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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抄艳情 》 雙和歡 》
第十四回
呂天成 Lv Tiancheng
宦鷹犬移花接木
王美人百折千磨
詞曰:
恩若深時仇不淺。嬌鳥籠中,怎敵鷹和犬。探花好殺非婉款,碎玉量來不溫軟。細想佳人應靦腆,虎豹追隨,那得心舒展?采雲既住在空中,難免東西被風捲。
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鷹、宦犬,原是海上居民,膂力自雄,曾在海中做些勾當。後來到京中做生意,聞得宦傢勢焰,投身為奴。宦吏部見他作事能幹,且勇猛過人,每人替他配了一個妻子。他二人感傢主厚待,傾心報主,凡事上前出力。
此日,小姐叫他商議這事,二人道:“承小姐吩咐,這些小事,何難之有!小的們從太倉落海,不消五日,便到臨淄了。衹要探聽所在的實,頃刻擄她上船,航海而來,半月間可獻尊前矣。”小姐大喜,取出一百兩銀子付鷹、犬二人使用。二人領計而去。
且說翠翹自束生去後,心中甚是憂慮他傢吵鬧。見回信來道:“傢中竟不知風。”又疑又喜。喜的是傢中無事,疑的是難道如此施為,傢中影響都不得知?其中必有緣故。後來連有幾封書到,都是一樣,也便放了心。但思念束生,遂題“自君之出矣”十絶。
其一
自君之出矣,日日望青鸞。
倩鸞望不至,徒見白雲端。
其二
自君之出矣,頻把歸期計。
指痛不堪數,玉人猶未至。
其三
自君之出矣,塵埋鏡裏鸞。
怕照秋心貌,不是舊時顔。
其四
自君之出矣,不敢上高樓。
樓外有楊柳,絲絲會惹愁。
其五
自君之出矣,不言亦不哭。
言則無知音,哭恐驚郎寤。
其六
自君之出矣,獨坐不成眠。
半思聚首事,半思離別言。
其七
自君之出矣,張燈頻顧影。
顧影自徘徊,消瘦可憐憫。
其八
自君之出矣,厭月照空床。
薄衾不成寐,孤枕怕嚴霜。
其九
自君之出矣,無日不南思。
思君君不至,淚滴滿羅裾。
其十
自君之出矣,腸斷復心灰。
兩地思千裏,思回人未回。
其他題詠頗多,不能悉載。翠翹想束生別後,將有年餘,何由不至。且恐宦氏羈留,到後園中燒夜香,口拈《訴衷情》一闋,以祝天雲。
撒天相思思更深,終日自沉吟。別來歲月幾驚心,會合在何晨?低低告,拜天庭,望玉成。催我郎君,急早回程,重整姻盟。
祝罷正欲回身,衹見花陰下突出十數個壯士,武裝戎服,貌甚猙獰。走近前將翠翹綁起,推着就走。翠翹疑為賊,因說道:“物任自取,乞饒吾命。”那些壯士一語不答,兜嘴一把麻藥,遂如癡人,不能說話。推入中堂,略約收拾些金銀財寶,將翠翹帶上一頂帽子,披上一件青布衣,攙上馬,開了大門就走。一邊放起一把無情火,燒得通天徹地。
束傢衆人並鄰里俱一齊來救火,那些人乘空去了。走出兩個丫頭,慌慌張張的道:“娘到後園燒夜香,我們正在這裏煽茶,忽見一、二十個將軍,把娘推入中堂,滿房一搜,四邊火起,這夥人一齊出門,卻不曾見娘,衹見一穿皂衣的坐在馬上,如飛而去,娘不知躲在哪裏?”
大傢一齊驚道:“如此是火神了。”一人道:“我們救火心忙,不及東看西看。適纔撞着一夥人,擁着一騎馬的,道此劫中,止得王翠翹一個,如飛而去。”束正哭道:“如此,這媳婦是燒殺在火裏了。”即令小使冒火去尋,果有一燒不化的屍首在那裏着。束正一發認真了,哭道:“可憐,可憐。不道這媳婦是恁般樣結果,索性把她燒過了,省得不了不割,一發看了可憐。加上些燥柴,煉個幹淨。”次日買一口棺木,收了骨頭,立一靈位,供祀在偏廳內。上寫“亡側媳王氏神位”。
隔了十餘日,束生到,聞得這個兇信,一步一跌,跌到神位前,嚎天灑地,哭道:“翠翹妻,你到哪裏去了?我與你別時依依約定歸期,此際我今來此,怎不見你了。妻,好叫我哭斷肝腸,剜碎髒腑。妻,你須知你丈夫來此了,我拜你,哭你,叫你,你知也麽?妻,是我來遲了。妻,早來十日也得與你重聚一番,痛說相思。就是死了,也還少慰我心。妻,你我怎直恁緣慳分淺?妻,嚮衹道大娘妒嫉,容你不得,以此為憂。那知大娘倒不曾有甚話說,誰想熒惑星君,與你作楚。妻,我與你前生燒甚斷頭香,衹註得一年夫婦。妻,直直痛殺我也。”
哭罷,暈死在此,口中嘔紅。父親連連抱住道:“兒,不是你負她,是她不曾帶得祿命來。你當自傢保重,莫要驚殺老父。兒!”束生移時方醒,衆人再四苦勸,方回略少進湯水。
過了數日,不忍丟開,復哀傷痛切,替她大起水陸道場,追薦亡靈,七七做功德。其地方有一道士,名洞玄,能飛符召將,判問亡魂。束生求他召問,遂築壇拜請符去。許久,道士道:“此婦魔頭深重,未能即死。今落在氣字難中,一年之後當得相見,但姻緣不能再續耳。”束生道:“既已死矣,寧有返魂之日?”道士道:“居士不必持疑,一年後自當會面,但相逢不能一言,方見小道之言不謬。”束生半信半疑,謝了道士。終日終夜,孤孤單單,凄凄慘慘的情況,且按下不題。
卻說那些壯士,便是宦鷹、宦犬合來的夥伴。這死屍是海灘上無主骸骨,將來充作活人,綁在馬上,衹等開門,便送入中堂,把死人衣帽換與翠翹,扮作男子,免人之疑。先着幾個跳入後園內躲藏,裏應外合,成了此計。將那死屍上以鬆油硫黃灌透,見火就着,一着即不可救。以死屍換生人,免那地方的追究,束傢的緝獲。
搶了翠翹,一夜工夫走了一百五十裏,天明落店。道:“同伴一人有病,要做一張軟床,擡往船上。”翠翹中了毒藥,睜着一雙眼不能出半言,心中也不甚明白。擡上海船,那人曉得翠翹的烈性,也不替她用解藥,隨她昏昏沉沉,不茶不飯。
開船來,不消數日,已至太倉。換了船,逕到無錫宦府中。宦夫人着人去接小姐來到府中,道:“這妮子弄來了,還是怎麽施行?”小姐道:“這事要仗母親的威福,把她救醒,衹說是人賣在府中為丫頭的。她若善善從命便吧,稍若有甚言語,便打她個下馬威,弄得她情伏了,再轉送來伏侍我,我自然會得擺布。”夫人道:“曉得了。”小姐辭回。
次日,用解藥替翠翹解了,心下頓然明白,如醉方醒,如夢方覺。道:“我怎在這裏?”這是甚麽所在?”一老姥姥說道:“你賣在我府裏為奴,今日參見老夫人,須要小心。”翠翹啞口無言,摸頭不着。細看這人傢,潭潭宰府,不似個將就人傢。忖道:“我王翠翹多是做夢也,明明在臨淄花園內燒夜香,訴衷情祝天,見一起賊搶入,將我綁起,怎得後來一陣昏迷,不知人事,睡得一覺,這人物山川都更變了?我的傢捨哩?我的丫頭哩?怎都不見了?這宰府是誰傢?我卻到這裏來,多管是夢也,抑是醒耶?”
正狐疑不决,忽一丫頭走至,對翠翹道:“新來的姐姐,奶奶坐在中堂要問你甚事,快些去叩見。”翠翹無奈,衹得跟着那丫頭轉變抹角。一座大廳,扁上是“天官塚宰”四字,中堂坐一夫人,年約五十餘歲,兩旁列着丫鬟三、四十人。內十餘個粗壯雄健者,各執繩索、板子恭立。翠翹忖道:“這不是個好所在,若果陷入她傢,翠翹又落苦海了。”不覺墮下淚來。然事已至此,不得不上前相見。遂整一整衣衫,轉移蓮步。此時乃暮春時節,已是單夾之衣。身穿月白綢紗衫,內襯紅綢紗襖,白綉裙,大紅鳳頭鞋,自階下一步步行上堂來,賞是風流齊整。
宦夫人看了道:“果然好一個美品,怪不得我女婿愛她。今日不把她個下馬威,怎麽磨滅得她性子落來!”翠翹看看走近前,那旁邊立的丫頭道:“新來丫鬟磕夫人頭。”翠翹不知來歷,回眼看那叫的人。那丫頭大呼道:“還不磕頭,討打!”翠翹着了一驚,連連跪倒,磕了四個頭。宦夫人開言問道:“那丫頭是哪裏人氏?姓甚名誰?有甚事故丈夫賣你到此?”
翠翹聽了“丈夫賣”三字,不知從哪裏說起,衹得跪上前兩步,含淚稟道:“夫人在上,待妾訴稟。妾傢住臨淄,乃良人之婦,偶在後園燒夜香,被人搶擄至此,望夫人搭救。”宦夫人道:“這妮子恁的鬍說,臨淄離此相隔二千餘裏,你是幾時離的?”翠翹道:“妾那夜燒香,是三月初五。”夫人大怒道:“這丫頭真是可惡,半句言語也沒有真實的。臨淄到此,有一月路程。今日纔是二十五,你到我府中已是三日,就飛也飛不到此。我看你言語支離,行藏古怪,不是個背夫逃走,被人賺賣於此,定是做甚不端事,丈夫遠賣他方。從直招來,免我拷打。”翠翹道:“妾實臨淄良人之婦,有傢有業,有公有夫,實是被強人劫擄至此的。”
夫人冷笑道:“更說得沒腔了。強人擄了你,將來賣與我府中,船來三日,經程二千餘裏,你怎一言不說?況此官船,難道怕他怎的不成!”翠翹哭道:“夫人,我被他捆住,心下還是明白的,我道:‘大王財帛聽取,勿傷吾命。他將甚物件在妾口中一抹,便如醉如癡,不明不白,昏昏沉沉,不知怎麽了。直到今日,方纔明白。’妾見潭府,尚疑是夢中。”夫人笑道:“這是睜眼夢。你到我跟前不直言明訴,搗出這樣鬼話來塘塞我。我替你醒一醒夢,你自然條直肯說。”叫:“丫環,捆打她三十,再盤問她。”
兩邊丫頭應了一聲,趕到翠翹身邊,拖翻在地。拿手的拿手,拿腳的拿腳,扯褲的扯褲,脫開來。大經褲子映着瑩白的皮膚,真是可愛。那些使女哪裏曉得惜玉憐香,乃久慣行杖的人。把褲子抻得貼緊,一些展動不得。一個跪在地下記數,兩個擒住手,一個撳住頭,一個行杖。喝聲:“數着。”劈空一板,打將落去。
翠翹叫:“啊唷!”一聲,臂上絶似火燒,魂魄早已不在了。那無情竹板,上下打在一處,不須三、五板子,血流漂杵矣。可憐如花似玉一個佳人,怎受得恁般摧殘。叫屈連天,地皮也啃去了一寸。打到二十,氣已絶了。丫頭報夫人道:“新丫鬟死了。”夫人道:“挺起來用水噴醒。”丫頭齊應了一聲,放了翠翹。一把頭髮抓起,從背後挺住;一人拿水,照臉一噴,瞬息之間,漸漸蘇醒。道:“痛殺我也。”又移時,方神定哭道:“夫人饒命。”
宦夫人道:“我府中使女不下三百餘人,你若死了,不過是氈上去得一根毫毛耳。你莫把死來嚇我,你若妮心改過,把那些油腔都去盡了,我也另作一樣看待你。你若仍前那樣裝喬,須知我要活活敲死。”即喚老姥姥出來道:“這妮子就撥在你名下,教她刺綉澆花,取名叫做花奴。把她這些舊服色俱換下了另與她刺綉隊裏衣服穿。”姥姥上前對翠翹道:“花奴姐,謝了奶奶,同到我那裏去將息。”
翠翹打得半生不死,聽得此言,想道:“死在這裏,一發不值錢了。且同姥姥去,看是怎樣所在。生不能復冤,死當為厲鬼以報之。”爬嚮前,磕頭道:“多謝奶奶。”那夫人道:“今後要守規矩,少犯定行重責,須要小心。”言罷,起身退入,諸婢皆散。
姥姥叫刺綉的丫頭扶着翠翹,轉到她的住所,叫值鍋的暖酒,衝上些沙糖,把翠翹吃。翠翹道:“我惡心,吃不下。”姥姥道:“此血攻心也,你若不吃下血的酒,必要死。若在這府中死了,比一隻雞、牲口還不如哩。我看你相貌非常,自有出頭日子。不知前生做甚冤孽,該到此處受這番磨難。你且安心調養自傢身子,這段緣由少不得有個清白時節。”
翠翹聽了姥姥這些話,甚是講得有理,因哭道:“衹求老娘慈悲。我便勉強吃下酒去。”姥姥又去討些護心藥把她吃,整整睡了兩個月,棒瘡方得痊愈。起來換了青衣,替那些綉花女班,成行作隊。逢五逢十,夫人來查一次,見她刺綉好,花枝茂,也難為不得她。
一日,小姐回傢,夫人喚花奴叩見小姐。小姐道:“這花奴是幾時來的?”夫人道:“來有五個月了。人也伶俐,女工也通得。你爹爹討來伏侍你的,恐不中用,我先留在府中教訓一番,等她習成規矩,然後送來把你。如今盡可用了。”小姐道:“多謝母親。”夫人吩咐道:“花奴,你隨去伏侍小姐,須要如我這裏一樣。姑爺處切不可做沒廉恥事,若有些風聲,我帶回來,便活活打死你。”小姐道:“我傢主公也不是那等沒廉恥的秀纔。”夫人笑道:“事雖如此,我也要吩咐她。”
次日,小姐回,花奴拜辭了夫人,又去辭別姥姥。姥姥淚下,也捨不得翠翹。低聲吩咐道:“性命要緊,遇着熟人,切記不可廝認。在心,在心。”翠翹摸頭不着,道:“承教,時刻不敢忘也。”灑淚而別,隨小姐轎回傢。進得門來,又是一番境界,免不得替那些丫頭、使女趨蹌。小姐問道:“花奴,曉得甚雜技麽?”
翠翹愁怨無聊,正欲藉樂音寄恨,遂稟道:“奴婢曉得鬍琴。”小姐分付叫取鬍琴一張,付與翠翹。翠翹情傷命薄,調音指法更是凄婉。小姐聽了大喜道:“你既擅此技,今後衹隨我佐飲消閑,不必入那些丫頭隊中。”翠翹道:“多謝小姐擡舉。”終日隨着她彈弦歌麯,一則免了替那些油、????、醬、醋丫頭為伍,二則也得以發其抑鬱不平之氣。
時光易過,不覺半年有餘。忽報:“相公回。”小姐出迎,兩個敘了寒溫,問了起居,衆使女並僕衆們一齊磕了頭。翠翹那時還在房裏替宦氏收整妝奩,小姐叫花奴:“來磕了姑爺頭。”翠翹放了梳籠,即整衣到廳上來。偷眼一覷,驚道:“呀!束生怎到在這裏?”忽小奴又叫道:“花奴快來磕相公頭。”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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