把活的說死,死的復活,白的變黑,黑的變緑,跟同時期的齊國第一舌辯之士寧戚,楚國快嘴子屈完,都是同一個數量級的。呂大秘書幾句思想工作做下來,壯漢屠岸夷已經泣不成聲,嚙臂頓頭地發誓效忠呂秘書了。
  不久,丕鄭父召集七輿大夫開造反會(七輿大夫,都是“前太子申生黨人”。以前申生做下軍統帥時候,有副車七輛,分乘七將,號稱“七輿大夫”)。丕鄭父和這七個人對天歃血,發誓要割掉呂飴甥的舌頭,剝了郤芮的皮,至於晉惠公嘛,我們要把他驅逐出國,然後再請重耳回國為君。
  屠岸夷因為最近一直追隨裏剋,自然也是太子申生黨的。他在一旁假裝提議,咱聯名給重耳寫封信,我辛苦一趟再去找重耳,這次無論如何把他弄回來主持政府。大傢非常高興,開完會各自回傢摟老婆睡覺了。
  第二天上朝,這封充滿死亡氣息的聯名信,預期來到了呂飴甥手中。晉惠公說:給我念。呂飴甥搖頭晃腦念開了:
  “二公子重耳閣下,
  我們九人食君之祿,替君銷災,可惜天不祚晉國,佞臣當道,昏主竊位,我等九人願齊心協力,迎公子入晉,出民水火,人皇王母、獻公先君、並太子申生在天之靈,神人共鑒。
  盟誓者,括號,排名不分先後,括號完了,丕鄭父、共華、賈華、叔堅、纍虎、特宮、山祁、騅遄、屠岸夷,參加會議的還有······”
  七輿大夫一聽,滿面羞慚,又恨且怒,想動又動不得,晉惠公按名單抓人,都是高知名度大臣,一抓一個準。除了屠岸夷以外,全部就地正法,暴屍朝堂以警效尤。晉國老百姓吃一頓早飯的功夫,“前太子申生黨人”就都被肅清了,跟同黨裏剋去墳場中聚齊了。國內剩下的“重耳幫”都害怕了,摸摸腦袋說,可愛的腦袋啊,再下一輪就到你們啦,趕緊逃跑吧。好幾十人號人化裝出境,彙聚到翟國找重耳。
  丕鄭父的兒子“丕豹”命大,扛着自己的腦袋越過黃河(南北流嚮),逃到秦國,見了秦穆公,天天磨着秦穆公給他老爹報仇。秦穆公抱着腦袋認為理由不足。
  (二)
  從地圖上看,陝西、山西、河北的版圖從西到東依次排列,依次往北錯出一塊,很象美國別剋車的車標志——三枚熒光閃閃的狗牙。陝西、山西兩塊的牙縫就是秦晉大峽𠔌,南北走嚮,把整個黃土高原左右劃開,陝西在左,山西在右。峽𠔌的底端,滾滾奔流着的就是撫養我們華夏文明的母親河——黃河。
  秦國,在秦晉大峽𠔌以西,被黃河阻斷,文化相對落後,人材資源匱乏。秦穆公的第一號智囊,是一個從中原挖來的叫百裏奚的老頭子。
  百裏奚打小長在一個窮傢,三十出頭跑外去國際上漂。一方面是想找個當官拿工資的地方,找不到的時候就假裝求學念念書——古人管這種生活方式叫做“宦遊”。結果“宦遊”到齊國時就淪落為乞丐了。百裏奚打算用勤勞的雙手喂飽自己,當時給政府蓋房子修路都不掙錢,屬於勞役,衹管頓飯。開飯館也不行,沒生意的,那時都是一族人合聚吃飯,除了旅行的人,誰也不下飯館。但旅行的人在驛站吃飯,驛站是官辦的,私營的少。私營裏邊雖然有時雇廚子,但百裏奚不會烹飪,他衹會喂牛:拌點牛食,刷刷牛脖子,是他的拿手戲。
  正好周天子(惠王)的叔叔“王子頽”,喜歡養牛。那時候的牛仍然不會種地,衹會拉車和殺了吃肉。牛肉可以烤着吃,燉着吃,曬成幹再泡在罐子裏做醢吃,但是拿牛當寵物養着玩兒,王子頽是頭一個。王子頽宮裏的牛寵物,吃的住的,跟衛懿公老爺子的鶴一般無二。百裏奚打算給王子頽養牛去,但他新認識的朋友蹇叔卻不同意(“蹇”念減)。蹇叔覺得王子頽太“頽”了,一定早衰。果然王子頽不久造反,失敗被殺。百裏奚因此特服蹇叔的神算。(其實也沒什麽了不起。)
  後來百裏奚經人介紹回到老傢虞國當中大夫,職業預言師蹇叔反對他去,說不會有好結果,但他這次不相信。
  據百裏奚自己在《史記》裏承認,他到了虞國以後沒有好好工作,主要是為了有口飯吃纔在那裏混的,他把責任歸結於虞公不肯用他。後來虞公貪愛晉獻公的寶馬,中“假虞滅虢”之計,百裏奚看在眼裏,但根本不管。同僚宮之奇跑去進諫,他還阻攔,說:“給糊塗的人出主意,好比把珍珠扔在路上。”
  等虞公中計被抓到籠子裏去,虞國的大樹倒了,百裏奚下崗了。晉獻公妥善安排了虞國的下崗人員,把百裏奚拴了起來,派作了的不再是“人”的奴隸。百裏奚這纔徹底服氣預言師蹇叔。
  (註:雖然當時不是奴隸社會,但社會上也是有奴隸的。當時“俘虜”基本上就等於“奴隸”。就像你出門撿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了,你出去抓了俘虜,他就屬於你的了,屬於你的物品了。當了俘虜,就不再是人了,而是別人的物品了,奴隸了。嚮周天子獻俘,就是把這些俘虜,像奴隸一樣、像物品一樣獻給周天子去留着用。有時候還要故意傷害他們的身體,以免反抗和逃跑。甲骨文的“臧”字,就是一個竪立的眼睛被人用戈刺割,表示把戰俘刺瞎,使他失去反抗能力,改當奴隸,聽主人傢旨意,沒有人身自由。所以“臧獲”就是奴僕,“臧”字又是順從、良善的意思,現在已經成了個姓。不過,春秋時代的戰爭頻度和規模都不大,所以奴隸其實並不多。)
  晉獻公的女兒穆姬(申生的姐姐),要嫁給西邊的秦穆公當夫人,百裏奚就被派作穆姬的私人奴隸(媵人),跟在出嫁隊伍裏邊,伺候着新娘往西邊走。
  又老又醜的百裏奚可能因為腳力比較快,上邊還抹了油,所以成功地溜號,輾轉嚮東逃到了河南南陽,卻被鄰境的楚國政府把他當作三無人員抓住了。(南陽市現在有“百裏奚路”)。百裏奚被抓到楚國,經過訊問,百裏奚交待,我是從秦國逃跑的奴隸。既然是這樣,楚國人就繼續當他當奴隸,幹的還是老本行,喂牛。由於喂牛的時候肯往裏邊加激素,牛長得跟大象一樣,百裏奚就成為了楚國養牛比賽奴隸組的冠軍,得到了楚成王的接見。楚成王問他養牛之道,百裏奚終於有了顯示自己治世才華的機會,答道:“養牛和使用人材一樣,應該善待它,······”楚成王高興地打斷說:“對兮!這道理也可以用於馬兮。你去養馬吧1哈哈!(還以為要派他當大官,讓他把這道理“通用於人”呢!)
  於是百裏奚又做了養馬奴隸,這個人類中的千裏馬和動物真馬天天跑在一起。
  秦國小夥秦穆公,偏在西陲遠地,實在找不着能人(能人都往東部沿海跑),他聽說楚國有個“弼馬瘟”百裏奚特能耐,有兩把刷子,懂管理,就想花錢把他挖過來,於是派出“獵頭”公孫枝。
  公孫枝想了想,如果出高價,楚成王必然覺醒,把百裏奚自己留用了。還是出低價吧。於是公孫枝使用“魚目混珠”之計,來到楚國,拿出五張羊皮,去買百裏奚。
  “百裏奚是從餓們秦國逃跑的奴隸,請你們把他還給餓。”
  “還給可以,但是我們這些年替你們保管着他,總得有點保管費吧。”
  “這是餓們陝西的黑羊皮,你看看,五張,夠換百裏奚不?”
  古代皮子多的是,現代人還把羊皮大衣當成挺金貴的,花錢興許還買個假貨,但是兩千五百年前的楚國,雲夢澤物産豐饒,皮子多的是,犀牛皮、鰐魚皮都不算新鮮,山羊皮根本就是積壓品。秦國人覺得陝西老客夠可笑,為這麽個鼻涕邋遢的百裏奚奴隸,應該退你三張皮子纔等價。於是百裏奚被裝進奴隸的囚車裏(樣子可能有點像每天夜裏嚮北京運生豬的籠子車),給秦國人拉走了。大賢人坐着囚車運進秦國國境以後,纔敢讓他出籠子(怕楚國人看出破綻,又追索回去)。百裏奚換乘了軒車。
  秦穆公虔誠地從車中請出“五羊皮大夫”,必恭必敬地請教:“餓們秦國地處邊陲,中原都不理餓們,卿有何妙法,能使餓們秦國強大起來?”
  百裏奚這時已是七十多歲了,他捋着白鬍子答道:“秦國四塞都是群山,犬牙交錯,崎嶇密集,群山圍繞,四面險關,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所以秦國號稱關中之地,是個好地方埃從前周文王就是從這裏興國的,多好的風水埃您安撫關中,集聚糧食,嚮西徵戰,以武力降服西邊的戎人,然後扼住嚮東的山川之險,就可以獨霸西陲,割據一方。從此,撫天下之背,雄視中原,一旦中原無主,您伺機長驅東進,以臨中國,恩威兼用,則帝王之業可成矣1(說的好呀!我們甚至懷疑,諸葛亮的隆中對,也是受《左傳》上百裏奚這段話的啓發。)
  哎呀!秦穆公聽完這段聞所未聞的隆中對,驚嘆無以復加,慌忙起身拉住百裏奚大爺的手,說:“餓今有井伯,猶齊之得管仲也1
  井伯是百裏奚原本的名字,秦穆公把他封在百裏邑,從此改叫百裏奚。
  百裏奚此時已七十多歲,他覺得秦穆公的幹部隊伍還不夠老化,又把他的老朋友——老頭子蹇叔也推薦來了,說蹇叔是個職業預言師。秦穆公趕緊躬請,封官。從此他可算忙活開了,每天伺候着這兩個老大爺,請教治國方略。
  蹇叔的兒子“白乙丙”和“西乞術”,也一同進宮,雞犬升天,都當了大夫(你看這倆人名字起的,筆劃都那麽少,可見他爸文化水平就不高。是從幼兒課本啓蒙讀物那裏找出的字吧。)
  “白乙丙”和“西乞術”,後來跟百裏奚的兒子“孟明視”,當了秦三軍統帥,給偉大的秦穆公奉獻出了好幾場巨大的敗仗。
  該提攜的都提攜了,但是,百裏奚的老伴兒和兒子還一直下落不明,十分苦惱。
  當初,百裏奚混到三十歲的時候纔娶到這媳婦(在當時算晚婚了,好多人那時纔活到三十多)。百裏奚要出去“宦遊”,當媳婦的就支持他,把門閂摘下來,劈作柴禾,煮了傢裏唯一一隻正在抱窩的老母雞,吃飽了送老公上路。(傢裏沒了門閂,老婆獨守,外出打江山的百裏奚還真放心!)
  老婆留守了幾年,拉扯着兒子孟明,實在缺油少穿,她看傢裏實在已經沒什麽可怕偷的了,就把門板也當燃料燒了,等把房梁也燒了以後,幹脆流落去了秦國,給人洗衣服,她的廣告詞是:“別人洗不掉的我們洗得掉,我們洗不掉的別人也洗不掉。”
  洗了三十多年,突然聽說老公也被賣到秦國來了,又一聽,老公又跑了,再一聽又回來了,又拜卿了,升天了。
  老婆子趕緊從水盆裏撈出像雞爪子一樣骨節畸變的手,在圍裙上抹了幾抹,拉着孩子,混進了百裏奚的傢宅。老公傢的崇宇芳廊,使她仿佛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遠遠地一看老公,比以前闊氣多了,肚子也大了,錦衣玉帶,一幫美女姣童給他打扇子呢。
  老太婆遂操琴而歌:“百裏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炊門閂。今日富貴忘我為1連唱了三遍,在唱詞中她回憶了當初送別百裏奚、摘掉門閂煮雞的情景。這是古代惟一一首詠門栓的歌。百裏奚一聽,腦袋嗡地一下,非常愕然,迅速展開腦子裏的內存,搜索記憶中的從前。搜索了好一陣卻沒有結果,衹遇上了很多不堪回首的病毒。
  對方唱到第三遍的時候,百裏奚纔愕然覺醒,終於想起來了,這唱歌的必是我老婆啊!當即跑下堂,循着歌聲把那個老嫗找出來,正是自己三十多年未見的老伴兒,當初梳着烏亮辮子的女青年,如今已彎得像一隻老竜蝦。夫妻相見,百感交集,當場抱頭大哭,堂下觀着無不落淚。
  哭完以後,老太婆勾籠着手,又叫兒子孟明視過來,快拜見你老爹,這是你老爹,叫吧。孟明對爹沒印象,有點怕,囁嚅了半天,纔沒把這位大官喊成“老爺”。
  附記:這裏需要再說一下獵頭公孫枝,當初是他把百裏奚挖來的,但是百裏奚後來居上,壓得他很不爽。《呂氏春秋》裏面,公孫枝鬧情緒的鏡頭被描得很有意思:
  有一次,晉國使者來到秦國,公孫枝也想見見外國人啥樣。秦穆公說:“會見客人,是你份內的事嗎?”
  公孫枝說:“不是。”
  穆公問:“百裏奚同意你去見了嗎?”
  “也沒有。”
  秦穆公說:“這樣看來,你就不要見了。秦國偏僻荒遠,處於戎夷之地,即便事事有人專職,人人各守其責,仍然擔心被諸侯恥笑,而你竟然要做你不該做的事!討厭!下去吧!等我治你罪1
  公孫枝灰頭灰腦地出去了,到百裏奚那裏訴苦。百裏奚替他嚮穆公求情,穆公連百裏奚也一起批評了。公孫枝沒辦法,又跑到鬧市中去陳訴(很有古希臘風),大傢對他的演說報以一片噓聲,事情還被秦穆公知道了。
  百裏奚不得不下令給公孫枝來了個黨內警告處分——“裏奚令吏行其罪”。
  看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早就在提倡了,而且自有其道理。據說,周武王在伐紂的時候,他的鞋帶開了,他旁邊的五個大臣,誰也不給他幫忙。周武王衹好放下右手的青銅大斧子和左手的白氂牛尾巴,彎腰自己係鞋帶。大約係鞋帶是宦官的工作,大臣不能做的。此事傳為美談。古人很通事理,工作說明書界定得蠻清楚(Job?description)。
  這件事情也說明,秦穆公勇於給外來人材撐腰,不惜打壓本國公族公孫枝,用人以賢而不以親,這是很難得的,而且用人用到底,宜其後霸也。
  (三)
  現在陝西人愛吃面,還有羊肉泡饃。但春秋時期,這一帶主食是小米,並不吃面。麥子少,即便吃麥子,由於當時沒有石磨,也是直接煮麥粒吃。到了漢代,受鬍人影響纔開始把麥粒磨面做餅,不發酵的死面餅叫“牢餅”,發酵蒸出的叫“炊餅”,即武大郎所賣的“饅頭”,直接下到開水鍋中煮的麵條,當時叫“湯餅”。而魏晉時期的“饅頭”,實際是面餅包牛羊肉做成的祭品,接近於包子。
  這些好吃的東西,山西人一概都吃不到了,因為晉惠公發生了大饑荒,其實是連年饑荒(薦饑),倉廩空虛,民間絶食。老百姓肚子餓得都透亮了。晉惠公衹好硬着頭皮派大夫慶鄭到秦國去買糧食。
  大夫慶鄭拿着錢跑了八百裏地來到秦國,秦穆公趕緊請他先吃頓飽飯。然後請出百裏奚大爺商量對策。
  秦國也是農業國傢,“秦”字,在甲骨文上正是兩衹手拿着杵,舂米的樣子,說明也是搞農業,它所地處的陝西中部、渭水兩岸,都是關中好地方,盛産𠔌子、糜子和桑麻,被司馬遷目為天府之國。
  百裏奚剛從傢裏吃完好飯,肚子很撐,覺得不能為富不仁,就對秦穆公說:“天災流行,哪個國傢都逃不出這幾率。咱發出救濟,多積點德,以後福氣大着去了。”
  公孫枝也說:“咱一再施恩,如果晉國回報就好,如果不回報,他的老百姓就會憎恨他國君,咱再乘機討伐,就可以戰敗他,把他趕下臺。”
  這時候,晝夜想着給親爹丕鄭父報仇的丕豹,大踏步上前喊到:“晉惠公言而無信,誰都是知道的,河西五城到現在還賴着不給您呢。依我看,咱現在就打他,趁他當兵的沒飯吃。”
  秦穆公心軟,說:“他國君是夠惡,但他老百姓有什麽錯呢?”
  於是秦國開倉給晉國輸送小米。晉國討糧使者慶鄭,高高興興地領着船隊,從陝西雍城出發,沿渭水,自西嚮東五百裏水路押運糧食,隨後換成車運,橫渡黃河以後再改山西汾河漕運北上,直達絳城。運糧的白帆從秦都到晉都,八百裏白雲首尾相連,蔚然大觀。這是我國第一次有史記載的大型河運,稱“泛舟之役”,晉國人歡天喜地地拿到了秦國的救濟米。
  (註:泛舟之役,標志着我國內陸河運水平的發達。不過,希臘人的海運更厲害,英雄伊阿宋駕駛“阿爾戈號”往返希臘與黑海兩千多公裏尋找金羊毛,就是與春秋同時期的故事。另外,這裏說白帆卻是不對的,當時的船衹有槳,沒有帆。帆和舵是秦漢以後纔有的。)
  非常戲劇化的是,下一年,真讓百裏奚說對了,這回輪到秦國關中平原滴水未降了,儲備又都賣給晉國了,一下子鬧得國內大饑,肚子也開始半透明了。秦穆公的使者滿懷希望到晉國來買米,因為晉國今年卻是大豐收。
  晉國的領導幹部召開“跪談會”討論(當時沒有椅子,所以不能座談,衹能跪談。人們正襟跪坐着,像日本人那樣——當然,是日本人跟我們學的。現在我們已經不這樣了,可是他們還不改)。
  會上,像葛朗臺一樣吝嗇的晉惠公不想給。大夫慶鄭主辦了去年的泛舟之役,是親秦派,他說:“背信棄義,幸災樂禍,貪圖享受,結怨鄰國,都是沒有道德的,沒有道德,談什麽守衛國傢。”意思是要賣糧食給秦國。
  虢射反問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意思是,我們以前因為河西之地已經觸怒秦國,“皮”已經不存在了(兩國友好的基礎或者說前提已經不存在了),現在賣糧食給秦國(“毛”),也建立不了友好關係,幹脆不要賣。(這麽個好成語,原來首現於此。)
  慶鄭與虢射又反復口角三次,最後後者意見被他們吝嗇的國君采納。慶鄭散會之後衹好翻着白眼兒說風涼話:“咱們國君等着後悔去吧。”
  晉國居然見死不救,不賣給糧食,秦穆公聽了使者匯報,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又聽說,晉惠公動員兵力,準備趁饑打劫,進攻秦國。
  秦穆公和百裏奚商量後,决定先發製人,公元前645年,秦穆公裹了倉庫裏最後一點口糧,率軍親自出徵,以丕豹為將,遂譴送主力部隊嚮東攻擊,一連三戰三捷,把戰綫推進到了黃河沿岸的韓地。秦晉“韓原大戰”前的零星戰鬥打響了。
  (註:我們知道,“幾”字形的黃河是中國的母親河。“幾”字形的左半邊遠離中原文明,不在我們這段歷史的討論範圍。“幾”字形的右半邊(即L形)則是我們的着眼點。這段L形的黃河先是從北嚮南流動,夾在秦晉大峽𠔌裏,割開黃土高原,左邊是陝西(秦),右邊是山西(晉),然後從山西省西南角大拐彎,流經中原入海。
  韓地,就在L形黃河的西岸邊,即陝西省東部(今陝西韓城),它東側腳下就是秦晉大峽𠔌,峽𠔌中的黃河水流湍急。韓地有著名的黃河竜門,兩岸懸崖峭壁,驚濤駭人,過了這裏,水面突然寬展,故有黃河衝破竜門而出的傳說。這裏本來是個周天子的同姓諸侯小國,叫做韓國,被晉國所滅,如今是晉國之地,韓國貴族的後裔被封在這裏當大夫,以韓為姓,後來三分晉國,建立了韓國,這是後話不提。司馬遷的墳也在韓城,目前是個旅遊點。)
  (四)
  從潰散的軍隊那裏,晉惠公不斷收到戰場上的壞消息。“三戰三負,”他皺起眉頭問屬下慶鄭,“秦寇已經入境很深了,寡人應該怎麽辦?”
  正沒好氣的親秦派大夫慶鄭說:“都賴你,都是你把秦寇弄深的。有什麽辦法,沒辦法。”(君實深之,可若何?)
  晉惠公大怒,駡道:“不孫1意思是你小子出言不遜。(成語“出言不遜”出處)
  晉惠公為中國文化創造了這個成語之後,又問副官:“喔的戰車準備好了嗎?”
  “報告,您的元首專用車戎車,已經備好,請檢閱。”
  這裏需要插說一下,戰車上一般是三個作戰人員,按左、中、右排列。左邊是弓箭手,站姿,全身披甲,右臂無甲,居左位,用遠程武器弓進行射擊,發揮作用於相距較遠時,經驗最豐富,是一車之首,稱“車左”,又稱“甲首”。右邊甲士,稱“車右”,站姿,居右位,披甲,執戈,或持矛、戟長兵器,主擊刺,交戰於兩車錯軸時。中間的駕駛員,跪姿,下身無甲,無武器,隨身衹佩帶衛體短劍,不管打架,主要跟他前面那幾匹馬搏鬥。駕駛員兩手拉着繮繩,耳朵聽着鼓點,眼睛望着同伴的車——他其實最纍!而且還沒有自衛能力,最危險。
  但如果是國君坐的車,國君就居中,駕駛員居左,車右不變(得讓國君在中間)。按當時的規範,國君的車右是榮耀的肥差,相當於晉惠公的保鏢,需要藉助占卜讓祖先們來確定其人眩
  占卜了一下,神漢說:“老祖宗認為,大夫慶鄭當車右最吉利。”
  大夫慶鄭是文官,當保鏢行嗎?行的。其實當時不分文武官,文官也能打仗。當時衹有大夫,無所謂文武。士大夫小時候都習練射禦,長大以後,居則議政,出則領兵。(那時候的人活得比現在完整。)
  晉惠公卻氣悶了,偏偏是剛纔出言不遜的慶鄭!這傢夥自從跟秦國藉來了糧食,就成了親秦派,晉惠公恨死他了:“不讓他當,換別人吧,換‘傢僕徒’當。”
  晉惠公說完就登上自己這輛小駟馬拉的戰車,居中而立,左邊是駕駛員步揚,給他攬着八條馬繮,右邊是車右傢僕徒,目光呆滯。他左指右瞰,擺了幾個pose,非常威武稱意。
  可惜的是,晉惠公的這小駟馬戰車有問題,小駟馬是從鄭國進口的,慶鄭說:“古來遇上大事,必須乘做國産馬車。國産馬匹熟悉道路,適應水土,知道主人心思,服從主人教訓。您乘坐進口車,一旦出點亂子,馬就驚了,狂躁亂動,鼻孔冒火,血脈噴張,一個蹶子把你尥下來。”
  小心眼兒的晉惠公一點也聽不進討厭的慶鄭說話,偏要坐我的小駟馬,穩穩當當多好(類似果下馬——能在果樹下穿行,個兒矮,是馬中的武大郎)。小個子馬走起來平穩,脊梁上放一碗水都不會灑。
  慶鄭給曬在路邊,氣恨恨說:“不聽拉倒,你走着瞧。”
  然後晉惠公就坐着他這輛類似馬戲團的侏儒馬車,兩側及身後由傾國人馬(上下兩軍)保護着,兵車隊伍像一隻含着珠子的長蛇,渡過黃河,抵達韓原前綫。
  秦、晉兩軍各自在韓原紮下營壘,晉惠公有點沉不住氣,派了一個好脾氣的大夫韓簡前去查看敵人動靜。這傢夥姓韓,估計是韓原的老傢,熟地理。
  好脾氣的韓簡看完了敵情,回來講話時還是夠刺激晉惠公的,韓簡說:“秦國兵馬沒咱多,但士氣是咱兩倍。”
  “憑啥?”
  韓簡是老實人,實話實說:“您當初逃跑是秦國資助,您回來是秦國護送,您沒糧食是秦國接濟,現在您把人傢惹了,人傢前來興師問罪,軍士們都覺得理虧,鼓不起鬥志。”
  晉惠公老怒:“打打打,喔偏要打,明天給喔往死裏打。”立刻通知秦國洗好脖子明天等着。秦穆公接通知,答復說:“既然都準備好了,不敢不承命。”韓簡一看真要打,心說:能活着當個俘虜,就知足啦!看明天的吧。上帝啊,保佑我當個俘虜吧!
  公元前645年,秋天的黎明,天色陰霾,秋風攪動着黃葉,憂愁地飄過戰士們的幹戈長戟。進入曠野上預定戰場的兩架戰爭機器各以縱深十幾排的兵車密陣,靜靜對峙。晉國兩個軍,秦一個軍(一軍約12500人)。
  雙方的國君都端立在戰車上,上身皆穿皮製的甲衣,下身是皮質的甲裙。這些甲都是小塊牛皮連綴起來的,表面塗有生漆,拼成繪畫,小牛皮塊上還有耀眼的青銅泡。秦穆公可能是怕冷,或者是怕死,總之他的皮甲穿了七層之多。秦穆公頭上還戴着胄。(甲是身上穿的,胄是頭上戴的。雖然甲都是牛皮的,胄卻很多是青銅鑄造的,這大約因為腦袋金貴吧。總之這就是甲胄了。)
  秦穆公的腰間還挎着護身短劍,劍把上鑲有寶石,晶瑩奪目。在寶石的棱面上,反射着一朵淡桔色的迷離的遠古晨陽。
  排兵布陣完畢,秦穆公舉起鼓棰,催命的鼓聲響起來了,震落了樹林的黃葉,萬紫千紅的秋林,人生多麽美好。可是這時候,沒得說也沒得想了,秦國的戰車仿佛覓食的猛虎,邁着虎足,幽幽地嚮着對方滑過去了,緩緩地,像是一場無常的夢。
  鼓點從舒緩突然變得急驟,進攻速度明顯加快,戰車的隊列在各色旌旗招搖下(在旗語的指揮下),變成攻擊的楔形。前頭戰車部隊已經和晉軍接火了,從戰車上遠射武器猛烈地互相攢射,箭如飛蝗。戰車迅疾進一步駛近,相當於人體三倍長的夷矛舉起來了,鮮血從矛頭噴出來了,不幸的人倒下去了,遠方的淚流下來了。戰車再接近,再接近,敵我的兩排戰車匯合成一綫,兩兩車轂交錯,戰車上普通長度的戈、戟進入交鋒距離,嚮側面敵車的人頭砍去,叮叮當當的雙方,咬合於戰鬥中,擠出殷紅的血水,染透轉動的車輪。
  須知,在戰車前進中,每輛戰車要先後與敵軍的每一排戰車展開短兵相接的肉搏,直到你自己倒下,或者是殺光所有前進路綫上的敵人。由於秦軍衹是晉軍的一半,所以,秦軍若是十五排戰車,每排要依次對付晉國三十排戰車。
  當雙方互相衝到對方底綫時,鼓聲又舒緩下來了。駕駛員們紛紛左右前後看齊,繞開那些倒下的戰士和馬匹,掉過車頭(戰鬥動作暫時舒緩,恢復調整隊形為主),然後招呼步兵跟上戰車作為支撐點,準備再一回合的衝鋒和戰鬥。
  晉惠公駕駛着他那得意的小駟馬,一路意氣風發地穿插迂回,忽然發現秦軍的很多寶貝,具體是什麽寶貝,史書上沒有說,不外乎前期晉邑戰鬥中搶來的珍寶細軟,總之晉惠公覺得,如果我奪來了這些東西,這次打仗的成本就能抵掉一半兒。於是晉惠公見財不要命,拋下大隊兵車不顧,揮鞭直取敵寶,像關公斬顔良那樣長驅直蹈,奪了半車寶貝趕緊往回撤,心想這回好了,給這幫憂鬱的士兵看看,激勵一下自己的士氣。
  可是,樂極生悲,晉惠公的小駟馬突然激動起來(可能是寶貝中有什麽刺激性的東西吧),這哥四個本來並在一排(組成F4),現在突然尥起蹶子各自往斜刺裏跑,根本不聽駕駛員的,一直紮到一片泥塘裏,輪子深深陷住,實在動不瞭瞭,可愛的矮腳馬纔停止尥蹶子。
  晉惠公給顛得像抖過的糠,命令,請註意,倒車,請註意,倒車。可是這四匹惹禍的小馬,發現自己像嚴重失足的青年一樣,怎麽使勁也拔不出自己的泥腳來。晉惠公喊:“傢僕徒,你小子下去給喔推車軲轆去1
  車右傢僕徒下去了,咬着牙閉着眼,使勁把車輪往後搬,駕駛員趕緊轟馬,可是輪子像圓規那樣以另一隻輪子為中心,兀自打轉。敵人就要追過來了,傢僕徒使勁使出非常痛苦的樣子,好像婦女要分娩一樣。正這時候,聽見晉惠公從上邊扯嗓子號叫(長這麽大第一次聽他這麽大嗓門叫喚):“慶鄭,快救寡人!!*—1
  原來慶鄭的車從旁邊經過,一看主公在泥裏叫得像青蛙一樣,慶鄭覺得好笑,就說:“我讓您別坐小駟馬您偏坐,占卜老祖宗讓我當車右,您也敢不聽。剛愎拒諫,違抗占卜,您本來就是想求敗啊,現在何必逃呢?”說完兜車就走。(慶鄭的意圖,大約是想讓晉惠公受受教訓,以後改改剛愎拒諫的毛玻)
  晉惠公急了:“慶鄭,你給我回來,你不要跑!你混蛋!Fuckingyou!!爾母吾婢也1(你媽媽是我的小保姆也!)
  慶鄭扭頭說:“等着!我這就找人去。”
  這時候,戰場秩序並不混亂,秦穆公清楚看見晉惠公自投絶路,活捉惠公的機會到了,趕緊單車急馳而來,想要擒賊擒帥。晉惠公抱着腦袋,想哭。就在這萬分危機時候,晉大夫韓簡的十幾輛兵車趕到。秦穆公不但沒有捉到晉惠公,反而被韓簡的部隊層層包圍,像一隻睏在垓心的大杏仁。
  韓簡車的駕駛員手長,一把抓住了秦穆公的左馬,促使它不能逃逸。韓簡的車右虢射舉起長戈,連連擊中穆公的皮甲(這兩個動作配合在一起,就像左手抓住一撮草,右手揮鐮刀去割。如果你沒有割草的經驗,那你一定有這經驗:一隻手揪着對方的脖領,另一手扇對方的嘴巴)。
  韓簡叫車右可勁兒地砍,穆公的七層皮甲已經被擊穿六層,衆寡懸殊,秦穆公幾處負傷,心想這回完蛋了。戰車上其實有盾牌的(戰車方盾比後來騎兵圓盾要大,多為皮質,外面綴着青銅部件,往往是小圓銅泡拼出猙獰的獸頭),但秦穆公的車右已經失去戰鬥力了,被打殘廢了,根本舉不動盾給老穆擋着。而且盾牌也完全可能被擊穿,並且護上則護不了下,捉襟露肘,老穆包裝全破了,眼看就要化作了山脈。
  慶鄭這時候過來了,看見韓簡正在砍人,遂大喊:“韓大夫住手!韓大夫住手!主公陷泥裏了,叫咱快搬車去————你先hold一下!1
  韓簡人實誠,怎麽說怎麽聽,立刻喊:“車上的都收手!駕駛員都掉頭!都救主公去。”一幫人呼隆隆跟着他往泥坑那邊跑。
  給慶鄭這麽有意無意地一攪,秦穆公方纔從菜板子上滾落下來,捂着傷口找大隊靠攏。可是晉軍後隊繼續如墻而至,亂箭像撒作料似的往穆公身上撒。穆公心說:“餓馬上就要變成菜了,餓的兵都哪涼快去了?”
  千鈞一發時刻,晉軍後身像决了堤一樣,涌出一大隊赤腳勇士,三百多人,吼聲如雷,聲震周山,殺入重圍,高叫:“哪個敢傷我們恩主!我們野人看不慣啦1
  這幫野人,驍勇好似印第安人,個個披發襢肩,快步如飛,手提金箍棒(學名木殳),這東西價廉,但是鈍器,甲胄防不了它,適合有力氣的窮人使用——它是長棍一頭包着帶棱的青銅,類似狼牙棒,窮人用它砸擊,專門對付有甲胄保護的富裕士兵。野人們揮起大棒子,霹靂噗嚕噼裏啪啦像打棒球似的,把晉軍腦袋打得亂飛。(打得最遠的能直接飛到泥坑裏去。)
  剛要得手的晉軍給這幫勇猛異常的野人,打得摸不着頭腦。秦穆公乘機突圍脫險,馬上組織反擊。晉惠公剛從泥裏出來,還是坐着小駟馬。野人們衝在最前邊,一眼看見晉惠公的武大郎馬了,他們眼睛一亮,撲上去就揍這些可愛的小馬,掄棒子照準了馬側肋,好像用掃帚疙瘩捶打一條曬在太陽下的被子。小駟馬被打得波浪翻滾,當場全部斃命。
  晉惠公穿着重甲,跳到車下,撲了一身泥,被野人捉住,像捆粽子似的捆了個結實,然後像背柴禾那樣,背了就跑。韓簡給這幫爭死不要命的野人,隔在外圍,根本沒法靠近,眼睜睜看主公落網。
  韓原大戰險象環生,幾次易勢,而且一直是雙方的老帥成為車馬炮轟擊的靶子,實在夠狠。最終,秉持正義而且富於高昂鬥志的秦軍獲勝,活捉了晉惠公。
  韓原大戰中的“野人”特別值得一提,他們跟秦穆公之間的淵源是這樣的:
  從前有一天,秦穆公乘車到郊外考查工作,他的馬鬧情緒了,脫繮逃逸了。馬兒跑啊跑啊,最後被一群“野人”(指農夫,不是印第安人)抓住了。這幫人覺得馬沒什麽用,又不能耕地,幹脆殺掉吃了。
  秦穆公嘆息說:“吃了駿馬的肉而不喝好酒,會傷身體的。”
  (註:不知祖國醫學怎麽會有這樣的謬論——可能馬肉發酸,會導致胃酸、胃痛、胃不適,要喝酒中和一下)。
  於是秦穆公遍賜他們好酒(鹼性的——好酒釀製過程中加了鹼性成分的中藥)。這三百名鄉愚不但沒有被砍了腦袋給馬腦袋償命,反倒喝了過年才能享用的好酒,個個感激涕零。因此,他們在韓原大戰中扛着棒子,作為志願軍參戰,並且冒死衝鋒,起到了决定勝負的尤關作用,顯示了農民步兵相對於城市步兵和戰車兵的作戰優勢。
  按理說,這些農夫是輪不到去當兵的。當時打仗是城裏人的事。城裏人,也叫“國人”,平時在城裏各司其業——作買作賣、做手工生産、做飲食娛樂服務,每當國傢出現危急時刻,國人就應徵入伍、持械打仗,保傢衛國、臨陣衝殺,打仗是他們的特權和榮譽。所以,國人肯不肯賣力氣,肯不肯效忠城裏的君長,變得至關重要。君長因此不得不尊重一下國人的意志,國人也就頗有了幹預政事的權力,這在前文的幾次國人鬧事中已經體現了。
  國人參戰的時候,具體來講分工是這樣的:戰車兵的資格,壟斷在傢境殷實的大傢族子弟(貴族子弟)以及國人中的佼佼者——士人手中。這是因為戰車兵的行頭昂貴,一般人afford不起。而戰車下邊的步兵,則由一般國人充當。
  總之,不論戰車兵還是步兵,都由驕傲的城裏人充當。城外的農夫,是不配當兵的。至於奴隸,衹能隨軍做些雜役,更上不了臺面。
  是後來,隨着戰爭規模的擴大,戰鬥傷亡率一再增加,農夫們也慢慢參戰了,打仗不再僅僅是城市人的特權。同時,步兵相對於戰車兵的地位也日漸提高。這是後話。
  (註:戈是中國獨有的古代武器,簡單的說戈就是一把長柄大鐮刀,或者想象一把手槍,把手槍把兒捆在一根竹竿頂上,就是戈的樣子。手槍口的那個地方,就是戈的橫枝的尖,可以把戈從上往下揮舞,用戈尖劈啄人的腦袋,也可以在兩車交匯時橫擎着,用戈尖啄人胸口。戈的鬍(即鐮刀刃部——最初是沒有刃的,西周纔開始加刃)還可以鈎割人柔弱的脖子,當然戈還可以協助撥拉開擋住車輪的小障礙。戈的柄,短的大致80分公,可單手使用。戰車兵的戈有超過3米的,戈的木柄常做成橢圓形(截面)以方便掌握。青銅戈固定在木柄上,是依靠戈鬍(指“手槍把兒”那一帶)鑄成的幾個孔,孔裏穿繩子將青銅戈和木柄捆在一起。
  戈的不足在於殺傷創面歇—戈衹能啄和鈎,不能砍劈,而啄和鈎的受力點小,攻擊面積也小,如果車駕駛得不好,倆車離得不夠近,互相的戈誰也夠不着誰腦袋。所以戈的攻擊效果未必比“車左”手持的弓箭好。春秋時代的周桓王、楚文王、宋襄公在戰鬥中負傷,都是中箭,受了戈傷的衹有秦穆公,因為他的馬被韓簡抓住了,車子跑不掉了,於是遭到了戈的連連砍擊。就像摔跤的人被抓住了褲帶,衹有由着對手揍他。
  在戰車上,戈專歸“車右”使用。車右站在戰車上,揮舞兩三米長的戈,很來勁,但揮舞起來尾大不掉,鬧不好還誤傷戰友。隨着後來戰車漸漸沒落,戈就淘汰了。到了宋明,戈用得就少了。)
  (五)
  光榮的晉惠公做了俘虜,晉國的一幫大夫們都暈菜了,紛紛丟下兵器,拖泥帶水,跟在秦穆公的車隊後邊不肯離去,像一群兜售發票的人那樣。
  秦穆公給跟煩了,就派人轟他們,說:“二三子怕啥個呢?你們國君跟餓去西邊轉轉,不會有什麽大事的。”(二三子,就是同志們的意思。)
  晉國大夫趕緊抓住話茬:“好,說話算數。你是個腳履厚土頭戴黃天的人,皇天厚土可都聽見您剛纔說的話了。我們處在下風,風把您的話也傳我們耳朵了。”(古人已經明白了聲音是在空氣中傳播的道理。)
  於是,秦穆公押着晉惠公返回老窩,像覓食的食肉恐竜叼回一截渾身硬泥的野豬。做好慷慨赴義準備的晉惠公心想,四百裏路走完,等我進了雍城,小命也就到頭了。
  我們不知道春秋時代是怎麽獻俘怎麽慶功的,這裏可以說說古羅馬的凱旋以為參照。古羅馬人張揚放肆,喜歡狂歡,遇上個將軍凱旋,就萬人空巷地熱鬧一次。勝利的將軍頭戴月桂冠,手持月桂枝,嚮群衆發表演講,給攻上敵城的首位士兵、拯救戰友的勇敢戰士加冠發奬。隨後開始盛大遊行,群衆夾道狂呼,最長能有三天。將軍和他的親戚孩子們坐在彩車上,把戰利品拋給群衆。有意思的是,一個奴隸在後面要不停地追喊將軍:“你不要驕傲,你是個凡人,今天是榮譽,明天就可能是屈辱。”
  而真正的屈辱者就是那些光着身子被遊街的戰俘,脖子上係個鈴鐺和鞭子,跟在車隊後面,遊行完畢就殺死在神廟裏。埃及豔後就是為了逃避這死前的侮辱,而在蛇吻中結束了這位半老徐娘荒亂的一生。
  秦穆公的慶典搞得也有特色,他做了件著名的事,就是把酒倒在河裏,讓大軍痛飲。秦都雍城(今陝西鳳翔)出産一種現在還很有名的酒——西鳳酒,醇香芬芳,清而不淡,濃而不豔,是居傢旅遊的必備好酒(唉,上趕着白給他們做了個廣告)。
  秦穆公讓大傢趴在河邊痛飲完美酒(這一定是個洄水彎,不然酒水就流跑了),然後嚮戰士們宣佈:“明天,餓就要用晉惠公祭上帝了1(我將以晉君祠上帝。)
  秦穆公的夫人穆姬,是晉惠公夷吾的異母姐姐(申生的親姐姐),聽說惠公被俘,心裏先是很痛快,因為惠公的確太不乖了。
  當初,晉惠公剛回國主持政府的時候,穆姬稍信囑咐他:我老公幫你獲得君位,以後,請你盡納群公子回國(包括重耳在內的衆晉獻公兒子),另外你還得照顧好大嫂賈君(大哥申生的夫人)。這兩條晉惠公都沒興趣,但是他覺得賈君姿色未衰,就把這個嫂子給“沒客拉夫”(makelove)了。
  “唉,幾何其不為禽獸者稀也。”大失所望的穆公夫人穆姬今天看看倒黴的弟弟終於被英武的老公活捉了,自然籲出一口悶氣。但是,聽說老公要把弟弟送給上帝當點心吃,穆姬又變得悲痛起來,思想起小時候領着弟弟的小手到郊外去玩,還有大弟弟申生,多麽的好埃爹那時侯整天忙着打仗泡妞,剩下姐弟們寂寞地相依相靠,盛年一過,一切實在不能追想啦。於是穆姬的婦人之仁就引發起來了,越想越被自己感染。
  穆姬說:“上天降災,使我們兩國不以玉帛相見,而是幹戈相加,豈不哀哉。我的夷吾弟弟死而我不能救他,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如果夷吾早晨進城,我當晚就死,晚上進城,我早晨就死。”於是她穿戴了喪服,手拉了一幫小兒女,赤腳跑到城內最高的臺子上,踏上薪柴,準備自焚,上天告禦狀去。
  秦穆公大吃一驚,怎麽辦呢?媳婦是晉國來的,正宗高貴的姬姓血統,下嫁到餓們西垂僻壤,類似於孔雀嫁給了獼猴,餓對媳婦的敬畏,類似於民工娶了個女大學生···不敢惹埃左右為難的秦穆公决定,先把晉惠公關押在城外的靈臺——因為一進城,估計老百姓的鮮雞蛋就要打在惠公臉上了。
  浴血奮戰的臣僚們不同意了,要求進城獻俘,邊說邊從懷裏也摸出兩枚捂臭了的雞蛋。
  穆公心說你們真看不出個眉眼高低藹—咱們秦國人是夠直脾氣的,該嚮晉國人學學了。穆公說:“捉了晉君,是好事,但為了他我老婆孩子死了,就是不划算的大壞事了。而且,晉國大夫一路上愁眉苦臉,說出皇天厚土的話來懇求餓,衆怒難任,背天不祥,餓看還是適可而止吧······”
  公子縶說:“我說還是殺了吧,要不,他又重整人馬,跟咱們作對了。”穆公沒話。“獵頭”公孫枝說:“不可,晉大秦小,我們殺伐其民,結緣已深,如果又殺其君,恐怕未來怨怨相報,沒完沒了。所謂‘無怙亂,無重怒’,不為已甚,不要趁人之危,也不要一再結恨於人。”
  秦穆公說:“那怎麽辦?把他終身監禁?還是趕他出晉國?”
  公孫枝分析,這對秦國都無利可圖,殺了他,等於殺一個匹夫,把他驅逐到國際社會上呢,則會招致別國插手,保着他回國再復位,從而晉國成了別國的小弟,對我們也不利。最好的辦法,是放他回國,但勒令他割出河西五城,這樣我們得到實惠,並且他要送太子圉到秦國當人質。等太子圉接班上任,還會感謝咱的功德的。”這個主意不錯,惟獨世子圉未必感謝秦國功德,流落異鄉的人,對異鄉的恨往往是多於愛的。後來的燕太子丹,在留學秦國期間飽受凄涼,回去就組織敢死隊刺殺秦始皇。
  正這時候,晉惠公的大秘書呂飴甥從晉國跑來了,要求見秦穆公。大夥一聽,媽呀,這個靈牙利齒的壞蛋來啦,完啦,穆公肯定要放人啦。
  呂飴甥確實了不得,他上次來過一次秦國,偷着對關押中的晉惠公說:“我教您啊,回去讓我對國人這麽這麽這麽說······”晉惠公點頭批準。於是,呂飴甥回到晉國以後,就召開新聞發佈會,演說道:“國人們,國君讓我傳話來,說‘孤即便能夠被放回來,也已經辱沒社稷了,孤不能也不願再做國君了,請國人們占卜一個日子,盡快讓太子圉擇日接班吧,不要等孤回來了。’”
  他這麽一說,等於使秦國人手裏攥着的晉惠公變成了一張廢紙,而且還保障了晉惠公的安全。並且,晉國人聞之,本來是惱怒於晉惠公,現在無不哀哭。接下來,呂飴甥又說服晉國“作爰田,作州兵”,改革土地制度,擴大徵兵資源,使秦國沒有信心一舉滅晉。等這些凌厲的政治攻勢完成後,呂飴甥纔再次來到秦國,秦晉雙方代表在陝西大荔縣附近的王城談判桌上分兩列坐好。(其實是跪好。)
  秦穆公問道:“晉國準備投降嗎?”
  呂大秘書微微一笑:“不投降。我國戰敗,國君遭俘。我國的小人深感恥辱,他們紛紛檢查視力,報名參軍,要求殺回秦國,滌仇蕩恨。他們說,豁出去引狼入室,北藉狄兵,也要討伐秦國。但是我國的君子,承認鄙國君是一條羊,卻披上狼紋,觸怒了貴國,自取其辱,所以君子們都想擁立太子圉,磨矛繕甲,再跟您過上幾招,說,報效國傢,有死無二。”
  秦穆公一聽,合着裏外裏都是要跟寡人拼命啊,又問:“你們覺得貴國君還有戲嗎?”
  呂大秘書上身一聳,就等着這一問呢:“我國的小人非常哀愁,按他們自己的小人之心揣度秦國,鄙國君是沒戲了。但我國君子,用君子心琢磨您,覺得回國還有戲。我國小人說,咱們跟人傢掐架,互啓殺戮,秦國哪還肯修好。我國君子說,我們服輸了,說對不起了,穆公還能不放人嗎。叛而執之,服而捨之,德莫厚焉,僅此一事,秦可以霸。我們國君本來就是他所立,穆公不會有始無終的。”
  這個呂飴甥,自己不說一句請求放人的軟話,而藉“君子小人”的嘴巴擠兌秦國,秦國再不放人,就落了小人窠臼。話說到這兒,秦國還能怎麽辦呢,就是寧戚、屈完復出,也沒辦法幫秦國了。秦穆公嘆了口氣,手扶幾案,說:“先生所言,正是餓的心意。”(這個戰勝國,反倒一點兒脾氣都沒有了。)
  呂飴甥口才真是令人拍案叫絶,足堪入選為春秋四大舌辯之士之第三!
  晉惠公由階下囚升為座上賓,住進高級賓館,穆公看他已經人面黧黑,消瘦得像冰塊見了陽光,覺得這個模樣回去惹晉國人不高興,於是請惠公吃大飯。不是一般的大飯,是“七牢”,牛、羊、豬各一頭為一牢,七牢就是七套牛羊豬。做法是把他們分開放在幾個鼎裏煮,一邊煮,一邊往外飄香味兒,裏邊還有奇奇怪怪的調料,慢慢煮熟了以後,香味嚮東甚至可以驚動遠在齊國的野狗。這麽誘人的美肉,晉惠公可是逮着了,張嘴猛吃,連吃了仨禮拜,渾身流油,案子上全是排骨頭,見了大肉就惡心,狼吞虎咽了21衹牛羊豬,重現出掠食動物的特徵,終於創下了吉尼斯狼吞虎咽世界記錄。等晉惠公喂飽了,臉上放光了,到了鼕天,秦國人就送他回國了。
  晉國衆大夫在太子圉(念雨)帶領下於邊境迎接。晉惠公老臉嘿然一笑,說:出國旅行真疲勞啊,哈呵。
  隨即,晉國獻上河西土地給秦國,太子圉入秦國做人質(總算說話算數了一次)。秦穆公則把自己親女兒懷嬴(不知好看不好看)嫁給晉國太子圉,又把河西五城還給了晉國——想必大出晉國人意外。這年晉國又發生饑荒,秦國又以粟相濟。秦穆公的一舉一行,真是讓人佩服,難怪他被列為春秋五霸之第四(排在齊桓、宋襄、晉文之後)。當時華夏已是禮廢樂崩,諸侯侵伐,王道不通,但秦穆公嚴格要求自己,並不惟利是圖,反倒熱心公益,周濟饑寒,多次襄助定立近鄰,先後扶立晉惠公、晉懷公、晉文公三代,秦穆公襟魄偉大,高山仰止,清風一片。後來,秦穆公參加城濮之戰,襲鄭滅滑,美名多多。秦國雖然偏在西部僻遠,但秦穆公積極納纔進取,終於二十三年後“滅國二十,開疆千裏”,成為威風赫赫的西陲霸主。
  晉惠公被釋放回國的消息傳來時,大傢都勸晉大夫慶鄭趕緊逃跑。慶鄭說:“因為我故意不去搭救,使得敵人俘虜了主公。現在我如果逃跑,就是亂了國傢刑法,這不是人臣作風。”果然,晉惠公怕慶鄭逃跑,不等回到境內,就先傳令把坐等領死的大夫慶鄭殺了。
  晉國未來能興其百年不衰的霸業,全是有慶鄭這些高風亮節的臣子啊!他們的公心遠遠壓過了私心。
  韓原大戰,晉國被敲打得不輕,半天緩不過來。北邊的狄人乘晉國新敗,起兵侵晉,奪取了狐、廚、受鐸三邑,渡過汾水,直打至絳城附近。晉國真到了“危機存亡之秋”也。
  好在秦穆公不為已甚,在隨後的十幾年,秦晉之間無戰事,做到了“秦晉之好”,兩國之間不斷結為兒女親傢,晉國獲得喘息。直到十七年後,秦晉爆發“崤之戰”,雙方再開殺伐。在此之前,兩國的主旋律,是和諧的。
  記得《圍城》之中提到,其“方鴻漸”的爹,跟親傢翁不和,兩傢互相看不上眼,關係冷惡。方老爹覺得這剛好就是“秦晉之好”,因為秦國人和晉國人就是一直互相打架的。方老爹在日記裏論述如下,很有意思:“夫春秋之時,秦晉二國,世締婚姻,而世尋幹戈。親傢相惡,於今為烈,號曰秦晉,變固宜也。”
  方老爺子意思是:親傢之間慣說是秦晉之好,其實沒少打架,這倒跟秦晉這兩個姻傢國之間的實際情況一樣啊,把現代親傢之間的關係叫做“秦晉之好”,真合適呢。老頭子寫完,對自己的創見得意非凡,衹可惜不能送給親傢翁親自鑒賞。呵呵。
  本章最後羅嗦一句。在晉惠公被俘期間,晉國“作愛田”、“作州兵”,前者廢除井田製,采取土地出租給佃戶的剝削新形式,刺激生産積極性,後者把戰士徵兵範圍從國都推展到邊鄙農村,拓大徵兵資源。善於在失敗中總結經驗的晉國,通過這些改革,反倒準備出了未來強盛的條件。所謂井田製,就是在井字形的田裏勞動,最中間的小方格是公田,大傢順手照顧,打出糧食獻給國傢(或這塊地所隸屬的卿大夫傢族),其它八個格都歸勞動宗族集體所有。我估計,如果不強迫的話,公田是不會有好收成的,實際上,春秋時期,公田荒廢,田可羅雀。從晉國起,各國逐漸改革,實行土地承包租賃製,當然,秦國改的最晚,拖到戰國商鞅,纔廢除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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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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