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宋詞鑒賞辭典   》 張孝祥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張孝祥(1132-1169)字安國,歷陽烏江(今安徽和縣)人,寓居蕪湖,因號於湖居士。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授承事郎、簽書鎮東軍節度判官,轉秘書省正字,遷校書郎,起居捨人,權中書捨人。二十九年,以御史中丞汪澈劾,自乞宮觀,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紹興末,除知撫州。知平江府,遷中書捨人、直學士院,兼都督府參贊軍事。領建康府留守。歷知靜江、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乾道五年卒,年三十八。《宋史》有傳。事跡另見其《於湖集》附錄所載《張安國傳》、《宣城張氏信譜傳》及令人宛敏灝《張孝祥年譜》。工詩文,長書法。有《於湖居士文集》四十捲,詞有《於湖居士長短句》五捲。
  ●轉調二郎神
  張孝祥
  悶來無那,暗數盡、殘更不寐。
  念楚館香車,吳溪蘭棹,多少愁雲恨水。
  陣陣回風吹雪霰,更旅雁、一聲沙際。
  想靜擁孤衾,頻挑寒灺,數行珠淚。
  凝睇。
  傍人笑我,終朝如醉。
  便錦織回鸞,素傳雙鯉,難寫衷腸密意。
  緑鬢點霜,玉肌消雪,兩處十分憔悴。
  爭忍見、舊時娟娟素月,照人千裏。
  張孝祥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懷人詞。在《於湖居士文集》裏,次於《雨中花慢》、《二郎神》之後,應是長子同之北返後,孝祥懷念李氏而作。時在乾道六年(1167)的鼕季。
  詞以直抒胸臆開句。一個“悶”字,點明此時心情,統攝全篇。“無那”(nuò),猶無可奈何也。“暗數盡”句,一夜之凄迷境況如猶在眼前。“念楚館香車”句,回憶當年愛情生活,寫出“悶”之根源。楚館、吳溪,指江南昔日曾遊之處。香車蘭棹,賞心樂目,皆與李氏共之。然而好景不長。少年的風流韻事,轉眼都成為愁雲恨水。他們由於社會環境所迫,不得不分居兩地。“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念奴嬌》)可見孝祥當時矛盾和痛苦的心情。“多少愁雲恨水!”乃是詞人十幾年來鬱結心中的愁悶和悔恨的傾吐。多少辛酸往事,衹有兩心暗知,如此點到即止,正說明其不堪回首,難以盡言。“陣陣回風”兩句,描寫自己當前處境之凄涼。時近嚴鼕,寒夜蕭條,但聞朔風吹霰,呼嘯迴旋;旅雁宵驚,哀鳴沙際。兩句看似寫景,實則以景襯情。孝祥起知潭州,原非所願。曾奏請“於江淮間易一小郡”。他自比為南來的北雁,從一“旅”字可略見其當日心情。如此風雪之夜,由追憶曩昔歡娛更進而遙念李氏此時之孤寂痛苦:“想靜擁孤衾,頻挑寒灺(xiè,燈花、燭燼),數行珠淚”,一句話,也是“孤燈挑盡未成眠”吧?寫想象中的思婦獨處,本由已之處境所生,卻反憐惜他人,可見其愛之深,其思之切。
  詞的下闋,開始轉用思婦口吻。“凝睇”二字,承上啓下,與“傍人笑我,終朝如醉”互為照應,其意味與柳永的“故人千裏,竟日空凝睇”(《訴衷情近》)基本相同。“便錦織回鸞”句,用竇滔妻織錦為回文詩以寄其夫的故事,易“文”為“鸞”,取其與下句“鯉”字對仗更工;鸞鳳一類字,尤常用於情人之間。從用典上也可證明此詞確係懷念李氏之作。“素傳雙鯉”,源出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本是常用典,在這裏卻有言外之意。孝祥與李氏為避外人閑話,諒少有書信往來。著一個“便”字,已道出其中苦衷“如今即便能這麽做,也無法盡”衷腸密意“了,因為,這畢竟是積纍了十幾年感情上的欠債!接着,詞人又合寫雙方:一個是”緑鬢點霜“,一個是”玉肌消雪“,彼此都纔三十幾歲,年未老而人先衰。這正是感情長期受折磨所産生的必然結果。”十分“,見憔悴程度之深,語帶隱痛。最後說”爭忍見、舊時娟娟素月,照人千裏“,乍看像是寫月,與雪夜情景相背,倘理解作者此時激情馳騁,不受時間空間的局限,則又覺得在情理之中。處此風雪寒宵,自會令人悶損。若在月明之夜,又當如何呢?”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謝莊《月賦》),見月如見人,該可聊以自慰吧?不是的!舊時明月相照,無論在楚館,還是吳溪,月好人亦好。如今卻不同了,月兒依舊,而人已兩鬢斑白,玉肌消損,無復有樂。觸景生情,倍添離恨。寫月亦即寫人,”娟娟素月“,是李氏少年風采的再現於今山川遠隔,又怎忍見此時月色,千裏相照呢?全詞如此作結,自然是情思飄逸,有悠然不盡之妙。反復吟唱此詞,深覺作者神馳千裏,而筆觸甚細。
  他高展藝術想象的翅膀,在廣阔的時空背景上自由飛翔。去懸揣對方心理,設想不同環境下的人物心態,都能麯盡其妙。在章法上,上片主要寫自己,下片側重李氏。但每片中又曾涉及雙方,或單寫,或並列。
  把情與景、人與事,往日與當前、追憶與設想等等,組織融合起來。轉折較大處便運用“念”、“想”、“便”及“爭忍見”等領頭字句,層次分明,更增詞情靈活之美。還有一點應該指出,即作者在懷念李氏其他幾首詞中,多有重圓、再見的希望。不僅早期的兩首《木蘭花慢》裏有“鸞鑒分收”、“斷魂雙鶩南州”及“擬把菱花一半,試尋高價皇州”等句;比這首詞早幾個月寫的《雨中花慢》還說:“猶自待、青鸞傳信,烏鵲成橋”。衹有此首不再提及,可能作者已經感覺到那些都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天涯地角有窮時,衹有相思無盡處”(晏殊《玉樓春》詞句)。孝祥卒於乾道五年(1169)夏秋之際,距作此詞時間不及兩年,這可能是他最後一首懷念李氏的作品了。
  ●水調歌頭·過嶽陽樓作
  張孝祥
  湖海倦遊客,江漢有歸舟。
  西風千裏,送我今夜嶽陽樓。
  日落君山雲氣,春到沅湘草木,遠思渺難收。
  徒倚欄幹久,缺月挂簾鈎。
  雄三楚,吞七澤,隘九州。
  人間好處,何處更似此樓頭?
  欲吊沉纍無所,但有漁兒樵子,哀此寫離憂。
  回首叫虞舜,杜若滿芳洲。
  張存祥詞作鑒賞
  張孝祥平生多次經過嶽陽樓,本詞作於哪次?需略作些說明。據詞中的行嚮與時節,此首應作於乾道五年(1169)三月下旬。是年,孝祥請祠侍親獲準後,離開荊州(今湖北江陵),乘舟沿江東歸。當時曾寫《喜歸作》詩:“湖海扁舟去,江淮到處傢。”歸途中,阻風石首,滯留三日。同行諸公都填了詞,他亦用其韻作《浣溪沙》詞,有“擬看嶽陽樓上月,不禁石首岸頭風”雲雲。這些都與本詞的內容相吻合。
  詞的開頭“湖海”二句,從自身落筆。橫空而起,抒發詞人湖海飄泊和懷才不遇的感慨,倦遊,指仕宦不得意而思歸隱。他曾在《請說歸休好》詩中吐露過脫離官場的復雜心情:“請說歸休好,從今自在閑。”又說:“田間四時景,何處不開顔?”這種宦海浮沉而今欲歸休的感受,貫穿全篇,使這首境界闊大、宏麗的詞作中帶上沉鬱的格調。“西風千裏,送我今夜嶽陽樓。”承上意寫經過長途的江面飄蕩,終於來到了遊覽勝地嶽陽樓上。“日落”三句,詞人縱筆直寫登樓遠眺的景色:蔚藍的天空,萬裏無雲,夕陽斜照在廣阔的洞庭湖面上,波光粼粼;沅水、湘水相匯處的兩岸草木,呈現出一片蔥緑的春色,再看那湖中君山的暮靄雲霧,四周縈繞。這些自然景色,引起詞人內心的深長感觸,思緒翻騰,頗難平靜。“徒倚欄幹久”二句,從傍晚到月夜的時空轉換,更深一層地刻畫詞人倚欄凝思的種種意緒,而含蓄的筆墨又為下片直抒胸臆積蓄了情勢。
  換頭“雄三楚”三句,承接上意而掉轉筆鋒,描繪嶽陽樓的雄偉氣勢,跌宕飛動。“三楚”,戰國時期楚國的地域廣阔,有西楚、東楚、南楚之稱,後泛指長江中遊今湖南一帶地方。“七澤”是泛指楚地的一些湖澤。“隘九州”是說居國內險要之處。“人間”二句概括登嶽陽樓而觸發起古往今來人間悲喜的無窮感嘆,又有它獨具的地方色彩。“欲吊沉纍無所”三句,進一層抒發憑吊屈原的深切情意。愛國詩人屈原執着追求“舉賢才而授能”的進步政治理想,遭到楚國腐朽的貴族統治集團的仇恨與迫害,長期流放,後自沉於汨羅江。“沉纍”,指屈原沉湘,亦曰“湘纍”。無罪被迫而死曰“纍”。作者對屈原身處濁世而堅貞不屈的鬥爭精神,有着心心相印的關係。他欲吊屈原而不知其處所,但登山臨水,有漁兒樵子,與同哀屈原而訴其“離憂”之情。《史記。屈原列傳》雲:“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麯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詞中“離憂”二字,包含有如許內容。
  作者想到自己此次隱退猶如貶官外放,也將漁樵於江中沙洲之上,內心充塞着無限辛酸悲苦。寫離憂,正是抒寫這種鬱結心中的不平情緒,結筆全用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回首叫虞舜”句和《離騷》辭語,抒發滿腹的牢愁憂憤和凄涼之怨。以景結情,韻緻有餘。
  這首詞寫途中登臨的感受,語悲切。上片寫登樓所見之景象,下片抒發吊古傷今的情懷。吊古是明寫,傷感則見於言外。作者不是空泛地抒寫古今人事興衰的感慨,而是從眼前“日落君山”的景物鋪寫,聯想到屈原的政治遭遇和潔身自好的高貴品質,勾引起敬吊之情。“哀此寫離憂”,表現出作者懷才見棄的幽怨,給讀者以強烈的藝術感染。
  ●水調歌頭·泛湘江
  張孝祥
  濯足夜灘急,晞發北風涼。
  吳山楚澤行徧,衹欠到瀟湘。
  買得扁舟歸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滄浪。
  蟬蛻塵埃外,蝶夢水雲鄉。
  製荷衣,紉蘭佩,把瓊芳。
  湘妃起舞一笑,撫瑟奏清商。
  喚起九歌忠憤,拂拭三閭文字,還與日爭光。
  莫遣兒輩覺,此樂未渠央。
  張存祥詞作鑒賞
  湖南湘江與偉大詩人屈原有着不解之緣。屈原因讒言而竄逐,往來無沅水、湘水流域,後又自投於淚羅江,但他留下“與日月爭光”的詩篇激烈地扣動着無數人的心扉。雖然世殊事異,仍能激發起人們不同的審美感。初唐杜審言在遭貶流放途中,面對滔滔湘江,抒寫了《渡湘江》“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的深沉感慨。張孝祥同樣也是被讒落職,從桂林北歸途中,泛舟湘江而作此詞。但這首詞的藝術視角不同,詞人以運化《楚辭》語意的手法,既贊美屈原的高潔情懷,又展現自己的怨憤不平心態。
  詞的開頭“濯足”二句即用屈原作品的詞語,又非常切合舟行途中情景。首句見《楚辭。漁父》:“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次句見《楚辭·九歌·少司命》:“與女沐兮鹹池,晞女發兮陽之阿。”但“北風涼”出自《詩經。邶風。北風》“北風其涼”。從濯足到晞(xī)發的意象,顯示出詞人胸懷的高潔脫俗。如果說起二句着筆於外在的形態的話,那麽“吳山”二句承上則抒發詞人渴望到瀟湘的心願。“買得扁舟”三句,進一步展示想象與現實相結合的美好機遇。“滄浪”,水名。《楚辭·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這裏“六月下滄浪”,既點明了時間,又藉指湘江並與上文瀟湘呼應。
  “蟬蛻塵埃外,蝶夢水雲鄉。”詞人轉換視角,采用兩個不同層次景色來展現藴含着的奧秘。前句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的,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後者用《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鬍蝶,栩栩然鬍蝶也。”水雲鄉為隱者所居。這種多視角的審美情趣既是對屈原身處濁世而不同流合污的高貴品格的贊美,又是藉以自喻而顯露出豁達自適的心情。
  下闋“製荷衣”三句,承上啓下,雖然詞人運用《楚辭》成語,但思維意識已超越時空而帶有飄飄欲仙的幻覺。屈原《離騷》:“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又云:“紉秋蘭以為佩。”《楚辭。九歌東皇太一》:“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詞人豐富的想象不僅在於《楚辭》的啓迪,用荷葉編織成衣服,把蘭草貫串起來作佩帶,手握着美麗的花草,更在於把湘水之神寫得栩栩如生。湘妃雖然微笑着起舞,但彈奏的卻是一麯音調悲涼的民間樂麯。“緊接着”喚起“三句以崇敬的心情頌揚屈原的偉大品格及其作品不朽的藝術價值。”三閭“,屈原做過三閭大夫,後人以三閭稱屈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平正道直行,……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結末”莫遣“二句用典。《世說新語。言語》記王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恆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未渠央謂未遽盡。這裏詞人從幻想的畫面中返回到現實的境界,寓怨憤於歡樂中,餘韻不盡。
  這首詞作雖用了《楚辭》和《史記》中的一些語句和典故,但由於匠心獨運,下筆自然靈活,不僅把六月下湘江的現實景象與湘妃起舞的超凡的虛幻之境組合成一幅清曠優美的奇特畫面,富有浪漫色采,而且表達宛轉麯折,纏綿情深,讀來令人真切地感觸到作者滿腔忠憤和高潔的情懷。
  ●水調歌頭·聞采石戰勝
  張孝祥
  雪洗虜塵靜,風約楚雲留。
  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
  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鈎。
  剩喜然犀處,駭浪與天浮。
  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
  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勳業故優遊。
  赤壁磯頭落照,肥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
  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張存祥詞作鑒賞
  在古典詩詞中,我們常可發現這樣的現象:寫“喜”的作品遠遠少於寫“愁”的作品,而在公認之佳作中,“喜”作則更少於“愁”作。在詩中,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可以算得上是一首“快詩”;而在詞中,則張孝祥的此篇也可以算上一首。——之所以說是“大致”,這是因為,它儘管從總體氣氛上看可屬“快詞”,但其中也多少夾雜了一點悲緒。喜中有愁,壯中含悲,這就是我們通讀此詞後的整體印象。
  先從題目“聞采石戰勝”說起。《宋史·高宗本紀》:“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十一月,虞允文督建康諸軍以舟師拒金主(完顔)亮於東采石,戰勝卻之。
  金主完顔亮也因此役失利而遭部下縊殺,於是金兵不得撤退,這在宋室南渡以來,可謂是振奮人心的一次大捷。消息傳來,愛國將吏無不為之歡欣。於是我們的詞人也受到了莫大鼓舞,所以此篇開筆即是“雪洗虜塵靜”這樣的快語壯辭。“雪洗”句當然可以釋為“大雪洗淨戰塵”,觀陸遊“樓船夜雪瓜洲渡”可知,但若把此“雪”理解為“雪洗”之“雪”來理解,即把“虜”所揚起的戰塵掃除一定,一切歸之平靜,則更富有氣勢和聲威。這句既點明了“采石戰勝”的題面,作者也因“聞”此捷報而頓起“飛往前綫”之念。
  可惜“風約楚雲留”,風兒和雲兒卻把我阻留在了此地!其中一個“楚”字,即側面交代了自己身滯“楚地”後方的無奈。當時作者正往來於宣城、蕪湖間據宛敏灝《張孝祥年譜》,不得親自參戰。這不能不使他引為憾事。所以下兩句即藉聞聽軍號之聲而抒其悲壯激烈的情懷:“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寫”通瀉,意為:不知誰在城頭吹角,傾瀉下來這一片悲壯的從軍樂?一個“寫”字既寫出了鼓角聲的雄壯,同時也寫出了自自己胸次的沉鬱。作者在同時所作的《辛已鼕聞德音》詩中寫道:“韃靼奚傢款附多,王師直入白溝河。……小儒不得參戎事,剩賦新詩續雅歌”,也同樣表達了這種“不得參戎事”而又欲一試身手的矛盾感情。“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鈎”三句中,“湖海”句自抒襟懷,言自己嚮來即有陳登那種廓清天下的豪氣壯懷,“關塞”句暗用《世說新語》中周豈頁“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的典故,寫出自己遙對大宋關塞所生的“恢復(中原)”之情,因而接着又寫其剪燭看刀的豪邁舉動。杜甫詩:“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鈎”(《後出塞》),李賀詩:“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南園》),作者就藉助於“看吳鈎”,且是“剪燭”夜看的動作,來抒發自己殺敵建功的迫切願望和強烈衝動。但是願望總歸衹是願望,身子卻被楚雲“留住,因此他就衹好讓自己的想象飛騁采石:”剩喜然犀處,駭浪與天浮!“”然犀“,用溫嶠在采石磯”然犀“的典故,一來點明地點,二來又含有把敵兵比作妖魔鬼怪之意。這兩句一方面熱烈歌頌采石之戰的大勝,另一方面又誇張地想象采石之戰的雄偉場面。據史書記載,虞允文之拒敵於采石磯,”布陣始畢,風大作“。
  虞命宋兵以海鰍船衝敵舟,並高呼“王師勝矣”。金人慘敗,“舟中之人往往綴屍於板而死”(《續資治通鑒》捲一三五)。張孝祥用“駭浪”上與“天浮”的句子來想象、再現這場戰役,確有驚心動魄之感,真的是氣象闊大、聲勢雄壯。而由於在此之前又冠以“剩喜”一詞,就充分表達了他對這場大戰獲勝的無限喜悅,所以通觀上片,它主要反映了作者“聞捷”以後的高興,興奮心情;不過同時,卻又包含有“關塞如今風景”和“何人為寫悲壯”這樣的悲慨情緒。
  頭幾句歌頌主將虞允文的勳業,並暗寫自己意欲、遙學古人大建功業的雄心壯志:“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勳業故優遊。”由於采石之戰是一場水戰,所以詞人很自然地會聯想到歷史上的赤壁之戰與淝水之戰,故而以指揮這兩場大戰的周瑜、謝玄來比擬、贊美虞允文。“富春秋”者,春秋鼎盛,年富力強也(周瑜大破曹軍,年三十四歲;謝玄擊敗前秦大軍,年四十一歲,故云),張孝祥以此語來贊揚虞允文(時年已五十二歲),意在頌揚他的“來日方長”和“再建奇功”;言外之意,也不無自負年少有為(其時纔三十歲)、更欲大展雄圖情懷在內。“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勳業故優遊”,前二句分承周、謝而來,第三句則作一總括。周郎“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的形象是人所熟知的,謝玄“少年時好佩羅香囊”(《晉書。謝玄傳》),這兒又被張孝祥“融化”為“香囊未解”之句;它們都為第三句“勳業故優遊”作了襯墊,意為:虞允文深得周、謝風流儒雅之餘風(“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即寫此意),故能從容不迫、優閑自得地建立了不朽勳業。
  這樣的形容,其實並不符合事實,周瑜並不在“小喬初嫁”的年齡指揮赤壁之戰,而虞允文以文吏督戰也並不“優遊”,但其目的首先正在於極力歌頌英雄人物,其次又在於表達作者自己的政治抱負和生活理想。
  而在這後一方面,我們又清楚地看到了張孝祥和蘇軾之間的類似之處。我們註意到,東坡在描繪火燒赤壁滿江紅的鏖戰時,卻又“忙中偷閑”地騰出手來寫上“小喬初嫁”這一筆,此中正包含着他對於政治事業和個人生活這兩方面的理想,也反映了相當一部分宋代士大夫文人集“建功立業”與“風流情鐘”於一身的人生觀。張孝祥不論為人還是詞風,都深受東坡的影響,且寫作此詞時又正值風華正茂的年歲,所以筆之所到,自然地流出了此種“剛健含婀娜”(蘇軾詩)、豪氣中有柔情的情趣和筆調,但行文至此,詞情又生新的轉折:“赤壁磯頭落照,肥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這三句既是由近及遠的聯想,又是藉古諷今的暗示:周郎破賊的赤壁磯頭,如今已是一片落日殘照;謝玄殺敵的淝水橋邊,也已變得荒蕪不堪。這實際是暗寫長江、淮河以北的廣大失地,尚待恢復;而真正能振臂一呼、領導抗戰如虞允文者,卻實不多見,因而詞人不禁觸景而傷情,喚起心中無限的愁緒。作者剛纔還在熱情地贊揚英雄人物。現在一下子又憂從中來,不可抑止。他那種憂國憂民的心情,至此便躍然於紙上矣。然而,作者畢竟是位熱血青年,故而接言“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他要“乘長風、破萬裏浪”地高翔而去,直飛采石前綫,做一個新時代的祖逖,中流去楫,掃清中原!詞情發展至此,又從剛纔的低沉中重新振起,並進而推嚮了高潮。古代英雄宗、祖逖(的英魂“復活”在蘇軾式的豪放詞風)“我欲乘風去”明顯即從東坡“我欲乘風歸去”中化出(中,這就使本詞的結尾顯得慷慨激昂、豪情激發,而詞人那種踔厲風發、青年英雄的“自我形象”至此也就完成。
  現在,我們已把詞的思想內容和感情脈絡作了簡要的分析。總體上講此詞從“聞采石戰勝”的興奮喜悅寫起,嘔歌了抗戰將領的勳業,抒發了自己從戎報國的激情,但又暗寫了對於中原失地的懷念和異族入侵的悲慨,可謂是喜中寓愁,壯中帶悲。全詞筆墨酣暢,音節振拔,奔放中有頓挫,豪健中有沉鬱,令人深受鼓舞。
  ●水調歌頭·金山觀月
  張孝祥
  江山自雄麗,風露與高寒。
  寄聲月姊,藉我玉鑒此中看。
  幽壑魚竜悲嘯,倒影星辰搖動,海氣夜漫漫。
  涌起白銀闕,危駐紫金山。
  表獨立,飛霞珮,切雲冠。
  漱冰濯雪,眇視萬裏一毫端。
  回首三山何處,聞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還。
  揮手從此去,翳鳳更驂鸞。
  張存祥詞作鑒賞
  金山在江蘇鎮江。宋時原本矗立在長江之中,後經泥沙衝合,遂與南岸毗連。山上之金山寺為著名古剎。作者在乾道三年(1167)三月中旬,舟過金山,登臨山寺,夜觀月色,江水平靜,月色皎潔,如同白晝,此情此景,詩人心中生起無限的遐想和情思,於是寫下了這首著名的詞篇。
  詞的上闋描寫雄麗的長江夜景。“江山自雄麗”二句,既寫出江山雄偉、壯闊的氣勢,又點明夜間登臨時的風露與春寒的感覺。“寄聲月姊”二句,運筆不凡。“玉鑒”,指玉鏡。詞人置身於雄麗金山之中,馳騁着奇幻的想象:他對月傾吐心聲;欲藉用她那珍貴的玉鏡來瞭望這美妙的景色。“幽壑魚竜”三句,承上意而具體描繪登山寺所見的各種景象。也許是藉助着寶鏡的神威吧,詞人的視角不僅能看到天上的無數星辰倒影在浩渺的江面上,隨着微波搖動,山下的煙霧,一片迷漫,而且還能窺視躲藏在深水溝壑裏的魚竜在張口悲嘯。晉書其意。“涌起”二句,由大江轉寫山景。“白銀闕”藉指金山寺。《史記·封禪書》說海山三神山“黃金銀為宮闕”,《藝文類聚》捲六十二引作“黃金白銀為闕”。蘇軾遊廬山作《開先漱玉亭》詩云:“我來不忍去,月出飛橋東。蕩蕩白銀闕,沉沉水精宮。”寫金山上開先禪院等建築物在月下的奇妙景象有如仙山上的銀闕晶宮,可以參讀。“危駐”猶高駐,紫金山指金山。山在江中,寺在山上,亦如水中涌起。
  下闋接前結山上意指,寫詞人在山頭觀月的遐想,由自然景象的描寫轉而抒發富有浪漫氣息的感情。“表獨立”三句,既是作者對自己的一幅素描畫像,又是詞人心胸的襢露。“表獨立”化用屈原《九歌·山鬼》“表獨立兮山之上”句意,表現出詞人屹然獨立在金山之巔的瀟灑出塵的神態。“飛霞珮”,韓愈《調張籍》:“乞君飛霞珮,與我高頡頏。這是在服飾上來描繪。
  “切雲”,古代一種高冠的名稱。《楚辭·涉江》:“冠切雲之崔嵬。”“漱冰濯雪”二句,承上進一層抒寫自然外景沁入詞人內心的感受。作者完全沉浸在如冰雪一樣的月光裏。感到整個世界是那麽廣阔潔淨,又是那麽深高幽遠,似乎在萬裏之外的細微景物也能看得清楚。
  “回首三山何處”三句,由上面不同凡俗的氣象轉而,引出古代傳說中的三神山,即蓬萊、方丈、瀛洲。但這裏不是李清照《漁傢傲》詞中“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意象,而是把內心濃郁的感情移進虛擬的物象中,轉化成心靈的情緻創造出另一種美妙的藝術境界。聽說神山上的群仙,一個個都在嚮我打招呼滿面笑容地邀我去邀遊那縹緲虛幻的世界。
  最後二句分別化用李白《送友人》“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和韓愈《送桂州嚴大夫》“遠勝登仙去,飛鸞不暇驂”的詩意。藉寫由不暇驂轉化為驂鸞騰飛,登仙而去了。“翳鳳”,以鳳羽作華蓋。“驂鸞”,用鸞鳥來駕車。詞中結尾的虛擬與首起的實景,首尾照應,構成一個虛實相合、情景交融的整體。
  陳應行在《於湖先生雅詞序》中說:張孝祥“所作長短句凡數百篇,讀之泠然灑然,真非煙火食人辭語。予雖不及識荊,然其瀟灑出塵之姿,自然如神之筆,邁往凌雲之氣,猶可以想見也。”所謂“非煙火食人辭語”,大體都指這一類詞作。但是這首詞的藝術構思,獨具一格。詞人面對如此雄麗的江山、潔白的月色,心物感應由外在的直覺,漸漸地發展到內心的感受,相互滲透,從而創造出一種更為浪漫的飄然欲仙的藝術境界,顯示出作者的奇特才氣和曠達的心胸。
  ●六州歌頭
  張孝祥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
  徵塵暗,霜風勁,悄邊聲。
  黯銷凝。
  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
  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
  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
  渺神京。
  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
  冠善使,紛馳騖,若為情!
  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張存祥詞作鑒賞
  張孝祥的《六州歌頭》,是南宋初期愛國詞中的傑作。紹興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金主完顔亮舉兵突破宋淮河防綫,直趨長江北岸。在嚮采石(在今安徽馬鞍山)渡江時,被虞允文督水師迎擊,大敗而走。宋金兩軍遂夾江東下,完顔亮至揚州為部下所殺,金兵退回淮河流域,暫時息戰。主戰派大臣張瀎奉詔由潭州(今湖南長沙)改判建康府(今江蘇南京)兼行宮留守。次年正月,高宗到建康,孝祥到此,這首詞,即他在建康留守張瀎宴客席上所賦。
  上闋,描寫江淮區域宋金對峙的態勢。“長淮”二字,指出當時的國境綫,含有感慨之意。自紹興十一年十一月,宋“與金國和議成,立盟書,約以淮水中流畫疆”(《宋史·高宗紀》)。昔日曾是動脈的淮河,如今變成邊境。這正如後來楊萬裏《初入淮河》詩所感嘆的:“人到淮河意不佳”,“中流以北即天涯!”國境已收縮至此,衹剩下半壁江山。極目千裏淮河,南岸一綫的防禦無屏障可守,衹是莽莽平野而已。江淮之間,徵塵暗淡,霜風凄緊,更增戰後的荒涼景象。
  “黯銷凝”一語,揭示出詞人的壯懷,黯然神傷。追想當年靖康之變,二帝被擄,宋室南渡。誰實為之?天耶?人耶?語意分明而着以“殆”、“非”兩字,便覺搖曳生姿。洙、泗二水經流的山東,是孔子當年講學的地方,如今也為金人所占,這對於詞人來說,怎能不從內心深處激起震憾、痛苦和憤慨呢?自“隔水氈鄉”直貫到歇拍,寫隔岸金兵的活動。一水之隔,昔日耕稼之地,此時已變為遊牧之鄉。帳幕遍野,日夕吆喝着成群的牛羊回欄。“落日”句,語本於《詩應警覺的是,金兵的哨所(區脫:鬍人防敵的土室)縱橫,防備嚴密。尤以獵火照野,凄厲的笳鼓可聞,令人驚心動魄。金人南下之心未死,國勢仍是可危。
  下闋,抒寫復國的壯志難酬,朝延當政者苟安於和議現狀,中原人民空盼光復,詞情更加悲壯。換頭一段,詞人傾訴自己空有殺敵的武器,衹落得塵封蟲蛀而無用武之地。時不,徒具雄心,卻等閑虛度。紹興三十一年的秋鼕,孝祥閑居往來於宣城、蕪湖間,聞采石大捷,曾在《水調歌頭。和龐佑甫》一首詞裏寫道:“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但到建康觀察形勢,仍感報國無門。所以“渺神京”以下一段,悲憤的詞人把詞筆犀利鋒鋩直指偏安的小朝廷。汴京渺遠,何時光復!所謂渺遠,豈但指空間距離之遙遠,更是指光復時間之渺茫。這不能不歸罪於一味偷安的朝廷。“幹羽方懷遠”活用《尚書。大禹謨》“舞幹羽於兩階”(幹,盾;羽,雉尾)故事。據說舜大修禮樂,曾使遠方的有苗族來歸順。詞人藉以辛辣地諷刺朝廷放棄失地,安於現狀。所以下面一針見血揭穿說,自紹興和議成後,每年派遣賀正旦、賀金主生辰的使者、交割歲幣銀絹的交幣使以及有事交涉的國信使、祈請使等,充滿道路,在金愛盡屈辱,忠直之士,更有被扣留或被殺害的危險,有被扣留或被殺害的危險。即如使者至金,在禮節方面仍須居於下風。嶽珂《桯史》記載:“……禮文之際,多可議者,而受書之儀特甚。逆亮(金主完顔亮)渝平,孝皇(宋孝宗)以奉親之故,與雍(金世宗完顔雍)繼定和好,雖易稱叔侄為與國,而此儀尚因循未改,上(孝宗)常悔之。”這就是“若為情”——何以為情一句的事實背景,詞人所以嘆息痛恨者。“聞道”兩句寫金人統治下的父老同胞,年年盼望王師早日北伐收復天地。“翠葆霓旌”,即飾以鳥羽的車蓋和彩旗,是皇帝的儀仗,這裏藉指宋帝車駕。詞人的朋友範成大八年後使金,過故都汴京,有《州橋》一詩:“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曾在陝西前綫戰鬥過的陸遊,其《秋夜將曉……》一詩中也寫道:“遺民淚盡鬍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皆可印證。這些愛國詩人、詞人說到中原父老,真是同深感慨。作者舉出中原人民嚮往故國,殷切盼望復國的事實,就更深刻地揭露偏安之局是多麽違反人民意願,更使人感到無比氣憤的事。結尾三句順勢所至,更把出使者的心情寫出來。孝祥伯父張邵於建炎三年使金,以不屈被拘留幽燕十五年。任何一位愛國者出使渡淮北去,就都要為中原大地的長期不能收復而激起滿腔忠憤,為中原人民的年年傷心失望而傾瀉出熱淚。“使行人到此”一句,“行人”或解作路過之人,亦可通。北宋劉潛、李冠兩首《六州歌頭》,一詠項羽事,一詠唐玄宗、楊貴妃事,末皆用此句格。劉作曰“遣行入到此,追念痛傷情,勝負難憑”;李作曰“使行人到此,千古衹傷歌,事往愁多”。孝祥此語大概亦襲自前人。
  縱觀全詞,上闋又可各分為三小段,作者在章法上也頗費心思宴會的地點在建康,當詞人唱出“長淮望斷”,誰能不為之動容?他不讓聽者停留在淮河為界的苦痛眼前現實,而且緊接着以“追想當年事”一語把大傢的心緒推嚮北方更廣大的被占區,加重其山河破碎之感。這時又突然以“隔水氈鄉”提出警告,把衆賓的註意力再引回到“鬍兒打圍塗塘北,煙火穹廬一江隔”(孝祥《和瀋教授子壽賦雪》詩句)的現實中來。一闋之內,波瀾迭起。換頭以後的寫法又有變化。承上闋指明的危急形勢,首述恢復無期、報國無門的失望;繼斥朝廷的忍辱求和;最後指出連過往的人《包括赴金使者》見到中原遺老也同樣悲憤。這樣高歌慷慨,愈轉愈深,不僅充分表達了詞人的無限悲憤之情,更有力地激發起人們的愛國熱情。據南宋無名氏《朝野遺記》說:“歌闋,魏公(張瀎)為罷席而入”,可見其感人之深。
  這首詞的強大生命力就在於詞人“掃開河洛之氛祲,蕩洙泗之膻腥者,未嘗一日而忘胸中”的愛國精神。正如詞中所顯示,熔鑄了民族的與文化的、現實的與歷史的、人民的與個人的因素,是一種極其深厚的愛國主義精神。所以一旦傾吐為詞,發抒忠義就有“如驚濤出壑”的氣魄(南宋滕仲固跋郭應祥《笑笑詞》語,據稱於湖一傳而得吳鎰,再傳而得郭)。同時,《六州歌頭》篇幅長,格局闊大。多用三言、四言的短句,構成激越緊張的促節,聲情激壯,正是詞人抒發滿腔愛國激情的極佳藝術形式。詞中,把宋金雙方的對峙局面,朝廷與人民之間的尖銳矛盾,加以鮮明對比。多層次、多角度地展示了那個時代的宏觀歷史畫捲,強有力地表達出人民的心聲。就象杜甫詩歷來被稱為詩史一樣,這首《六州歌頭》,也完全可以被稱為詞史。
  ●木蘭花慢
  張孝祥
  紫簫吹散後,恨燕子、衹空樓。
  念壁月長虧,玉簪中斷,覆水難收。
  青鸞送碧雲句,道霞扃霧鎖不堪憂。
  情與文梭共織,怨隨宮葉同流。
  人間天上兩悠,暗淚灑燈篝。
  記𠔌口園林,當時驛捨,夢裏曾遊。
  銀屏低聞笑語,但夢時冉冉醒時愁。
  擬把菱花一半,試尋高價皇州。
  張存祥詞作鑒賞
  這是作者兩首《木蘭花慢》(“送歸雲去雁”與“紫簫吹散後”)中的第二首,作於送別李氏一段時間之後,詞人可能已回到臨安,並且接到李氏的來信。詞與“送歸雲去雁”一首同調、同韻,更見難以忘懷之意。
  紫簫吹散“活用弄玉與蕭史的傳說,劈頭就寫出夫婦的離散,也暗示原先的恩愛。”燕子“”空樓“用唐代張尚書後,姬人關盼盼懷念舊愛,居張氏第中燕子樓十餘年而不嫁的故事,進一步說明自己同李氏間生死不渝的愛情一”空“字,尤能令人聯想到蘇軾《永遇樂》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的名句。緊接着連用三種象徵:明月已缺,難以再圓;玉簪中斷,無由再續;覆水入地,無法重收,喻說事情的無可輓回。自古視花好月圓為美滿的象徵,如今詞人的內心世界中已是”璧月長虧“。”玉簪“句用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絶;石上磨玉簪,玉簪欲從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詩裏用”覆水“傳說的如駱賓王《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情知覆水也難收“,又李白《妾薄命》:”雨落不上天,覆水難再收“。
  諸作皆言棄婦事。以下接着寫從書信中瞭解到李氏的心情。霞、霧一類辭,是唐宋詩詞描寫道傢生活的常見語。殷勤的青鳥,捎來了李氏的信。以“碧雲句”,即江淹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擬休上人怨別詩》)。她訴說幽閉在道觀裏的凄寂難堪。雖作了女道士,可情緣難斷,纏綿悱惻之辭,正似蘇蕙織的回文錦字,又好比唐代宮女的紅葉題詩,飽含多少幽怨;但現實無情,已是仙凡異路了。
  下片寫在悠悠隔絶的痛苦中,轉而追懷往日恩愛。
  記得彼此初見是在𠔌口園林的客棧,銀屏掩映,低聲笑語。而今回想起來,仿佛是場美好的夢。情景冉冉如昨,醒來卻是一片新愁。詞情至此,低徊無已。緊接着忽然掀起高潮。難道此生就這樣永遠不能看見了嗎?不,我要拿分收的半鏡,去尋找出高價出售的人,也許有重圓的一日。這結筆二句,仍是用前一首“鸞鑒分收”的故事。不過,前面是取其破鏡之意,這裏卻是用其重圓之義。徐德言與樂昌公主夫妻訣別,各執半鏡,約她日後以正月望日賣鏡於都市,冀可相見。後來果真被他言中。(見唐孟棨《本事詩·情感》)“皇州”即京都,原是故事裏賣鏡的地方,活用不必拘泥。兩詞原是一組,前說被鏡之痛,後說重圓之願。破鏡重圓之一典故的反復再見,並非雷同的運用,而標志着詞中悲劇歷程的起點與終點。
  從這兩首詞可見孝祥與李氏之間感情的深厚。更可見這兩人在離別之後的無比苦楚。在揭開了詞的本事秘密,明白了詞的微意後,纔好鑒賞詞的藝術。兩詞的意境富於悲劇性的美和韻緻。愛情的美好與它的被毀壞,命運的絶望與執着的希冀,形成尖銳的衝突,從而構成詞情詞境的悲劇性。這正是兩詞具有深沉的感動力量,不同於一般悲歡離合的作品的根本原因。
  詞人為了表現自己難言之痛,還采用隱約其辭的藝術手段。他精心,靈活地運用了祖國傳統文學傳統中一係列優美的和悲劇性的典故與成語,如“佩解湘腰”、“鸞鑒分收”、“紫簫吹散”、“燕子樓空”、“壁月長虧”、“玉簪中斷”、“紅葉題詩”、“覆水難收”、“天上人間”等等。這些典故與成語,一旦被貫註了詞人的特有情感,被賦予了一定的用意,就獲得了新的生命。
  不但完美地表現了詞人自己的愛情悲劇。而且也更富於含蓄。其中“佩解湘腰,釵孤楚鬢”等語,還有取《楚辭》幽馨凄美的情韻。特別是破鏡重圓這一典故的反復出現,起到了貫串上下作用。至於把現境、預想、設想、回憶等時空不同的情景錯綜交織起來,融為一片,尤能增加詞情的起伏跌宕和詞境的煙水迷離。
  ●木蘭花慢
  張孝祥
  送歸雲去雁,淡寒采滿溪樓。
  正佩解湘腰,釵孤楚鬢,鸞鑒分收。
  凝情望行處路,但疏煙遠樹織離憂。
  衹有樓前流水,伴人清淚長流。
  霜華夜永逼衾裯,喚誰護衣篝?
  今粉館重來,芳塵未掃,爭見嬉遊!
  情知悶來殢酒,奈回腸不醉衹添愁。
  脈脈無言竟日,斷魂雙鶩南州。
  張存祥詞作鑒賞
  大概是情韻幽馨綿邈的原固吧,張孝祥的兩首《木蘭花慢》(“送歸雲去雁”及“紫簫吹散後”),歷來受到文人的註意。南宋黃昇將其選入《中興以來絶妙詞選》,並分別加上“離思”、“別情”的題目。
  明代楊慎稱道第一首說,“清麗之句,如‘佩解湘腰,釵孤楚鬢’,不可勝載”(《詞品》)。清代賀裳則推崇第二首:“升庵極稱張孝祥詞,而佳者不載,如‘夢時冉冉醒時愁,擬把菱花一半,試尋高價皇州’,此則壓捲者也。”加上“離思”、“別情”的題目,而不明究竟誰同誰離別,他們之間有什麽關係,仍等於無題;對於《花庵》、《草堂》謬加詞題作法,陳廷焯、王國維在詞話中已痛加指斥,甚至謂“詞有題而詞亡”。楊、賀等光從表面賞其清辭麗句,未能揭示其內在深藴。推為壓捲,卻沒有指出好在哪裏,就不足以服人。1971年,孝祥長子張同之及夫人墓在江浦縣(今屬江蘇南京)發現,出土文物中各有墓志一方。
  這纔幫助我們確定了孝祥和同之的父子關係;同時根據《念奴嬌》(“風帆更起”)詞及其他資料,揭開幾百年來人所未知的孝祥和同之生母李氏下子一段愛情悲劇。(詳1979年宛敏灝撰《張孝祥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載《文藝論叢》第十三輯)本事既明,於湖詞中一些涉及愛情長期以來認為迷離惝恍的作品,也就可以得到確實的解說。原來,在金兵越淮南下攻宋時,北方人民紛紛渡江避難,張、李兩傢也不例外。南下途中孝祥與李氏相識以至同居,並於紹興十七年(1147)生下同之。
  紹興二十四年廷試,高宗擢孝祥為進士第一,而抑考官預定第一的秦檜之孫秦塤為第三。登第後,檜黨曹泳揖孝祥於殿庭並請婚,孝祥不答。於是檜黨誣陷其父張祁反謀,下獄。直到檜死纔得釋放。孝祥與李氏原僅同居關係,這個時候更不便公開出來。衹得在紹興二十六年另娶仲舅之女時氏為妻,於是迫不得已與李氏分離。大概彼此商定以李氏要學道為名,回到她故鄉桐城的浮山。這年重九前夕,孝祥在建康(今江蘇南京)送李氏和九歲的同之溯江西去。這首詞,就是送別李氏後不久繼《念奴嬌》而作。
  上片寫既別情境。起筆二句,是遠望之景。“歸雲去雁”,喻李氏已離開自己遠去了。衹剩下嫩寒時節的滿天秋色,留給伫立溪樓之上的作者。次三句追思話別時的斷腸情景,解佩分釵,寫臨別互贈信物。
  前句自謂,用楚辭《湘君》“遺予佩兮澧浦”語意;後句則描述李氏的凄惻神情。“鸞鑒分收”用南朝陳徐德言與妻樂昌公主離別時,破其鏡各執一半的故事(見唐孟棨《本事詩。情感》)。這更清楚地暗示事情的悲局結果。此時再次凝情遙望去路,衹見疏煙遠樹,織成一片離憂。愁緒萬端,不可解脫,盡在“織”之一字中寫出。歇拍二句,寫低頭所見所感。自己滴不盡的清淚,衹有樓前的溪水相伴長流,這是多麽寂寞痛苦啊!
  下片用想象造境。頭五句,實際上是以第三句的“念”作領字,全是想像今後自己的凄涼光景。秋深夜濃,寒霜侵被,有誰替自己護理衣篝?薫衣暖被,事必躬親,具見李氏過去對詞人的溫柔體貼。而在相思中數及此日常生活瑣事,益見無不在縈懷相思之中。當他重到同住的舊館,芳蹤如在而人已杳,悲從中來,哪裏還有娛樂的心情!(“爭見”陶本作“爭忍”)!
  這一描寫,也暗示出兩人相處的歡樂。本是預想未來的孤苦,卻層層翻出過去的美滿,就更襯出此時的痛苦。詞情至此,如再平舖直敘下去,便流於呆板。故以“情知”兩字把詞筆改從對方來進一步描寫。“情知”略與“料得”意近,比“明知”、“深知”、“遙知”等含藴豐富得多。由於相知之深,他可以肯定李氏在苦悶的時候衹能是藉酒澆愁。怎奈“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范仲淹《蘇幕遮》),非但不醉,且是愁上加愁。以此“腸一日而九回”(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倍增心靈所擔荷的痛苦。這樣的生離,又何異於死別!結尾回承上片溪樓凝望,相信李氏也和自己一樣,“倚闌幹處,正恁凝愁”。但深知不可能是“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柳永《八聲甘州》),而是作一種神仙傳說的希冀,疾盼他也能如仙人王喬每朔望從葉縣到洛陽,化舄為鳧從東南飛來。因須仄聲字,故改鳧為鶩。“南州”,泛指南方的州郡。李氏所在的浮山在江北,建康、臨安皆在其東南,故稱為南州。“斷魂雙鶩”,其實是懷人:“脈脈無言竟日”,也是作者自白。這樣以神仙傳說作結,不但與李氏學道的身分符合,更能將彼此無可奈何的心情融為一體表達出來,韻味雋永。
  ●念奴嬌
  張孝祥
  風帆更起,望一天秋色,離愁無數。
  明日重陽樽酒裏,誰與黃花為主?
  別岸風煙,孤舟燈火,今夕知何處?
  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船過采石江邊,望夫山下,酌水應懷古。
  德耀歸來,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
  默想音容,遙憐兒女,獨立衡臯暮。
  桐鄉君子,念予憔悴如許!
  張存祥詞作鑒賞
  本詞寫作者送別傢人的情景,景真情真,但其歷來難以考證。近來據宛敏灝考證,認為“詞裏送行者就是孝祥自己,而被送者是李氏和其子同之。出發地點在建康(今南京),目的地是安徽的桐城。別離原因是遣返,大約作於紹興二十六年的九月”(見《文藝論叢》第13輯《張孝祥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這個推論比較切合詞作原意。
  張孝祥與李氏是一對少年情侶,後來同居生下長子同之。他對這段風流韻事雖想長期隱瞞,但終不免要暴露,且不為封建禮教所容,故而不得不忍痛分離。詞中纏綿悱惻的離愁別緒,就是傾訴真摯愛情生活遭受壓抑的痛苦心情。
  “風帆更起”三句,點出了季節,暗示了送別的地點。在長江邊,詞人送別,不時地仰望着滿天寥廓的秋色。一個“望”字,既刻畫出送行者憂愁的神情,又表現出對行者揚帆離去的無限依戀的斷腸心境。“明日”二句,由景入情。黃花,菊花,比喻李氏。這既符合時令,又藉以抒發“風裏落花誰是主”(李璟《浣溪沙》)的感慨。詞人想起明日就是一年一度的重陽佳節,而彼此卻在此時分別,再難團聚,情何以堪。因此心中愁緒更添。“別岸風煙”三句,由當時的送行轉到想象別後途中情景。目送孤舟飄逝,已感到凄然欲絶,更何況隨着江風和霧靄遠去的行舟,今宵還不知道停靠在什麽地方!正是兩情繾綣,難以割捨“不如”二句,進一層寫內在的思緒。“伊”,指李氏。隨着物景的轉換,詞人心潮起伏。他多麽想化身為江上的明月啊!張先《江南柳》詞中寫過:“願身能似月華明,千裏伴君行。”可是詞人自恨不能如江月,不能在清夜光照情人,與之同行。上片即景抒情,渲染離別的愁緒,寫得委婉纏綿,一往情深。
  下片開頭“船過采石江邊”一句,筆力宕開,而意脈不斷。采石,即采石磯,在安徽當塗縣西牛渚山下。從這裏上船是要經過采石磯的。緊接着“望夫山下”二句,詞人想李氏到此一定會感慨古事的。安徽當塗有望夫山,靠近采石磯。這裏有着美麗動人的望夫化石傳說,也許她會從這感人的愛情故事中聯想到夫妻情愛之深,因而對自己被遣歸的不幸命運,不堪其悲苦吧!“德耀歸來,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二句,反用南朝齊江袥故事。《南史。範雲傳》載,江袥先求與範雲女為婚,以剪刀為聘。後貴顯,範雲曰:“今將軍化為鳳凰,荊布之室,理隔華感。”因出剪刀還之,袥亦別婚他族。“荊布”典又本於後漢梁鴻妻孟光之荊釵布裙。孝祥與李氏私下結合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功名的少年書生,後廷試中進士第一,雖已富貴怎忍拋棄這位曾經同甘共苦的賢妻呢!這是他心中痛苦的呼喚,也是對遣歸李氏的悔恨和自責。“默想音容”三句,揭示藴藏內心復雜的意緒。詞人在暮色蒼茫中獨立在長着香草的水邊高地上,凝望着遠去的行舟,腦海裏既浮現起她的音容聲貌,悲恨滿臉;又遙念着幼稚的兒子。正是牽腸挂肚,思緒難平。
  歇拍“桐鄉君子”二句,情意縈紆,纏綿悱惻。桐鄉,春秋時桐國地,在今安徽桐城縣北,這裏即指桐城。由於孝祥對遺棄李氏諱莫如深,所以不能用當時的地名來泄露她的真實去處。詞人唯一希求的是,桐鄉的君子,想到我在這裏心身憔悴而能體諒被迫拆散的苦衷吧!
  這首送人詞一氣舒捲,傾吐詞人與恩愛情侶分離的哀怨愁恨,具有感人肺腑的藝術魅力。這不僅表現在從江邊送別到明日重陽的時空轉換,加深了離愁的思維程度,而且感情真摯,柔腸百轉,所寫離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念奴嬌·過洞庭
  張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
  玉鑒瓊田三萬頃,着我扁舟一葉。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短發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
  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張存祥詞作鑒賞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張孝祥出任靜江府(治所在今廣西桂林),兼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七月到任。次年六月,遭讒降職北歸,途經湖南洞庭湖(詞中的“洞庭”、“青草”二湖相通,總稱洞庭湖)。時近仲秋的平湖秋月之夜,誘發了詞人深邃的“宇宙意識”和“勃然詩興,使他揮筆寫下了這首詞。
  說到詩歌表現“宇宙意識”,我們便會想到唐人詩中的《春江花月夜》和《登幽州臺歌》。但是,宋詞所表現的“宇宙意識”和唐詩比較起來,畢竟各有千秋。張若虛的詞中,流瀉着的是一片如夢似幻、哀怨迷惘的意緒。在水月無盡的“永恆”面前,作者流露出無限的惆悵;而在這悵惘之中,又夾雜着某種憧憬、留戀和對“人生無常”的輕微嘆息。它是癡情而純真的,卻又夾雜着“涉世未深”的稚嫩。陳子昂的詩則更多地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憂患意識,積聚着自《詩經》和《楚辭》以來無數善感的騷人墨客所深深地感知着的人生的、政治的、歷史的“沉重感”。但是同時卻又表現出了很幽深的“孤獨性”——茫茫的宇宙似乎是與詩人“對立”着的,因此他覺得“孤立無援”而衹能獨自愴然淚下。然而隨着社會歷史的前進和人類思想的發展,出現在幾百年後宋人作品中的“宇宙意識”,就表現出“天人合一”的思想內涵。
  請讀《前赤壁賦》:“客亦知夫水與月乎……?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種徜徉在清風明月的懷抱之中而感到無所不適的快樂,這種融通了人與宇宙界限的意識觀念,標志着以蘇軾為代表的宋代一部分士人,已逐步從前代人的睏惑、苦惱中解脫出來,而達到了一種更為“高級”的“超曠”的思想境地,反映出這一代身受多種社會矛盾睏擾的文人於經歷了艱苦麯折的心路歷程之後,在思想領域裏已經找到了一種自我解脫、自我超化的“途徑”。
  張孝祥這個人,不管從其人品、胸襟、才學、詞風來看,都與蘇軾有着很多相似之處。但是,凡是優秀的作傢(特別象張孝祥這樣的有個性、有才華的作傢),除了嚮前人學習之外,便會有着自己的特創。
  張孝祥的這首詞,以他高潔的人格和高昂的生命活力作為基礎,以星月皎潔的夜空和寥闊浩蕩的湖面為背景,創造出了一個光風霽月、坦蕩無涯的藝術意境和精神境界。
  詞的前三句便在我們面前呈現了一個靜謐、開闊的景象。“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現實中的八月洞庭湖,實際上說是極少會風平浪靜的。所以詞人所寫的“更無一點風色”,與其說是實寫湖面的平靜,還不如說是有意識地要展現其內心世界的平靜,它的本意乃在展開下面“天人合一”的“澄澈”境界。果然“玉鑒瓊田三萬頃,着我扁舟一葉”二句就隱約地表達了這種物我“和諧”的快感。在別人的作品中,一葉扁舟與浩瀚大湖的形象對比中,往往帶有“小”、“大”之間懸差、對比的含意,而張詞卻用了一個“着”字,表達了他如魚歸水般的無比欣喜,其精神境界就顯然與衆不同。試想,扁舟之附着於萬頃碧波,不是很象“心”之附着於“體”嗎?心與體本是相互依着、相互結合的。在古人眼裏“人”實在即是“天地之心”、“五行之秀”(《文心雕竜。原道》),宇宙的“道心”就即體現在“人”的身上。所以“着我扁舟”之句中,就充溢着一種皈依自然、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識”,而這種意識又在下文的“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中表現得更加充分。月亮、銀河,把它們的光輝傾瀉入湖中,碧粼粼的細浪中照映着星河的倒影,這時的天穹地壤之間,一片空明澄澈——就連人的“表裏”都被洞照得通體透亮。這是多麽純淨的世界,又是多麽晶瑩的境界!詞人的思想,已被宇宙的空明淨化了,而宇宙的景,也被詞人的純潔淨化了。人格化了的宇宙,宇宙化了的人格,融成一片,渾成一體,使詞人全然陶醉了。他興高采烈,他神情飛揚,禁不住要發出自得其樂的喁喁獨白:“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在如此廣袤浩淼的湖波上,在如此神秘幽冷的月光下,詞人非但沒有常人此時此地極易産生的陌生感、恐懼感,反而産生了無比的親切感、快意感,這不是一種物我相愜、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識”又是什麽?這裏當然包含着“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的自負,卻沒有了屈子那種“顔色憔悴,形容枯槁”的狠狽,這裏當然也有着仰月映湖“對影成三人”的清高,卻也沒有了李白那種“行樂當及時”的庸俗。詞人感到了從未感受過的恬淡和安寧。在月光的照撫下,在湖波的搖籃裏,他原先躁動不安的心靈,找到了最好的休憩和歸宿之處。人之回歸到大自然的懷抱中,人的開闊而潔淨的心靈之與“無私”的宇宙精神的“合二而一”,這豈不就是最大的快慰與歡愉?此種“妙處”,又豈是“外人”所能得知!詩詞之寓哲理,至此可謂達到了“至境”。那麽,為什麽這種“天人合一”的“妙處”衹能由詞人一人所獨得?詞人當真是一個“冷然、灑然”、不食“煙火食”的人(陳應行《於湖詞序》語)嗎?非也。此時的張孝祥,剛離讒言羅織的官場不久,因而說他是一個生來的“遺世獨立”之士並不符合事實。
  其實,他有高潔的人格,有超曠的胸懷,有“邁往凌雲之氣”和“自在如神之筆”(同上),所以才能悠然心會此間的妙處和出此瀟灑超塵的詞篇。其實他心境的“悠然”並非天生:“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西江月。題粟陽三塔寺》),由此可見,他的“悠然”是在經歷了“世路”的坎坷艱險後纔達到的一種“圓通”和“超脫”的精神境界,而絶不是一種天生的冷漠或自我麻醉。所以他在上面兩句詞後接着寫道:“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天光水影,白鷗翔飛,這與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是同樣的一種超塵拔俗、物我交遊的”無差別境界“。這種通過製造矛盾而達到了矛盾的暫時解决、通過對於人生世路的”入乎其內“而達到的”出乎其外“的過程,很容易使我們聯想到蘇軾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捲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這是在寫觀湖樓上所見之實景,但其實也是在寫他所經歷的心路歷程:在人生路途中,風風雨雨隨處都有;然而衹要保持人格的純潔和思想的達觀,一切風雨終會過去,一個澄澈空明的”心境“必將復現。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這就點明了詞人的“立足點”。詞人剛從“嶺表”(今兩廣地區)的官場生活中擺脫出來,回想自己在這一段仕途生涯中,人格及品行是極為高潔的,高潔到連肝膽都如冰雪般晶瑩而無雜滓;但此種心跡卻不易被人所曉(反而蒙冤),固此衹能讓寒月的孤光來洞鑒自己的純潔肺腑。言外之意,不無凄然和怨憤。所以這裏出現的詞人形象,就是這一位有着厭世情緒的現實生活中的人了;而前面那種“表裏澄澈”的形象,卻是他“肝膽冰雪”的人格經過“宇宙意識”的升華而生成的結晶。寫到這裏,作者的慨世之情正欲勃起,卻又立即轉入了新的感情境界:“短發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這裏正是作者曠達高遠的襟懷在起着作用:“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何必去在意那些小人們的飛短流長呢,我且泛舟穩遊於洞庭湖上。——非但如此,我還要進而“精鶩八極、心遊萬仞”之地作天人之遊呢!因此儘管頭髮稀疏,兩袖清風,詞人的興致卻格外高漲了,詞人的想象更加浪漫了。於是便出現了下面的奇句:“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這是何等闊大的氣派,何等開廣的胸襟!詞人要吸盡長江的浩蕩江水,把天上的北斗七星當作勺器,而邀天地萬物作為陪客,高朋滿座地細斟劇飲起來。這種睥睨世人而“物我交歡”的神態,是作者自我意識的“擴張”,是詞人人格的“充溢”,表現出了以我為“主”(主體)的新的“宇宙意識”。
  至此,詞情頓時達到了“高潮”:“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今夕何夕”?回答本來是明確的:今夕是“近中秋”的一夕。但是作者此時已經達到了“忘形”的超脫地步而把人世間的一切(連“日子”)都遺忘得幹幹淨淨了,因此,那些富功名、寵辱得失,更已一股腦兒地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了。在這一瞬間,“時間”似乎已經凝滯了,“空間”也已縮小了,幕天席地,上下古今,衹有一個“扣舷獨嘯”的詞人形象充塞於畫面而又響起了虎嘯竜吟,風起浪涌的“畫外音”。起初那個“更無一點風色”、安謐恬靜的洞庭湖霎時間似乎變成了萬象沓至、群賓雜亂的熱鬧酒席,而那位“肝膽冰雪”的主人也變成了酒入熱腸、壯氣凌雲的豪士了?。
  歷史上的張孝祥,是一位有才華、有抱負、有器識的愛國之士。但在這首作於特定環境的詞中,作者的高潔人格、高尚氣節以及廣遠襟懷,都“融化”在一片皎潔瑩白的月光湖影中,變得“透明”、“澄澈”;經過了“宇宙意識”的升華,而越發的肅穆、深邃和豐富。作者奇特的想象、奇高的興會以及奇富的文才,又“融解”在一個寥闊高遠的藝術意境中,顯得“超塵”、“出俗”;經過了“宇宙意識”的升華,而越發的朦朧、神秘和優美。詞中最值人回味的句子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妙處”在何?妙處在於物我交遊、天人合一;妙處在於“言不盡意”卻又“意在言中”。試想,一個從塵世中來的“凡人”,能夠跳出“遍人間煩惱填胸臆”的睏境,而達到如此物我兩忘的精神境界,豈非妙極!而前人常說“言不盡意”,作者卻能藉助於此種物我交融、情景交浹的意境,把“無私”、“忘我”的表達得如此淋漓盡致,這又豈非是文學的無上“妙境”!鬍仔曾經哀嘆,“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苕溪漁隱叢話》後集捲十三),此話有失偏頗。眼前的這首《念奴嬌》詞,就是一篇“廢”不得的佳作。如果說,蘇詞藉着月光傾吐對“人類之愛”的摯情歌頌的話,那麽張詞就藉着月光抒發對“高風亮節”的盡情贊美。
  不但是在“中秋”詩詞的長廊中、而且是在整個古典文學的長廊中,它都是一首傑出的代表作。而載負着它的基礎,就在於那經過“宇宙意識,升華過的人格美和藝術美。它將具有着”澡雪精神“和提高審美能力的永久的魅力。
  ●雨中花慢
  張孝祥
  一葉凌波,十裏馭風,煙鬟霧鬢蕭蕭。
  認得蘭臯瓊珮,水館冰綃。
  秋霽明霞乍吐,曙涼宿靄初消。
  恨微顰不語,少進還收,伫立超遙。
  神交冉冉,愁思盈盈,斷魂欲遣誰招。
  猶自待、青鸞傳信,烏鵲成橋。
  悵望胎仙琴疊,忍看翡翠蘭苕。
  夢回人遠,紅雲一片,天際笙簫。
  張孝祥詞作鑒賞
  中國古代詩裏有遊仙類,其初寫些出塵思想,後業也兼及兒女情懷。這首詞乍看頗有遊仙韻味,但經深入揣摩,仍是懷念早年情侶李氏之作。乾道三年(1167年)秋,作者與李氏所生之子張同之曾去看作作者。是年同之已十五歲,父子乍見,諒當悲喜交集。追念與其母李氏舊情猶在而相見無期,能不感慨萬端、沉思入夢?這首詞就是紀夢之作。
  上片寫夢境。描述一位煙鬟霧鬢的水神,凌波馭風翩然而來。從冰綃瓊珮的服飾去辨認,竟是舊時的情侶。頓覺天地清明,靄消霞吐。接着描寫含情相對,若即若離的畫面,益增夢境迷離惝恍之感。詞的起句,寫景、寫人,常因需要而定。《念奴嬌。過洞庭》是由景及人的,寫罷“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之後,纔點出“著我扁舟一葉”。如果這首詞也采取同樣寫法,把起句和“秋霽”聯互換一下位置,損益幾個字使成為“秋霽天高,明霞乍吐,曙涼宿靄初消。……一葉凌波渺渺,煙鬟霧鬢蕭蕭”。這樣平鋪直敘,縱使字句斟酌至當,也平庸無力,振不起來。作者所以致夢是思念情侶,並非流連光景,所以一起就要突出重點正如《楚辭。湘夫人》之手法,以“帝子降兮北渚”突起,然後纔寫“嫋嫋兮秋風”。
  從詞的這一片看,這兩句寫景是插在寫人的中間的,於是它還兼有另一作用。作者把李氏比之於水神,當她來臨的時候是“煙鬟霧鬢蕭蕭”。從“蕭蕭”兩字可體味出是粗服亂頭的形象。後來又是“微顰不語”。那麽,當他們乍見互認的一瞬間又是如何呢?這時喜悅的心情必與自然景物融而為一。“明霞乍吐”可喻喜形於色。“宿靄初消”也可說暗指暫釋久積的愁雲。
  還值得註意的是“認得蘭臯瓊珮”一句在這裏用典確切。江妃當日解珮以贈鄭交甫,頗似李氏之接受孝祥相愛;其後情好而終,彼此又復相似。瓊珮信物猶識,而舊人已難重尋。片末寫夢中李氏的舉止表情極細:沉默微顰,稍進又止;遺世獨立,何姍姍其來遲!超凡,遙遠貌。
  下片寫夢中的思想活動。儘管這位水神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及,但終不失望。盈盈愁思,冉冉神交,“斷魂欲遣誰招”。這裏所謂斷魂,實指受到損害的愛情,與“帝遣巫陽招我魂”(蘇軾《澄邁驛通潮閣》詩句)之取義《楚辭。招魂》有別。他和李氏是受多方面的壓力不得已而分離的,“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張先《一叢花》句),作者表示要矢志不渝,等待着青鸞傳信,等待着烏鵲填橋。然而這種希冀究竟是微茫的,自從李氏歸山學道,兩人之間又多一層障礙。什麽“琴心三疊儛胎仙”(語出道傢《上清黃庭內景經》,胎仙指胎靈大神,儛同舞),自是空勞悵望;所謂:“翡翠戲蘭苕”(晉郭璞《遊仙詩》句)的虛無幻境,令人尤不忍看。“莊生曉夢迷蝴蝶”,栩栩然蝶也,那是好夢;這一對愛情悲劇的主人公卻是咫尺天涯,相思相望,又怎得不魂銷腸斷?幽夢乍醒,驚鴻倏逝,這時正是秋霽曙涼,霧消霞吐,仙人駕着紅雲遠去,天際隱約聽得笙簫。詞情至此,筆與神馳,也把讀者帶到情思縹緲的境界。
  通觀全詞,除最後三句述醒後幻覺外,餘皆夢中所見,寫得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極煙水迷離之極。
  蘇軾的《江城子》也是記夢,上來就說“十年生死兩茫茫”。後來又說:“縱使相逢應不識。”上片寫的是死別之情,下片纔寫夢境:“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他這是憑悼亡人,可以如此實寫;孝祥和李氏是生離而非死別,因此虛實兼顧。夢境本虛,故以“認得”實之。重圓無望是事實,卻以“猶自待”虛詞掩之。其他如“相顧無言”與“微顰不語”,“明月夜,短鬆崗”與“紅雲一片,天際笙簫”等等,一寫永訣的哀傷,一寫暫離的悲戚。對比二者,措辭可謂各盡其妙。而後者描寫夢裏重逢,尤能將真摯愛情和微茫心事麯折地表達出來。孝祥自從紹興丙子(1156)送別李氏,曾有“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及“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念奴嬌》)等句。
  一別逾十年,如今同之遠來省親,怎會不勾起內心深處的痛苦?詞裏說:“神交冉冉,愁思盈盈,斷魂欲遣誰招?”前二句承上啓下,第三句竟是一篇主旨,細心體味便知。明楊慎盛稱於湖詞,曾引“秋淨(霽)”一聯為“寫景之妙”的例句(《詞品》捲四),倘當日得知本事,所以理解全詞更深,料應拊掌稱絶。
  ●浣溪沙
  張孝祥
  霜日明霄水蘸空,鳴鞘聲裏綉旗紅,澹煙衰草有無中。
  萬裏中原烽火北,一尊濁酒戍樓東,酒闌揮淚嚮悲風。
  張孝祥詞作鑒賞
  據《於湖先生長短句》,本詞另有小題“荊州約馬舉先登城樓觀塞”,因此本詞當為作者任知荊南府兼荊湖北路安撫使時的作品。“觀塞”即觀望邊塞。這時荊州北面的襄樊尚是宋地,這裏“塞”應是指荊州郊外的防禦工事。
  這首詞抒寫了因觀塞而激起的對中原滄陷的悲痛之情,上闋寫觀塞,下闋抒悲感。首句寫要塞郊野的自然景象,並點明時節。“霜日明霄”繪出晴空萬裏的秋日景象,降霜天氣必是白色晴明的。“水蘸空”即水和天空相接。荊州城東有長湖,“蘸空”之水或此湖水。這句寫得水天空闊,下下輝映,是荊州郊野平原地帶的實景。次句切合觀塞,耳目所觸,一片軍戎氣氛。“鞘為鞭梢。”綉旗“為綉有物狀的軍旗。響亮的鞭聲,耀眼的紅旗,俱是從耳目易感的對東西突出,故給人的印象極為深切。”澹煙“句把視綫展開,顯出邊地莽莽無垠的遼闊景象。如果說首句還是自然景象對作者感官的客觀反映,這句可說是詞人極目觀望的深心感受,眼前景色,內心思緒,俱是一片茫茫。正如王維詩”山色有無中“,雖景象近似,而象外之意至為深遠。東坡曾稱柳永的”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謂”不減唐人高處“,對這句也可如此看待。
  由觀塞而自然地想到淪陷的中原,“萬裏”句即是觀塞時引起的感慨。“烽火”為邊地報警的設施,而中原一切自不待言,亦不忍言,衹這樣提點一下,可抵千言萬語,這其間該有多少難以訴說的悲慘酸辛!
  “一尊”句承上啓下,北望中原,無限感慨,欲藉酒消遣,而酒罷益悲,真是“舉杯消愁愁更愁”,於是不禁嚮風揮淚。“濁酒”為顔色渾濁的酒,常用於表現艱苦的生活中,微帶有粗獷悲壯之意。范仲淹《漁傢傲》雲:“濁酒一杯傢萬裏”。“戍樓東”,指作者所登荊州東門城樓“”東“字似非無意,實指南宋都城所在的方位。”揮淚“即灑淚,表現內心悲戚之深。秋風吹來,令人不寒而慄,感念中原未復,人民陷於水火之中,而朝廷衹求苟安,不圖恢復,故覺風亦滿含悲意。
  本詞上闋描寫望中要塞景色,明麗壯闊,其中景物也隱約隱呈作者的感情色采,眼前一片清麗,而人的心情卻深藏陰黯。下闋抒發感慨,從人的活動中表現。在讀者眼前儼然呈現一位北望中原悲憤填膺的志士形象。整首詞色采鮮麗,而意緒悲涼,詞氣雄健,而藴蓄深厚,是一首具有強烈愛國感情的小詞,與其《六州歌頭》同為南宋前期的愛國詞名作。
  ●浣溪沙·洞庭
  張孝祥
  行盡瀟湘到洞庭。
  楚天闊處數峰青。
  旗梢不動晚波平。
  紅蓼一灣紋纈亂,白魚雙尾玉刀明。
  夜涼船影浸疏星。
  張孝祥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張孝祥在孝宗乾道四年(1168),由知潭州(今湖南長沙)調知荊南(荊州,今湖北江陵)兼荊湖北路安撫使時,洞湘江入沿庭湖所作。他前年為諫官所劾,罷任北歸,也曾泛湘江而至洞庭,作《念奴嬌。過洞庭》詞,有“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等語,流露出一種疾俗憤世的情緒,這一首寫得心氣平和多了。他從長沙出發,舟行至洞庭湖,前一段路程以“行盡瀟湘”一筆帶過,“到洞庭”三字引出下文。“楚天闊處數峰青”一句,寫洞庭湖全景恰到好處。范仲淹《嶽陽樓記》雲:“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是在嶽陽樓上俯視洞庭之景。詞人泊舟湖中,不復寫湖之大如何如何,衹說四圍廣阔,遠處峰青,則規模可見,氣象可想。“旗梢不動晚波平”,是官船晚泊時景象,呈現出大自然清幽的靜態美。旗梢,即旗旓。船頭所插旌旗上的飄帶一絲不動,表明此刻的湖面,風平浪靜,所以出現傍晚水波平靜的景象,唯有鱗鱗細浪了。這樣夕陽斜照湖面停泊的船舟,與遼闊的楚天,青色的山逢,共同構成一幅境界開闊而又幽靜的山水畫面。
  下片寫停船後泛覽湖景所見。“紅蓼一灣紋纈亂,白魚雙尾玉刀明”兩句,不僅對仗工整,而且隨着視野的轉換,顯示出另一番情趣,並給人一種紅白鮮明的色彩感。“紅蓼”,指生於水邊的紅色蓼草。南宋朱弁《麯洧舊聞》捲四雲:“紅蓼,即《詩》所謂遊竜也。俗呼水紅。江東人別澤蓼,呼之為火蓼。唐代詩人杜牧《歙州盧中丞見惠名醖》:”猶念悲秋分賜,夾溪紅蓼映風蒲。“而詞中的”紅蓼“與”白魚“相對,更感到作者的構思精巧,觀察入微。詞人既寫了遠處一條水灣倒映出的紅蓼圖,又寫了似的雙尾白魚。魚稱”雙尾“而”明“,是躍出水面之魚,靜中見動。”夜涼船影浸疏星“一句,以景語收結,尤耐人尋味。
  這裏作者變換出另一幅畫面,而思緒已超越了時空對念的限製,直接轉入夜景,使讀者有更多的想象餘地來思考這個過程。再從畫面本身來看,是從行舟夜泊的角度落筆,攝取大自然中富有代表性的兩種景象:一是疏星淡月,倒影湖中;二是水中船影遮蓋着星空倒影。這不僅與前面的“楚天闊”、“晚波平”的自然景象相呼應,而且充分地展現了優美的詞境。“夜涼”二字,既是詞人的直感,又顯示出流戀自然界的心態。
  ●西江月·題溧陽三塔寺
  張孝祥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
  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
  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張孝祥詞作鑒賞
  本詞乃作者重遊三塔寺而作,三塔寺,位於三塔湖(又名梁城湖)之畔,其旁另有寒光亭,即本詞中“寒光亭下水連天”句中的寒光亭。
  起句“問訊湖邊春色”,“問訊”即問候。杜甫《送孔巢父謝病歸江東》詩:“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訊今何如。”“問訊何如”就是問候起居。此詞問候的對象不是某人,而是“湖邊春色”。因為此前已經來過,重來如見故人,故爾致意問候。“湖邊春色”者,不止於下文寫到的絲絲緑柳,舉凡湖中春水,岸上春花,堤邊春草,林間春鳥,統在其中。詞人對於“湖邊”的情意如此殷切,“重來又是三年”一句說出了所以然。一是這樣的地方,他本來就已經很喜歡,雖衹是偶然路過,也說“不妨蹤跡更遲留”,(《三塔寺阻雨》);如今重到,其喜悅可想而知,二是這次重來,距前次又隔三年了,幾年未到,藴積的感情自然深厚。一般人重遊舊地時,往往也會有這樣的情感衝動。這一句句子極平常,字面也不起眼,卻是頗有意思,說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不一定能說出來的話。
  上兩句人還未到三塔寺,心卻已先到了。下一句“東風吹我過湖船”,這纔開始出場。“過湖船”是駛過湖面的船,是過湖而抵達三塔寺了。“東風”吹送,一應“春色”:“楊柳絲絲拂面”,再應“春色”。助興東風,定知心意;拂面楊柳,似解人情,與詞人重來問訊熱切之心,互相映襯。這時也還不過是泊岸係舟耳,已寫得如此神完氣足。則當詞人重入三塔寺以後,又將如何寫景抒情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出乎讀者的意料,過片既不承接上片描寫意脈,也全然換過了一副感情,以純理性的筆墨,吐出了自從進入官場以來,痛感世路崎嶇的一腔幽怨。“已慣”者,是經歷過多次人生道路上浮沉麯折之後的感悟之言。詞人有志於恢復中原。支持主戰派但不贊成急功近利,要先以自治自強為根本,又諫言廣開用纔之路,頗得到宋高宗的嘉許。但政府中仍是主和派掌權,他們憑私見排斥異已,詞人空有長纔銳氣,未得大用,反被一再謫遷,不由得意冷心灰,産生了離開污濁的官場鬥爭,嚮自然界尋求寧靜的環境以解脫心中的煩惱的念頭。“此心到處悠然”的“到處”便是這一類的去處,三塔湖也是其中一處。這樣過片兩句就與上文發生了內在的聯繫。其實,三塔湖並非詞人所到過的風景最美的地方,三塔寺也衹是一座頗為破敗的寺宇。——《於湖文集》中有一篇《重修三塔偈》,其中說:“三塔雖在,四壁常空。仰衆佛之尤奇,念殘僧之益少。”《三塔寺阻雨》詩也說這裏是“市迥薪芻少,僧殘像教空”的。詞人愛這裏,豈不是因為它冷落衰敗的境況恰可引為同調,而壯闊純美的湖上風光又正契合心懷麽?所謂“悠然”,正是暫脫塵囂試忘痛苦時的心境。
  陶淵明《飲酒》詩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詞人“悠然”之下,又見到了什麽呢?是“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詞人在三塔寺望湖所見之景多矣,有“蒼山在煙外,高浪與天通”,有“涼風撼楊柳,晴日麗荷花”,有“釣艇未歸饒夕照”(均見其有關三塔寺詩),而這裏獨拈出水天之間飛鷗一片之景,及作者特設之筆。
  蓋亦淵明“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之意。寫景之中,即寓情感,與“世路”句作反照,又寫出了此心的“悠然”。陶在“飛鳥相與還”之下續雲:“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詞人也說過:“悠然心會,妙處與君說”(《念奴嬌。過洞庭》)詞寫到“飛起沙鷗一片”便結末,那麽結束兩句的“真意”,我們也可於其無言處會之。
  ●西江月·黃陵廟
  張孝祥
  滿載一船明月,平鋪千裏秋江。
  波神留我看斜陽,喚起鱗鱗細浪。
  明日風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
  水晶宮裏奏霓裳,準擬嶽陽樓上。
  張孝祥詞作鑒賞
  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秋八月,張孝祥離開湖南長沙,到達湖北荊州(今江陵)任職。這首詞是他在赴任途中所作。詞題一作“阻風三峰下”。詞句亦稍有差異。他在給友人黃子默的信中說:“某離長沙且十日,尚在黃陵廟下,波臣風伯,亦善戲矣。”黃陵廟在湖南湘陰縣北的黃陵山。相傳山上有舜之二妃娥皇、女英廟,故稱黃陵廟。可見孝祥在赴任途中曾為風浪所阻,然而他的用意不是在正面描繪洶涌澎湃的波浪,而是着眼於波臣風伯的“善戲”。因此詞人傾註了濃烈的主觀想象色彩。
  “滿載一船明月,平鋪千裏秋江。”起兩句寫舟泛湘江一路行來的景色。衹寫“一船明月”、“千裏秋江”,其他美景堪收、旅懷足慰之事,下必細數。以下轉入黃昏阻風情事。“波神留我看斜陽,喚起鱗鱗細浪”兩句,由自我想象而進入一種主觀幻覺心理的境界。詞人不說自己的行船為大風所阻,不得行駛的實況,相反卻抒寫自己幻覺的意象,水神熱情地邀請他欣賞那美好的夕陽景色。晚霞映照的水面,閃動着象魚鱗般的波紋。這種浪漫主義手法,把現實與想象,幻覺心理與時空變化,非常和諧地描繪在一幅畫面上,使人感到似幻似真,從而增強了詞的藝術魅力。
  下片藉景抒情。“明日風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面對風遏行舟的情況詞人此刻的心境,猶如蘇軾《定風波》詞中所寫:“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那樣泰然自如。不過他的內心深處還是切望風嚮轉變。如果明天能夠轉為順風的話,那麽今天露宿在江邊也是心情舒暢的。
  結尾以“水晶宮裏奏霓裳,準擬嶽陽樓上”兩句收結,別具情味。《霓裳》,即《霓裳羽衣麯》,是唐代比較流行的一種歌舞麯。“嶽陽樓”,在湖南嶽陽市城西,面臨洞庭湖。這裏前一句寫一陣陣江中波濤的聲響,就象水府在演奏美妙悅耳的音樂。這種生動的比喻表現出詞人所獨有的想象。後一句則是表達他內心的願望,當行舟到達嶽陽時,一定要登樓眺望雄偉壯闊的洞庭湖面的自然風光。
  張孝祥一生英才奇氣,如果說在《念奴嬌。過洞庭》詞中以“吸江酌鬥,賓客萬象”的豪邁氣勢,使南宋魏了翁為之傾倒,盛贊此首“在集中最為傑特”(見《鶴山題跋》捲二)。那麽在這首詞中濃烈的主觀感情色彩,奇幻的藝術想象,同樣顯露出他的傑出才華和獨具的詞作風格。
  ●生查子
  張孝祥
  遠山眉黛橫,媚柳開青眼。
  樓閣斷霞明,簾幕春寒淺。
  杯延玉漏遲,獨怕金刀剪。
  明月忽飛來,花影和簾捲。
  張孝祥詞作鑒賞
  這首詞或題秦觀作,字句亦略異。詞寫一位女了從傍晚到深夜的春愁。主人公的感情與周圍環境自然融合,風格清婉淡雅,讀時須細細體味,久而方知其味。
  上片寫傍晚。開頭二句寫環境同時暗中引出人物。
  《生查子》是個小令,形式宛如兩首仄韻的五言絶句,篇幅短小,不能盡情鋪敘,用筆務須精神。因此它在描寫景物的同時即照顧到人物,抓住主要特徵,勾勒幾筆。遠山以眉言,楊柳以眼說,便是抓住未出場的女主人公最傳神的地方加以暗點。遠山,是古代一種畫眉的式樣。《西京雜記》捲二雲:“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宇文氏《妝臺記》還說因受卓文君影響,時人效畫遠山眉。“媚柳開青眼”,本謂柳葉初生,細長如人之睡眼初睜,饒有媚態。元稹《生春》詩第九“何處生春早?春生柳眼中”,即指此。通常詩詞中皆以柳葉比眉,這裏詞人為了避免落套,而以柳葉形容美人之俏眼,用語可謂新奇。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韋莊《荷葉杯》詞雲:“一雙愁黛遠山眉,不忍更思惟。”可見遠山眉往往含有愁情。一雙遠山眉、新柳眼,已隱隱透露出女主人公的淡淡哀愁。
  三、四兩句逐漸寫到人物所處的環境。“樓閣”乃女子的居處,“簾幕”乃室內陳設的帷幕,有時也指帳子。賀鑄《減字浣溪沙》有“樓角紅綃(一作初銷)一縷霞”句,色彩明麗,此詞“樓閣斷霞明”,與賀詞詞境近似。“簾幕春寒淺”,表明此刻女子正無聊獨處,漸覺陣陣微寒飄入妝樓,傳嚮羅幕。他沒有圍,似可窺見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
  過片二句寫夜間女主人公的活動。比之上片寫傍晚景色,又更加細緻一層。然細品詞意,此乃寫女子長夜難耐的心情。所謂“杯延玉漏遲”(作秦觀詞者“延”字為“嫌”),是說主人公以酒銷愁,但覺時間過得太慢,正是俗語所說的“歡娛嫌夜短,愁苦怨更長”了。燭怕金刀剪“,是說把燒焦了的燭芯剪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不堪再剪。這是描寫女子獨對孤燈,坐待天明。這兩句中,杯和燭本為無知之物,但詞人卻把它們擬人化,竟說酒杯也嫌漏刻過於遲緩,蠟燭也怕剪刀剪得頻繁。語似無理,然而詞中的無理之語,往往是至情之語。其心情之痛苦,自是不言而喻了。
  最後二句,以振蕩之筆寫靜謐之景,遂使詞情揚起,色調突然趨嚮明朗。從詞中寫景來看,先是寫傍晚時的霞明,次是寫夜深時的燭暗,至此則讓鑽出雲縫的明月,穿簾入戶。詞中人物的感情也仿佛隨着光綫的變化,時而陰沉,時而開朗。其中“忽飛來”三字,表現月色之突然明朗,心情之突然暢快,非常準確。寫月亮如此生動,在整個宋詞史上也極其突出。
  蘇軾《洞仙歌》“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明月本在天空,因簾開而照入,人或未覺也:“月色忽飛來,花影和簾捲”,天空本無月色,忽爾突現如天外飛來,人遂捲簾而歡接之,則是有意去看月。有如中夕孤獨無聊,見客至而起迎,雖本非所盼,亦有勝於無。從另外一頭看,也似乎是月亮對人有情,在女子深居寂寞之際,忽然撥雲而出,殷勤下顧。誠如東坡詞所謂“明月多情來照戶”(《漁傢傲。七夕》)。一筆而四面玲瓏,堪稱高手。“花影和簾捲”,也是極富含藴的名句。張先《歸朝歡》詞雲:“曈曈,嬌柔懶起,簾幕捲花影”,是寫日間情景。此詞在構思上可能受到他的影響,但時間放在夜裏,日影改為月影,卻別具一番情趣。月光忽然照進室內,閨中人要捲簾看月,把照在簾幕上的花影也一齊捲起了。月色未現時原無花影,“花影和簾捲”顯然在“月色飛來”之後。不說看月而說捲簾,說捲簾又用“花影和簾捲”這樣優美精緻的詞句來表述,不純是以景結情,還通過行動以表達內心。此刻閨中佳人是怎麽想的呢,作者沒有明言,衹是把這種帶有象徵意味的景象呈現出來,讓讀者去想象,去品味。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含蓄不盡,意在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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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王禹稱寇準錢惟演
陳堯佐潘閬林逋楊億
陳亞夏竦范仲淹柳永
張先晏殊張昪石延年
李冠宋祁梅堯臣葉清臣
歐陽修王琪解昉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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