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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风情 》 秦腔 Shaanxi 》
《秦腔》第三部分3(1)
賈平凹 Gu Pingao
一天比一天地涼起來,雞在脫毛,脫光了脖頸,也脫光了尾巴。二嬸把摘回來的柿子取了蒂杷,塞在瓷甕裏釀醋,醋十幾天就釀好了,滿屋裏都是酸味,蚊子少起來,卻惹得更多的蒼蠅進來,都趴在電綫繩上。夏天義在池塘邊的柳樹上撿着了三十七個蟬殼,也從地砸的撿着了三條蛇的蛻皮。蟬殼和蛇蛻研末了可以治中耳炎的,光利從小耳朵就不好,時常會流
出一些發臭的膿水來。但是,當他把蟬殼和蛇蛻要交給二嬸讓保存起來時,他意識到光利已經離開了清風街,就自個把蟬殼和蛇蛻放在了窗臺上,而從口袋掏出一把酸棗給了二嬸,說:“你嘗嘗這個。”他坐在門檻上輓上了褲管,狠勁地撓腿,鱗一樣的皮屑就落下來。二嬸把酸棗吃在嘴裏,又吐了,說:“你不知道我牙掉了一半,還能吃酸?”夏天義說:“幾時給你也鑲鑲牙,白恩傑的小舅子鑲牙鑲得好呢。”也就是這一天,光利的信到了清風街,使夏天義例外地沒有去七裏溝,而垂着腦袋整整在院子裏悶坐了半天。光利和他的未婚妻遠走了新疆,再也沒有消息。慶金時常跑郵電所,終於等來了一封信,信卻是寫給夏天義的,還寄了一小包裹,裝着一個可以拉長收短的撓手。撓手正面寫着“光利的手”,背面寫着“孝順”。夏天義心裏酸酸的,卻沒有念叨孫子的好處,倒把撓手丟在了一邊。在夏傢的本門後輩中,夏風是榮耀的,除了夏風,再也沒一個是光前裕後的人了。老話裏講: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書讀得好了你就去吃公傢的飯,給公傢工作,可慶金、慶玉、慶滿,還有雷慶,卻不是沒混出個名堂就是半道裏出了事。書沒有讀好的,那便好好耕田吧,夏雨完全還能成些事體的,可惜跟着丁霸槽浪蕩。而使夏天義感到了極大羞恥的就是這些孫子輩,翠翠已經出外,後來又是光利,他們都是在傢吵鬧後出外打工去了。夏天義不明白這些孩子為什麽不踏踏實實在土地上幹活,天底下最不虧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卻留不住了他們!夏天義垂着腦袋坐在院裏,院門被擠開了一條縫,鑽進來了來運和賽虎,還有那幾個狗崽子也一個一個滾進來了,但這些夏天義都沒有理會,直等到來運把那個撓手叼起來進堂屋門時,撓手碰到了門扇,夏天義纔擡起頭來,說:“滾!”這一聲吼使來運害怕了,夏天義也害怕了,自己打了個冷怔。夏天義害怕的是在這一瞬間裏認定夏傢的脈氣在衰敗了,翠翠和光利一走,下來學樣兒要出走的還有誰呢,是君亭的那個兒子呢,還是文成?後輩人都不愛了土地,都離開了清風街,而他們又不是國傢幹部,農不農,工不工,鄉不鄉,城不城,一生就沒根沒底地像池塘裏的浮萍嗎?夏天義嘆息着這是君亭當了村幹部的失敗,是清風街的失敗,更是夏傢的失敗!他便在傍晚去了書正媳婦的飯店裏吃涼粉,這可能是他第一回涼粉端在手裏了卻沒有吃,因為他看見了斜對面的土地神廟,一群雞在廟門口刨着塵土覓食,他端了涼粉過去,貢獻在了土地公土地婆石像前,一跺腳,把雞群攆得嘎嘎亂飛。
夏天義在土地神廟裏坐到了天黑,書正媳婦操心着她的涼粉碗,趕了過來,問:“天義叔你做啥呢,鑽到這黑屋子裏不出來?”夏天義一語不發,順門就走。走到巷口了,迎面走來夏雨,他突然問:“夏雨,你記不記得原來十八畝地頭的那一塊石板?”夏雨莫名其妙,說:“石板?”夏天義說:“上面寫着‘泰山石敢當’五個字。”夏雨說:“記得。”夏天義說:“後來呢,知道不?”夏雨說:“誰知道弄哪兒去了,是不是修街道時棚蓋了水道?”夏天義張着嘴,一嘴黑牙,是一個黑窟窿,說:“可能是棚蓋水道了!”夏雨說:“二伯咋想起那塊石頭?”夏天義說:“我托付你件事,選一塊大青石,上面刻上‘泰山石敢當’,就栽在這巷口上。辦得到?”夏雨說:“這簡單得像一個字!栽這幹啥?”夏天義說:“土改時才分了地,那時害怕守不住,我是讓人刻了個石板栽在十八畝地頭上的,從此地主富農再沒有翻過勢。現在你看麽,清風街成了啥了,得鎮一下邪哩!”又說:“你們年輕人怕不信哩。”夏雨說:“信的,咋不信呢,我得找一塊大大的青石!”
夏雨果然從小河裏擡來了一塊大青石,讓人在上邊刻了“泰山石敢當”,但夏雨把刻好的石頭不是栽在清風街口,而是栽在了萬寶酒樓門前。
夏天義對夏雨的做法極其不滿,開始對這個侄兒不抱希望了,尤其聽到了萬寶酒樓上有妓女的傳言,他甚至在夏天智傢一看見夏雨進門就起身走了。夏天智一次在傢請夏天義吃酒,夏天智提到夏雨在傢裏身沉手懶,給金蓮的侄女傢挖地窖卻一天一夜不出洞,說:“咱給人傢養兒哩!就這,金傢那女子還兩天好了,兩天惱了。你說咱的娃賤啊不賤?”夏天義說:“他能不賤嗎?瞧着吧,他會有報應的事哩!”這話四嬸卻不愛聽,她在廚房裏對夏天智說:“他二伯說的是當伯的話嗎?夏雨再不好,他也不該咒呀!”夏天智說:“二哥的脾氣你不知道?”四嬸說:“他現在活得不得人愛!”在為客人盛麵條的時候,給一塊來傢的上善面碗下臥了兩顆荷包蛋,給夏天義臥了一顆。
終於有一天,是個陰天,風颳得呼呼響,柳樹、槐樹和楊樹披頭散發,巷道裏的雞羽毛翻着,像毛綫纏成的球都在滾。夏天義把夏傢所有的孫子、孫女們都叫到了七裏溝;文成在傢裏睡覺,不想去,不去不行。夏天義黑着個臉,手裏提着一節麻繩。一路的風吹得孩子們蓬頭垢面,他們在七裏溝的石壩前,沒有坐,都站着,聽夏天義講夏傢的祖先怎樣從湖北沿漢江逃荒而上,翻過了秦嶺,在這個四面環繞的小盆地裏開墾出第一塊地,又怎樣先有了東街的村子,待到清朝以後外姓不斷進來,纔逐漸有了中街和西街。孩子們聽了並不感到震動,卻埋怨祖先逃荒逃的不是地方,為什麽沒去關中大平原呢,沒去省城呢?夏天義說:“放屁!”文成說:“就是沒選中好地方麽!在關中平原上蔥長得二尺高,咱這兒撐死纔五寸高。還不讓人說!”夏天義說:“狗東西,倒怪起祖先了?沒祖先哪有你?!”文成說:“生娃都是尋樂的副産品。”文成這話,說得文縐縐的,夏天義一時還沒聽清,等醒悟了,氣得拿眼睛瞪文成,但文成說的也還有點道理,他就忍了忍,又講當年他們這一輩人如何修河灘地,所有的男勞動力,沒有誰的肩上不被杠子磨出一塊死肉的,又如何在坡塬上建大寨田,僅一個鼕天,俊奇他娘在坡塬上撿穿爛的草鞋,就撿了三千二百雙,又如何在水庫上幹吃着稻糠子炒面擡石頭,連水都喝不上。文成又說:“水不是用河裝着嗎?”夏天義說:“你咋啦?你咋啦??!”文成不敢插話了。夏天義又講修河灘地,傷了多少人,建大寨田又纍病了多少人,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孩子們的大爺死在了水庫工地上。孩子們已經知道那一段歷史,但他們也聽說了二爺當村幹部的時候,縣上原準備徵用清風街的地,要把縣煤礦上的煤運來建煉焦炭的基地,而二爺以清風街耕地面積少為由帶頭抵製,結果煉焦廠移到了八十裏外的趙川鎮。他們說:“人傢趙川鎮已經是座城了!”夏天義說:“是城又怎麽着,那裏到處都是煤,人去了要尿三年黑水的!”他們說:“上海當年被外國人占了,現在又怎麽樣?”夏天義說:“你們這些豬狗王八蛋,帝國主義侵略有理有功啦?誰給你們灌輸的這種思想?!”夏天義發了火,不講話了,他要用勞動來改造他們。他讓趙宏聲把那幅對聯用紅油漆寫在了七裏溝的崖壁上,然後用紅油漆將溝裏的大小石頭都標上一到二十的數字,讓孩子們去把這些有數字的石頭往壩上擡,而他就在壩址上驗收,必須每人一天擡夠三百分。夏天義說,這種計量法就是當年他們修河灘地修水庫時采用過的,那時吃的啥,喝的啥,一天要擡夠六百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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