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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論紅樓夢 》
第15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5
李劼 Li Jie
這種解讀的要點在於先於自身的頑石之於死亡的閱讀。在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哲學中,死亡是時間的標界,也是此在之時間意義的規定。此在因為嚮死亡的生存,纔使存在的觀照和對存在的領會成為可能。然而,這種規定在《紅樓夢》裏卻如同歐幾裏德幾何進入彎麯空間變成了黎曼的麯面幾何一樣被轉入另一種座標體係。所謂靈魂自救,使存在一下子突破了此在嚮死亡生存的前提,代之以它的先於自身。因為靈魂沒有生存論意義上的死亡,衹有被拋棄或沉淪的歷險。靈魂不會因生命中止而消失,但卻可能因過度地沉緬於塵世而泯滅。為了不至於泯滅,靈魂在塵世必須被訴諸情愛,尤其在一個從來無視情愛的世界上,情愛幾乎成了靈魂的惟一現身形象。而連接這種靈魂和靈魂的現身形象的中介,便是時間的虛無。
時間的虛無是《紅樓夢》所置身的中國歷史的一個顯著特徵。權力的爭奪,欲望的翻滾,道德的潰瘍,語言的虛假,所有這一切如同一潭泥漿,看上去內容豐富,其實什麽都沒有。一部二十四史如同李紈的那身裝束,“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黑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衹是虛名兒後人欽敬。”可見,這種時間的虛無狀態,乃是靈魂的死亡景觀。因此,對死亡的畏懼,在《紅樓夢》中不是以生命的受到威脅為特性的,而是以對靈魂的空缺感到悲憤為實質的。或者反過來說,因為靈魂的闕如,致使時間成為虛無。似乎是為了彌補這樣的虛無,小說推出了那個太虛幻境。
太虛幻境是《紅樓夢》中一顆顆晶瑩美麗的靈魂的奧林匹斯山,塵世中的苦命少女,在此可是山上的諸神。正是這種神靈般的莊嚴高貴,致使跟在警幻仙子後面的賈寶玉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當年的《孔雀東南飛》《洛神賦》以及後來的《西廂記》《牡丹亭》中那一股股超凡脫俗的靈氣,似乎全都匯集在這奇妙的仙境中,使時間獲得充實的生命,從而在審美的嚮度上輕輕地展開。而賈寶玉的所謂神遊,則以象徵的方式閱讀了歷史,穿越了時間隧道;然後由靈而情,作為一個情種形象返回塵世。時間在這顆情種灑嚮人間的那一刻重新開始,或者說,歷史不再以暴力和道德的方式,而是以情愛的方式被再度虛構。順便說一句,正由於情愛負荷着如此高貴的使命,纔致使情種賈寶玉對少女們懷着與生俱來的神聖情感。
如果說情種賈寶玉是作為靈魂的頑石在塵世的現身形象,那麽大觀園作為一種與以往歷史全然不同的以情為主的神聖世界則兌現了太虛幻境中的時間的虛無。人們或許可以在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窺見些許大觀園世界的影子,但兩者的區別在於:那個桃花源是個純粹的理想世界,而大觀園卻是被虛構了的歷史本身。桃花源的烏托邦意味在於生命的隱逸以及因隱逸而來的高潔,而大觀園的歷史性卻在於靈魂的實現以及因此而來的時間的復歸。這種歷史性在兩個嚮度上展開自身,在其空間嚮度上它綻出靈魂,在其時間嚮度上它預告命運。靈魂是高貴的,命運是無奈的。在此,生命對死亡的挑戰完全變成在無奈面前的失聲痛哭,於是有了多情的公子的撮土為香,有了淚美人兒的荷鋤葬花,有了哀歌如許誄文如歌。那條在靈界的淚河(曰之靈河)在園內以一脈清流的形象汩汩而來,默默而去,將一種流水落花的哀婉訴說得淋漓盡致。
在此,我想提醒人們註意的是,眼淚和情愛乃是大觀園世界的兩個基本構成元素。高貴的靈魂經過太虛幻境的過渡後灑落到人間的是一汪淚水和一片情意,並且按其各自的陰陽本性訴諸淚水形象林黛玉和情種形象賈寶玉。癡公子說出的是“滿紙荒唐言”,淚小姐兌現的是“一把辛酸淚”。一陰一陽,構成大觀園世界的基本的人文景觀。而所謂存在之於死亡的恐懼也就在眼淚汪汪的情愛中展現出來;眼淚是恐懼死亡的象徵,情愛是靈魂存在的現身。愛得越深,哭得越多;靈魂越自覺,眼淚越洶涌。所謂淚盡之時,也即魂逝之日。林黛玉一死,賈寶玉便除了撒手飛逝,別無他念。這與其說是一場愛情悲劇,不如說是一次眼淚和情愛在塵世間的高峰體驗。一路走,一路唱;一路愛,一路哭。愛的是各自的靈魂,詩意盎然的存在;哭的是死亡的命運,過去的歷史和無望的未來。在此,死亡被訴諸無盡的流水,情愛被訴諸繽紛的落花。而流水和落花則又是大觀園中與賈寶玉林黛玉的人文景觀相對應的兩個基本的自然景觀。
曾有人將大觀園中那條清澈的溪水比作高潔的象徵,並且以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為依據。我想這僅僅在將大觀園比作水做的世界對照於大觀園之外的那個泥做的世界的意義上成立,但就大觀園本身而論,流水卻與死亡相關。即便就水之於女兒的象徵意味而言,所謂紅顔薄命,也藴含着死亡的信息。當年孔子面對溪水尚且嘆息“逝者如斯夫”,更何況無情地流經這個落英繽紛的大觀園的流水。正因如此,賈寶玉纔不忍心將落花撒入流水;也正因如此,林黛玉纔荷鋤葬花,而不是投花於水。這種葬花不是世人心目中所豔羨的優雅情調,而是面對流水這一死亡形象的恐懼。“無盡頭,何處有香丘?”於是“一掊淨土掩風流”。青塚之於死者是歸宿,是傢的終極代償,但之於活人卻是一種寬慰,一個美好的願望,祝願死者永世長存。因此葬花既是對花的悲悼,又是對死的抵抗,儘管這種抵抗是如此的嬌弱無力,但它畢竟體現了葬花者對花的執着,或者說對情愛的矢志不移,因為落花乃是情愛的象徵。
《紅樓夢》中有大量的折花、送花、詠花乃至葬花的細節和有關這些細節的詳盡描述。比如一個編柳折花的細節,可以引發一場啖鶯叱燕的戰爭,一個送宮花的契機,竟會附帶一出閨房戲鳳的調侃;而大觀園內的一次次詩社吟詠,更是對花的一遍遍唱贊;至於林黛玉那首著名的葬花詞,一句“花謝花飛飛滿天”,便道盡大觀園內滿世界落英繽紛的情調和氛圍;如果從花的象徵性上讀解,那就是情滿天下的景象。這種以花喻情、詠花抒情的隱喻性敘述,將靈魂在大觀園世界的現身形象鋪展得栩栩如生,沁人心脾,而且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無論是詩社的熱烈,還是葬花的凄婉,都展示得大度有緻。中國傳統美學的所謂情景交融,於此獲得了極緻性的發揮。
一方面是眼淚和情愛,一方面是流水和落花,大觀園世界以如此一種人文自然互相映襯的景觀,展示出其存在論意味。眼淚和流水的互文,道出一種綿綿不斷的悲懷和詩意十足的畏懼;情愛和落花的對照,推出一種至死不渝的風骨和哀亡沒落的崇高。死亡以眼淚和流水為意象,靈魂以情愛和落花為現身。一場以淚相伴的愛情,一脈流水落花的氣韻,合成一種在死亡面前的審美觀照。死的恐懼在此全然升華為美的享受。因為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終結,而衹是靈魂的回歸。這是一聲純正的歸去來兮,其清厲激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從《紅樓夢》的總體結構到這一在靈、夢、情三個環節上展現的存在論意味,整個敘述方式和敘事信息渾然一體。作為一部小說,敘述是以故事為對象的;而作為一則寓言,故事又是以隱喻為內涵的。或者說,人們在敘述的表層結構中讀到的是故事,而在其深層結構中讀到的則是寓言。故事是頑石的故事,敘述了頑石在人間的生命歷險;寓言是大觀園的寓言,隱喻着一種口腔文化的歷史性終結。因為作為庭院——口腔的象徵,大觀園內沒有其他所有庭院尤其是皇宮內的種種食色欲求和權力爭奪,惟有流水落花而已。中國傳統的庭院——口腔文化原有的攝食本性和消化功能在此被消解得幹幹淨淨。相對於《資治通鑒》或《三國演義》中的那種沒完沒了的角逐和吞噬,《紅樓夢》的作者無疑是幽默的。他的這種幽默在於,他對一個貪婪的似乎永遠吃不飽的民族衹說了聲好了,然後朝那張嘴裏扔進幾片花瓣,灌上幾口清水,便揚長而去。至於這個始終停留在口腔期的長不大的小崽子會不會因此餓死,或者能不能由此成仙,他就管不着那麽多了。而曹雪芹以後,王國維的自殺、李叔同的出傢、周作人的忍辱負重、陳寅恪的的壁立千仞,也都可以由此讀解。食色文化到了最後關頭,不是被食色撐死,便是吃掉自己。像《紅樓夢》作者那樣的飲水品花作自我超度的,不過是該文化衰亡之際幾個為數寥寥的幸存者。曾有人將他們稱為文化遺民,我想,更為準確的理解,似乎該說成最後的貴族,或者再準確一些,夕陽西下時分嚮自身敞開的存在(Be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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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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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自序 | 第2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1 | 第3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2 | 第4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3 | 第5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4 | 第6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1 | 第7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2 | 第8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3 | 第9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4 | 第10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5 | 第11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1 | 第12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2 | 第13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3 | 第14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4 | 第15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5 | 第16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1 | 第17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2 | 第18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3 | 第19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4 | 第20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5 | 第21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6 | 第22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7 | 第23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8 | 第24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9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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