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孟子他說   》 146、環境逼人去做官      熊逸 Xiong Yi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公明儀曰:'古之人三月無君則吊。'"
  "三月無君則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傢也。禮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為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潔,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載質,何也?"
  曰:"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農夫豈為出疆捨其耒耜哉?"
  曰:"晉國亦仕國也,未嘗聞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難仕,何也?"
  曰:"丈失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傢。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踰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鑽穴隙之類也。"
  又出場一個新人,叫做周霄。對於這位周霄,我們所知甚少,衹能大概確定他是魏國人。
  周霄嚮孟子提問題:"古代的君子做官嗎?"
  這問話我們也不知道上下文,看上去似乎是周霄覺得君子不該做官,是覺得官場污穢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我們就搞不清楚了。
  孟子會怎麽回答呢?按照一般的想法,如果他理直氣壯回答說"做官",而且說"君子理所當然應該做官",這好像有點兒齷齪,俗話說"好男不做官,好女不坐臺",又有陶淵明那樣"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典範,如果赤裸裸地表明自己渴望當官,確實讓人鄙視呢。
  可是,如果這是個君子的操守問題,你老孟為什麽滿世界亂竄,到處跑官呢?
  孟子的回答是:"古代的君子是做官的。書上說過,孔子要是三個月還沒有應聘到工作,就會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孔子每離開一個國傢,隨身一定帶着會見別國君主所需要的見面禮。公明儀也說過:'古人有這樣的習俗:如果三個月沒得到君主的任用,別人就要去慰問他,對他表示深切的同情。'"
  周霄大驚:"這也太過分了吧?!纔三個月就這樣,應屆畢業生還有一年都沒落實工作的呢,那還不得自殺去!"
  孟子說:"三個月並不短啊。你哪裏知道,士人失掉了官位,就如同諸侯失去了國傢,能不着急麽!禮書上說:'諸侯親自參加耕種,是為了生産祭品;諸侯夫人親自養蠶繅絲,是為了準備祭服。如果牛羊不肥壯、糧食不幹淨、祭服不完備,都是不敢用來搞祭祀活動的。士人如果沒有了生産祭祀用品的田地,那也是不能參加祭祀的啊。'如果哪位士人牛羊、祭服等等都沒多少,沒法參加祭祀,那也就沒法參加party,都慘到這份兒上了,難道大傢還不應該去慰問他一下嗎?"
  --現代人可能不容易理解,不就是參加不了祭祀麽,那有什麽了不起?人傢去祭祀,你在傢打電遊不就完了麽?
  事情可不是這麽簡單。前面講過,當時的社會,正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整個國傢一共就兩件事是大事:祭祀和打仗。當時祭祀的意義有點兒像我們幾十年前開會學習"最高指示",這種會你要是膽敢不去,那你就完蛋了!而且,換一個角度說,這種會如果你不是膽敢不去,而是想去卻沒法去(正如孟子說的那種情況),那就說明你已經有問題了,不是離監獄不遠了就是已經在監獄裏了。所以我們推己及人("梁惠王篇"一再論述的孟子的重要邏輯),想想當年那些因為失去了産業、失去了政治身份而無法參加祭祀活動的士人,他們能不提心吊膽、處心積慮地整天捉摸着怎樣來擺脫現狀麽?
  咱們再仔細看看孟子這段話。什麽叫"諸侯耕助"?
  提示:諸侯耕助和金田一耕助沒有關係。
  回憶一下前面看過的《甫田》和《大田》兩首詩,古時的天子和諸侯是會象徵性地參與一下農耕活動的。老百姓們很感動:看啊,天子和諸侯都親自來耕田啦,我們更要努力勞動啊!其實天子和諸侯們衹是拿着農具擺幾個pose而已,旁邊早有記者狂拍照片,這就是第二天報紙上的頭版頭條。天子真要耕田大傢還真受不了,一個人推小車旁邊得過來二十人扶着,不把禾苗踩壞纔是怪事。
  理論上說,天子和諸侯們的田地産出不是為了自己享受,而是為了供奉祭祀。所以,由此推理,士人的田地産出也不是為了個人享受的,和天子、諸侯們一樣,也是為了供奉祭祀,這個目的是神聖的,是非常非常神聖的。這點很容易讓人想起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資本傢們為了神聖的宗教目的來辛勤工作,雖然傢財萬貫卻往往死於營養不良。但是,周人真是這樣的嗎?我在前面已經講過周人的天命觀了,各位應該還有印象吧?
  當然,這層神聖的窗戶紙誰也別去捅破。
  現在我們把整個邏輯綫索梳理一遍:
  祭祀是最神聖的事情,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士人是不能不參加祭祀活動的。
  想要參加祭祀活動,就必須有完備的祭品、祭器和祭服。
  想擁有完備的祭品、祭器和祭服,就需要有足夠的供給祭祀的田地(也就是前文說的"圭田")。
  想有"圭田",就必須做官。
  所以說,古時的做官並不是後世所謂的"千裏求官衹為財",更不是現代社會裏的"為人民服務",而是為了能夠有資格參加祭祀活動。--至於那些跑官的人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我們就存而不論好了。至少我們可以相信,孔子和孟子他們跑官的目的還是好的。
  周霄又問:"你還說:每離開一個國傢,隨身一定要帶着會見別國君主所需要的見面禮。這又是什麽道理呢?"
  孟子回答說:"士人做官,就好像農民種地,衹是社會分工不同,本質都是一樣的,你見過農民出國的時候不帶着自己的農具嗎?"
  --我們一定要記住這是在兩千多年前啊,想想前邊那位神農派的高手許行,帶着幾十人來到滕國,不就都是隨身攜帶農具的麽?所以說,作為一名劍客,要"頭不離肩,刀不離身";作為一名農民,要"頭不離肩,農具不離身";作為一名士人,要"頭不離肩,禮物不離身"。--古往今來,有誰見過空着手跑官的呢?
  周霄又說:"我們魏國也是一個有官可做的國傢,我可從沒聽說過跑官跑到這麽着急的。就算你說的對,跑官就是要着急,那麽,君子卻不會輕易做官,這不是很矛盾麽?"
  孟子說:"這就和人才交流市場一樣,大把的求職者在找工作,一個人可能要投遞幾十份簡歷,也有公司主動在招人,可是,你見過有人隨隨便便就胡亂找一傢公司上班的麽?你知道有多少人鐵了心,非世界五百強不去呢?"
  孟子接着說:"男孩子從一出生,父母就會操心給他討老婆的問題;女孩子從一出生,父母就會操心給她找婆傢的問題,誰傢的父母不是這樣的心情呢?看來找個對象是件很要緊、很緊迫的事吧?"
  周霄嘟囔着:"有什麽緊迫的?歲數差不多的時候讓組織給安排一個不就完了,不就是搭夥過日子麽?"
  孟子說:"這事雖然要緊,可是,如果不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輕男女就自己鑽墻洞、扒門縫互相窺探,更有甚者還翻墻幽會。如果這樣,無論是父母還是街坊鄰居,都會看不起他們。所以說,古人不是不想做官,但他們一定會尊奉禮製的規定來求官做,如果不顧禮法,不擇手段地去跑官,那不是和方纔所說的年輕男女鑽墻洞、扒門縫的行徑一樣嗎?"
  --大傢都很熟悉的那句古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孟子》的原文。這句話被批判了這麽多年,看來它的出處還是既古老又經典的。其實,我們大可不必站在現代立場來想像古人,當時的情況是:首先,對於貴族階層而言,婚姻的意義絶對不局限於男女青年兩人而已,而是關係到兩個傢族的,除了立時可見的效益之外,生育傢族産業的繼承人是重中之重,擴大姻親範圍也是個重要目的;其次,古人的婚姻年齡比現代人小得多,大傢自己想像一下,即便拿到現在,你的兒子或女兒要在十六歲的時候成婚立戶,你是放心他(她)自己去自由戀愛呢,還是更放心由自己這作父母的包辦呢?
  孟老師使用這個比喻,意思是說:君子愛官,取之有道。
  我們都知道儒傢主張"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其實他們對做官也是這個態度。典型的反面教員就是商鞅和蘇秦、張儀他們,愛官愛財,但是取之無道,並不像孟子這樣有一套自己的堅定的主張到處遊說諸侯,而是無所謂什麽主張,衹要君主喜歡,那就投其所好。商鞅當年初到秦國的時候也是和孟子一樣鼓吹仁政的,滿嘴的堯舜禹湯文武,後來看秦孝公不待見這一套,馬上就變了腔調,立刻開始鼓吹霸業,這纔在秦國得到了重用。孟子的跑官是為了自己的"主義",而商鞅他們的"主義"卻是為了跑官。
  到了後世,儒傢幾乎一統天下的時候,學習孔孟之道就有機會升官發財,那麽,有多少人熟讀孔孟是仍然是為了"主義",又有多少人熟讀孔孟衹是為了求官呢?這事就真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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