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 我的四爸巴金   》 寻找童年的足迹(1)      李致 Li Zhi

　　一九八七年十月，四爸——巴金在阔别家乡26年后，回到成都。
　　为了这一次回来，我和四爸多次通信。四爸思乡之情极浓，他在信中表示“我的确打算今年秋天回成都看看，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要身体吃得消，我一定走一趟”。在另一封信上又说“总之，我闭上眼睛之前要回故乡一次，实现我多年的愿望。我要倾吐《愿化泥土》的感情。我想走走看看”。四爸还表示：“最好是静悄悄地来去，不惊动任何人。”
　　当时，我在省委宣传部工作。宣传部向省委、省府写了《值班报告》。报告中特别提到“巴老身体不佳、精力不足，他不打算参加任何社会活动，也不拟多会见人”。我们还给有关人员打招呼，请他们“保密”，以便巴老真正得到休息。可是四爸10月3日离沪抵蓉，当天上海一家大报即发了消息：《巴金返川探乡亲》。尽管消息中提到“此番回乡，巴金与当地有关部门‘约法三章’：一，不参加宴会；二，不参加会议；三，不接受记者采访”。但这条消息实际起了宣传作用。
　　开初，我们只通知了《四川日报》和四川电视台，请他们适当采访，留作资料；即便要发表，也得在巴老回到上海以后。可是不几天，上海电视台记者赶来了。他一到成都就从早到晚守在金牛宾馆四爸住处，四爸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四川电视台的记者也不示弱，并与之竞争。当然，应该感谢他们为巴金的这次故乡行留下了许多珍贵资料。但巴金的每一项活动，都跟有一批记者，加上各处的领导出迎，确也有某些不便之处。马老(识途)在五老(张秀熟、巴金、沙汀、艾芜、马识途)游新都之后就说：“这哪像出来游玩?连摆龙门阵的时间都没有。巴老也得不到休息。”我与四爸开玩笑：“这就是做名人的难处。”四爸没有说什么，只莞尔一笑。
　　这次返川的最后一天(十月二十日)上午，四爸提出到文殊院去。文殊院位于成都市区西北角，是著名的庙宇，被称为川西“四大丛林”之一。我们设法避开了记者和接待人员。陪四爸去的都是家里人，四爸的女儿小林、女婿祝鸿生、侄女国煣、侄外孙李舒，还有我。出面接待的是宽霖方丈(省政协委员)。这是唯一的一次自由自在的活动。
　　那天四爸穿一套蓝布中山服，还加上一件蓝色外套。头戴一顶前进帽，气色颇好。在文殊院大门前下汽车，四爸坐在手推车上，径自到了接待室。只在途中看了一看大殿的外观，这毕竟是他早年到过的地方。小林夫妇和国煣第一次来，便兴致勃勃地去参观。
　　宽霖和四爸两位老人，一见如故地开始叙旧。
　　“我年轻的时候到李府上念过经，”宽霖说。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家里请和尚在文殊院念了三天经。”四爸则说：“所以想来文殊院看看。”
　　我这才明白四爸来文殊院的目的。原来四爸在怀念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爷爷去世很早，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他的相貌我是从照片上看到的。我小时候听母亲讲，爷爷在广元县做过知县，我父亲、三爸和四爸都跟着爷爷在广元县住了两年才回到成都的。
　　“我父亲很喜欢我。他平时常常带着我一个人到外面去玩。”我突然想起四爸说的一句话，这是在他的散文《家庭的环境》中读到的。对了，就在这篇文章里，四爸描述过爷爷是戏迷，既喜欢川戏又喜欢京戏，还和演员交朋友。我父亲和几个叔父(包括四爸)组织新剧团时，爷爷还为他们编了一个叫《知事现形记》的剧本，演出时他曾看得哈哈大笑。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四爸描写我爷爷去世的情景。当三爸和四爸坐在房间里，望着黯淡的清油灯光落泪时，我父亲忽然走进屋哭着说：“三弟、四弟，我们如今没有父亲了……”
　　我在遐想，宽霖和四爸却在谈健身之道。
　　几天前“五老”游新都桂湖时，闻着桂花的余香，四爸讲了一段他童年的趣事：“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桂湖。我一个人走迷了路，吓得哭起来。以后才被父亲找到。”这也是四爸对爷爷的怀念。四爸是一个十分珍惜感情和友谊的人，尽管他坚决反对封建社会和旧礼教，但他仇恨的是吃人的制度，而不是一概否认父母的慈爱和手足的情谊。这一点，过去我理解得很肤浅。
　　四爸比宽霖大几岁，宽霖很关心四爸的健康。他边说边比划，教了四爸一种健身法。为了便于记忆，宽霖把它编成几句话，并叫它为《长寿歌》：
　　行住坐卧处，经常手摸肋与肚；感觉痛快时，两手肚下居；四肢血脉贯注时，背拳摸肾部。
　　小林夫妇和国煣参观回来，已经到该回宾馆的时候。四爸和宽霖告别，感谢他殷勤的接待。宽霖送给四爸一串佛珠，并表示要求菩萨保佑四爸长寿。四爸不信神，但他愉快地接过佛珠。宽霖的友情显然使四爸感动。
　　在归途中，四爸又给下一辈讲笑话。说他小时候曾经想出家，但一看小和尚烧戒疤，害怕痛，又不敢当和尚了。我问四爸为什么那时候想出家，他说：“感到社会黑暗，找不到出路。”我想起我父亲在一九二九年给四爸的一封信上曾说：“我两个没娘没老子，各秉着他父母给他的一点良心(指“对于人类的爱是很坚的”——这也是我父亲的话)，向前乱碰罢了。”当然，我父亲和四爸的结果大不一样。我父亲的“不抵抗主义”导致他自杀；四爸的“大胆”、“反抗”，不仅使他冲出旧家庭，用笔倾诉他的爱与恨，成了反封建的战士，还熬过了十年浩劫，踏上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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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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