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英雲夢傳   》 第十四回 香閨內花神夢兆 錦堂前桂子雙生      鬆雲氏 Song Yunshi

  詞雲:
  林泉錦綉情多少,才子精,佳人妙。牡丹芍藥齊開了,有花神瓊瑤表。天錫降麟兒雙巧,畫堂慶歌宴風標。遣情是白雲花,朝日處,家乡好。
  右調《迎春樂》
  話說錢祿上樓來,見那女子哭得蓬頭垢面,眼都腫了。綉珠見有人來,更加哭得兇些。錢祿道:“小娘子不必悲傷,小生非因風月而至,是意閑遊到此。適聞小娘子悲苦之聲,諒非甘情落於風塵之意,這還是你父母將汝賣在此間的,還是被人拐騙?可細剖一言,吾當拔汝水火。”綉珠初還認是誘他,後來見錢祿說話正道,就住了哭,偷眼看錢祿好象故鄉音說話,諒是好人,遂低聲說道:“承相公垂問,妾當直告:奴本是武林吳府中的侍婢。”又將同夫人、小姐上京被動,自己投江之由說了一遍。錢祿驚道:“原來就是吳文勳年伯傢的姐姐!”綉珠見有年伯之稱,心又少安,遂問道:“相公尊姓?何以認得傢老爺?”錢祿道:“小生也是武林人氏,姓錢,表字春山,與你傢老爺是年伯侄。我常在汝傢府中出入,原來未曾見過,所以就不認得。”綉珠道:“原來是錢相公,賤婢衹聞其名,也未識荊。”錢祿道:“這也罷了。衹是汝因何得到此地?”綉珠道:“投江得蒙老漁救養,所拜老漁為父,衹道棲身再訪夫人、小姐,不期一旦禍起蕭墻。是日忽見一隻船來,說是王老爺同小姐衣錦還鄉,船過京口,來訪尋妾,說來底裏投機。妾思小姐心重,一時被惑,不等漁父來就過他舟,望江都進發,那時已知落計,悔之無及,未識強盜是何人,將妾賣與院中。錢相公既同傢老爺是年傢,須看年傢之誼,望救小婢子出水火之中,小婢子則銜恩不盡。”說罷就跪於樓板上,錢祿忙扶起道:“姐姐少待一日,等小生脫汝水人之難。”綉珠見錢祿允救他出火坑,滿心歡喜。
  鴇兒見客人上樓去,綉珠也不啼哭了,但聽得唧唧噥噥,笑道:“我說這賤人是裝腔,今日見了好老公,一般樣不做聲了。”錢祿遂走下樓來,鴇兒道:“相公,我這女兒可中相公之意?”錢祿道:“這女子乃與小生同鄉,故在樓上講了一會。但不知是何人賣與你們的?”龜子走來說道:“此女子是兩個京口人賣與我們的。這兩個人我也認得,他在京口西門開古玩店鋪,他原籍也是武林,前日紙上卻寫的姓吳,不知可是他真姓?往上亦有鬼名鬼姓,這也難以為真。”你道龜子何以肯說真話?因綉珠不肯接客,見錢祿說是同鄉,來問根由,巴不得要他贖去,就出脫了銀子,好再買粉頭。若是賺錢的貨,請他也不說實話。錢祿聽龜子講完,竟自回到寓所,細想他二人曉得吳府根由,必然有因。又想了想道:“是了,去歲京中臧氏事敗,有惡棍刁、白二人逃回南來,諒情是他二人又在此為惡,待到任之後,拿他來正法。”
  卻說長接衙役迎接新任太爺,訪得太爺先已到府私行,衆役亦回來伺候。錢祿已知船到碼頭,遂至舟中。少停,衆屬員俱來迎接。錢祿就吩咐到衙門相見,遂坐轎到了府衙。次日行香拜廟,拜了衆縉紳已畢,方纔放告。錢祿到任後治民有道,真正公庭無爭,百姓皆安。
  卻說這綉珠在院中眼巴巴的望錢祿來贖身,誰知一去杳無音信,嘆道:“男子漢的心腸,那裏論得,不過一時高興之譚,那還記得這等閑事。”又想道:“奴亦好癡也,他是個過客,我如何認起真來?”惟有悲哭而已。鴇兒每日來絮絮叨叨,打打駡駡的,料無出頭的日子,不如一死,也落個幹淨身子,正在那裏思無頭緒,不覺就朦朧睡去,衹見一輪皓月當窗,少頃,祥雲繚繞,現出兩個仙姬,冉冉而來,道:“姐姐休尋短見,不日有人來救你出火坑,汝後來還有好處。慎之慎之!”說罷,將綉珠一推,綉珠驚出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夢,細想夢中之言,句句在意,道:“我不日就脫離火坑,還言後有好日,但願依得夢中也好。”自己暗疑暗想下盡,後來綉珠所生的二女,就是夢中這二姬降生。
  且說錢祿逐日未免有些公事,一日想起院中綉珠之事,道:“幾乎忘懷了這樁事情,豈不被這女子說我言而無信?”即刻坐轎到陳傢院來,衆衙役摸頭不着,遂吆吆喝喝,來到陳傢院前。龜子見太爺到院中來,活不唬煞,心中懷着鬼胎。錢祿到院中坐定,叫帶龜子上來,左右將龜子帶到,跪在面前。錢祿道:“你就是院中當傢的麽?”龜子道:“小人正是。”“汝院中有多少粉頭?細細報來。”這龜子擡頭一看,見太爺就是日前在院中遊玩的客人,心上着了些忙,連一句話也回不出了。左右喝道:“太爺問你,怎麽不講上來?”龜子歇了一會纔說道:“太爺……太爺,小人……小人傢衹……衹……衹有四五個粉……粉……粉頭。”錢祿道:“本府不來難為你,休得害怕,好好的講來。你新買鎮江人那個女子,原身價多少?”龜子聞言,方定了神道:“太爺若要這女子,小人不要身價。”錢祿道:“本府那裏白要你的人,不過與他贖身。”遂着門人取出白銀,問龜子原價多少,龜子道:“買得紋銀一百二十兩,如今聽憑太爺。”錢祿命照數還他。龜子收去,即將小轎先擡綉珠進衙內,錢祿當下批了廣捕文書,即差捕役帶龜子做眼,到京口速拿拐賣女子的兩個拐子。公差領命,同龜子過江去拿人。
  錢祿回至私衙,綉珠拜謝道:“賤婢蒙老爺救拔之恩。雖婢子身安,未知傢老爺與夫人、小姐在那裏?敢問錢老爺可曉得?”錢祿道:“你傢老爺與夫人、小姐俱已在京中,小姐與王年兄已結花燭。”綉珠聞言喜道:“謝天謝地!衹道小姐已落強人之手,誰知原歸好處!賤婢欲往京中,何由得便?”錢祿道:“汝一孤身女子,怎生去得?目今王年兄有二姬之美,諒不屬意於汝。據下官論來。汝年已不小,尚未得逢愛婿,下官年交三十,尚少於嗣,意欲將汝納愛任上,未知姐姐意下如何?”綉珠道:“王老爺在京中,又贅誰傢為婿麽?”錢祿遂將王云細底說了一遍。綉珠聽罷,自己沉思道:“王云美有二人,縱然分愛,亦未必舒心。目今現成一個黃堂夫人,豈為輕我?”錢祿見綉珠沉吟不語,又問了綉珠,綉珠道:“蒙老爺不棄下賤,衹恐有辱。但是未曾請命於王老爺與小姐,雖則侍奉老爺,他日小姐知之,責其非禮。”錢祿道:“汝為一婢女,尚知大義,可敬可敬!今送汝暫居尼庵,待下官修書至京,候王年兄示下見允,那時娶汝回衙何如?”綉珠道:“若如此,賤婢則沐恩無赧。”錢祿遂將綉珠送到尼庵去訖。
  去說公差到京口,龜子已見二人在店內,指與公差,竟走進去將他二人鎖了起來。白從、刁奉驚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公差,不問情由,擅自拿人?”公差道,“我們是揚州府太爺差來的,連我們也摸不着,現有捕批在此。”二人見捕批,是拐女事發,無言可對。公差將他店內玩器取了兩擔,叫人挑了上船,過江而來。次早,錢祿坐堂,公差帶到二人,稟道:“犯人拿到,請老爺消牌。”錢祿叫帶上來,左右將二人提上堂來跪下,錢祿一看,正是白從、刁奉,遂將怒其一拍,道:“你這兩個惡棍奴才,拐騙人傢女子,賣良為娼。漁舟之女可是你兩個拐來賣與陳傢院的麽?”白從道:“青天太老爺,小的們那敢做這犯法的事?想是仇人暗害,求太老爺明鏡萬裏。”錢祿道:“好刁奴才,你且擡起頭來,認我一認!”二人擡頭一看,認得是錢祿,唬得魄散魂消,衹得哀求道:“小人們卻沒有拐人傢女子,求太老爺看同鄉分上,饒了小人們,願太老爺萬代公侯。”錢祿冷笑道:“好個看同鄉分上!明明拐騙漁舟女子,尚要口硬。本府想你在臧氏門下狐假虎威,今日也是惡貫滿盈,纔犯在本府手裏,也除得民間一害。”命左右:“與我拶起來!”兩邊役人一齊動手,他二人想來難賴,怕受大刑,衹得一一招認,錢祿摸簽摜下,每人四十,打得二人皮開肉綻,吩咐收監。錢祿退堂。可憐刁、白二人禁於監內,無人送飯,受盡苦楚,後來斷了獄食,活活的餓死在監中。正是:
  浩浩青天不可欺,瞞心豈少鬼神知。
  苟求可惜空成計,今日無常也算遲。
  卻說王云在京為官清正,聖上甚是喜愛,屢次上回鄉之本,衹是不準,惟在府中同二美朝夕一觴一韻,月下花前,極享人間之勝。一日正閉在府,傢人傳進書來,卻是揚州錢祿的來書。王云拆開看書道:
  弟錢祿頓首致書於
  雲翁年臺長兄大人座下:
  客歲揆違,屢懷厚德,何緣仕途羈絆,未能趨馳候謝,雖別左右,情激寸中,不忘於夢寐之間。所恨者關山間阻,以致知己無邀花月玩賞之辰,惟皓魄一輪,可共同觀清暉而已,啓稟臺顔,新聲奇異:尊泰山府眷嚮年北上,江中遭劫婢女綉珠懷義投江,六陽未絶,得江漁救免。依食幾載,禍逢臧氏惡棍刁、白設騙,售於敝治水火之中。弟竊聞究治贖回,寄於尼庵,令婢諒小姐禍福無定,立有神願,脫身難者情自妻之。弟尚乏嗣,欲納綉珠,未曾請命於足下,安敢鬥膽。肅此短牘奉聞,伫望翰頒定奪,幸之幸之。
  王云看罷來書,已知始末,袖書步嚮後堂,笑對夢雲道:“適間維楊太守有書到,下官甚是稀奇。”夢雲道:“有何奇事?”王云拿書道:“夫人看他來札便知。”夢雲接書細細看過,道:“呀,且喜綉珠未死。但是錢祿要他為妾,如何回他纔好?念他自幼相隨,又為我喪身,一旦與人為妾,我豈忍得?”王云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義,下官豈但無心,因同年分上,豈惜一婢以疏朋友。他言綉珠有願,怎好回答。”英娘在傍笑嘻嘻的,夢雲道:“賢妹為何暗笑?”英娘道:“姐姐,情義兩全的好。相公肯了是徒勞唇舌,衹恐姐姐肯而相公不肯。”王云道:“二夫人好趣話也。”夢雲道:“賢妹之言甚善,隨相公主意便了。”王云遂到書房修書,打發來人去訖。
  也無他事,不過在府朝歡暮樂,設建園亭,栽培花卉。偏有這等人來趨奉,呈送異奇花卉的,竟也絡繹不絶。將次無一載之工,花園裝修齊整,真個有四時不絶之花,八節長春之景。內起一亭,亭名積霞,半邊種的紅梅,半邊是白梅,白的白碧玉點成,紅的紅胭脂染就。王云或同二美共樂於此,或同親朋詩酒於亭間。一日王云設傢宴於亭中,相擁二美於梅間,夫婦三人觀梅小飲,傳杯弄盞,麯盡人間之樂。王云道:“值此花展,幽賞極樂,吾觀夫人之態若有所思,何有所係?”夢雲笑道:“相公有所不知,妾想人生於天地之間,有窮通艱舛,妾嚮遭臧氏之艱,賴得真人救免,後來得遇賢妹,俱為意外之事。此時同相公花前罇酒,妾念窮民攻於耕織,熱汗辛苦,相公可知乎?”王云道:“下官焉有不知下民之苦?此刻花前,何憂及於民?此兩端無並之禮,莫係遠思。”英娘已見王云之意,笑嚮夢雲道:“姐姐且舉霞觴,莫要與他相論,雲雲霧霧的。”夢雲道:“賢妹所見有理會。”王云道:“你二人同心奈何下官。今日慶賞名花,獨有酒無詩,豈稱佳興?下官先起一美韻,要難你二人。”夢雲和英娘笑道:“你也不識羞,我姊妹可是怕你難的?”王云哈哈大笑,侍女隨捧過文房四寶,王云立刻揮成一律。夢雲二人看上邊寫着《仲春於積霞亭賞紅白梅花之作》,詩云:
  滿亭春色曉風香,漫認羅敷舊日妝。
  紅掩丹砂千百態,白傅銀粉兩三行。
  喜他冰骨邀明月,愛爾霜姿帶素光。
  疏影牽連詩酒債,賞心常進紫霞觴。
  夢雲、英娘看過笑道:“我姊妹二人不可輸與他。”夢雲道:“我們各和一首。”英娘道:“姐姐先請,小妹續貂。”夢雲道:“賢妹休得過謙,我們同作。”二人遂各取錦箋,構思珠玉。王云衹管飲酒,任他姊妹推敲,少頃,二美詩成,遂送王云道:“妾們和韻在此,請相公改正。”王云笑道:“二位夫人佳句,自然勝於下官。”先取夢雲的看道:
  麯苑疏斜清影香,朝容暮態妒紅妝。
  雲霞錯認桃花塢,玉露渾看白雲行。
  獨占春魁非色豔,常開臘首藉寒光。
  簫簫鬆竹為良友,馥鬱飛來襲紫觴。
  王云吟完,拍案贊道:“真乃香奩佳句,下官誠不如也。”又將英娘的看道:
  亭亭玉樹啓寒香,愛嚮梅花卸晚妝。
  白蕊暗飛憐麯徑,霞林風動娛清行。
  低枝帶笑分人色,墜影含情勝美光。
  滿地月明疑點雪,知他春首助春觴。
  王云道:“二位夫人詩才並驅。”夢雲、英娘道:“妾等之句乃閨閣俚言,還要相公斧正。不消如此謬贊。”王云道:“夫婦之間,豈有枉譽。汝二詩新景新情,不似腐儒堆砌。”夢雲命侍婢取暖酒來奉老爺,王云暢飲酩酊,徹暮纔回房去。
  卻說錢祿接着王云回書,已知慨允,不勝歡悅,擇吉取回綉珠成親,是夕亦兩情歡愛,無樣的綢繆。綉珠已做了現成一個夫人,甚是快樂,閤城紳宦俱來賀喜。綉珠與錢祿成親後,念漁父恩養,稟知錢祿,着人去訪。差人去訪來回覆道:“這漁翁因不見女兒,終日悲想,得病死了,現葬江灘。”錢祿進來說與綉珠,綉珠聞言悲痛道:“漁父養妾幾年,一旦又為妾身亡。老爺能開恩,令妾至漁父墓前一奠,以表養膳之恩。”錢祿見綉珠重義,心上喜允。次日命傢人備了錢紙酒餚,綉珠帶了兩個婦女,上船竟過江來,至漁父墓所,哭拜一番,極盡其道,化了錢紙,奠畢回衙不題。
  卻說王云在京,光陰荏苒,不覺又是小春天氣。一日偶至園中,見百花齊放,萬卉呈英。王云見了驚奇,即回內堂來,嚮夢雲、英娘道:“二位夫人可知後園中百花齊放?我們同去看來。”夢雲道:“雖是小陽春,衹聞天後時此時曾百花開放,今日相公之言莫非來作耍妾們麽?”王云道:“說也奇怪,開得比春時更好,同去一看便知。”二美同了王云,來到園中,果然百花吐豔。但見那:
  嬌豔濃香花盡開,芍藥愛多才。牡丹富麗千般豔,羨苓蘭鬱鬱飛來。金桂風飄,榴葵皆綻,黃菊起層臺。玉蘭銀月慶三臺,白李並桃梅,水中菡萏容堪賽,出污泥不染塵埃。鮮杏梨芳,百花齊放,猶勝在春哉。
  右調《一叢花》
  夢雲、英娘玩賞多時,嚮王云道:“四季名花開在一時,此乃禎祥之兆。聞說昔年天後尚有牡丹、荊樹不開。”王云道:“百花開放,果是奇聞,明日奏知聖上,園中開宴,請百官同來一賞。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此乃千古奇聞,不可不奏聞聖上。”王云主意已定,明日早百官朝罷,王云出班奏道:“臣平南侯署兵部尚書事王云有奏章,冒瀆天顔。”黃門官接本呈上竜案,聖上看完,竜顔大喜,遂降旨道:“天後曾封過小陽春,催百花開放。今日卿奏園中百花開放,亦是世間少有之事,朕不得不去一幸。”遂傳旨命排鑾駕。王云謝恩,先回府中排香案伺候接駕,少頃,聖駕到來,王云同二位夫人接駕。聖上見王云夫婦三人接駕,遂傳旨命王云二妻回避,王云隨駕至園中。聖上看見真個花開千樹,翠壓重重,道:“誠然更勝於春。”遂就擺下宴來,君臣等盡歡。聖上大悅,盤桓許久方纔回駕,衆官亦散去,惟有楊凌與張、萬二人及吳斌父子、何霞等復坐下飲酒賞花。楊凌嚮王云道:“今日聖上大悅,明日必有加封。”王云道:“小婿再作此想,非志上也。將來要急流勇退,靜歸於林泉下矣。”吳斌道:“正在青年奪萃之時,賢婿何逃名之早耶?”王云道:“大人之意,又有一論。但小婿之志,原非功名在念。人生於天地之間,極盡其富貴,亦不免‘無常’兩字,倒莫若遁跡丘林,一觴一韻,嘲花吟月,何必為此烏紗拘束?”吳斌、楊凌二人點首道:“賢婿所論極高,日後歸裏,老夫等亦要偕行。”王云未答,又飲了一會酒,各各散去。
  王云回至園亭,一時神思睏倦,就伏幾而臥,竟入夢境。步出了亭子,衹見一天月色,花光燦爛。正玩之間,忽聞環珮之聲,隱隱在耳。王云轉想道:“是二位夫人來了。”其聲漸近,衹見數婢簇擁着一個霞衣女子,但見他生得:
  面似海棠初帶雨,姣容猶勝月中娥。
  霞衣款款輕盈態,見也魂消可奈何。
  王云見了驚奇不已,細觀所來女子,竟有些面善,一時想他不出,上前揖道:“何處仙姬降臨,下官不知,有失回避,望乞恕罪。”女子回禮道:“郎君難道不認得妾身了麽?妾乃香珠,為小姐死於非命,上帝憐妾義俠,封賜花神之職,掌轄長安。今令值小陽春,略施小伎,使園中香花開放,以報郎君佳兆。”言畢,步至亭中坐下,王云對陪,細看果是香珠,遂問道:“下官討滕武之日,知小娘子死於非命,下官悲痛至今,幸得小娘子已成神,又少慰予懷。”花神道:“承郎君感格及造碑亭,妾承郎君之恩,今當圖報,今小姐得配郎君,富貴極矣,猶念妾乎?”王云道:“小姐雖然得偕在府,其心那能放得小娘子下?每每憶想,無不疼泣。”花神道:“小姐念妾,我豈不知。妾雖不能生侍於左右,也常默護於妝臺。”說畢,遂令侍女排宴,又嚮王云道:“妾與郎君且飲一觴,不負今宵之遇。”衆侍婢領命,霎時將酒餚羅列亭中,花神遂邀王云入席,王云竟也就坐,花神對陪,侍女們進酒,正是,碧玉杯中斟琥珀,異香撲鼻;水晶盤內列珍饈,味獻時鮮。酒過三巡,花神命侍女奏樂,衆仙姬各執着鸞笙象板,頃刻間六律和聲。王云聞樂,情態難禁。少頃,又命歌舞,這青衣仙子領命,遂輕敲二板,宛轉歌喉,歌出《月宮春》兩闋,道:
  廣寒宮殿玉玲臺,仙姬慶紫杯。霞裳一麯愛媛來,憐取桂花開。露潤銀河香飄異,嫦娥相戲月中回。天開瓊瑤喜報,神仙親送來。
  舞衣不勝蕊珠香,霓雲護衆芳。留情笑獻紫霞觴,芙蓉星鬥光。月色花叢人意軟,瑤池會上我佯佯。風列花亭景物,君且有容光。
  這青衣仙子歌罷,那絳衣仙子同黃衣仙子二女對舞,渾似花枝招颺,舞出多般解數,真世間罕見。少頃,二姬舞罷,花神命素衣仙子奉王云酒,王云不勝酒力,辭之不飲,花神道:“郎君日間多飲故耳。此酒不傷脾胃,多飲無妨。適之歌舞可悅郎君之耳目?”王云笑道:“小娘子說那裏活來,這等清歌妙舞,人世焉有?”花神笑容可掬,輕舉霞觴,請王云用酒,王云又飲了兩杯。花神道:“妾此來非無益於君而至,因承君厚德,妾在廣寒宮得桂子兩枚,令女子吞之,定生貴兒,一則郎君有緣,二則相報前恩。”在袖中取出,着玄衣仙子送與王云道:“可與二位小姐各吞其一,定生折桂之兒,方見今夕之禎祥。”王云道:“下官有何恩德,敢勞小娘子用情如此?”就起身作謝。花神道:“用色溶溶,妾當回去。另有小詞一章,煩緻與小姐,異日再當圖會。”又道一聲“郎君珍重”,緲緲而散。
  王云正還在夢中依依之際,有府中兩個丫環領夫人之命,各提絳紗紅燈,來請老爺。衹見王云還伏幾而睡,兩個丫環上前道:“老爺,夫人有請。”王云猛然驚醒道:“那花神何處去了?”睜眼時衹見兩丫環侍立,方知是南柯一夢,袖中詞章、桂子猶存,口內餘香尚在,真為神異。丫環道:“夜深了,老爺請去安睡罷。”王云起身,來至內堂,夢雲和英娘迎着問道:“相公為何此時還在園中?”王云坐下笑道:“不瞞夫人說,適間送客回園,偶然神倦,隱幾少息片時,不期竟入好夢。”英娘、夢雲問道:“相公夢見何物這樣奇異?”王云道:“夢中見一美女,簇擁着侍女十數人,及問之時,就是香珠,上帝憐其義,封他做花神,掌管長安。此時園中花放,亦是他所施之伎,復排宴於亭中,侍女們情歌妙舞,麯盡盤桓,細問二夫人之起居,為之垂淚,言雖不能生奉於左右,定當時常默護在妝臺。”英娘聞言心酸流淚。夢雲笑道:“此乃相公日有所思,夜有此夢之故。”王云道:“現有實據。”夢雲道:“有何為據?”王云道:他送我桂子兩枚,詞書一章,寄與二夫人的。”王云遂在袖中取出桂子、詞書,對與二人道:“下官豈有謬言之理。”夢雲接過桂子來看,卻是彩錦封固,拆開看時,異香撲鼻,形似丹丸,纔信是真。又拆其書,三人同看道:
  昔日鄉山分袂,今宵錦苑傳書,雖隔陰陽徑界,晨昏照護於妝臺。憶別時朱顔緑鬢,嘆而今月影花形。碎首階前,惟報小姐之萬一;神封花使,是承上帝之洪恩。富貴榮身,主君福德,當尊綺羅錦體。小姐祿壽,該應苦風楚雨。每蒙垂淚,恩情何由報答。暗霧愁雲予懷,血染生離既絶,難以相親,今申桂子,後産麒麟;魂托書情,夢傳恩語。依依愁緒,衹寄花前花後;蕩蕩微軀,全仗風去風來。珍重萬千,餘情無既;俚言附後,極盡唏噓。
  月白風清欲斷腸,淚珠灑盡血成行。
  誰憐紅粉填丘壑,自嘆朱顔記短長。
  綉戶不爭人易老,紗窗未曉我先亡。
  歌花渾許怒輕薄,暗傍妝臺形影香。
  三人看完,見其情緻宛然,悲感不已,惟有英娘更加心酸垂淚。夢雲勸道:“賢妹何得情癡,他已成神,就如以恩報恩的了。”英娘含淚道:“姐姐不知小妹的心,想他為我亡身,今雖得成神,他心怨猶存,使小妹見此詩書,那得不慟?”英娘說罷,又索書看,已經不復見。王云道:“神者鬼也,仙者形也。他寄之書,不過一時之跡,我們看過,自然化去,不必疑猜了。”三人各歸臥房安寢不題。到次日,夢雲二人將桂子各吞一枚,日齒皆香,知為奇品,又到園中觀花,衹見所開花朵盡皆不見,依然枝枯葉落,英娘二人暗稱奇異不題。
  王云早朝,聖上加級,又賜金花彩緞,謝恩回府,自此光陰荏苒,英、夢二人已各懷身孕。王云見二位夫人懷孕,想花神兆,信不謬也。不覺又到了次年中秋佳節,英、夢二人已及臨盆,卻好是日二美一齊産下兩個麟兒,王云好不歡喜。已經尋下乳娘,一下地各來收領,有夢雲所生先下地為長,名喚桂兒;英娘所生為次,取名雙桂,真真一對粉孩兒,又且兄弟二人一般相貌。到了三朝,請諸親並同僚,其時楊凌官已入閣,張蘭官拜兵部右侍郎,萬鶴翰林學士,金聖錦衣衛僉事,滕武不願為官,入山修道去了。吳璧,吳珍皆登科第,俱入詞林,吳珍在京完姻。何霞登進士,現為禮科給事。鄭乾夫婦俱已病亡,王云亦極盡甥道,安葬在京。是日請來諸親,在府大開筵宴演戲,俱各暢飲。有吳斌嚮傢人道:“可到裏面抱出新公子來看。”王云遂叫乳母抱出廳前,諸親看見桂兒、雙桂,衆皆稱羨。吳斌同楊凌各抱一個在膝上道:“好一對寧馨兒!”喜歡的了不得,看了半日,遞與乳娘,各出黃金兩錠,為見面之資,乳娘就抱回內堂去訖。衆皆稱賀王云道:“如是寧馨之子,他日朝中之玉柱。”王云躬身稱謝。傢人一邊換席。演完了下本戲文,衆人方散。後堂所請的女眷,也是戲席,亦各散去。王云在府鬧過幾日,纔得清閑,不過在衙中與二美兩子聚樂消遣。
  任是光陰迅速,不覺又經四五番寒暑,那桂兒、雙桂已交五歲,真個是胭脂染就,玉粉妝成,英、夢二人愛如掌上之珠,寶貝相同。一日王云嚮夢雲二人道:“這二子要請個先生攻書纔好。”夢雲道:“妾聞姑蘇傢裏王三年紀老極,公婆墳瑩在蘇七八載,不歸祭掃,豈成子道。且來仕途也沒有甚麽大趣,常言道:‘官高必險’,相公何不致仕回鄉,何苦戀此烏紗?莫若林泉安逸,那時請一位飽學,可與二子攻書,豈不好麽?”王云道:“夫人所論甚善,下官起念已久,但是屢次上本,聖上不允,如之奈何?”夢雲道:“諒是相公言同不切,若是切當,聖上無有不準之理。”王云聽了夢雲之言,次早又上辭官之本,聖意不允,王云就一連上三本,然後纔準。王云見聖上準了,不勝歡喜,遂就打點長行。吳斌、楊凌見王云辭官,想他如此少年,倒急流勇退,我等在暮年,倒不回頭,亦各上辭歸故土的本章,不期聖上皆準,遂附了王云之舟。值衆同僚餞送,又忙有幾日,就擇下三月三日行程。
  夢雲、英娘也打點起身,又不捨園中花卉。是日夢雲嚮英娘道:“賢妹,我兩上可到園中細玩一番,可作辭行。料你我未必再來此地矣。”英娘道:“姐姐請。”二人輕移蓮步,相輓玉手,來到園中,見花開紅樹,鶯燕新聲,頓助行人之愁緒。英娘道:“姐姐初心惟勸相公回鄉,今日行期在即,反見姐姐之愁,何也?”夢雲道:“居此七八載,裝設花園之巧,我等去後,一旦又為他人所有。兼之朝夕盤桓其中,緑豔紅姣,明日撇他而去,故此心中耿耿,實無他意。”二人說話之間,走到牡丹亭畔,見開豔姣姣,百種奇葩。夢雲見牡丹茂盛,因嘆說道:“牡丹牡丹,明日妾去江南,你又為他人所玩矣!”說罷,霎時間千花墜地,萬蕊傾顔,夢雲和英娘二人驚奇不已,英娘就潸然下淚。夢雲道:“賢妹何以下淚?英娘答道:“百種姣花,為姐姐一言立時憔悴,豈有花知人事?必是花神香珠。”夢雲道:“然也。”英娘遂囑道:“花神花神,妾姊妹二人明日回南,為不捨園亭,今日特地辭行,何獨牡丹凋殘,群花如故?妾們留戀心腸,豈有易彼易此?”英娘說猶未了,頃刻間狂風大作,走石飛沙,二人唬得無躲處。少頃又日暖風清,衹見園中百花零落,四壁蕭蕭。夢雲、英娘道:“花神靈驗,識我等的心情,真個人間異事。”二人仍來至花廳,衹見粉壁上有詩四句,二人嚮前看詩道:
  苦心妾識便花殘,此去江南依舊看。
  莫為長安〔疏舊主〕,明年仍倚玉琅玕。
  後落“花神贈別”,去有軍人看過,及復看時,已連字跡全無。他兩人正議論之間,又值王云回府,不見兩位夫人,問侍女,聞知在花園內,遂走到園中,衹見花木凋零,蕭條無色。正無情處,又見二位夫人,反笑容可掬,王云遂問道:“園中花木凋殘,何故?”夢雲言其原故,王云聞知驚奇。當日不題。
  明日車轎起程,一路東行,至湖廣登舟,順流而下,所到之處,就有官員迎送,一日到得京口,夢雲要會綉珠,命舟泊江都。錢祿聞知,出郭迎接進衙。至內堂,各各敘禮坐下,獻茶畢,錢祿嚮吳斌、楊凌打一恭,道:“二位老師,年未耄耊,正當為朝廷柱石之時,為何倒隱歸林下?”楊凌道:“賢契有所不知,老夫輩年邁力衰,且才疏智短,故此辭歸故土,以待殘年。似賢契等少年英俊,正堪仕途,不料王賢契這等英英才傑,尚且激流勇退,何況老夫等乎?”錢祿又嚮王云道:“年兄正在少年,不該及早辭官。”吳斌道:“賢契不識小婿之意,他稱羨山林之趣,志在幽棲,不戀其極品,亦是知足之意。”錢祿點首,久致谢道:“屢承王年兄厚愛,銘刻不忘。”王云道:“年兄所納如君,可曾獲弄璋否?”錢祿道:“說也惶愧,不期雙生二女,為人所恨耳。”王云道:“兒女皆然,最為恭喜。”楊凌哈哈大笑道:“好個兒女皆然。”
  正說話之間,內堂傳請,錢祿就起身進去,綉珠迎着道:“老爺,賤妾有一言奉稟:聞得吳府夫人、小姐現在舟中,妾欲設席請來一會,未知者爺意下如何?”錢祿道:“下官倒也忘記了,虧汝題起。聽說楊老夫人並吳大娘都在舟中,可一同請來。”着書房寫書去投。一邊投帖,傢人傳進,夢雲收下來帖,遂有五乘宮轎來接吳老夫人——吳璧妻子因要侍奉公姑,所以同回——楊老夫人、夢雲、英娘,各各上轎,其餘丫環、婦女小轎,一齊接進衙中,錢祿大夫人也接在任上,同綉珠出來,迎接至後堂,各各敘禮。惟綉珠拜罷吳老夫人並小姐,含淚道:“賤婢投赴江中,幸遇漁人收養,常常思念夫人、小姐,心如刀割。衹言再無會期,誰知今日重逢。後來又遭刁、白之變,承錢爺收拔,如今侍奉錢爺,未曾稟命夫人、小姐,賤女之罪也。”吳老夫人道:“汝有昔日之義,故有今日之福,何罪之有。”夢雲道:“奴在京中,聞你為我投江,使我碎心終日。後江都既得,喜之不勝。衹望得能共事,不料又為錢君所留,我甚悵恨。”綉珠道:“綉珠乃賤妾也,出於無奈。”少頃茶罷,擺列酒餚,前廳吳斌、王云等飲酒,後堂佳人赴宴,極盡賓主之歡。綉珠見英娘同小姐生得一般美貌,細細問於小姐,夢雲微笑。英娘知綉珠問己,笑而不言,夢雲將始末述了一遍,滿座俱各喜笑。桂兒、雙桂在身邊跳舞,錢祿夫人同綉珠看見這兩個孩兒,猶如玉琢成的一般,喜歡的了不得。有綉珠所生二女,衹比桂兒小一歲,亦生得標緻,夢雲、英娘看着甚是喜愛。這四個兒女,在筵前耍舞,卻也無人不愛。那綉珠滿意要與王府聯姻,一則兒女尚小,二來不好開口,卻值吳老夫人道:“老身日後要與這四個孩兒作伐。”綉珠忙答應道:“是好,衹恐高攀不起。”正說之間,外邊吳斌等席散回舟,後堂女眷衹得也要謝別。綉珠捨不得小姐,夢雲亦捨不得綉珠,他二人四淚交流,悲啼難割。吳老夫人道:“相會有期,汝二人不必悲傷。”遂各各謝別,上轎回舟,錢祿所送下程極其豐盛。王云着船傢開船。衹因此一去到姑蘇,有分教:二子風流頑劣,佳人又出蘇揚。正是:
  滿堂福慶喜筵新,王子今生定此身。
  後代風流從父職。他年兩桂兩佳人。
  畢竟王云等到姑蘇怎生團聚,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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