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全漢文   》 捲十五      嚴可均 Yan Kejun

  ◎ 賈誼(一)
  誼,洛陽人。文帝初召為博士,遷太中大夫,謫為長沙王太傅,徵拜梁王太傅。有《賈子》十捲,集四捲。(案:賈誼諸疏散在《新書》者十六篇,小有異同,見存不錄。)
  ◇ 旱雲賦
  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遙望白雲之蓬勃兮,氵翁澹澹而妄止。運清濁之Е洞兮,正重沓而並起。嵬隆崇以崔巍兮,時仿佛而有似。屈捲輪而中天兮,象虎驚與竜駭。相搏據而俱興兮,妄倚儷而時有。遂積聚而給(《文選》謝《敬亭山詩》註作「合」)沓兮,相紛薄而慷慨。若飛翔之從橫兮,揚波怒而澎濞。正(一作「雲」)惟布而雷動兮,相擊衝而破碎。或窈窕而四塞兮,誠若雨而不墜。陰陽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貪邪而狼戾。終風解而霧散兮,陵遲而堵潰,或深潛而閉藏兮,爭離而並逝。廓蕩蕩其若滌兮,日照照而無穢。隆盛暑而(《文選》潘嶽《在懷縣詩》註、陸機《從軍行》註作「隆暑盛其」。)無聊兮,煎砂石而爛胃。湯風至而合熱兮(《北堂書鈔》一百五十六作「陽風至而含熱兮」)群生悶滿而愁憒。畎畝枯槁而失澤兮,壤石相聚而為害。農夫垂拱而無事兮,釋其鋤耨而下淚。憂疆(一作「壤」)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惜稚稼之旱夭兮,離天災而不遂。懷怨心而不能已兮,竊托咎於在位。獨不聞唐虞之積烈兮,與三代之風氣。時俗殊而不還兮,恐功久而壞敗。何操行之不得兮,政失中而違節。陰氣闢而留滯兮,厭暴至而沉沒。嗟乎,惜葉太劇,何辜於天無恩澤。忍兮嗇夫,何寡德矣!既已生之,不與福矣。來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一作「甚」)可悼也。忄兮慄兮,以鬱怫兮,念思白雲,腸如結兮。終怨不寸,甚不仁兮。布而不下,甚不信兮。白雲何怨,奈何人兮。(古文苑。)
  ◇ ね賦
  牧太平以深志,象巨獸之屈奇。妙凋文以刻鏤,舒循尾之采乖。舉其鋸牙以左右,相指負大鐘而欲飛。(《藝文類聚》四十四)
  妙凋文以刻鏤兮,象巨獸之屈奇兮。戴高角之峨峨,負大鐘而顧飛。美哉爛兮,亦天地之大式。(《初學記》十六)
  攖擊拳以虯,負大鐘而欲飛。(《御覽》五百八十二)
  ◇ 鳥賦
  誼為長沙王傅三年,有鳥飛入誼捨,止於坐隅,似,不祥鳥也。誼既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乃為賦以自廣,其辭曰:
  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集予捨。止於坐隅兮,貌甚閑暇。異物來萃兮,私怪其故。發書占之兮,讖言其度。曰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請問於鵬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兇言其災。淹速之度兮,語予其期。乃嘆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請對以臆。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形氣轉續兮,變化而禪。氵勿穆無窮兮,鬍可勝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福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兇同域。彼吳強大兮,夫差以敗;越棲會稽兮,句踐霸世。斯遊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說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纏。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蕩相轉。雲蒸雨降兮,糾錯相紛。大鈞播物兮,央無垠。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賤彼貴我。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誇者死權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趨東西。大人不麯兮,意變齊同。愚士係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衆人惑惑兮,好惡積億。真人恬漠兮,獨與道息。釋智遺形兮,超然自喪。寥廓忽荒兮,與道翺翔。乘流則逝兮,得坻則止。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泉之靜,泛乎若不係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纍,知命不憂。細故蒂芥,何足以疑!(《史記·賈誼傳》、《漢書·賈誼傳》、《文選》、《藝文類聚》九十二。)
  ◇ 惜誓
  惜餘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反。登蒼天而高舉兮,歷衆山而日遠。觀江河之紆麯兮,離四海之沾濡。攀北極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虛。飛朱鳥使先驅兮,駕太一之象輿。蒼竜蚴虯於左驂兮,白虎騁而為右,建日月以為蓋兮,載玉女於後車。馳騖於杳冥之中兮,休息乎昆侖之墟。樂窮極而不厭兮,願從容乎神明。涉丹水而駝騁兮,右大夏之遺風。黃鵠之一舉兮,知山川之紆麯。再舉兮,睹天寺之圜方。臨中國之衆人兮,托回飆乎尚羊。乃至少原之野兮,赤鬆王喬皆在旁。二子擁瑟而調均兮,餘因稱乎清商。澹然而自樂兮,吸衆氣而翺翔。念我長生而久仙兮,不如反餘之故鄉。黃鵠後時而寄處兮,鴟梟群而製之。神竜失水而陸居兮,為螻蟻之所裁。夫黃鵠神竜猶如此兮,況賢者之逢亂世哉!壽冉冉而日衰兮,固亻回而不息。俗流從而不止兮,衆枉聚而矯直。或偷合而苟進兮,或隱居而深藏。若稱量之不審兮,同權概而就衡。或推┢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諤諤。傷誠是之不察兮,並紉茅絲以為索。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惡。放山淵之龜玉兮,相與貴夫礫石。梅伯數諫而至醢兮,來革順志而用國。悲仁之盡節兮,反為小人之所賊。比幹忠諫而剖心兮,箕子被發而佯狂。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長。非重軀以慮難兮,惜傷身之無功。已矣哉!獨不見夫鸞鳳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循四極而回周兮,見盛德而後下。彼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羈而係兮,又何以異乎犬羊。(《楚辭》十一。王逸《敘》雲:不知誰所作也,或曰賈誼,疑莫能明也,今姑編入《賈集》。)
  ◇ 上疏陳政事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國製搶攘,非甚有紀,鬍可謂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數之於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奴賓服,四荒鄉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鹹理,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於無窮。《禮》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綱陳紀,輕重同得,後可以為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其具可素陳於前,願幸無忽。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日夜念此至孰也,雖使禹舜復生,為陛下計,亡以易此。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艹彗}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亂,高皇帝與諸公並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僅得捨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然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亡不帝製而天子自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啓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衆理解也。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製,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衆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鬍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鬍,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衆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製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鹹知陛下之明。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為若幹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其分地衆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衆,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鹹知陛下之廉。地製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叛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鹹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之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緻順,故天下鹹知陛下之義。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後世誦聖。壹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也,又苦蹠戾。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製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病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縣。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曼侮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緻金絮采繒(《後漢·西域傳》註引作繒彩)以奉之。夷狄徵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非倒縣而已,又類闢,且病痱。夫闢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得輕得復,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將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竊料匈之衆,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睏於一縣之衆,甚為執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係單於之頸而製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衆,唯上之令。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裏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民賣僮者,為之綉衣絲履偏諸緣,內之閑中,是故天子後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之表,薄紈之裏,糹以偏諸,美者黼綉,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墻。古者以奉一帝一後而節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下賤得為後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皂綈,而富民墻屋被文綉;天子之後以緣其領,庶人孽妾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鬍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饑,不可得也。饑寒切於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姦邪,不可得也。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並心於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傢富子壯則出分,傢貧子壯則出贅。藉父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並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然並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信並兼之法,遂進取之業,天下大敗;衆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然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盜者刂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餘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亡行義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於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於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姦人並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姦人幾幸,而衆心疑惑。豈如今定經製,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有親各得其宜,姦人亡所幾幸,而群臣衆信,上不疑惑!此業壹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若夫經製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夏為天子,十有餘世,而殷受之。殷為天子,二十餘世,而周受之。周為天子,三十餘世,而秦受之。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見於天也。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道之教訓:此三公之職也。於是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識,三公、三少因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也。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於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於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擇其所耆,必先受業,乃得嘗之;擇其所樂,必先有習,乃得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於學。學者,所學之官也。《學禮》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則聖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逾矣;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考於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此五學者既成於上,則百姓黎民化輯於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習與智長,故切而不愧;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趨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於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使趙高傅鬍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故鬍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豈惟鬍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諺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又曰:「前車覆,後車誡。」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聖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絶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後車又將覆也。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縣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夫鬍、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纍數譯而不能相通行,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時務也。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是故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雲禮雲者,貴絶惡於未萌,而起教於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捨,取捨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積,在其取捨。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道之以德教,或驅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驅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餘歲則大敗。此亡它故矣,湯武之定取捨審而秦王之定取捨不審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纍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德澤亡一有,而怨毒盈於世,下憎惡之如仇讎,禍幾及身,子孫誅絶,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鬍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衆庶如地。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聖王製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裏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諭也。鼠近於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於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見君之幾杖則起,遭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衆庶同黥劓髡刖笞亻馬棄市之法,然則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
  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係糹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駡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衆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敬,衆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
  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吞炭,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衆人畜我,我故衆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讎,行若狗彘,已而抗節緻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頑頓亡恥,[B104]詬亡節,廉恥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主上有敗,則因而扌延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苟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人主將何便於此?群下至衆,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財器職業者粹於群下也。俱亡恥,俱苟安,則主上最病。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簋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胜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氂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縛係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而加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ㄏ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群臣自喜,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傢,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扦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故曰聖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將為我危,故吾得與之皆安。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托不禦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漢書·賈誼傳》:是時匈奴強侵邊,天下初定,制度疏闊,諸侯王僭擬地過古製。淮南、濟北王皆為逆誅。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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