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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评传 》 我是农民 》
棣花·社员(4)
贾平凹 Gu Pingao
收麦天里,农家说龙口夺食,那是能把人肠子头挣出来的日子,没黑没明地干活儿,稍一立在那儿就打盹。我常是在大片的麦田割麦时,一人一溜往前割。你不能拉下,你脑子麻木,身子僵硬,你只是机械挥镰、拢麦,一步一步往前走;你要想解脱,你就用镰往手背上砍。那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砍伤了手,我倒在麦捆上,血从手上往下流,我却趴在那瞌睡了。邻村有人就是倒在麦田里瞌睡,大张着口,蛇从口里钻进去而死的。我瞌睡在那里,队长让我回家去歇歇,回来我头疼的毛病就犯了。我那时经常害病,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太
阳穴处老留着拔过火罐的红痕,额头上也常被针挑破做放血疗法。在家睡过一天,我给队长说头还疼,出不了工,实际上我却打我的小算盘,躲避着村人,和弟弟去邻村的地里拾麦。拾麦就是在收割后的地里捡拾遗落的麦穗,或者用小笤帚连土带沙扫地头上的麦粒。当然,拾麦人一半是拾一半是偷。经过没有收割的地边,手那么一捋,极快地捋过一把麦粒。我的怀里揣着一把剪刀,能潜入地中“嚓嚓嚓”地剪麦穗。少不了被看守人发现,那就得扔掉篓子兔子一般地逃跑。那一年我丢失过两个篓子,跌伤过膝盖,但我和弟弟一共拾到30斤麦子,这些麦子单独磨成面后,母亲给我们烙过一张很大的饼。那时,农民,几乎没有不偷盗的。就在这个夏天,本家族出了五服的六婶娘是个小脚,扎着裤腿,穿那么一双粽子般大的鞋,她看见别人播麦时故意让麦粒溜进鞋壳,然后走回家把麦粒倒出,她鞋里装不下多少麦粒,就将麦粒塞进裤子里,结果塞得过多,裤管下坠得厉害而被发现了。六婶娘脸皮薄,回家后羞愧得喝了老鼠药。但老鼠药过时了,她没有死去,只昏昏沉沉睡了一天。村里人知道了倒同情她,去对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都是没抓住的贼,你是被抓住的好人,当农民哪能不厚脸皮?!”迷糊叔的家在村口,出门几十米就是麦田,他半夜起来小便,忽然觉得手痒痒的,便去麦田里把白天割倒的麦子抱了那么一大捆。天亮了,李过秤发现麦田麦堆有了异样——他是负责分粮分菜分柴火过秤的,我们就叫他“李过秤”——他告诉了队长,队长就顺着一路遗落的麦穗寻找,寻找到了迷糊叔家。迷糊叔面不改色心不跳,指着日头起咒,但麦子却从他家楼顶上的一副空棺材里搜了出来。迷糊叔把一捆麦子又抱回麦田,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说:“是我拿的?我害了夜游症了,生产队的麦子我怎么就拿回来啦?!”
妇女队长是不会生育的,她风风火火,敢说敢为,得罪过一些妇女,背地里都骂她是“绝死鬼”。她也有心让自己生出孩子来,想尽了一切法儿,终未成功。乡里的风俗,新婚的夫妇在八月中秋的夜里,家人偷偷地在其被窝里塞一个南瓜或包谷茄子,来年就可抱上娃娃。忽一日,是中秋节的前一天,那个窝嘴的说话一声高一声低的前院婆婆对安民说:“你们怎么不给六婶的炕上塞些东西呢?真让她当‘绝死鬼’吗?”安民将这事告诉了我们七八个同伙,大家都觉得很有意思,好像六婶生育不生育与我们有极大的关系。于是,晚上吃过家里烙的垫有核桃仁的饼,就云集于村头,决定去偷生产队的南瓜、包谷棒子、茄子给六婶塞炕了。如果是给自己偷着吃,我们做贼心虚;这回是为了六婶生育,我们胆大妄为,竟各人怀抱了摘来的南瓜、包谷棒子、茄子、萝卜、莲花白还有葫芦去了她家,在那土炕上堆了一大堆。这件事第二天村人就知道了,开始议论这是一场阴谋,是窝嘴婆婆和妇女队长合谋要侵占生产队的财物;并且说头天晚上我们离开后,有人看见窝嘴婆婆从妇女队长家抱走了两个南瓜。于是,我好懊丧,想那些东西他们足足能吃几天的。后来,妇女队长什么也没有生出来,她家的檐笸上倒晒出了那么多的南瓜子。
秋后收获了红薯,牛头岭就空闲了,我们就开始整天地去捞红薯。捞红薯是在收获过的地里,用锄头挖寻着遗散的红薯,我是捞得最多的人。一般的经验,站在一处地方,齐齐地挖寻过去会捞到红薯的,但我嫌那样费劲,拿着锄头满地跑,这儿挖一下,那儿挖一下。出奇的是,凡是我挖过的地方,没有不捞得着的。同伙们都眼红,问我怎么知道哪儿有红薯,我说不上来,嘴上却得意:我眼睛能透过地看的!前些年里我回了一趟故乡,和我当年的同伙们喝酒,大家还说起我捞红薯的本领,啧啧不已。他们仅知道我捞红薯,但谁也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每晚上我和弟弟出去偷生产队的红薯蔓。真是贼不打3年后自招,我告诉他们在偷红薯蔓时是在半夜,在门卷窝里灌了水,开门就不响,然后月色苍茫中潜入生产队的红薯地里,用镰刀去砍红薯蔓根儿,一口气砍那么几行,极快地装在背篓里幽灵一般地进村进院。那阵儿心里怦怦地跳着,自己在前边小跑,老觉得身后有人也小跑着撵来,回头看看,却并无人,就疑心有鬼。有一次背篓突然被拉住了,怎么也迈不开步,咔嚓扯了裤管,回来身子像筛了糠一样地抖。母亲是知道我们的行为的,她没有反对,只是担心我撞见了鬼。乡下的鬼很多,据窝嘴婆婆讲,她夜里路过牛头岭下,听见坟上两个人在吵嘴,一听声就是雷老汉和贾家的七爷。雷老汉和七爷都是死了的人,坟埋得很近,他们的鬼魂吵没吵架我是不知道的,但他们生前为了砍河堤上一棵树而打闹过一场,是一对仇人。所以,母亲为我叫了“魂”,但第二天,我去那地畔查看,原来地畔上有一个小树桩,树桩上还挂着我裤子上的一块布。我这么说着,我的同伙都笑起来,说他们都有过晚上去偷红薯蔓喂猪的经历,甚至到包谷地里偷摘套种的黄豆叶,有时连黄豆杆子一起拔回来,就剁着豆叶和还未饱满的豆荚一块喂猪。大家说着往昔的偷窃行径,是那样地轻松和快活,也令我平衡了长久以来每想起就觉得自己丑恶的心理。说实话,毛主席那时实行公社化,他的用意或许要让农民过富裕日子,最后达到共产主义,但农民是并不爱公社的。记得我小时候吃食堂,家家不准存私粮,不准有锅。我们家人口多,正愁得没吃没烧,当然是欢呼雀跃。但离我家不远的二姨家却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她家殷实,她就把所有的粮食磨了面,突击着变法儿吃,吃不完,烙了饼晚上送到我家,最后吃干吃净了入公共食堂。食堂先是吃得特别好,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就喝能照见人影的稀包谷糁汤,喝得肚皮发亮,喝得出了人命,食堂制也就垮台了。公社化是集体劳动,人人都在偷懒,都在磨洋工,都在混工分,集体的利益犹如一头牛,每个农户手里都拿着小刀和小炒勺,一点一点割着牛肉去炒。一年四季,生产队的农活总是干不完的,庄稼却长得黄瘦稀薄。我们给牛割草,并不是想着牛爱吃什么,而是想方设法要增加草的分量,就拔而不割,拔出的草连根带泥,又常常故意浸水。各家尿窖中的粪水是定期收缴泼往生产队地里的,一担粪水8分钱,轮到收谁家的粪水了,头一夜这户人家必是往尿窖里灌水,把草木灰倒进去搅成黑色。特定的体制使人的私欲未能扼制反倒极度膨胀,大家都在哄着,大家心里都明白,但谁也不说破。“人民公社万岁”的标语写得满村的墙上都是,农民却认作那是在墙上写字哩,写的内容从来不在心上引起感觉,犹如小孩子看见人民币也只认做是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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