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笤帚胡同打电话来叫我去一趟,我晚上就去了。一见面杨先生就说:“回头咱们站站地方。”我说:“大叔您安了身段啦?”杨先生说:“其实就是想个法儿出里场椅,不能硬山搁檩地出去,是不是?”我说:“您有身段,我也得有点陪衬哪。”杨先生说:“你念大王请,〔三枪〕,喝酒;我喝完酒把酒杯往桌上顿一下,念‘咳’跟着我就站起来把酒一泼,杯子往后一扔,趁势出了位,你随着一惊,也就站起来啦。我念‘想俺项羽呵’,唱‘力拔山兮……’咱们俩人来个‘四门斗’不就行了吗?”当时我们来了几遍,“力拔山兮”,他在“大边”里首按剑举拳,我到“小边”台口亮相;“气盖世”,他上步到“大边”台口拉山膀亮相,我到“小边”里首亮高相;“时不利兮,骓不逝”,双边门,“骓不逝兮”,各在自己的一边勒马;“可奈何”二人同时向外摊手;“虞兮虞兮”他抓住我的手腕。我说:“咱们就先这样来,唱完了再研究。”
过了几天我们白天在吉祥园演出,又贴《霸王别姬》,场子比上次又有减少,大约从韩信坐帐到项羽乌江自刎共有十四五场,打得还是不少。杨先生也觉得打得太多,反而落到一般武戏的旧套,这出戏的打应该是功架大方,点到为止,摆摆像,所以也逐渐减了不少。这出戏在北京每年义务戏总要演几次,最后是1936年的秋天我从上海回来,又合演了三次,到这个时期已减到十二场,解放后减到八场。
我心目中的谭鑫培、杨小楼二位大师,是对我影响最深最大的。虽然我是旦行,他们是生行,可是我从他们二位身上学到的东西最多最重要。在我心目中谭鑫培、杨小楼的艺术境界,我自己没有恰当的话来说,我借用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里面的话,我觉得更恰当些。他说:“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在笔先,画尽意在。”谭、杨二位的戏确实到了这个份儿。我认为谭、杨的表演显示着中国戏曲表演体系。谭鑫培、杨小楼的名字就代表着中国戏曲。
杨先生不仅是艺术大师,而且是爱国的志士。在芦沟桥炮声未响之前,北京、天津虽然尚未沦陷,可是冀东二十四县已经是日本军阀所组织的汉奸政权,近在咫尺的通县就是伪冀东政府的所在地。1936年的春天,伪冀东长官殷汝耕在通县过生日,兴办盛大的堂会,到北京约角。当时我在上海,不在北京,最大的目标当然是杨小楼。当时约角的人以为北京到通县乘汽车不到一小时,再加上给加倍的包银,杨老板一定没有问题,谁知竟碰了钉子,约角的人疑心是嫌包银少就向管事的提出要多大价银都可以,但终于没答应。1936年,我回北京那一次,我们见面时曾谈到,我说:“您现在不上通县给汉奸唱戏还可以做到,将来北京也变了色怎么办!您不如趁早也往南挪一挪。”杨先生说:“很难说躲到哪儿去好,如果北京也怎么样的话,就不唱了。我这么大岁数,装病也能装个七年八年还不就混到死了。”1937年,日本侵略军占领北京,他从此就不再演出了,1938年(戊寅年正月十六日)因病逝世,享年六十一岁,可称一代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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