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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鑒賞辭典 》
陸龜蒙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別離
陸龜蒙
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
杖劍對尊酒,恥為遊子顔。
蝮蛇一螫手,壯士即解腕。
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嘆。
這首詩,敘離別而全無依依不捨的離愁別怨,寫得慷慨激昂,議論滔滔,形象豐滿,別具一格。
“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下筆挺拔剛健,調子高昂,一掃送別詩的老套,生動地勾勒出主人公性格的堅強剛毅,真有一種“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絶”(瀋德潛《說詩晬語》捲上)的氣勢,給人以難忘的印象。
“杖劍對尊酒,恥為遊子顔”,彩筆濃墨描畫出大丈夫的壯偉形象。威武瀟酒,胸懷開闊,風度不凡,氣宇軒昂,仿佛是壯士奔赴戰場前的杖劍壯別,充滿着豪情。
頸聯運用成語,描述大丈夫的人生觀。“蝮蛇螫手,壯士解腕”,本意是說,毒蛇咬手後,為了不讓蛇毒攻心而致死,壯士不惜把自己的手腕斬斷,以去患除毒,保全生命。作者在這裏形象地體現出壯士為了事業的勝利和理想的實現而不畏艱險、不怕犧牲的大無畏精神。頸聯如此拓開,有力地烘托出尾聯揭示的中心思想。“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嘆。”尾聯兩句,總束前文,點明壯士懷抱強烈的建功立業的志嚮,為達此目的,甚至不惜“解腕”。那麽,眼前的離別在他的心目中自然不算一回事了,哪裏值得嘆息呢!
此詩以議論為詩,由於詩中的議論充滿感情色彩,“帶情韻以行”,所以寫得生動、鮮明、激昂、雄奇,給人以壯美的感受。
(何國治)
和襲美春夕酒醒
陸龜蒙
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黃公舊酒垆。
覺後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
這是一首閑適詩。“閑適詩”的特點,嚮例是以自然閑散的筆調寫出人們無牽無挂的悠然心情,寫意清淡,但也反映了生活的一個方面。同時,有些佳作,在藝術上不乏可資藉鑒之處。“襲美”,是詩人皮日休的表字。陸龜蒙和皮日休是好友,兩人常相唱和。此詩是寫詩人酒醉月下花叢的閑適之情。
起句“幾年無事傍江湖”,無所事事,浪跡江湖,在時間和空間方面反映了“泛若不係之舟”(《莊子·列禦寇》)的無限自在。第二句中的“黃公舊酒垆”,典出《世說新語·傷逝》,原指西晉時竹林七賢飲酒的地方,詩人藉此表達自己放達縱飲的生活態度,從而標榜襟懷的高遠。
“覺後不知明月上”,是承前啓後的轉接,即前承“醉倒”,後啓歸去倩人攙扶的醉態。此處所云“不知”,情態十分灑脫;下句“滿身花影倩人扶”是全篇中傳神妙筆,寫出了月光皎潔、花影錯落的迷人景色。一個“滿”字,自有無限情趣在其中。融“花”、融“月”、融“影”、融“醉人”於渾然一體,化合成了春意、美景、詩情、高士的翩翩韻緻。
這首詩着意寫醉酒之樂,寫得瀟灑自如,情趣盎然。詩人極力以自然閑散的筆調抒寫自己無牽無挂、悠然自得的心情。然而,以詩人冠絶一時的才華,而終身沉淪,衹得“無事傍江湖”,象阮籍、嵇康那樣“醉倒黃公舊酒垆”,字裏行間似仍不免透露出一點內心深處的憂憤之情。
(陶慕淵)
白蓮
陸龜蒙
素多蒙別欺,此花端合在瑤池。
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
詠物詩,描寫的是客觀存在着的具體的事物形象;然而這形象在藝術上的再現,則是詩人按照自己的主觀感覺描繪出來的,多少總帶有一種抒情的意味。以抒情的心理詠物,這樣,物我有情,兩相浹洽,才能把它活生生地寫到紙上,纔是主客觀的統一體。陸龜蒙的這首《白蓮》,對我們有所啓發。
鮮紅的夏天太陽,照耀着透出波面的蓮花,明鏡裏現出一片丹霞。豔麗的色彩,是有目共賞的。蓮花紅多而白少,人們一提到蓮花,總是欣賞那紅裳翠蓋,又誰註意這不事鉛華的白蓮!然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真正能夠見出蓮花之美的,應該是在此而不在彼。從這個意義來說,那紅蓮不過是“別豔”罷了。“素多蒙別豔欺”,白蓮,她凌波獨立,不求人知,獨自寂寞地開着,好象是“無情的”。可是秋天來了,緑房露冷,素粉香消,她默默地低着頭,又似乎有無窮的幽恨。倘若在“月曉風清”朦朧的曙色中去看這將落未落的白蓮,你會感到她是多麽富有一種動人的意態!她簡直是縞袂素巾的瑤池仙子的化身,和俗卉凡葩有着天人之別了。
這詩是詠白蓮的,全詩從“素多蒙別豔欺”一句生發出新意;然而它並沒有粘滯於色彩的描寫,更沒有着意於形狀的刻畫,而是寫出了花的精神。特別後兩句,詩人從不即不離的空際着筆,把花寫得若隱若現,栩栩如生。花,簡直融化在詩的意境裏;花,簡直人格化,個性化了。
一首短短的詠物小詩,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是和詩人的生活情感分不開的。我們知道陸龜蒙處在唐末動亂的年代裏,隱居在江南的水鄉甫裏(在今江蘇吳江境內)。他對當時黑暗的政治有所不滿,雖退隱山林,然其《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並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塌鬍塗的泥塘裏的光彩和鋒鋩。”(魯迅:《小品文的危機》)因此,他對出污泥而不染、淡雅高潔的白蓮,有着一種特殊的愛好;而這種心情的自然流露,就使我們讀了這詩後,感到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馬茂元)
新沙
陸龜蒙
渤澥聲中漲小堤,官傢知後海鷗知。
蓬萊有路教人到,應亦年年稅紫芝。
這首詩反映的是當時尖銳的社會政治問題──封建官府對農民敲骨吸髓的賦稅剝削,但取材和表現手法都不落窠臼。詩人不去寫官府對通都大邑、良田膏沃之地的重賦苛斂,也不去寫官府對普通貧苦農民的殘酷壓榨,而是選取了渤海邊上新淤積起來的一片沙荒地作為描寫對象。詩的開頭一句,描繪的是這樣一幅圖景:渤海岸在經年纍月的漲潮落潮聲中,逐漸淤壘起一綫沙堤,堤內形成了一片沙荒地。這短短七個字,反映的是一個長期、緩慢而不易察覺的大自然的變化過程。這裏的慢,與下句的快;這裏的難以察覺,與下句的纖毫必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使詩的諷刺意味特別強烈。
海鷗一直在大海上飛翔盤旋,對海邊的情況是最熟悉的;這片新沙的最早發現者照理說必定是海鷗。然而海鷗的眼睛卻敵不過貪婪地註視着一切剝削機會的“官傢”,他們竟搶在海鷗前面盯住了這片新沙。這當然是極度的誇張,這誇張既匪夷所思,卻又那樣合乎情理。它的幽默之處還在於:當官府第一個發現新沙,並打算榨取賦稅時,這片新沙還是人跡未到的不毛的斥鹵之地呢。連剝削對象都還不存在,就響起榨取賦稅的如意算盤,這仿佛很可笑,但對官傢本質的揭露,又何等深刻!
一個歌唱傢一開始就“高唱入雲”,是很危險的。因為再扶搖直上,就會撕裂聲帶。這首詩的第二句,語調雖似平淡,誇張卻已到極度。如下面仍用此法揭露官傢剝削本性,是很不容易的。詩人沒有回避藝術上的睏難,也不采取撕裂聲帶的笨法,而是把誇張與假設推想之辭結合起來,翻空出奇,更上一層。
“蓬萊有路教人到,應亦年年稅紫芝。”蓬萊仙境,傳說有紫色的靈芝,服之可以長生。在常人眼裏,蓬萊是神仙樂園,不受塵世一切約束,包括賦稅的苛擾,那裏的紫芝,自然也可任憑仙傢享用,無須納稅。但在詩人看來,這些都不過是天真的幻想。蓬萊仙境之所以還沒有稅吏的足跡,僅僅是由於煙濤微茫,仙凡路隔;如果有路讓人可到,那麽官傢想必也要年年去收那裏的紫芝稅呢。這種假設推想,似乎純屬荒唐悠謬之談。但在這荒唐悠謬的外殼中卻包含着嚴峻的歷史真實──官傢搜刮的觸須無處不到,根本就不可能有什麽逃避賦稅的淨土樂園。
這首詩高度的誇張,尖刻的諷刺,是用近乎開玩笑的幽默口吻表達出來的。話說得輕鬆、平淡,仿佛事情本就如此,毫不足怪。但,這絲毫也不減弱它的藝術力量。相反地,人們倒是從這裏感受到一種鄙視諷刺對象醜惡本質的精神力量,分外覺得諷刺的深刻與冷峻。
(劉學鍇)
懷宛陵舊遊
陸龜蒙
陵陽佳地昔年遊,謝朓青山李白樓。
唯有日斜溪上思,酒旗風影落春流。
這是一首山水詩,但不是即地即景之作,而是詩人對往年遊歷的懷念。宛陵是漢代設置的一個古縣城,隋時改名宣城(即今安徽宣城)。它三面為陵陽山環抱,前臨句溪、宛溪二水,緑水青山,風景佳麗。南齊詩人謝朓曾任宣城太守,建有高樓一座,世稱謝公樓,唐代又名疊嶂樓。盛唐詩人李白也曾客遊宣城,屢登謝公樓暢飲賦詩。大概是太白遺風所致,謝公樓遂成酒樓。陸龜蒙所懷念的便是有着這些名勝古跡的江南小城。
清人瀋德潛很欣賞這詩的末句,評曰:“佳句,詩中畫本。”(《唐詩別裁》)此評不為無見,但其佳不止在描摹山水如畫,更在於溶化着詩人深沉的感慨。通觀全詩,前二句是平敘宛陵舊遊的懷念,說自己從前曾到陵陽山的那個好地方遊歷,那裏有謝朓、李白的遊蹤遺跡。後二句是回憶當年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傍晚,在句溪、宛溪旁緩步獨行,夕陽斜照水面,那疊嶂樓的倒影映在水中,它那酒旗仿佛飄落在春天流水中。那情景,最惹人思緒了。為什麽惹起思緒?惹起了什麽思緒?詩人沒有說,也無須說破。前二句既已點出了詩人仰慕的謝朓、李白,後二句描摹的這幀山水圖所藴含的思緒感慨,不言而喻,是與他們的事跡相聯繫的。
謝朓出任宣城太守時,很不得意,“江海雖未從,山林於此始”(《始之宣城郡》)。李白客遊宣城,也是牢騷滿腹,“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然而謝朓畢竟還有逸興,李白更往往是豪遊,青青的陵陽山上,那幢謝朓所築、李白酣飲的高樓,確令人思慕嚮往。而自己一介布衣,沒沒無聞,雖然也遊過這陵陽佳地,卻不能為它再增添一分風韻雅勝。於個人,他愧對前賢;於時世,他深感沒落。因此,回想當年舊遊,衹有那充滿迷惘的時逝世衰的情景,給他難忘的深刻印象。這就是西斜的落日,流去的春水,晚風中飄搖的酒旗,流水中破碎的倒影,構成一幅詩意的畫境,惹引無限感慨的思緒。由此可見,這首懷念舊遊的山水詩,實質上是詠懷古跡、感時傷世之作。
這首詩的藝術特色顯然在於煉詞鑄句,熔情入景,因而風物如畫,含蓄不荊前二句點出時間、地點,顯出名勝、古跡,抒發了懷念、思慕之情,語言省淨,含意豐滿,形象鮮明,已充分顯示詩人老到的藝術才能。後二句深入主題,突出印象,描寫生動,以實見虛,在形似中傳神,堪稱“畫本”,而重在寫意。李商隱《錦瑟》中“此情可待成追憶,衹是當時已惘然”的那種無望的迷惘,在陸龜蒙這首詩裏得到了十分相似的表露。也許這正是本詩的時代特色。詩歌藝術朝着形象地表現某種印象、情緒的方向發展,在晚唐是一種相當普遍的趨勢,這詩即其一例。
(倪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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