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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復夢 》
第十二回 皮老爺無心獲盜 祝公子有意鄰船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包勇來到村中,見土房草屋不多幾傢。路旁有幾個蓬頭赤腳小孩子,騎一個大羊在那裏吆喝玩笑。看見包勇騎着大馬,都瞅着他嘻嘻好笑。包勇問道:“有個衙門在那兒?”內中一個大些的孩子用手指道:“那拴着大牛的門裏就是衙門。”
包勇聽見,下了牲口,拉着走到巡司衙門前,衹見滿地下都是些牛糞,墻上貼着一張告示。上寫着道:東鄉鎮分巡廳加三級紀錄五次皮為再行嚴諭事:照得本廳自莅任以來,署中屢次失竊。該弓役、保甲人等,並不認真緝捕,自相推諉,以至該賊肆無忌憚。後又於初五夜間,乘本廳醉後,該賊率領多人挖墻入室,竟將內宅各處地方衣服、首飾等項席捲而去。並偷去大豬二衹、火腿一條、腌雞三個、拜匣一個,內有當票四十五張。該賊等膽敢藐視,實堪發指。除據實申詳查辦外,合行再為嚴諭。為此示諭該弓役、保甲人等務須上緊實力,將該賊等一並人贓緝獲,送廳究辦。如若得錢縱放,一經查出,立即鎖拿治罪,斷不寬耍該役等須各凜遵毋違。特示實貼署前。
包勇看完告示,不覺呵呵大笑,自言自語的道:“怪不得這老爺姓皮,真姓得合式。”一面笑着,往裏就走。衹見迎面來了一人:光着腦袋,一張焦黃精瘦的颳骨臉,蓬蓬鬆鬆的一嘴花白黃須;穿一件無領不藍不黑七通八補的單布直裰,一隻?q黑稀破白布單襪,拖着兩片無跟青布破鞋;手裏拿着個半邊缺嘴的砂吊子。擡頭看見包勇。問道:“你找誰的?”包勇道:“我要來見老爺的,你們老爺可是姓皮?”那人點頭道:“姓皮,名字叫做皮仁。”包勇問:“是那裏人?”那人道:“這可不知,聽不出是那裏口音。我瞧他履歷是議敘出身,應天府人。請教大太爺尊姓?打那兒來?要見咱們老爺有什麽話說?”包勇道:“我叫包勇。送禮部柳大老爺的靈柩、傢眷回廣東,路過此處。剛纔在前面樹林邊遇盜,特地來見老爺,要當面說話。”那人聽說,嚇了一跳,答道:“我就是本衙門的書辦,姓張。咱們這官府聽見了賊都還害怕,不要說是強盜。上司行下來緝捕文書堆如山積,他連瞧都懶得瞧,成天傢在上房陪着太太喝酒,任什麽事也不管。大太爺,你衹瞧我這樣兒,就知道了。”包勇道:“門上的爺們是誰?”老張道:“門上就是大少爺,是他承繼的兒子,叫做皮求,任什麽兒更不懂。這件事,我對大爺說,他父子兩個最怕人熏,還怕人發狠。你到了門房裏衹管大嚷大叫,把官兒鬧了出來,不怕他不出點子汗,鬆不得一點勁兒。我去打酒,回來聽你的信兒。”包勇會意,一直進去,見兩旁東倒西歪有幾間房屋,滿地長的都是青草。三間大堂設着公案,看那桌上的灰。倒有一寸來厚。包勇將牲口拴在廊房柱上,隨嚮東邊走。到門房往裏一瞧,見一個後生仰面躺在炕上,手裏拿本《西遊記》,正念到大鬧火雲洞,豬八戒去請觀音菩薩。包勇叫道:“門上是那位二爺?”那後生聽見吃了一驚,將書放下,轉過頭來看見包勇,一面坐起問道:“你是那兒來的?”包勇道:“我姓包,送禮部柳大老爺靈柩、傢眷回廣東,路過此處。剛纔離衙門不遠,被強盜打劫。傢眷、靈柩都在前面等着,我特來見老爺說話。”門上的見包勇說話硬頭硬腦,走過來陪笑說道:“大爺請坐,我們敝上人連日身子不快,不能出來,一切事務都不能辦。況且盜案,更該到縣裏去報纔是。”包勇瞪着兩眼大嚷道:“你這話就鬍說!現在你們該管的地方被盜,你們不管,要你這官兒在這裏幹什麽?盡叫你們住着不要錢的房子,陪女人喝酒的嗎?白吃了朝廷的俸祿,本身職分緝捕的事務不管,單學會了喝酒,這一方的百姓是替你傢會酒帳的嗎?你叫他打聽打聽我包大爺是誰!叫他別裝糊塗,快快兒出來見我,或者還有好處到他未定;若再推三阻四的,不要說他是皮仁,就是他是個鐵人,我也要擠扁了他!你快些進去回罷,大爺還要去趕路呢,沒有這樣大工夫在這裏等他!”門上的見包勇來得兇狠,想來這件事下不去,衹得到上房通報。誰知皮仁已入醉鄉,正在好睡。皮求着急,對他媽說,現有一人在外如此如此的這麽一件事,快些叫老爺起來。那位太太將嘴一咧道:“什麽要緊,人傢被盜與咱們什麽相幹?叫他到縣裏去報。”皮求着急道:“我的老太太,我剛纔叫他縣裏去報,惹他瞪着眼駡了一個難,衹差要打。”
那太太道:“既如此,叫他寫張報單來,再出四兩銀,咱們替他去報。”皮求急的跺腳,說道:“我的媽!你怎麽這樣糊塗!現在他們傢眷都在道兒上等着呢。”娘兒們正在說話,包勇在外等的着急,大喊大叫,漸漸嚷到上房來了。娘兒兩個忙將皮仁推醒。皮仁閉着眼問:“有什麽事?”皮求將如此這般尚未說完,衹聽見隔院子的那一帶板壁,被包勇一腳踢去,不覺驚天動地的一齊倒了。皮仁嚇了一跳,酒也驚醒,一翻身起來,趕忙跑出院子。皮求也掙着同了出來。包勇正在大叫,皮仁忙走上前去,說道:“這位就是包二太爺嗎?請到書房去坐。怎麽跑到我的上房,又將板壁踢倒,這是什麽話呢?我雖職小,也是朝廷命官,難道一點理法也沒有的嗎?”包勇道:“這位就是皮老爺?你倒別拿這話來熏我!老爺說是朝廷傢命官,難道朝廷叫老爺睡着做命官的嗎?”皮仁見包勇說話結實,辭色甚厲,衹得和顔悅色的說道:“我一時亂話,包二爺休要動氣。請到書房坐下,我再領教這被盜的緣故。”包勇道:“天氣快晚了,太太們車子在道上等着呢。我也不及同老爺細談,就站在這裏說兩句罷。我們剛纔走到對過的這樹林裏面,跑出十幾個強盜,都騎着快馬,手中拿着器械,前來打劫。被我們一頓鐵鞭、彈子打傷了幾個,掉下馬來,現在俱被拿住,餘外的四下跑掉。有一個為頭的強盜呢,是受傷跌下馬來,被馬拖死。那幾個都還活着,請老爺去瞧瞧。我交給老爺就要下店,天快黑了。”皮仁聽說心中大喜,忙答道:“我就去立刻吩咐門上,就去傳弓兵、保甲伺候,趕忙備馬。”一會工夫將皮仁樂了個使不得。包勇心下明白他樂的緣故,肚裏暗笑,且不說破。
不一會,門上來回都已傳齊。皮仁同包勇走出大堂。包勇看見三四個弓兵同那兩個保甲,都是大風吹得倒的,看了甚覺好笑。那個姓張的書辦,也站在面前。包勇問道:“張先生,你們鎮上有歇店沒有?”老張道:“歇店沒有。衹有一個武秀纔劉傢房子寬大,院子裏歇得下車。也常有官府們來往趕不上正站,藉他傢住一宿。”包勇道:“很好。我就煩張先生,拿這裏老爺的一個帖兒去致意,說柳大老爺的傢眷,衹有一輛篷車,趕不上站,藉住一宿,飯食自備,衹用他的柴水鍋竈等項,明日重謝。我還有事同老爺商量,不能到站上去了。”皮仁道:“很好。你就拿帖子去說一聲罷。”老張答應就去。
皮仁在大堂上牲口,前面一對弓兵喝道。包勇拉着馬走出大門,騎上跟着,出了村口用鞭子指道:“那裏就是。我先去伺候。”說着,磕開牲口飛奔而去。轉眼之間,早已來到車邊。
柳太太娘兒兩個見天已昏黑,四面荒涼,急的要死。雖有大奶奶壯膽,到底是個女流,地下又捆着幾個強盜,等着包勇再也不來,玉友心中也很着急,衹不好說出口兒,勉強安慰太太。
這會兒看見包勇到來,就同得了恩赦一樣,歡喜不校包勇對夫子們說:“咱們到村裏去過夜,明日多走幾裏罷。”下馬到車前,回過太太同大爺們放心。衹聽見吆喝着“皮老爺來了”,一直走至車邊,勒住馬問道:“那位是柳少爺?”柳緒聽見,忙要下車,皮仁忙止住道:“少刻再見罷,先給老太太請安道驚。”又問包勇道:“那位馬上的是誰?”包勇道:“那就是少奶奶。剛纔這幾個強盜是少奶奶打下來的。”皮仁大驚,說道:“敝治這幾個強盜一時冒犯,少奶奶受驚了。玉友道:“幸在老爺的境上,得以保全性命,不然還不知作何狼狽。”
皮仁無言可對,衹得答道:“豈敢,豈敢!全仗少奶奶大力。”
包勇道:“天色已晚,請皮老爺將強盜收去。”皮仁道:“我的衙役沒有幾人。同包二爺商量,叫幾個擡材的夫子幫着擡到衙門去,這裏衹須留幾個人看着靈柩,太太的大車衹管趕到村裏先去歇息。”包勇道:“皮老爺說的甚是。”吩咐趕車的,將車吆喝着往前先走。張玉友騎馬跟大車。包勇叫那些夫子用材上小杠,同着弓兵將幾個強盜擡着,跟皮老爺送到巡司衙門,餘下的夫子看靈柩。一群人都往村裏擡來,不一會俱來到東村鎮口。
包勇將馬催開,先進村去,那大車還在前面等候。包勇到衙門口瞧見老張,叫他引路。走了十幾傢門面,就是劉秀纔傢。
將車一直趕進去,見很大一個院子。上面一帶有十幾間住房,東邊一溜都是廂房,兩邊是馬棚、牛欄。院子裏站着個三十來歲的人,戴着武巾,穿一件青紗窄袖單衫,係一條三寸寬的鸞帶,蹬着雙衝頭皂靴,在那裏指手畫腳的照應。玉友早下牲口,柳緒下車,夫妻兩個端條板凳扶柳太太下車。老張對包勇道:“那位就是本傢劉大爺。”包勇聽說,趕忙回過太太。柳太太命柳緒過去見禮道謝。劉秀纔趕忙過來拜見太太同大奶奶。吩咐小子點上一枝紅燭,照着太太們進去。屋裏面一個大炕,倒很幹淨,四面裱得雪白,桌椅臺凳都收拾的很好。包勇卸車,柳緒夫妻幫着搬運,小丫頭衹好扶着太太,拿個手巾痰盂而已。
包勇正在料理,聽見有人找張先生去說話。老張對包勇道:“那件事總在晚生身上,衹要求包大爺照看晚生。”包勇道:“你盡力去辦,交給我,不用多說。”老張點頭,一直來到衙門裏。剛走進大堂,遇着皮求說道:“老爺在簽押房等你說話,再也叫不來了。”一面說着,同老張進去。皮仁坐在裏面,見老張進來,對皮求道:“你去小心照應強盜,多傳幾名更夫,休要偷懶。”皮求答應了出去。
老張走到桌邊說:“老爺叫書辦?”皮仁道:“我叫你來商量辦個詳稿,咱們竟給他連夜一報。我的意思且不報縣,先盡上頭通報,過後再到縣裏去報。你想想看,使得使不得?”
老張道:“話都沒有說過,怎麽老爺去報起來?”皮仁道:“同誰說話?”老張道:“誰拿的強盜,就同誰說話。”皮仁道:“在我境上拿住的,難道他還要送到別處去不成?”老張道:“書辦也不管這閑事,剛纔聽見那個姓包的同那位少爺說道:‘如今交給了他,也不怕他放掉一個。咱們見了巡按大人,若是大爺說不來,我幫着大爺將這件事從頭至尾說個明白。’書辦聽見這話有些不對勁兒,我就順便打聽巡按大人同他們是個什麽交情。誰知是柳大老爺的門生,柳太太正要去找他呢。老爺想,這口水兒吃得下吃不下?”皮仁聽說,冷了半截,說道:“既如此,我為什麽給他們管強盜?倒沒有那麽大工夫。叫人擡到他們那裏交還了罷。”老張笑道:“老爺這些話,都不是對書辦說的正經話。”皮仁道:“這不是正經話,誰合你說笑嗎?”老張笑道:“隨老爺怎麽辦,書辦如何知道呢?老爺沒有什麽吩咐,書辦出去了。”說罷,轉身就走。皮仁叫住道:“你站着,咱們再商量。”老張道:“老爺各自拿主意。”
皮仁道:“你給我拿個主意,到底是辦還是不辦?”老張道:“書辦沒有什麽主意,請老爺自傢做主。”皮仁道:“辦不辦與我總不相幹,也沒有什麽要緊。”老張冷笑道:“辦呢,老爺升官;不辦呢,老爺壞官。”皮仁道:“我不懂,你倒說給我聽。”老張道:“書辦不過混說,老爺怕不明白。”皮仁笑道:“你既知道我的心事,何不替我想一個主意。”老張道:“老爺實在心裏要怎麽辦的道理,不要藏頭露尾,半吞不吐的,揀直對書辦說了,書辦好拿主意。”皮仁道:“我的意思,要求柳太太,叫他將這幾個強盜給我去辦。柳太太他怕死了強盜,聽說我要,再沒有不依的。你說使得使不得?”老張搖頭道:“這還不是正經主意。”皮仁放下臉來說道:“左不是,右不是,難道我叫你進來開心嗎?”老張道:“老爺請息怒,書辦見老爺這些說話,都不是要辦的實話。如果要去求柳太太,豈有柳太太住在咱們鎮上,連個人兒也不差去請請安,一口水兒也不送去請人喝喝,平安的跑去問他要強盜。那柳太太未必是個傻子。就算柳太太肯了,那個姓包的同那大少奶奶出死力拿着強盜,白叫人拿去升官請賞?除非老爺是他們的什麽,這倒論不定。若白不相幹的,這就難說了。”皮仁道:“我豈不明白,但不知那姓包的是怎麽意見?”老張道:“姓包的有什麽意見?人已交給了老爺,等着巡按大人合老爺要強盜,少了一點兒就是亂兒。”皮仁道:“依你的意思是該怎麽辦呢?”
老張道:“書辦的意思說出來,老爺必不肯辦,所以書辦也不便說。”皮仁道:“你衹管說,如能行得,再沒有不依的。”
老張道:“既如此,頭一件事先着人送些蠟燭、茶葉、點心過去,說道:‘老爺現在審着強盜呢,一會兒再過來請太太同少爺、少奶奶的安。’這裏趕緊備個便飯送去。等書辦私下去見老包,同他商量,衹要他肯將事辦妥了,咱們就給他一個連夜通詳。一面知會營縣多撥兵丁民壯,老爺將幾個強盜親自解到按院衙門,那按院大人歡喜,保上一本,老爺立刻就是知縣。若錯了這個辦法,叫別人辦去,老爺一定是革職,還要留在這裏拿那逃走的十幾個強盜。老爺想,咱們這裏連個賊也抓不着一個,不是說是強盜,那就難說了。”老張的一席話,將皮仁說的啞口無言,想了一想,站起身來說道:“我依着你辦,姓包的總在你身上。我的光景,你是知道的,總盡我的力量就是了。我去叫他們收拾晚飯,一會兒聽你的信罷。”老張道:“這件事,書辦盡着心給老爺去辦。老爺斷不可張揚。各處的捕快常有到咱們鎮上來踩緝,倘若叫人知道,這事就有些拿不定。”皮仁道:“很是。你就去罷。我若得了知縣,必定重用你。”
老張道:“總是老爺的恩典。”皮仁去張羅晚飯,送東送西,上房裏忙做一堆。
老張心中有了主意,慢慢走到劉秀纔傢來。衹見包二爺同劉大爺站在院子裏謙讓。老張問道:“二位謙些什麽?”包勇道:“劉大爺一定要備晚飯,咱們太太說斷不敢當。劉大爺說已經辦現成了,這怎麽說呢。”老張道:“罷呀,劉大爺是個孟嘗君,最愛做個人。包大爺再上去回聲太太,領了劉大爺的這點心罷。”包勇見他情真,衹得上去回過太太,出來稱謝,領了盛意。劉秀纔進去料理。
包勇在車上取馬褥子,鋪在地上,就邀老張同坐。老張道:“那件事敝官府有點眉目,總要請教大爺是個什麽光景?”
包勇道:“我是個直爽人,瞧你們的那個官兒,也是擠不出大血的。我也不要他的一千八百,衹叫他好好的給我一百兩光邊紋銀,趕車的同夫子們,叫他每人賞一兩銀,今日晚上送來。你去生發他多少,我也不管。我這裏頭明叫你發個財,但是他一會兒也斷拿不出這些。你不如叫他寫張票子給你,就說你替他藉銀子給咱們,叫他過幾天設措還你,也就很好。若是馬上逼他拿出來,就逼死他,也是無益的事。”老張道:“大爺見得是,我就在這裏謝謝。”說着,跪下去磕頭。包勇忙拉住說道:“強盜的那幾匹馬,是我要的。你這會兒過去,就給我拉過來,一同好喂。”老張道:“那容易,我就去叫人送來。竟是這樣,遵命去辦。”包勇點頭,老張辭別,歡喜而去。
劉秀纔裏面送出飯來,卻是大盤大碗。包勇接着送了進去。
玉友擺好盤碗,替太太斟酒,夫妻兩個坐下,一同暢飲。正吃的高興,皮老爺又送飯來,包勇叫他們擡到上房,柳太太瞧了一瞧,命大奶奶將清淡些取一兩樣過來,桌上肥魚大肉換下去,都叫包勇拿去吃飯。包勇答應,搬到院子中間,擺在地下,將趕車的同夫子們都叫出來,大傢同吃,又打上十來斤酒。包勇領着他們坐了一地,吃得鬧熱,唱的唱,說的說。衹見巡役拉着三四個馬來,包勇起身接了,拴在樹上,就叫巡役也來喝酒。
又烙了些餅,下些面,叫他們盡量吃個大醉大飽。
老張來找包二爺說話,包勇連忙站起身同到東廂房裏。老張笑嘻嘻的在懷裏掏出兩大包銀子,遞與包勇說道:“請大爺收了。“這還有二十五兩銀子,是賞夫子們同趕車的。”包勇將兩大包接了,揣在懷內,手裏拿着小包兒問道:“你的呢?”
老張道:“蒙大爺提拔,晚生發五百銀的財,他寫了一張藉票,用上印,總在十月以內歸還,明日先給五十兩。”包勇道:“也罷了,拿幾兩銀子買點産業,也夠你下半輩子的過活。”
老張千恩萬謝道:“蒙大爺的恩賜。”包勇道:“不用提起,咱們去喝酒罷。”老張道:“本該陪大爺坐坐,我還要趕着去辦詳稿。”包勇道:“既如此,倒不便留你了,竟請罷。”
老張去後,包勇來到上房,將小丫頭支使開去,就將上項事情回明太太,懷裏取出銀子來。柳太太道:“這是你辛苦來的,快些收去。”包勇道:“全是大奶奶的力量。”玉友道:“我不過助你的威勢,今日若非有你,我如何成得了這功?你竟收去罷。”包勇取了一封,謝過太太,收在懷裏。柳太太命大奶奶也收下那封銀子。包勇出去,將皮老爺賞的二十五兩交給衆夫子同趕車的,均勻分散。衆人大樂,都去歇息。到了五更,就收拾起身,人人高興,望着大路揚揚而去。包勇回過太太,將兩匹好馬送給劉大爺,作為謝禮不提。
且說老張來見皮仁說:“銀子全已交代。包二爺說請老爺放心,太太同大爺見了按院,一字不提,有可以為力的地方,還要替老爺說句好話。”皮仁聽說,歡喜不盡道:“咱們連夜就通詳罷。”老張道:“先給他個通稟,再備詳文。差個能走道兒的弓兵,多賞些盤費,他就起身,兼程趕去投遞,然後再趕着通詳,這就辦得結實。”皮仁贊道:“很是。你就在這裏辦起稟稿。我叫人去請幾位相公來,幫趕着寫。”老張答應,立刻在簽押房裏辦了個稟稿,遞與皮仁,在燈下念道:銅山縣東鄉鎮巡檢司皮仁謹稟大人鈞座:敬稟者,竊卑職自任事以來,凜遵憲諭,時刻留心捕務,不敢偷安。茲於本月初四日申刻,據弓兵黎金等稟稱,有強盜數人手執器械,攔劫行客。卑職聞報,立即帶領弓兵、保甲人等親身往拿。該犯等意欲脫逃,抵死拒捕。卑職帶領弓兵奮勇格鬥,將該犯等七名全行打傷,一並擒獲。現在移詳營縣,俟兵役到鎮,卑職親自解赴憲轅,聽候審辦。除備文照例通詳外,合行先具蕪稟。恭請福安,伏維慈鑒。卑職仁謹稟。
皮仁念着,一面點頭。念完之後,說道:“很好。快些寫起來。”門上進來回道:“請了兩位會寫字的相公,在書房裏坐着呢。”皮仁吩咐點燈出去,又叫老張趕着寫出一個來做樣子。鬧了半夜,寫完通稟,賞了弓兵盤費,連夜差他動身。
初五一早,營縣的兵役到齊。皮仁叫木匠連夜做下木籠,將強盜裝入籠內,親自起解。一路小心管解,直到了按院衙門。
審出實情,果然是屢次行劫殺人的首夥盜犯。按院大人歡喜皮仁認真緝捕,將他提拔起來,後來竟做到知縣。那老張發這註大財,置些産業,竟享了後半世的安樂。這些都是後話不提。
柳太太們從此暮宿朝行,又走過幾站,不覺到了清江縣,是下船的碼頭。包勇尋客店住下,卸去大車,將靈柩擡到碼頭上,卸掉了杠,就有船行裏來攬買賣。包勇同着到河下看來看去,揀了一隻荊州劃子,講成一百五十兩銀子,送到江西南安府交卸。當時立了行契,兌交一半銀子,轉來回過太太。那些趕車的同夫子們,都得柳太太的賞賜,十分感激,俱要等着伺候太太上船。包勇又將那三個牲口賣了二百五十吊錢,將船上的米炭菜蔬辦了個全備。趁着夫子們就將靈柩安設中艙,請太太們下船。柳太太住在房艙,柳緒夫妻住在官艙。柳太太因他們沒有成親,到底不便,況且孝服已過了兩年,心中急欲抱孫,所以來到路上叫他兩個已成了夫婦。此時下船,就令兒子媳婦住在官艙,包勇住了頭艙。諸事齊備。祭過河神,放了一大串鞭炮。船傢道過喜,大篩着金鑼,扯起布帆,開船前進。
柳太太自從上道以來,在車裏早行夜宿,十分勞頓,今日坐了大船,覺得異常爽快。船中無事,娘兒兩個提起當年無可倚靠投入尼庵,“若不是老師父慈悲留住,我娘兒兩個已為乞丐,如何得有今日;又蒙他師弟兄們殷勤照應,不致凍餓。去年春天那一場大病,可憐智能衣不解帶的服侍我一個多月,將他的衣服當個罄盡,給我服藥調理,同自傢兒女一樣。可憐那天見咱們起身,哭的發暈,你叫我這段心腸如何丟得他下?”
說畢,母子掩面而哭。
玉友再三勸慰道:“太太不必悲念,既蒙慈愛智能,媳婦不敢隱瞞。稟知太太,將來總有見面之日。”柳緒忙跪在膝前,哭泣不語。柳太太道:“你這是仔嗎呢?”玉友說道:“因太太提起智能之事,其中有個緣故。那年賈府的鳳二奶奶帶着寶二爺同蓉大奶奶的兄弟秦大爺,在庵中住着料理喪事,智能同秦大爺有終身之訂。誰知秦郎壽短,此事中止。那年太太到庵之後,他見咱們大爺聲音笑貌活像秦郎,因此一段癡情,又有終身之念。自愧未曾蓄發,不敢啓齒。又不料師父剛死,璉二哥給媳婦成了這段姻緣,因此他更加悲苦。媳婦知他兩個有這一段難說的苦情,已再三諄囑,令其蓄發靜守,慢慢稟知母親開點慈恩,接他來了結一段姻緣。不意母親心中十分垂念智能,媳婦不敢不稟明緣故。”柳太太扶起兒子,點頭嘆道:“你們既有這些緣故,對我說明,這又何妨。將來這事怎麽了結,衹好寫書子托賈府上帶他回南,再作商量。”娘兒們說了一會,又問起:“你怎麽學會彈弓騎馬?”玉友道:“六七歲時,跟着父親在間壁淨土寺裏念書,寺裏有個燒火老和尚,他本是少林寺出身,又會看相,他對我父親說,’這個姑娘要叫他學些男人們的武藝,將來很有用處。’父親問道:‘叫他學個什麽武藝?’那和尚道:‘舞槍使棒都不可少。我先教他學個輕鬆些武藝子。’就傳我打彈子,成天傢不住手的學,直學過五六年,纔成了功。和尚道:‘有這樣本事,一生受用。這叫做隨心彈子,不拘要打那裏,隨心所欲,百發百中。’後來到了饅頭庵,閑着無事,在後院裏同那些師弟兄們學騎牲口。”柳太太道:“怨不得我那天見你上馬比緒兒還靈便。”柳緒笑道:“好姐姐,你教我打彈子。”玉友笑道:“要拜師父的那麽容易,拜也不拜就教你?”柳緒道:“我拜,我拜!”說畢,對着玉友跪將下去,一連氣磕了七八個頭。惹的柳太太哈哈大笑。
把個玉友面脹通紅,笑道:“你真是個傻子!叫船上的瞧見,像個什麽樣兒?”柳緒道:“我拜師父,這怕什麽?”大傢說笑了一回。自此柳緒盡心盡意學打彈子,後來倒也學了些工夫。
且說船中行了幾日,這天已到揚州,在碼頭上將船暫為停泊。那碼頭上先有一隻官船停着,柳緒在艙望那旗上寫着:“禮部大堂”,看那船是衹大沙飛船,前後的旗槍牌傘俱極體面。柳緒正在觀看,不覺兩船早已相並。見那船艙裏站着一人,瞅着柳緒忽然叫了一聲“哎呀!”不知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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