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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鑒賞辭典 》
羅隱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贈妓雲英
羅隱
鍾陵醉別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羅隱一生懷才不遇。他“少英敏,善屬文,詩筆尤勘(《唐才子傳》),卻屢次科場失意。此後轉徙依托於節鎮幕府,十分潦倒。羅隱當初以寒士身分赴舉,路過鍾陵縣(今江西進賢),結識了當地樂營中一個頗有才思的歌妓雲英。約莫十二年光景他再度落第路過鍾陵,又與雲英不期而遇。見她仍隸名樂籍,未脫風塵,羅隱不勝感慨。更不料雲英一見面卻驚詫道:“怎麽羅秀纔還是布衣1羅隱便寫了這首詩贈她。
這首詩為雲英的問題而發,是詩人的不平之鳴。但一開始卻避開那個話題,衹從敘舊平平道起。“鍾陵”句回憶往事。十二年前,作者還是一個英敏少年,正意氣風發;歌妓雲英也正值妙齡,色藝雙全。“酒逢知己千杯少”,當年彼此互相傾慕,歡會款洽,都可以從“醉”字見之。“醉別十餘春”,顯然含有對逝川的痛悼。十餘年轉瞬已過,作者是老於功名,一事無成,而云英也該人近中年了。
首句寫“別”,第二句則寫“逢”。前句兼及彼此,次句則側重寫雲英。相傳漢代趙飛燕身輕能作掌上舞(《飛燕外傳》),於是後人多用“掌上身”來形容女子體態輕盈美妙。從“十餘春”後已屬半老徐娘的雲英猶有“掌上身”的風采,可以推想她當年是何等美麗出衆了。
如果說這裏嘖嘖贊美雲英的綽約風姿是一揚,那麽,第三句“君未嫁”就是一抑。如果說首句有意回避了雲英所問的話題,那麽,“我未成名”顯然又回到這話題上來了。“我未成名”由“君未嫁”舉出,轉得自然高明。宋人論詩最重“活法”──“種種不直緻法子”(《石遺室詩話》)。其實此法中晚唐詩已有大量運用。如此詩的欲就先避、欲抑先揚,就不直緻,有活勁兒。這種委婉麯折、跌宕多姿的筆法,對於表現抑鬱不平的詩情是很合宜的。
既引出“我未成名君未嫁”的問題,就應說個所以然。但末句仍不予正面回答,而用“可能俱是不如人”的假設、反詰之詞代替回答,促使讀者去深思。它包含豐富的潛臺詞:即使退一萬步說,“我未成名”是“不如人”的緣故,可“君未嫁”又是為什麽?難道也為“不如人”麽?這顯然說不過去(前面已言其美麗出衆)。反過來又意味着:“我”又何嘗“不如人”呢?既然“不如人”這個答案不成立,那麽“我未成名君未嫁”原因到底是什麽,讀者也就可以體味到了。此句讀來深沉悲憤,一語百情,是全詩不平之鳴的最強音。
此詩以抒作者之憤為主,引入雲英為賓,以賓襯主,構思甚妙。絶句取徑貴深麯,用旁襯手法,使人“睹影知竿”,最易收到言少意多的效果。此詩的賓主避就之法就是如此。贊美雲英出衆的風姿,也暗況作者有過人的才華。贊美中包含着對雲英遭遇的不平,連及自己,又傳達出一腔傲岸之氣。“俱是”二字藴含着“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深切同情。不直接回答自己何以長為布衣的問題,使對方從自身遭際中設想體會它的答案,語意簡妙,啓發性極強。如不以雲英作陪襯,直陳作者不遇於時的感慨,即使費辭亦難討好。引入雲英,則雙管齊下,言少意多了。
從文字風格看,此詩寓憤慨於調侃,化嚴肅為幽默,亦諧亦莊,耐人尋味。
(周嘯天)
黃河
羅隱
莫把阿膠嚮此傾,此中天意固難明。
解通銀漢應須麯,纔出昆侖便不清。
高祖誓功衣帶小,仙人占鬥客槎輕。
三千年後知誰在?何必勞君報太平!
這首《黃河》,不是真要賦詠黃河,而是藉事寓意,抨擊和譏諷唐代的科舉制度。
一開頭,作者就用黃河無法澄清作比喻,暗示當時的科舉考試的虛偽性,揭露官場正和黃河一樣混濁,即使把用來澄清濁水的阿膠都傾進去,也無濟於事。接着又用“天意難明”四字,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
下面兩句,作者進一步描畫科舉場中的黑暗。李白詩有“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之句。黃河古來又有九麯之稱,如劉禹錫《浪淘沙》詞:“九麯黃河萬裏沙”。詩人巧妙地把這兩層意思聯繫起來,馳騁想象,寫道:“解通銀漢應須麯”。表面上是說黃河所以能夠通到天上去,是因為它河道麯折。可是“銀漢”在古人詩詞又常用來指代皇室或朝廷,所以這句的真實意思是說,能夠通到皇帝身邊去的(指通過科舉考試取得高官顯位),必是使用“麯”的手段,即不正當的手段。唐代科舉考試,特別是到晚唐,主要不是在考查學問,而是看士子有沒有投靠巴結當權人物的本領,正直的人肯定是要失敗的。
古人誤以為黃河發源於昆侖山,所以作者說它“纔出昆侖便不清”。這也是有寓意的。“昆侖”同“銀漢”一樣,是指朝廷豪門貴族甚至當朝皇帝。因為那些被提拔薦引做了官的士子,都是與貴族、大臣私下裏勾結,一出手就不幹不淨,正如黃河在發源地就已經混濁了一樣。
五、六兩句,包含了兩個典故。第五句是指漢高祖在平定天下、大封功臣時的誓詞,誓詞裏說:“使河如帶,泰山若礪。”翻譯出來就是:要到黃河象衣帶那麽狹窄,泰山象磨刀石那樣平坦,你們的爵位纔會失去(那意思就是永不失去)。第六句說的是漢代張騫奉命探尋黃河源頭。據說他坐了一隻木筏,溯河直上,不知不覺到了一個地方,看見有個女子正在織布,旁邊又有個放牛的男子。張騫後來回到西蜀,拿這事請教善於占卜的嚴君平。君平說,你已經到了天上牛郎織女兩座星宿的所在了。
作者藉用這兩個典故,同樣也有寓意。上句是說,自從漢高祖大封功臣以來(恰巧,唐代開國皇帝也叫“高祖”),貴族們就世代簪纓,富貴不絶,霸占着朝廷爵祿,好象真要等到黃河細小得象衣帶時纔肯放手。下句又說,封建貴族霸占爵位,把持朝政,有如“仙人占鬥”。(天上的北斗,古代天文學屬於紫微垣,居於天北極的周圍。古人用以象徵皇室或朝廷。)他們既然占據了“北斗”,那麽,要到天上去的“客槎”(指考試求官的人),衹要經他們的援引,自然飄飄直上,不須費力了。
由此可見,詩人雖然句句明寫黃河,卻又是句句都在暗射封建王朝,駡得非常尖刻,比喻也十分貼切。這和羅隱十次參加科舉考試失敗的痛苦經歷有着密切的關係。
傳說“黃河千年一清,至聖之君以為大瑞”(見王嘉《拾遺記·高辛》),所以詩人說,三千年(應是一千年)黃河纔澄清一次,誰還能夠等得着呢?於是筆鋒一轉,不無揶揄地說:既然如此,就不勞駕您預告這種好消息了!換句話說,黃河很難澄清,朝廷上的烏煙瘴氣同樣也是改變不了的。這是對唐王朝表示絶望的話。此後,羅隱果真回到家乡杭州,在錢鏐幕下做官,再不到長安考試了。
這首詩藝術上值得稱道的有兩點:第一,詩人拿黃河來諷喻科舉制度,這構思就很巧妙;其次,句句緊扣黃河,而又句句別有所指,手法也頗為高明。詩人對唐王朝科舉制度的揭露,痛快淋漓,切中要害,很有代表性。詩中語氣激烈,曾有人說它是“失之大怒,其詞躁”(見劉鐵冷《作詩百法》),即不夠“溫柔敦厚”。這是沒有理解羅隱當時的心情纔作的“中庸之論”。
(劉逸生)
西施
羅隱
傢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歷來詠西施的詩篇多把亡吳的根由歸之於女色,客觀上為封建統治者開脫或減輕了罪責。羅隱這首小詩的特異之處,就是反對這種傳統觀念,破除了“女人是禍水”的論調,閃射出新的思想光輝。
“傢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一上來,詩人便鮮明地擺出自己的觀點,反對將亡國的責任強加在西施之類婦女身上。這裏的“時”,即時會,指促成傢國興亡成敗的各種復雜因素。“自有時”表示吳國滅亡自有其深刻的原因,而不應歸咎於西施個人,這無疑是正確的看法。有人認為這裏含有宿命論成分,其實是出於誤解。“何苦”,勸解的口吻中含有嘲諷意味:你們自己誤了國傢大事,卻想要歸罪一個弱女子,真是何必呢!當然,挖苦的對象並非一般吳人,而是吳國統治者及其幫閑們。
“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後面這兩句巧妙地運用了一個事理上的推論:如果說,西施是顛覆吳國的罪魁禍首,那麽,越王並不寵幸女色,後來越國的滅亡又能怪罪於誰呢?尖銳的批駁通過委婉的發問語氣表述出來,絲毫不顯得劍拔弩張,而由於事實本身具有堅強的邏輯力量,讀來仍覺鋒芒逼人。
羅隱反對嫁罪婦女的態度是一貫的。僖宗廣明年間(880—881),黃巢起義軍攻入長安,皇帝倉皇出逃四川,至光啓元年(885)纔返回京城。詩人有《帝幸蜀》一首絶句記述這件事:“馬嵬山色翠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阿蠻”即“阿瞞”的通假,是唐玄宗的小名。前一回玄宗避安史之亂入蜀,於馬嵬坡縊殺楊妃以杜塞天下人口。這一回僖宗再次釀成禍亂奔亡,可找不到新的替罪羊了。詩人故意讓九泉之下的玄宗出來現身說法,告誡後來的帝王不要諉過於人,諷刺是夠辛辣的。聯繫《西施》作比照,一詠史,一感時,題材不同,而精神實質並無二緻。這樣看來,《西施》的意義又何止為歷史作翻案而已!
(陳伯海)
自遣
羅隱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羅隱仕途坎坷,十舉進士而不第,於是作《自遣》。這首詩表現了他在政治失意後的頽唐情緒,其中未必不含一點憤世嫉俗之意。這首詩歷來為人傳誦,除反映了舊時代知識分子一種典型的人生觀外,尤其不容忽視的,是詩在藝術表現上頗有獨到之處。
這首先表現在詩歌形象性的追求上。乍看來此詩無一景語而全屬率直的抒情。但詩中所有情語都不是抽象的抒情,而能夠給人一個具體完整的印象。如首句說不必患得患失,倘若直說便抽象化、概念化。而寫成“得即高歌失即休”那種半是自白、半是勸世的口吻,尤其是仰面“高歌”的情態,則給人生動具體的感受。情而有“態”,便形象化。次句不說“多愁多恨”太無聊,而說“亦悠悠”。悠悠,不盡,意謂太難熬受。也就收到具體生動之效,不特是趁韻而已。同樣,不說得過且過而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更將“得即高歌失即休”一語具體化,一個放歌縱酒的曠士形象呼之欲出。這,也就是此詩造成的總的形象了。僅指出這一點還不夠,還要看到這一形象具有獨特個性。衹要將此詩與同含“及時行樂”意藴的杜秋娘所歌《金縷麯》相比較,便不難看到。那裏說的是花兒與少年,所以“莫待無花空折枝”,頗有不負青春、及時努力的意味;而這裏取象於放歌縱酒,更帶遲暮的頽喪,“今朝有酒今朝醉”總使人感到一種內在的凄涼、憤嫉之情。二詩彼此並不雷同。此詩的情感既有普遍性,其形象又個性化,所以具有典型意義。
此詩藝術表現上更其成功之處,則在於重迭中求變化,從而形成絶妙的詠嘆調。一是情感上的重迭變化。首句先括盡題意,說得時誠可高興失時亦不必悲傷;次句則是首句的補充,從反面說同一意思:倘不這樣,“多愁多恨”,是有害無益的;三、四句則又回到正面立意上來,分別推進了首句的意思:“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得即高歌”的反復與推進,“明日愁來明日愁”則是“失即休”的進一步闡發。總之,從頭至尾,詩情有一個迴旋和升騰。二是音響即字詞上的重迭變化。首句前四字與後三字意義相對,而二、六字(“即”)重迭;次句是緊縮式,意思是多愁悠悠,多恨亦悠悠,形成同意反復。三、四句句式相同,但三句中“今朝”兩字重迭,四句中“明日愁”竟然三字重迭,但前“愁”字屬名詞,後“愁”字乃動詞,詞性亦有變化。可以說,每一句都是重迭與變化手牽手走,而每一句具體表現又各各不同。把重迭與變化統一的手法運用得盡情盡致,在小詩中似乎是最突出的。
由於上述兩個方面的獨到,宜乎千年以來一些窮愁潦倒的人沉飲“自遣”時,於古人偌多解愁詩句中,惟獨最容易記起“今朝有酒今朝醉”來。
(周嘯天)
鸚鵡
羅隱
莫恨雕籠翠羽殘,江南地暖隴西寒。
勸君不用分明語,語得分明出轉難。
三國時候的名士禰衡有一篇《鸚鵡賦》,是托物言志之作。禰衡為人恃纔傲物,先後得罪過曹操與劉表,到處不被容納,最後又被遣送到江夏太守黃祖處,在一次宴會上即席賦篇,假藉鸚鵡以抒述自己托身事人的遭遇和憂讒畏譏的心理。羅隱的這首詩,命意亦相類似。
“莫恨雕籠翠羽殘,江南地暖隴西寒。”“隴西”,指隴山(六盤山南段別稱,延伸於陝西、甘肅邊境)以西,舊傳為鸚鵡産地,故鸚鵡亦稱“隴客”。詩人在江南見到的這頭鸚鵡,已被人剪了翅膀,關進雕花的籠子裏,所以用上面兩句話來安慰它:且莫感嘆自己被拘囚的命運,這個地方畢竟比你的老傢要暖和多了。話雖這麽說,“莫恨”其實是有“恨”,所以細心人不難聽出其弦外之音:儘管現在不愁溫飽,而不能奮翅高飛,終不免叫人感到遺憾。羅隱生當唐末紛亂時世,雖然懷有匡時救世的抱負,但屢試不第,流浪大半輩子,無所遇合,到五十五歲那年投奔割據江浙一帶的錢鏐,纔算有了安身之地。他這時的處境,跟這頭籠中鸚鵡頗有某些相似。這兩句詩分明寫他那種自嘲而又自解的矛盾心理。
“勸君不用分明語,語得分明出轉難。”鸚鵡的特點是善於學人言語,後面兩句詩就抓住這點加以生發。詩人以告誡的口吻對鸚鵡說:你還是不要說話過於明白吧,明白的話語反而難以出口呵!這裏含蓄的意思是:語言不慎,足以招禍;為求免禍,必須慎言。當然,鸚鵡本身是無所謂出語招禍的,顯然又是作者的自我比況。據傳羅隱在江東很受錢鏐禮遇。但禰衡當年也曾受過恩寵,而最終仍因忤觸黃祖被殺。何況羅隱在長期生活實踐中養成的憤世嫉俗的思想和好為譏刺的習氣,一時也難以改變,在這種情況下,詩人對錢鏐産生某種疑懼心理,完全是可理解的。
這首詠物詩,不同於一般的比興托物,而是藉用嚮鸚鵡說話的形式來吐露自己的心麯,勸鸚鵡實是勸自己,勸自己實是抒泄自己內心的悲慨,淡淡說來,卻耐人咀嚼。
(陳伯海)
金錢花
羅隱
占得佳名繞樹芳,依依相伴嚮秋光。
若教此物堪收貯,應被豪門盡劚將。
這是一首托物寄意的詩。金錢花即旋覆花,夏秋開花,花色金黃,花朵圓而覆下,中央呈筒狀,形如銅錢,嬌美可愛。詩題“金錢花”,然而其主旨並不在詠花。
起句“占得佳名繞樹芳”,一開頭,詩人就極口稱贊花的名字起得好。“占得佳名”,用字遣詞,值得細細玩味。“繞樹芳”三字則不僅傳神地描繪出金錢花柔弱美麗的身姿,而且告訴人們,它還有沁人心脾的芳香呢!這一句,作者以極為贊賞的口吻,寫出了金錢花的名稱、形態、香氣,引人囑目。
“依依相伴嚮秋光”,與上一句意脈相通。金錢花一朵挨着一朵,叢叢簇簇,就象情投意合的伴侶,卿卿我我,親密無間,給人以悅目怡心、美不勝收之感。金黃色的花朵又總是迎着陽光開放,色澤鮮麗,嬌美動人。作者把金錢花寫得多麽楚楚動人,可親可愛。
光就上兩句看,詩人似乎衹在欣賞花草。然一讀下文,便知作者匠心獨運,旨意全在引起後邊兩句議論:“若教此物堪收貯,應被豪門盡劚將。”金錢花如此嬌柔迷人,如果它真的是金錢可以收藏的話,那些豪門權貴就會毫不憐惜地把它全部掘盡砍光了!這二句,出言冷雋,恰似一把鋒利的匕首,一下戳穿了剝削者殘酷無情、貪得無厭的本性。由此可見,作者越是渲染金錢花的姿色和芳香,越能反襯出議論的力量。前後鮮明的對照,突出了詩的主旨。而後二句中作者故意欲擒先縱,先用了一個假設的口氣,隨後一個“頸字,予以堅决肯定。詩意迭宕,顯得更加有力。
羅隱的詩,筆鋒犀利潑辣,善於把冷雋的諷刺與深沉的憤怒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堪稱別具一格。此詩就表現出這個特色。
(施紹文)
柳
羅隱
灞岸晴來送別頻,相偎相倚不勝春。
自傢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
這首詠柳七絶是寫暮春晴日長安城外、灞水岸邊的送別情景的。不過它不是寫自己送別,而是議論他人送別;不是議論一般的夫妻或親友離別相送,而是有感於倡女送別相好的纏綿情景。而這一切,又不是以直寫的方式出現,而是運用比興的手法,托物寫人,藉助春柳的形象來表現,因而較之一般的送別詩,這首詠柳詩在思想和藝術上都很有新意。
詩題曰“柳”,即是詠柳,因而通篇用賦,但又有比興。它的比興手法用得靈活巧妙,若即若離,亦比亦興。首句即景興起,賦而興,以送別帶出柳;晴和的春日,灞水橋邊,一批又一批的離人,折柳送別。次句寫柳條依拂,相偎相倚,比喻顯豁,又興起後兩句的感慨。“相偎相倚”,寫出春風中垂柳婀娜姿態,更使人想見青年男女臨別時親昵、難捨的情景。他們別情依依,不勝春意纏綿。然而他們不象親友,更不類夫妻,似乎是熱戀的情侶,還仿佛彼此明白別後再無會期,要享盡這臨別前的每刻春光。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倡女送別相好客人。後二句,感慨飛絮無定和柳條纏人,賦柳而喻人,點出暮春季節,點破送別雙方的身份。詩人以“飛絮無定”,暗喻這種女子自身的命運歸宿都掌握不了,又以“垂絲絆路人”,指出她們不能、也不懂得那些過路客人的心情,用纏綿的情絲是留不住的。“爭”通“怎”,末句一作“爭把長條絆得人”,語意略同,更直截點出她們是青樓倡女。總起來說,詩意是在調侃這些身不由己的倡女,可憐她們徒然地賣弄風情,然而詩人的態度是同情的,委婉的,有一種難名的感喟在其中。
在唐代,士子和倡女是繁華都市中的兩種比較活躍的階層。他們之間的等級地位迥別,卻有種種聯繫,許多韻事;更有某種共同命運,類似遭遇。《琵琶行》裏那位“老大嫁作商人婦”的長安名妓和身為“江州司馬”的長安才子白居易,有着“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類似遭遇和命運。在這首《柳》中,羅隱有意無意地在嘲弄他人邂逅離別之中,流露一種自我解嘲的苦澀情調。詩人雖然感慨倡女身不由己,但他也懂得自己的命運同樣不由自主,前途“可能俱是不如人”(羅隱《贈妓雲英》)。所以在那飛絮無定、柳絲纏人的意象中,寄托的不衹是倡女自傢與所別路人的命運遭遇,而是包括詩人自己在內的所有“天涯淪落人”的不幸,是一種對人生甘苦的深沉的喟嘆。
這首詩句句賦柳,而句句比人,暗喻貼切,用意明顯,同時由比而興,引出議論。所以賦柳,喻人,描寫,議論,筆到意到,渾然融合,發人興味。在唐人詠柳絶句中,亦自獨具一格。
(倪其心)
雪
羅隱
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
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
有一類詩,剛接觸時感到質木無文,平淡無奇,反復涵詠,卻發現它自有一種發人深省的藝術力量。羅隱的《雪》就是這樣的作品。
題目是“雪”,詩卻非詠雪,而是發了一通雪是否瑞兆的議論。絶句長於抒情而拙於議論,五絶篇幅極狹,尤忌議論。作者偏用其短,看來是有意造成一種特殊的風格。
瑞雪兆豐年。辛勤勞動的農民看到飄飄瑞雪而産生豐年的聯想與期望,是很自然的。但眼下是在繁華的帝都長安,這“盡道豐年瑞”的聲音就頗值得深思。“盡道”二字,語含譏諷。聯繫下文,可以揣知“盡道豐年瑞”者是和“貧者”不同的另一世界的人們。這些安居深院華屋、身襲蒙茸皮裘的達官顯宦、富商大賈,在酒酣飯飽、圍爐取暖、觀賞一天風雪的時候,正異口同聲地大發瑞雪兆豐年的議論,他們也許會自命是悲天憫人、關心民生疾苦的仁者呢!
正因為是此輩“盡道豐年瑞”,所以接下去的是冷冷的一問:“豐年事若何?”即使真的豐年,情況又怎樣呢?這是反問,沒有作答,也無須作答。“盡道豐年瑞”者自己心裏清楚。唐代末葉,苛重的賦稅和高額地租剝削,使農民無論豐歉都處於同樣悲慘的境地。“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𠔌”,“六月禾未秀,官傢已修倉”,“山前有熟稻,紫穗襲人香。細獲又精舂,粒粒如玉璫。持之納於官,私室無倉箱”。這些詩句對“事若何”作出了明確的回答。但在這首詩裏,不道破比道破更有藝術力量。它好象當頭一悶棍,打得那些“盡道豐年瑞”者啞口無言。
三、四兩句不是順着“豐年事若何”進一步抒感慨、發議論,而是回到開頭提出的雪是否為瑞的問題上來。因為作者寫這首詩的主要目的,並不是抒寫對貧者雖處豐年仍不免凍餒的同情,而是嚮那些高談豐年瑞者投一匕首。“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好象在一旁冷冷地提醒這些人:當你們享受着山珍海味,在高樓大廈中高談瑞雪兆豐年時,恐怕早就忘記了這帝都長安有許許多多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露宿街頭的“貧者”。他們盼不到“豐年瑞”所帶來的好處,卻會被你們所津津樂道的“豐年瑞”所凍死。一夜風雪,明日長安街頭會出現多少“凍死骨”啊0為瑞不宜多”,仿佛輕描淡寫,略作詼諧幽默之語,實際上這裏面藴含着深沉的憤怒和熾烈的感情。平緩從容的語調和犀利透骨的揭露,冷雋的諷刺和深沉的憤怒在這裏被和諧地結合起來了。
雪究竟是瑞兆,還是災難,離開一定的前提條件,是很難辯論清楚的,何況這根本不是詩的任務。詩人無意進行這樣一場辯論。他感到憎惡和憤慨的是,那些飽暖無憂的達官貴人們,本與貧者沒有任何共同感受、共同語言,卻偏偏要裝出一副對豐年最關心、對貧者最關切的面孔,因而他抓裝豐年瑞”這個話題,巧妙地作了一點反面文章,扯下了那些“仁者”的假面具,讓他們的尊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詩裏沒有直接出現畫面,也沒有任何形象的描繪。但讀完全詩,詩人自已的形象卻鮮明可觸。這是因為,詩中那些看來缺乏形象性的議論,不僅飽含着詩人的憎惡、蔑視、憤激之情,而且處處顯示出詩人幽默詼諧、憤世疾俗的性格。從這裏可以看出,對詩歌的形象性是不宜作過分偏狹的理解的。
(劉學鍇)
綿𠔌回寄蔡氏昆仲
羅隱
一年兩度錦江遊,前值東風後值秋。
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
山牽別恨和腸斷,水帶離聲入夢流。
今日因君試回首,淡煙喬木隔綿州。
詩題一作《魏城逢故人》。詩中提到錦江、綿州、綿𠔌三個地名。錦江在四川成都市的南面;由成都嚮東北方向行進,首先到達綿州(今四川綿陽縣);再繼續東北行,便可到達綿𠔌(今四川廣元縣)。詩題中的“蔡氏昆仲”,是羅隱遊錦江時認識的兩兄弟。在羅隱離開錦江,經過綿州回到綿𠔌以後,蔡氏兄弟還在成都。這首詩追憶昔遊,抒發對友人的懷念之情。
首聯以賦體敘事,字裏行間流露喜悅之情。錦江是名勝之地,能去遊一次,已是很高興、很幸福的了,何況是“一年兩度”,又是在極適於遊覽的季節。兩個“值”字,藴含際此春秋佳日之意。這兩句所攜帶的感情,直灌全篇。
頷聯具體寫錦江遊蹤,極寫所見之美,寫景之筆濡染着濃烈的感情色彩。“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深得錦江美景的神韻,是全詩中最富有詩意的句子。這兩句分別承“前值東風”與“後值秋”而來,寫出詩人對錦江風物人情的留戀。上句寫春景,下句寫秋景。明明是詩人多情,沉醉於大自然的迷人景色,卻偏將人的感情賦予碧草白雲。春遊錦城時,錦江畔春草芊眠,詩人為之流連忘返,詩中卻說連綿不盡的芳草,好象友人一樣,對自己依依有情,似乎有意絆着馬蹄,不讓離去。秋遊錦城時,秋雲舒捲,雲與樓相映襯而景色更美,故稱“好雲”。詩人為之目搖神移,而詩人卻說,是那美麗的雲彩也很富有感情,為了殷勤地輓留自己,有意把樓臺層層遮掩。“礙馬”、“遮樓”,不說有人,而自見人在。用筆簡煉含蓄,給人以豐富的想象餘地。“礙”字、“遮”字用筆迂回,有從對面將人寫出之妙,而且很帶了幾分俏皮的味道。就象把“可愛”說成“可憎”或“討厭”一樣,這裏用了“礙”與“遮”描述使人神往不已的開心事,正話反說,顯得別有滋味。這兩句詩,詩人以情取景,以景寫情,物我交融,意態瀟灑嫻雅,達到了神而化之的地步。
頸聯寫告別錦江山水的離愁別恨,極言別去之難。在離人眼裏,錦江的山好象因我之離去,而牽繞着別恨,錦江之水也似乎帶着離情,發出咽泣之聲。美麗多情的錦城啊,真使人魂牽夢繞,肝腸寸斷!
中間二聯分別通過寫錦江的地上芳草、空中好雲、山脈、河流的可愛和多情,以表達對蔡氏兄弟的友情,寄托對他們的懷念。作者衹說錦城的草、雲、山、水的美好多情,而不直說蔡氏兄弟的多情,含蓄而有韻味。
末聯又因寄書蔡氏兄弟之便,再抒發對錦江的留戀之情。詩人把中間二聯“芳草”、“好雲”、“斷山”、“流水”的纏綿情意,都歸落到對友人的懷念上去,說今天因為懷念您們,回頭遠望錦城,衹見遠樹朦朧,雲遮霧繞。用喬木高聳、淡煙迷茫的畫面寄寫自己的情思,結束全篇,情韻悠長,餘味無窮。
這首詩感情真摯,形象新穎,結構嚴整工巧,堪稱是一件精雕細琢、玲瓏剔透的藝術精品。
(陳志明)
蜂
羅隱
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蜂與蝶在詩人詞客筆下,成為風韻的象徵。然而小蜜蜂畢竟與花蝴蝶不同,它是為釀蜜而勞苦一生,積纍甚多而享受甚少。詩人羅隱着眼於這一點,寫出這樣一則寄慨遙深的詩的“動物故事”。僅其命意就令人耳目一新。此詩藝術表現上值得註意的有三點:
一、欲奪故予,反跌有力。此詩寄意集中在末二句的感喟上,慨蜜蜂一生經營,除“辛苦”而外並無所有。然而前兩句卻用幾乎是矜誇的口吻,說無論是平原田野還是崇山峻嶺,凡是鮮花盛開的地方,都是蜜蜂的領地。這裏作者運用極度的副詞、形容詞──“不論”、“無限”、“頸等等,和無條件句式,極稱蜜蜂“占盡風光”,似與題旨矛盾。其實這衹是正言欲反、欲奪故予的手法,為末二句作勢。俗話說:擡得高,跌得重。所以末二句對前二句反跌一筆,說蜂采花成蜜,不知究屬誰有,將“盡占”二字一掃而空,表達效果就更強。如一開始就正面落筆,必不如此有力。
二、敘述反詰,唱嘆有情。此詩采用了夾敘夾議的手法,但議論並未明確發出,而運用反詰語氣道之。前二句主敘,後二句主議。後二句中又是三句主敘,四句主議。“采得百花”已示“辛苦”之意,“成蜜”二字已具“甜”意。但由於主敘主議不同,末二句有反復之意而無重複之感。本來反詰句的意思衹是:為誰甜蜜而自甘辛苦呢?卻分成兩問:“為誰辛苦”?“為誰甜”?亦反復而不重複。言下辛苦歸自己、甜蜜屬別人之意甚顯。而反復詠嘆,使人覺感慨無窮。詩人矜惜憐憫之意可掬。
三、寓意遙深,可以兩解。此詩抓住蜜蜂特點,不做作,不雕繪,不尚詞藻,雖平淡而有思緻,使讀者能從這則“動物故事”中若有所悟,覺得其中寄有人生感喟。有人說此詩實乃嘆世人之勞心於利祿者;有人則認為是藉蜜蜂歌頌辛勤的勞動者,而對那些不勞而獲的剝削者以無情諷刺。兩種解會似相齟齠,其實皆允。因為“寓言”詩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作者為某種說教而設喻,寓意較淺顯而確定;另一種是作者懷着濃厚感情觀物,使物著上人的色彩,其中也能引出教訓,但“寓意”就不那麽淺顯和確定。如此詩,大抵作者從蜂的“故事”看到那時苦辛人生的影子,但他衹把“故事”寫下來,不直接說教或具體比附,創造的形象也就具有較大靈活性。而現實生活中存在着不同意義的苦辛人生,與蜂相似的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所謂“終朝聚斂苦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紅樓夢》“好了歌”);一種是“運鋤耕劚侵星起”而“到頭禾黍屬他人”。這就使得讀者可以在兩種意義上作不同的理解了。但是,隨着時代的前進,勞動光榮成為普遍觀念,“蜂”越來越成為一種美德的象徵,人們在讀羅隱這詩的時候,自然更多地傾嚮於後一種解會了。可見,“寓言”的寓意並非一成不變,古老的“寓言”也會與日俱新。
(周嘯天)
感弄猴人賜朱紱
羅隱
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
何如學取孫供奉,一笑君王便着緋。
“弄猴人”是馴養猴子的雜技藝人。據《幕府燕閑錄》載,黃巢起義爆發,唐昭宗逃難,隨駕的伎藝人衹有一個耍猴的。這猴子馴養得很好,居然能跟皇帝隨朝站班。唐昭宗很高興,便賞賜耍猴的五品官職,身穿紅袍,就是“賜朱紱”,並給以稱號叫“孫供奉”。“孫”不是這個人的姓,而是“猢猻”的“猻”字諧音,意謂以馴猴供奉御用的官。羅隱這首詩,就是有感此事而作,故題曰《感弄猴人賜朱紱》。
昭宗賞賜孫供奉官職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無聊,說明這個大唐帝國的末代皇帝昏庸已極,亡國之禍臨頭,不急於求人才,謀國事,仍在賞猴戲,圖享樂。對羅隱來說,這件事卻是一種辛辣的諷刺。他寒窗十年,讀書赴考,十試不中,依舊布衣。與孫供奉的寵遇相比,他不免刺痛於心,於是寫這首詩,用自己和孫供奉的不同遭遇作鮮明對比,以自我諷嘲的方式發感慨,泄憤懣,揭露抨擊皇帝的昏庸荒誕。
詩的前二句概括詩人仕途不遇的辛酸經歷,嘲笑自己執迷不悟。他十多年來一直應進士舉,辛辛苦苦遠離家乡,進京趕考,但一次也沒有考中,一個官職也沒有得到。“五湖煙月”是指詩人的家乡風光,他是余杭(今屬浙江)人,所以舉“五湖”概稱。“奈相違”是說為了趕考,衹得離開美麗的家乡。反過來說,倘使不趕考,他就可在家乡過安逸日子。所以這裏有感慨、怨恨和悔悟。後二句便對唐昭宗賞賜孫供奉官位事發感慨,自嘲不如一個耍猴的,譏刺皇帝衹要取樂的弄人,拋棄才人志士。“一笑君王便着緋”,既痛刺唐昭宗的癥結,也刺痛自己的心事:昏君不可救藥,國亡無可輓回,有許多憂憤在言外。
顯然,這是一首嘻笑怒駡的諷刺詩。詩人故意把辛酸當笑料,將荒誕作正經,以放肆嘻笑進行辛辣嘲駡。他雖然寫的是自己的失意遭遇,但具有一定典型意義;雖然取笑一件荒唐事,但主題思想是嚴肅的,詩人心情是鬱憤的。
(倪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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