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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吳敬梓 Wu Jingzi
話說楊執中嚮兩公子說:“三先生、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車載鬥量,黃評:自以為謙耳,不知所薦之人並不入車鬥。必用此等反筆始妙何足為重!我有一個朋友,姓權名勿用,字潛齋,是蕭山縣人,住在山裏。此人若招致而來,與二位先生一談,纔見出他管樂的經綸,程朱的學問。此乃是當時第一等人。”齊評:阿呆口氣,說好就好到極處。天二評:此等說話從何處學來三公子大驚道:“既有這等高賢,我們為何不去拜訪?”四公子道:“何不約定楊先生,明日就買舟同去?”黃評:急於要見,閱者亦急於要看說着,衹見看門人拿着紅帖飛跑進來天二評:峭接橫隔,作者屢用此法說道:“新任街道廳魏老爺上門請二位老爺的安。在京帶有大老爺的傢書,說要見二位老爺,有話面稟。”兩公子嚮蘧公孫道:“賢侄陪楊先生坐着,我們去會一會就來。”便進去換了衣服,走出廳上。那街道廳冠帶着進來,行過了禮,分賓主坐下。
兩公子問道:“老父臺幾時出京榮任?還不曾奉賀,倒勞先施。”魏廳官道:“不敢。晚生是前月初三日在京領憑,當面叩見大老爺。帶有府報在此,敬來請三老爺、四老爺臺安。”便將傢書雙手呈送過來。三公子接過來拆開看了,將書遞與四公子,嚮廳官道:“原來是為丈量的事。黃評:即將丈量事,銷納傢書中,省筆墨也。且藉此事一阻,不得遣人去約權勿用,以免遠訪,與前文犯重老父臺初到任,就要辦這丈量公事麽?”廳官道:“正是。晚生今早接到上憲諭票,催促星宿丈量。晚生所以今日先來面稟二位老爺,求將先太保大人墓道地基開示明白,晚生不日到那裏叩過了頭,便要傳齊地保細細查看。恐有無知小民在左近樵采作踐,晚生還要出示曉諭。”四公子道:“父臺就去的麽?”廳官道:“晚生便在三四日內稟明上憲,各處丈量。”三公子道:“既如此,明日屈老父臺捨下一飯。丈量到荒山時,弟輩自然到山中奉陪。”說着,換過三遍茶,那廳官打了躬又打躬,作別去了。
兩公子送了回來,脫去衣服,到書房裏躊躇道:“偏有這許多不巧的事!我們正要去訪權先生,卻遇着這廳官來講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飯,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卻要自走一遭,須有幾時耽擱,不得到蕭山去。為之奈何?”天二評:丈量一事,正為阻二婁往蕭山,使權勿用自來出醜耳。若寫二婁真去,一徑相會,既嫌直率;生出麯折,又易與楊執中事相犯,不如煩勞宦成一行矣楊執中道:“二位先生可謂求賢若渴了!若是急於要會權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須親往。二位先生竟寫一書,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緻潛齋,邀他來府一晤。他自當忻然命駕。”天二評:如此大賢,折柬可招,聞呼即至,程朱、管樂俱拜下風。鄒吉甫所謂「巴不得連夜來會」四公子道:“惟恐權先生見怪弟等傲慢。”楊執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過了此一事,又有事來,何日纔得分身?豈不常懸此一段相思,終不能遂其願!”蘧公孫道:“也罷。表叔要會權先生,得閑之日,卻未可必。如今寫書差的當人去,況又有楊先生的手書,那權先生也未必見外。”當下商議定了,備幾色禮物,差傢人晉爵的兒子宦成,天二評:救楊執中用晉爵,招權勿用用宦成,後先濟美。黃評:宦成以後有用處,故特出名字收拾行李,帶了書札、禮物往蕭山。
這宦成奉着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傢見他行李齊整,人物雅緻,請在中艙裏坐。中艙先有兩個戴方巾的坐着,他拱一拱手,同著坐下。當晚吃了飯,各鋪行李睡下。次日行船無事,彼此閑談。宦成聽見那兩個戴方巾的說的都是些蕭山縣的話,下路船上不論甚麽人彼此都稱為“客人”,因開一問道:“客人貴處是蕭山?”那一個鬍子客人道:“是蕭山。”宦成道:“蕭山有位權老爺,客人可認得?”那一個少年客人道:“我那裏不聽見有個甚麽權老爺。”宦成道:“聽見說號叫做潛齋的。”那少年道:“那個甚麽潛齋?我們學裏不見這個人。”那鬍子道:“是他麽?天二評:“是他麽”與瀋天孚聽說王太太“哦”字同妙可笑的緊!”黃評:惟其可笑,所以知之。“是他麽”三字,與後瀋天孚聽說王太太一“哦”字同妙嚮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說與你聽:齊評:神氣逼真,是航船中講閑話情景。天二評:嚮少年說,卻不嚮宦成說,妙。權勿用底裏藉鬍子說出,與楊執中底裏藉鄒吉甫說出,同一機局他在山裏住,祖代都是務農的人,到他父親手裏,掙起幾個錢來,把他送在村學裏讀書。讀到十七八歲,那鄉裏先生沒良心,就作成他出來應考。齊評:輕薄口氣落後他父親死了,他是個不中用的貨,天二評:接連八九個“他”字,如聞其聲又不會種田,又不會作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縣考的復試也不曾取。他從來肚裏也莫有通過,黃評:從來沒有通過,妙。若雲通過一回,也好笑倒藉在個土地廟裏訓了幾個蒙童。天二評:阮葵生《茶餘客話》雲:江陰是鏡,詭詐誕妄人也,胸無點墨,好自矜飾,居之不疑。海寧陳相國為其所惑,高東軒相國亦信之;尹健餘侍郎督學江左,因二公之言造廬請謁,結布衣交。鏡遂辟書院,招生徒,與當時守令往還,冠蓋絡繹。常州守黃靜山永年亦與過從,其後因囑托公事,不復往。鏡因於書院靜室供陳、高、尹、黃四木主,俗所謂長生祿位也每年應考混着過也罷了,不想他又倒運,那年遇着湖州新市鎮上????店裏一個夥計,姓楊的楊老頭子來討帳,齊評:原來二公如此相遇,從旁人口中閑閑點出,令閱者豁然。筆墨之妙真是嵌空玲瓏。天二評:從着鄉裏沒良心的先生已倒運,遇着楊阿呆更倒運。黃評:以遇着楊老頭子為倒運,更妙。又補寫楊老頭子之呆,真是雙管齊下住在廟裏,呆頭呆腦,口裏說甚麽天文地理、經綸匡濟的混話。天二評:天文地理、經綸匡濟而云「混話」,今之「混話」者我見其人我聞其語矣,獨楊執中乎哉他聽見就像神附着的發了瘋,黃評:人衹知權勿用之可笑,不知是楊執中帶壞的從此不應考了,要做個高人。自從高人一做,這幾個學生也不來了,在傢窮的要不的,衹在村坊上騙人過日子,口裏動不動說:‘我和你至交相愛,分甚麽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這幾句話,便是他的歌訣。”那少年的道:“衹管騙人,那有這許多人騙?”那鬍子道:”他那一件不是騙來的!同在鄉裏之間,我也不便細說。”齊評:又伏後文,無一空筆。天二評:接連三個「他」字,如聞其聲。鬍子一番說話尖嘴薄舌,至此忽然頓住,非忠厚也,衹是作者欲留此一筆,俾人讀後文恍然自悟也。黃評:伏後文。且先將權勿用從不知姓名人口中一描寫,亦省筆墨之法因嚮宦成道:“你這位客人,卻問這個人怎的?”宦成道:“不怎的,我問一聲兒。”口裏答應,心裏自忖說:“我傢二位老爺也可笑,黃評:貶二婁,衹從傢人口中一點,正文仍不說明,此書之妙如是多少大官大府來拜往。還怕不夠相與?沒來由老遠的路來尋這樣混帳人傢去做甚麽?”正思付着,衹見對面來了一隻船。船上坐着兩個姑娘,好像魯老爺傢采蘋姊妹兩個。齊評:直伏到數回之後。天二評:偏藏起雙紅。黃評:伏後拐帶嚇了一跳,連忙伸出頭來看,原來不相幹。天一評:在當場是神往,在作者是伏筆那兩人也就不同他談了。天二評:兩人見此形景,恐亦相視而笑
不多幾日,換船來到蕭山,招尋了半日,尋到一個山凹裏,幾間壞草屋,門上貼着白。敲門進去,權勿用穿着一身白,頭上戴着高白夏布孝帽。天二評:孝帽先伏一筆問了來意,留宦成在後面一間屋裏,開個稻草鋪,晚間拿些牛肉、白酒與他吃了。次早寫了一封回書,嚮宦成道:“多謝你傢老爺厚愛。但我熱孝在身,不便出門。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傢二位老爺和楊老爺,厚禮權且收下。再過二十多天我傢老太太百日滿過,我定到老爺們府上來會。管傢,實是多慢了你,這兩分銀子權且為酒資。”將一個小紙包遞與宦成,宦成接了道:“多謝權老爺。到那日,權老爺是必到府裏來,免得小的主人盼望。”權勿用道:“這個自然。”送了宦成出門。
宦成依舊搭船,帶了書子回湖州回覆兩公子。兩公子不勝悵悵,因把書房後一個大軒敞不過的亭子上換了一匾,匾上寫作“潛亭”,以示等權潛齋來往的意思。黃評:事後思之,得毋自愧?就把楊執中留在亭後一間房裏住。楊執中老年痰火疾,夜裏要人作伴,把第二個蠢兒子老六叫了來同住,天二評:先伏一個敗露種子每晚一醉是不消說。
將及一月,楊執中又寫了一個字去催權勿用。天二評:一定要催他來出醜。黃評:腹本空空,怕兩公子盤問,故急欲權勿用來相助權勿用見了這字,收拾搭船來湖州。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換一件,左手掮着個被套,右手把個大布袖子晃蕩晃蕩,在街上腳高步低的撞。撞過了城門外的吊橋,那路上卻擠,他也不知道出城該走左首,進城該走右首方不礙路,他一味橫着膀子亂搖。恰好有個鄉裏人在城裏賣完了柴出來,肩頭上橫掮着一根尖扁擔,對面一頭撞將去,將他的個高孝帽子橫挑在扁擔尖上。齊評:奇峰怪石令人應接不暇。天二評:絶倒。權潛齋孝帽可配享魯傢小使釘鞋鄉裏人低著頭走,也不知道,掮着去了。他吃了一驚,摸摸頭上,不見了孝帽子。望見在那人扁擔上,他就把手亂招,口裏喊道:“那是我的帽子!”黃評:能不噴飯否?鄉裏人走的快,又聽不見。他本來不會走城裏的路,這時着了急,七手八腳的亂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頭撞到一頂轎子上,把那轎子裏的官幾乎撞了跌下來。天二評:絶倒那官大怒,問是甚麽人,叫前面兩個夜役一條鏈子鎖起來。黃評:記清,來時是一鏈子鎖着他又不服氣,嚮着官指手畫腳的亂吵。楊執中指手畫腳在收監前,權勿用指手畫腳在鎖鏈子後,兩兩相對那官落下轎子,要將他審問。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睜着眼不肯跪。
這時街上圍了六七十人,齊鋪鋪的看。內中走出一個人來,頭戴一頂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絹箭衣,幾根黃鬍子,兩衹大眼睛,齊評:接筍無痕。天二評:又一個妖怪出場走近前嚮那官說道:“老爺且請息怒。這個人是婁府請來的上客。雖然衝撞了老爺,若是處了他,恐婁府知道不好看相。”那官便是街道廳老魏。天二評:又藉老魏一用,現成之至聽見這話,將就蓋個喧,擡起轎子去了。
權勿用看那人時,便是他舊相識俠客張鐵臂。黃評:帶出張鐵臂張鐵臂讓他到一個茶室裏坐下,天二評:物必聚於所好叫他喘息定了,吃過茶,嚮他說道:“我前日到你傢作吊,你傢人說道,已是婁府中請了去了。黃評:所以知是婁府上客今日為甚麽獨自一個在城門口閑撞?”權勿用道:“婁公子請我久了,我卻是今日纔要到他傢去。不想撞着這官,鬧了一場。虧你解了這結。我今便同你一齊到婁府去。”天二評:時遷、白勝亦是喪門吊客
當下兩人一同來到婁府門上。看門的看見他穿着一身的白,頭上又不戴帽子,黃評:相府門口好看殺後面領着一個雄赳赳的人,口口聲聲要會三老爺、四老爺。門上人問他姓名,他死不肯說,衹說:“你傢老爺已知道久了。”看門的不肯傳,他就在門上大嚷大叫。鬧了一會,說:“你把楊執中老爹請出來罷!”看門的沒奈何,請出楊執中來。楊執中看見他這模樣,嚇了一跳,愁着眉道:齊評:也耍愁眉“你怎的連帽子都弄不見了?”叫他權且坐在大門板凳上,慌忙走進去,取出一頂舊方巾來與他戴了,天二評:孝服而戴方巾,奇矣!而二公子不以為非,更奇。黃評:考了十數回不進學,無故卻孝服戴方巾便問:“此位壯土是誰?”權勿用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說的,有名的張鐵臂。”楊執中道:“久仰!久仰!”三個人一路進來,就告訴方纔城門口這一番相鬧的話。楊執中搖手道:”少停見了公子,這話不必提起了。”天二評:阿呆竟不呆。今之愚也,詐而已矣。黃評:不呆這日兩公子都不在傢。兩人跟着楊執中竟到書房裏,洗臉吃飯,自有傢人管待。
晚間,兩公子赴宴回傢,來書房租會,彼此恨相見之晚。指着潛亭與他看了,道出欽慕之意。又見他帶了一個俠客來,更覺舉動不同於衆。又重新擺出酒來。權勿用首席,楊執中、張鐵臂對席,兩公子主位。席間,問起這號“鐵臂”的緣故,張鐵臂道:“晚生小時有幾斤力氣。那些朋友們和我賭賽,叫我睡在街心裏把膀子伸着,等那車來,有心不起來讓他。那牛車走行了,黃評:“行”當作“興”去聲,言走急留不住也來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車轂恰好打從膀子上過,壓着膀子了。那時晚生把膀子一掙,吉丁的一聲,那車就過去了幾十步遠。看看膀子上,白跡也沒有一個。齊評:真是毫無對準。天二評:如此撒謊而二婁居然傾聽,真傻角也所以衆人就加了我這一個綽號。”黃評:斷無此理卻絶不疑謊三公子鼓掌道:“聽了這快事,足可消酒一鬥!各位都斟上大杯來。”權勿用辭說:“居喪不飲酒。”楊執中道:“古人云:‘老不拘禮,病不拘禮。’黃評:權勿用非老非病,何以引此二語?此二語是何古人說出耶?我方纔看見餚饌也還用些,或者酒略飲兩杯,不致沉醉,也還不妨。”權勿用道:“先生,你這話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謂五葷者,蔥、韭、芫荽之類,怎麽不戒?酒是斷不可飲的。”齊評:講考究是頭巾腐氣,卻與范進不用銀鑲杯箸不同。天二評:此是程朱學問了。黃評:不言酒,卻拉上五葷為戒酒之證,想是從程朱考核得來四公子道:“這自然不敢相強。”忙叫取茶來斟上。
張鐵臂道:“晚生的武藝盡多,馬上十八,馬下十八,天二評:別人不問他,他卻自己數說鞭、鐧、釒過、錘,刀、槍、劍、戟,都還略有些講究。衹是一生性氣不好,慣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漢。銀錢到手,又最喜幫助窮人。黃評:自作傳贊,卻便相信所以落得四海無傢,而今流落在貴地。”齊評:說得活象一個俠士,甚哉,言之不足定人也四公子道:“這纔是英雄本色。”權勿用道:“張兄方纔所說武藝,他舞劍的身段尤其可觀,諸先生何不當面請教?”兩公子大喜,即刻叫人傢裏取出一柄鬆文古劍來,遞與鐵臂。鐵臂燈下拔開,光芒閃爍。即便脫了上蓋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寶劍、走出天井。衆客都一擁出來,兩公子叫:“且住!快吩咐點起燭來。”一聲說罷,十幾個管傢小廝,每人手裏執着一個燭奴,明晃晃點着蠟燭,擺列天井兩邊。張鐵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許多身分來。舞到那酣暢的時候,衹見冷森森一片寒光,如萬道銀蛇亂掣,並不見個人在那裏。但覺陰風襲人,令看者毛發皆竪。權勿用又在幾上取了一個銅盤,叫管傢滿貯了水,用手蘸着灑,一點也不得入。須臾,大叫一聲,寒光陡散,還是一柄劍執在手裏。看鐵臂時,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天二評:大約衹此一技足以騙人,要比之楊、權二人一無所能則為優矣。黃評:大約衹得此一件本事可以騙人,然兩公子花去多少銀錢,入後又奉送五百兩頭,纔落得這一點熱鬧,看看比之楊、權一無所能,勿謂徼倖否衆人稱贊一番。直飲到四更方散,都留在書房裏歇。自此,權勿用、張鐵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來嚮諸位道:“不日要設個大會,遍請賓客遊鶯脰湖。”天二評:鶯脰湖今屬蘇州府之吳江界,豈當時屬湖郡邪此時天氣漸暖,權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太厚,穿着熱了,思量當幾錢銀子去買些藍布,縫一件單直裰,好穿了做遊鶯脰湖的上客。自心裏算計已定,瞞着公子,托張鐵臂去當了五百文錢來,放在床上枕頭邊。日間在潛亭上眺望,晚裏歸房宿歇,摸一摸,床頭間五百文一個也不見了。思量房裏沒有別人,衹是楊執中的蠢兒子在那裏混。因一直尋到大門門房裏,見他正坐在那裏說呆話,黃評:呆種便叫道:“老六,和你說話。”老六已是噇得爛醉了,問道:“老叔,叫我做甚麽?”權勿用道:“我枕頭邊的五百錢你可曾看見?”老六道:“看見的。”天二評:倒也不賴權勿用道:“那裏去了?”老六道:“是下午時候,我拿出去賭錢輸了。還剩有十來個在鈔袋裏,留着少刻買燒酒吃。”權勿用道:“老六,這也奇了!黃評:不奇我的錢,你怎麽拿去賭輸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個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麽彼此?”天二評:即以其人之語,還用其人之錢。黃評:絶好引證,所以不奇說罷,把頭一掉,就幾步跨出去了。把個權勿用氣的眼睜睜,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說不出來的苦。自此,權勿用與楊執中彼此不合,權勿用說楊執中是個呆子,楊執中說權勿用是個瘋子。齊評:二公標榜卻一些不差。一呆一瘋衹作成張鐵臂一個乖子耳。天二評:到錢財上呆子也不呆,瘋子也不瘋三公子見他沒有衣服,卻又取出一件淺藍綢直裰送他。天二評:淺藍綢直裰乃與方巾相稱,程朱學問的人不以奪情為嫌
兩公子請遍了各位賓客,叫下兩衹大船。廚役備辦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個船上,一班唱清麯打粗細十番的,又在一船。天二評:二婁所樂亦不為雅此時正值四月中旬,天氣清和,各人都換了單夾衣服,手持紈扇。這一次雖算不得大會,卻也聚了許多人。黃評:妙語在會的是:婁玉亭三公子、婁瑟亭四公子、蘧公孫駪夫、牛高士布衣、楊司訓執中、權高士潛齋、張俠客鐵臂、陳山人和甫。魯編修請了不曾到。黃評:不脫魯編修席間八位名士,帶挈楊執中的蠢兒子楊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數。當下牛布衣吟詩,張鐵臂擊劍,陳和甫打哄說笑,伴着兩公子的雍容爾雅,蘧公孫的俊俏風流,黃評:公孫惟俊俏風流四字可贊楊執中古貌古心,權勿用怪模怪樣,真乃一時勝會!齊評:作一總束。天二評:一出黃河陣。黃評:上文寫出若幹名士風流寶貝,而以此六字作收,笑殺兩邊船窗四啓,小船上奏着細樂,慢慢遊到鶯脰湖。酒席齊備,十幾個闊衣高帽的管傢在船頭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潔,茶酒之清香,不消細說。飲到月上時分,兩衹船上點起五六十盞羊角燈,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樂聲大作,在空闊處更覺得響亮,聲聞十餘裏。兩邊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誰人不羨?遊了一整夜。
次早回來,蘧公孫去見魯編修。編修公道:“令表叔在傢衹該閉戶做些舉業,黃評:天下除了舉業還有何事可做?是極是極以繼傢聲。怎麽衹管結交這樣一班人?天二評:未嘗不是,衹所見不離舉業,學究氣太重如此招搖豪橫,恐怕亦非所宜。”次日,蘧公孫嚮兩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這個地位!”齊評:結足俗字。天二評:賢昆未能雅也。黃評:至此,明說出時編修將死,不啻加之以溢矣,笑笑不曾說完,門上人進來稟說:“魯大老爺開坊升了侍讀,朝命已下,京報適纔到了,老爺們須要去道喜。”蘧公孫聽了這話,慌忙先去道喜。到了晚間,公孫打發傢人飛跑來說:“不好了!天二評:來得又快魯大老爺接着朝命,正在閤家歡喜,打點擺酒慶賀。不想痰病大發,登時中了髒,已不省人事了。天二評:與范進母子同病。黃評:何中髒者之多也!然則朝命乃催命耳。又是一個範老太太快請二位老爺過去!”兩公子聽了,轎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魯宅,進門聽得一片哭聲,知道已不在了。衆親戚已到,商量在本族親房立了一個兒子過來,黃評:不知能中進士否?念念然後大殮治喪。蘧公孫哀毀骨立,極盡半子之誼。
又忙了幾日,婁通政有傢信到,兩公子同在內書房商議寫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兩公子秉了一枝燭,對坐商議。到了二更半後,忽聽房上瓦一片聲的響,一個人從屋檐上掉下來,黃評:又奇,令人應接不暇滿身血污,天二評:一片瓦響、滿身血污,豈是劍俠形徑?而二婁不辨也,此其所以為傻角手裏提了一個革囊。兩公子燭下一看,便是張鐵臂。兩公子大驚道:“張兄,你怎麽半夜裏走進我的內室,是何緣故?這革囊裏是甚麽物件?”張鐵臂道:“二位老爺請坐,容我細稟。我生平一個恩人,一個仇人。齊評:此等話頭又與權勿用歌訣異麯同工這仇人已銜恨十年,無從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級在此,這革囊裏面是血淋淋的一顆人頭。天二評:獨不曰百萬軍取人首級乎?必要得便取來,亦非劍俠本事。人頭也必加血淋淋三字,聽以嚇傻角也。黃評:必曰“血淋淋”,所以嚇之但我那恩人已在這十裏之外,須五百兩銀子去報了他的大恩。黃評:恐五百兩尚少,可惜腰纏不能勝耳自今以後,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捨身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辦此事,衹有二位老爺。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齊評:又帶奉承,投其所好。黃評:哪有此等冤大頭所以冒昧黑夜來求。如不蒙相救,天二評:謂之“相救”,已自露口風即從此遠遁,不能再相見矣!”遂提了革囊要走。黃評:妝得象
兩公子此時已嚇得心膽皆碎,黃評:惟其嚇殺,所以銀子出來得快,不暇細想忙攔住道:“張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齊評:衹要此句但此物作何處置?”張鐵臂笑道:“這有何難?我略施劍術即滅其跡,但倉卒不能施行。候將五百金付去之後,我不過兩個時辰即便回來,黃評:兩個時辰,可以遠走矣取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藥末,頃刻化為水,毛發不存矣。天二評:既能頃刻化水,何雲倉卒不能施行?二位老爺可備了筵席,廣招賓客,看我施為此事。”齊評:恰中二位公子好奇之意兩公子聽罷,大是駭然。弟兄忙到內裏取出五百兩銀子付與張鐵臂。鐵臂將革囊放在階下,黃評:將革囊放下,虐極銀子拴束在身,叫一聲“多謝”,齊評:該謝。黃評:竟落了“多謝”二字,不冤不冤騰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飛。衹聽得一片瓦響,無影無蹤去了。天二評:又是一片瓦響,直是笨賊當夜萬籟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階下革囊裏血淋淋的人頭。衹因這一番,有分教:豪華公子,閉門休問世情;名士文人,改行訪求舉業。不知這人頭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婁氏兄弟以朋友為性命,迎之致敬以有禮,豈非翩翩濁世之賢公子哉?然輕信而濫交,並不夷考其人平生之賢否,猝爾聞名,遂與訂交,此葉公之好竜而不知其皆鯪鯉也。楊司訓之來也,自懼其勢之孤,故汲汲引權潛齋以助之。乃其甫來,不越數日,即因五百青蚨頓相牴牾,此鬼之所以為鬼也。
【天二評】
《太平廣記》二百三十八引《桂苑叢談》雲:張祜下第後,嗜酒,自稱豪俠。一夕,有人腰劍手囊,囊貯一物,血殷於外。入門曰:「有仇人,恨十年,今夜獲之,此其首也。」命酒飲之。曰:「去此三四裏,有義士,欲報之,能假十萬緡,此後湯火無所憚。」張傾其縑素與焉。留其囊而去。五鼓絶,蹤跡杳然。開囊視之,乃豕首也。——張鐵臂事蓋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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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會校 | 關於會評 | 序跋 |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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