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陳丹青作品年終巨獻:多餘的素材   》 第15節:懷舊與革命(1)      陳丹青 Chen Danqing

  懷舊與革命
  回北京常是搭乘一位京郊朋友的私車,右席臨窗的車屜子裏,照例放一沓錄音帶,從貝多芬到鄧麗君,隨時聽候使喚,那是現代人對音樂的狎玩,還是聽覺的縱欲?車速行進,樂音行進,人在行進中聽,實在別有一番好,這話題可以寫寫的,我試過,卻是說不像。
  今夏在他車中,新帶子是全本芭蕾舞劇音樂《紅色娘子軍》。朋友小我十歲,“文革”初還沒進幼兒園,怎麽也愛聽這一套?“喜歡!好聽!”他一迭聲說。我輩聽取樣板戲,隨聽隨哼,早已是治不了的頑癥,同美國嬰兒潮一代的愛聽披頭士,中國抗戰一代的愛聽《鬆花江上》,像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怎麽回事呢,說來也是一篇散文的話題,但也寫不像。
  紐約華人社區出租大陸影視錄像帶的店鋪,90年代初新到一批五六年代老電影錄像帶,為廣招徠,索性竪一牌子,上寫“懷舊電影”,名下有《青春之歌》、《早春二月》、《英雄兒女》之類。這幾部片子“文革”前是“革命電影”,“文革”中是“批判電影”,現在一個“舊”字,將“革命”貶了值,一個“懷”字,又將“批判”捋得溫柔起來──大銀幕電影縮在小屏幕上看,貶值了還是更溫柔?不管它,久違三十年,我毫不猶豫租來這些老電影錄像帶,泡上茶,點上煙,隆而重之,大懷其舊。
  看哪!北平的“林道靜”前後同兩個男人周旋,江南的“蕭澗秋”苦苦為兩個女子傷懷,朝鮮戰場的“王芳”在兩個老爹中間眨巴大眼睛──我又感動了,旋即恍然大悟:這些電影五六十年代出品上映時,可不正是當年那批老革命解放後專為他們自己拍攝的“懷舊電影”,同我們根本不相幹!
  不是嗎? 返回去想,影片中那幫“老一輩無産階級革命傢”,二三十年代正當青春,到五六十年代,豈不人到中年,與我如今年齡相仿佛,禁不住想念他(她)們當“知青”那會兒闖禍鬧戀愛的舊事了──去除“知青”的“文革”屬性,但凡就學年齡而不在讀書到處流竄的青年,豈不都是“知青”,一如這幾部電影若是剝去“革命”的說詞,也不過三角戀愛脫身逃逸,峰火離亂托孤他人的老套──不過當年不許提“懷舊”這個詞,怎麽辦呢,我在“文革”初期批判中宣部文化部的大字報上就看到一則“揭發材料”,說是60年代初文藝界稍稍寬鬆,某次高層會議開過後,我們的夏衍同志宣佈大傢留下看電影,什麽電影呢,正是《早春二月》之類。於是會場一片歡騰。歡騰什麽呢:革命傢也是人,也有“早春”,也有羅曼史……何況革命拍成電影,片中的男女名角兒比當年“他”與“她”的真模樣,可要瀟灑得多,漂亮得遠了。
  所以毛主席他兩口子那真叫英明,明察秋毫洞燭機先,日後全給批了,禁了,不可以!
  然而廣大人民卻是很要看,心腸一軟,眼睛一熱,紛紛將革命傢的青春私情據為己有,一路緬懷到現在,給這類“革命電影”在90年代又來刷了一道“懷舊”的漆。
  我們有沒有自己的“私情”?有,哪能沒有呢!但沒資格拿來拍電影——在“新社會”,老百姓的戀愛叫做“談對象”,風流出軌,叫做“生活問題”,誰曾落入三角戀愛、急難托孤的大麻煩,那可就得交給單位裏組織上去定性,“吃不了,兜着走”,輕則停職檢查,重則下獄判刑,甚至吃槍子兒——老百姓的戀愛,哪裏可比革命羅曼史,革命傢浪漫,情急抽身,慨然出走,到頭來還是“老革命”:革命傢的戀愛婚姻都是為了鬧革命呀!而革命成功了。革命成功,即便是一己之私,也屬“革命傳統”好故事,一時風流,更是“革命電影”好劇情。革命電影裏的革命愛情不但教育人民,還是當年老百姓的心理補償,愛情補藥,在革命電影院的一團革命漆黑中看得淚眼婆娑,衹當自己愛恨一場,浪漫一時,又保險,又光榮,即便不過是革命傢老來懷舊的億萬陪客,也應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老話:那西洋男女在電影裏欲仙欲死與咱何幹,我們不也買了票子一場場地陪着,回人傢的腸,蕩人傢的氣麽?藝術的“移情”功能,人性的“同情”本能,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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