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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 》 停滯的帝國 》
第十一章
阿蘭·佩雷菲特 Alain Peyrefitte
運送禮品
(1793年7月31日-8月5日)
7月31日,中午。所說的兩名中國高級官員來了。“他們從未見過像‘獅子’號那麽又高又大的船衹。他們不知道怎麽從船弦上船。我們衹得用繩子捆住一把扶手椅,降到他們的帆船上,然後靠滑輪把他們升到甲板上。”
杭州一景(W·亞歷山大)
還有一名官員,他的品位最高,“由於怕海”,寧願留在陸地上。
清廷檔案使我們知道了英國人所沒有弄懂的原因。欽差大臣徵瑞之所以沒有上船,完全是出於禮儀上的考慮。朝廷大臣是不屑於上外國船的。通常是他們的士卒先爬上外國船,然後接過從朝廷帆船的高處拋過來的竹製跳板。這位要人就通過這個跳板下到外國船上。可是“獅子”號船體高大,無法安排這種傳統的下船儀式。皇帝的欽差如果像蜘蛛似地搖搖晃晃地被吊在纜繩一端,那是有損尊嚴的。他丟了面子,也就是丟了他所代表的皇帝的面子。
七條大帆船跟隨在後,船上裝滿了食品:“20頭牛、120頭羊、100衹雞、10O衹鴨以及數10簍各種食品。食品是如此之多,以致我們衹接受了一小部分。”“外國人衹有在東方纔能遇到如此殷勤的”款待。中國的好客,“十分講究形式,即使對敵人也如此”。
兩名上船的中國官員分別姓王和喬。王是武將,頭戴二品紅珊瑚頂戴,上有一根皇帝特賞的花翎。喬是文官,他的帽子上那顆圓珠是藍色的,比紅色的低一級。“經過一番寒暄之後,我們開始工作”。商談了有關禮品從英國船搬運到中國船上的一切細節。當然,他們又要求開列禮品清單。把所有禮品倒到中國船上的工作將需要4至5天。
談判完後雙方便在“獅子”號上用餐。飯菜豐盛,氣氛友好。這兩名中國官員十分靈巧地學用刀叉進餐。他們很喜歡喝英國酒:刺柏子酒、朗姆酒、櫻桃白蘭地酒。馬戛爾尼寫道:“他們走時緊緊地和我們握手告別”,這是不足為怪的。他們走時比他們來時更需要藉助於安樂椅了。
馬戛爾尼為能在“獅子”號上款待客人而感到十分高興。但那一天卻成了他作為船上和海上主人的最後一天。英國人還不知道,他們一上岸就會由這兩名友好官員陪同,並受到監視。一會兒被帶到一個地方,一會兒被拒之門外,一會兒又被帶回來。總之,他們的行動將完全失去自由。
文官與武將
王與喬將要陪同英國使團幾個月。斯當東對他們從上到下作了一番描寫:“喬是一名文官。他講話始終不慌不忙。一切都表明他有很強的判斷力。他唯一關心的似乎衹是不折不扣地完成他的任務。他曾是皇傢某個孩子的家庭教師。人們都認為他是一位學識淵博又十分通情達理的人。”這就是一名英國文人對一名典型的儒傢文人的很好描繪:沉着、謙恭、有威信但又毫不炫耀。
“王是一名武將。他為人純樸、豪爽、勇敢,這是軍人生涯所需要的品質。他體魄強健,身材高大。他身上傷痕纍纍,站立時十分挺拔。由於他氣力過人,武藝高強,所以他在使用弓箭仍然多於使用火器的中國軍隊裏很受敬重。他對新交的朋友十分隨和,就像對待相識已久的老朋友一樣。”
文官加武將,這就是統治中國的“天朝官僚體製”的雙重結構。天朝官僚體製一直在尋求某種平衡:文官占領導地位——文官在中文裏的意思是“文人”;武將擁有強大的影響力。作為長徵的米榮幸存者、紅軍的絶對主宰的毛與鄧不也是作為文官執掌國傢最高權力的嗎?無論在中國還是在羅馬共和國——同樣也像在所有的民主國傢——官袍勝過武器。
在不同年代裏,這個規律也會遇到例外。作為徵服者的滿族人曾一度突出軍人地位。20年代的“軍閥”是如此,後來的文化大革命由於需要控製局勢,也再次提高了軍人的地位:軍隊至今仍然是製止動亂的手段。中國人對此習以為常。木過,王的地位並不始終高於喬。
禮品清單
正當苦力把禮品箱從英國船搬運到中國帆船上去時,馬戛爾尼再一次令人開列禮品清單。他認為,為了增加禮品的光彩,最好用“東方”風格來介紹這些禮品。
所謂“東方”風格,衹是馬戛爾尼自己對“東方”風格的看法——描述時要用誇張手法。但他卻忘了中國禮貌的首要一點就是應該貶低所贈禮品的價值,以免受禮的人感到羞辱。可是,馬戛爾尼怎麽願意說他帶來的禮品“衹是一些紀念品”、“小意思”,“我們窮國的一些小玩意兒”呢?他自然就顯得狂妄自大了。
“如果贈送一些衹能滿足一時好奇心的時髦小玩意兒,那是有失禮貌的。因此,英王陛下决定挑選一些能顯示歐洲先進的科學技術,並能給皇帝陛下的崇高思想以新啓迪的物品。”
下面是主要禮品的介紹:“天體運行儀,它代表宇宙,而地球衹是其中的一個小點。這是天文學和機械學最佳結合的産品。該儀器準確地模仿地球的各種運動,月球繞地球的運行;從儀器上還可看到太陽的軌道,帶4顆衛星的木星,帶光圈及衛星的土星等。這架天體運行儀最後還能模擬各天體的蝕、合和衝。它指出人們觀察時的確切月、周、日、時和分。該儀器是歐洲最精美的,它所設計的天體運行情況可適用一千多年。
“一個地球儀。它上面標有地球的各大洲、海洋和島嶼。人們可從上面清晰地看到各個君主的國土、首都以及大的山脈。該地球儀標有受英王陛下之命在世界各地遠航所發現的新地方,並畫出所有這些遠征的航海路綫。”
各種類型的武器
禮品介紹中巧妙地塞進了政治,甚至恫嚇:“歐洲其他國傢都承認英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海洋國傢,因此英王陛下想在給皇帝陛下派遣使團的同時派遣幾艘最大的船衹,以示敬意。但鑒於黃海裏有暗礁,而歐洲的航海傢又根本不熟悉這段骯路,英王陛下不得已派遣一些較小的船衹。另外,英王陛下贈送給皇帝陛下英國最大的、裝備有最大口徑的火炮110門的‘君主號’戰艦的模型。”這是想暗示裝備有64門火炮的“獅子”號及其4艘護航艦衹是英國強大海軍艦隊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倫敦方面可以派遣它的強大艦隊開赴廣州,如果……
禮品介紹中還專門提及了“榴彈炮、迫擊炮”以及手提武器:卡賓槍、步槍、連發手槍。這也是為了暗示英國武器的絶對優勢,但同時也是為了謹慎地大量推銷世界上最好的兵器。當然,禮品介紹中也提及“削鐵而不捲刃的利劍”——這是為委婉地介紹英國特種鋼方面的優勢。
接着,禮品介紹又同樣詳細並同樣浮誇地談了赫歇耳望遠鏡、秒錶、韋奇伍德瓷器、帕剋透鏡、布料……
禮品介紹中最後開列的是油畫:“王室成員”和“著名人士”的畫像;“城市、教堂、城堡、橋梁、陸戰與海戰、船塢、賽馬等真實寫生畫”。
中國人的看法
王和喬說他們感受的印象非常深刻,英國人更加喜歡他們倆:這是一種突然産生的好感。可我們對這兩名中國人是否喜歡英國人則一無所知,因為他們無權直接與皇帝通信。馬戛爾尼與天朝官僚的首次接觸情況是由第三者,即欽差大臣徵瑞寫奏摺給皇帝的,儘管他本人並未在場:“英吉利國貢船仍來天津海口停泊。奴才擬赴該船時先告知儀註,該正貢使馬戛爾尼自以品級尊崇,須平行相見。若奴才先行往見,有失體製。”
(在奏摺的邊上,皇帝朱批:“又太過了。”這位欽差大臣比皇帝還更維護帝製。)
“是以即令同出海口之天津道喬人傑、通州副將王文雄過彼船內,諭以‘欽差出海查看表文[喬治三世信件〕貢單,令我等過船來取’。該貢使免冠,遙嚮奴才口稱:‘蒙大皇帝如天之德。’其接待道協二員亦極恭敬。大船艙內正中供奉皇上聖容,外邊裝金鑲嵌珠石,外罩大玻璃一塊。該貢使十分肅敬,不敢在此起坐。
“其貢物內有見方一丈多者一件,現已分裝數箱,易於運送。據稱貢品俱可運至熱河,惟此件製造精巧,國王極為珍重。如在熱河安設,再行拆動,必致損壞,不能收拾。奴才未敢擅便,理合請旨遵辦[……]英吉利國遠在重洋,經數萬裏之程,11月之久,輸誠納貢,實為古今所未有。”
欽差大臣的奏摺與其說是嚮皇帝報告實情,還不如說是檢皇帝愛聽的匯報。
怎麽讓對方明白
最初是周、安和王諸位神父,後來是安納和拉彌額特神父,甚至小托馬斯也都參加,他們非常吃力地翻譯了禮品清單和國書。中文譯本是從赫脫南提供的拉丁文本譯過來的,至今仍保存在清廷檔案裏。不過,這中文譯本很不易懂。例如,英國人所稱的“天體運行儀”是用的音譯。
在皇帝身邊的傳教士又把中文本重譯了一遍,因為“朝廷用的文字衹有經常出入朝廷的人才熟悉”。他們把“天體運行儀”巧妙地作瞭解釋性翻譯,寫成“天文地理音樂鐘”。
可以想象,這雙重翻譯會有多少麯折與睏難。中文和英文都有各自的高雅語言。中華帝國的所有官員都使用古典漢語——不是文人是無法懂的。拉丁語是歐洲知識分子的交際語言——不錯,它在“世界性的法語”面前正在衰落。但不管怎麽說,英國人可以靠拉丁語和一名曾在意大利學習過的中國傳教士對話。
在20世紀的中國,古漢語幾乎衹在大學裏教,而且學的人寥寥無幾。在歐洲,即使在教堂裏也已經不用拉丁語歌唱了。而現在法國或德國商人到中國講什麽語言呢?他們講馬戛爾尼的語言。英國使團在這次文化碰撞中戰勝了兩個“天朝的”官僚體製——並戰勝了他的所有競爭對手。
第一次中英對話也使英國使團的翻譯力量經受了考驗。在澳門時,英國使團的兩名翻譯中的一名因為害怕而出走了。留下的那位滿族人便繁忙不堪。喬治爵士和小托馬斯欣喜若狂地一試他們的才幹。斯當東很容易承認孩子的才幹,因為父親為孩子成功所感到的驕傲大大衝淡了自己失敗後的不快。“我們想考考使團裏兩個人的才幹。在整個海上航行過程中,他們都學習中文。一個人以成年人鍥而不捨的精神全力以赴地學。但使他感到羞辱的是,中國官員講話時,他一個字也聽不懂,而他講的中文,中國
官員一點也不懂。另一個是位小男孩,他肯定沒有那名成年人那麽用功,但他腦子靈。需要時,他的確能充當一名相當可以的翻譯。”
這真是一種超現實的情況:一個使團在中國能否成功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一名滿族傳教士和一個英國孩子的身上。前者少年時代便到歐洲,對中國除了一些記憶外毫無瞭解;後者對中國衹有一些書本知識。至於政治,兩個人都一竅不通。
他們的首次翻譯工作是否成功呢?不成功。徵瑞在奏摺中指出:“錯字很多。”他們在描述禮品時傾註那麽多的熱情,寫得那麽詳細,可中國官員衹用禮品單上的號碼作為標志。中國官員並不問這些禮品有什麽用:重要的是,一件也不能少。
忙碌的蜂群
8月2日開始把禮品箱搬運到中國的大帆船上。這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梁肯堂總督在8月3日的報告中寫道:“貢物起撥進口者連前共有五百九十餘件。現在陸續撥運。尚未完竣。該船人等於貢物起完後隨同進口。”的確,衹是在中國人運完了所有禮品後,使團纔獲準下船,“貢物”當成護照用了。
裝卸工作於8月4日結束。到了大沽又得把進貢禮品搬到小一些的帆船上才能沿河而上,開到離北京12英裏的通州。內河航運到此就結束了。“中國人幹得很好。他們不停地唱着、喊着,但很守紀律,聽從指揮。他們很聰明,有很多好主意與竅門。一些中國官員統計禮品數並發給收條——任何禮品都不必擔心會丟失。”
溫德承認:“我們以為中國人很不擅長使用機械設備,我們嚮他們提供了一些滑車,但這種擔心是多餘的。他們依靠自己的技術,用綳緊在桅桿間的繩子上的滑輪把最重的箱子搬來搬去,靈巧得令人難以置信。”赫脫南也同樣感到吃驚:“我們本來擔心那些大件禮品搬上中國帆船時難免會受到損壞: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因為他們人手很多,又非常小心謹慎。中國人的主要食物幾乎衹是大米和水,但他們的力氣卻很大。而我們的水手每天有肉吃,有酒喝。”
這些看法至今仍是正確的。中國人搬運時的靈巧是確鑿無疑的。他們今天的主要食物依然是大米和煮熟的蔬菜。1793年英國人享用的牛肉或羊肉至今在中國還很少食用。
勳爵看到中國人如此認真也就放心了。他决定讓“獅子”號與“印度斯坦”號兩船離開。海底情況不明,船員又受到疾病的折磨,因此他把船衹都派往舟山群島,停泊在水深且能肯定獲得給養的地方。但他把“印度斯坦”號的指揮官馬金托什船長帶往北京,將來可讓他在初步談判後把首批報告帶回英國去。
當英使在8月5日離船上岸時,他受到19響禮炮和三喊“烏啦”的歡迎,而水手們則受到了委屈,因為他們千裏迢迢來到中國卻無緣“一睹中國著名首都的風采”。
有兩人因為必須呆在船上而特別感到遺憾。他們就是安納神父與拉彌額特神父。倆人是從澳門上的船,中國官員不準他們上岸。想靠外藩使節到宮內為皇帝當差是不行的。因此,他們必須返回澳門,嚮兩廣總督申請入境。這是不可變更的程序,即使為了取悅於一個大國使團,這程序也不能更改。
王国卿 毛凤支 谷炘 夏春丽 钮静籁 薛 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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