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奎哀叹:"明天车再不来,小米也没了。"
老龚说:"不想那个,车到山前必有路。唱歌!"
唱什么?看见篝火把我们的身影投在小马架的泥墙上,几个瘦小的影子,更显得孤苦伶仃。悲愤之情涌了出来,就唱《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
这悲歌与我们所处的情景,非常吻合。
老关头眨着眼睛在听。他的这个土鳖小马架里,几十年中,恐怕还是第一次响起带欧洲味儿的歌曲。
大老张看我们情绪不对,就说:"来来,我请你们吃饼干。"不知道他要变什么戏法,我们都看他动作。马料里,还有半块豆饼,老张去拿了来,用砍刀削下一些薄片。
"用火烤烤,就是饼干。"
这豆饼是何物?大百科全书里一般是不载的,它是农村用黄豆榨油后所余的渣滓,富含蛋白质。前段时间,阜阳的大头娃娃要是不喝奶粉,而吃这玩意儿,头可能不会大。豆饼有腥味儿,不是人的吃食,但用火一烤,蛋白质熟了,竟喷香扑鼻。吃着,有蛋黄的香味儿。
咯吱咯吱嚼了一阵儿,果然解馋。口腹之欲一满足,精神就有需求。我们钻进被窝,就央求老关头讲那过去的事情。
老关头是民俗学家,从他那儿,我们知道山里有很多禁忌,不能打破。比如严禁妇女进山,更不能让妇女伐木。不然,树倒的时候就容易砸着人。当时虽是革命时期,山里的这些规矩也没破,百里老林,见不到一个母系。这固然是对女性的侮辱,但多年以后我想,这其中也可能暗含着对弱势群体的保护。还有,砍伐过后的树根不能坐,因为那是"山神爷"的宝座。山神爷又是什么呢?是金钱豹。老关头说,最后一次见着豹子,也在六年前了。"山神爷"出现之前,山林里就有异常气氛。那东西身影一现,百兽都要避开。有一次,老关碰见它远远地下山来,不巧枪没带在身上,只好倒头便拜,口中喃喃有词:"山神爷保佑!"接着,就是叩头如捣蒜。
豹子爷见到这不抵抗主义,不大理解,困惑了一会儿,就返身走了。
山神爷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但熊瞎子是年年光顾的。一立秋,半夜里就来偷老关头种的玉米吃。连吃带糟蹋,损失一大片。遇到这情况,就得吓唬,放一枪,怪叫几声。熊瞎子觉得情况不明,就会自己走开。熊一般不会吃人,但发情期的母熊不好说。山民有偶然与熊遭遇的,被熊妈妈一巴掌抓过去,往屁股底下一塞,当做了沙发用。坐完以后,也不吃,起身就走。其实,她是早把屁股底下的人给忘了。即便这样,人也活不了,因为五六百斤的重量压下去,"沙发"一般都被压漏气儿了。
老关头讲这些,我们感到很刺激。劳动越来越不像是劳动了,倒像一次险。
一夜无话,只是蛋白质不好消化,被窝里炮声连连,似当年激战大沽口。
第二天,炮声平息,我们的救星也到了。刘队长毕竟没忘了我们这支探险队,派"打头的"(生产组长)带粮草上了山。一共来了两辆马车四个人。见到山下来人,我们如同见到了八路军,都喜极而泣。
小米有了,土豆有了,咸菜疙瘩也有了。生产组长庞德海还给我们带来了家信。那时候平信走得慢,一来一回正好一个月。拆开老爸写来的信,又是老一套谆谆教导,陈腐不堪,他怎能理解我们革命年代的新人类?倒是有两句话比较有分量,到现在我还记得。
他说:"看到你抽烟,我当晚回去很不安。跟你妈一说,你妈哭了。抽烟不是罪恶,但却是意志薄弱的表现。你下乡,环境不同了,生活恐怕要很严峻,意志薄弱者,难免被淘汰。人一生要走几十年,拼到最后,就是拼意志。你把《论持久战》好好看一看,不要以为自己还是学生,人家是要把你当做一个兵的。人生战场上,求死容易,求生,难啊!"
老人家苦口婆心,我没大在乎,继续抽烟。到今日,意志也随年龄增长越来越薄弱了。不要说建功立业,连活都活得没啥意思。我想,有的人,从小喝的是大头奶粉,先天不足,人生这一仗注定了就打不赢。折腾半辈子,也是给人家垫背。早知今日,我当初什么也不干,到今天也是一样。
庞德海四人用秫秸打地铺将就了一宿,第二天拉走了三分之一的子。我们又继续熬了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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