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望月   》 妙玉之死(5)      劉心武 Liu Xinwu

  王短腿夫婦正勸解着寶玉,卻又來了蔣玉菡。原來衹要使些銀子,這獄街很容易進來,何況是拜見王短腿;自寶玉收監以後,他來此也非止一次;寶玉獲釋允回原籍,他本是要即刻將寶玉接出居住的,無奈寶玉不肯。蔣玉菡用綢帕揩着額上的汗,報告了忠順王爺必欲將寶玉再送官嚴鞫拷問的消息,說是這回情況真是緊急,寶二爺一刻也不能耽擱,立刻跟他走脫,且先藏匿起來,如有人來鞫,衹說是奉旨啓程回金陵祖塋了,先把這劈頭橫禍躲過,再作道理。王短腿聽了道,衹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擔責任——我哪能預知你前頭放了後頭又來鞫呢?寶玉此時清醒起來,心想自己究竟會如何倒在其次,焉能給王哥、茜雪再添麻煩?遂與二位恩人灑淚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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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得獄來,登上蔣玉菡的騾車,衹聽鞭聲脆響、蹄聲得得,須臾間已至鬧市,又拐了幾拐,市聲漸稀。二人盤腿對坐在騾車中。蔣玉菡伸手握住寶玉指尖,對寶玉說:“我那裏不便,先去親戚傢,都是知道二爺、仰慕已久的,二爺切莫見外,衹當是回自己傢吧。”覺出寶玉指尖冰涼,遂安慰他說:“二爺寬心。二爺必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依我看,二爺那通靈寶玉失落至今,整兩年了,必是就要自己回來。”寶玉對那玉一貫並不在意——此時哪知後來是甄寶玉將玉送回,竟引出懸崖撒手,歸於青埂峰下,顯現“情榜”諸事——心中衹惦着妙玉安危,一路上心神不定,問蔣玉菡道:“那告密的丫頭靚兒,確是原來我們府裏老祖宗屋裏的靛兒?”蔣玉菡道:“她名字是傅秋芳親自改的,怎能有誤?也不知她為何恩將仇報。”寶玉說:“我衹怕她告發出妙玉來!現在細想,那年老祖宗帶着我們,還有劉姥姥到櫳翠庵品茶,進了東禪堂,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竜獻壽的小茶盤,裏面放着那成窯五彩小蓋鐘,給老祖宗獻了一鐘老君眉……當時靛兒不該在場,她在老祖宗房裏,衹是個粗使丫頭,那天就是跟着進了園,到了櫳翠庵,怕是也衹能在山門內外立候使喚……後來老祖宗把喝剩的茶遞劉姥姥喝了,妙玉嫌那杯子髒了,視若糞土,撂了不要,是我跟她討過來,袖出屋子,大概是在山門邊上,順手遞給了她;她能知道那小蓋鐘是怎麽個來歷麽?按說,一般人都會以為,櫳翠庵裏的東西,自然全是我們府裏配備的……但願那靛兒衹說出我來,沒牽出妙玉!唉唉,該死——當時我把那小蓋鐘遞給翡翠、玻璃……哪個丫頭不成呢?偏遞到了她手上!倘若這兩天那靛兒細細回想,竟推敲出那小蓋鐘是妙玉的……那不是因為我,給妙姑招來無妄之災了麽?……”竟越想越急,越想越怕起來。蔣玉菡安慰他說:“聽說已有旨讓把園子騰空,那妙玉大概跟珠大嫂子一樣,已然搬出去了吧!你且多為自己安危擔憂纔是,何必鬍思亂想!”
  
  騾車停在一條鬍同當中,一個黑漆大門前,看那大門的製式,不是貴胄之傢,但進得門去,竟是深堂大院,屋宇回廊鮮亮整潔,樹木花草點綴得當,寶玉便知定是富商之傢。蔣玉菡道:“我是至親,你來避難,男主遠行了,我們徑見女主,也並非孟浪。”說着把他引進一處廳堂。衹見迎上來的一位紅衣女子,趕着蔣玉菡喚姐夫,又喚他寶二爺,請安不迭,他頓覺入墮夢中。坐下吃茶時,纔恍然大悟——紅衣女是襲人的兩姨妹子,那年他由焙茗陪同,一起從寧國府溜出,闖到襲人傢去,原是見過,回到絳蕓軒裏,還贊嘆不已的啊!沒想到如今竟天緣湊巧,有這樣意想不到的邂逅。
  
  紅衣女說:“我傢人少嘴嚴,客稀屋多,寶二爺衹管多住幾天,不妨事的。”正說着,襲人和小紅來了,大傢見過。衹見襲人、小紅二人眼圈紅紅的,原來她們打聽到了鳳姐和平兒的下落。鳳姐果然是讓那叫張如圭的買走了,明日就要帶往金陵。買走平兒的則是粵海將軍鄔銘,明日也要帶至南邊。小紅說:“二奶奶於我,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又在未敗之時,放出我來,成全了我和蕓爺的婚事,所以我今天才能坐在這兒,若不然,今天也跟牲口一般,拉到崇文門賣了!二奶奶回金陵,我說什麽也得去送送,縱不讓見,設法給她帶進點銀子擱在身邊,也是好的。唉,聽說那張如圭,早年就跟那餓不死的野雜種賈雨村交好,有難兄難弟之稱;兩個人一會兒做京官,一會兒讓人參一本丟了那官,一會兒又放了外任,起起伏伏的,特能鑽營,這倒也罷了,聽人說他那大老婆是最容不得人的,幾個買去的姨娘丫頭都讓她給搓揉死了。二奶奶那剛烈的脾性,怎忍得了那挫辱?……”襲人說:“沒想到平兒這回要走得更遠。一人難分二身,她去送二奶奶,我去送平兒。雖說她後來也當了一陣二奶奶,我衹還把她看成親姊妹。想起我們幾個,一起在府裏長大的,鴛鴦在老太太沒了後,為了不讓那大老爺玷污,竟撒手自盡而去;林姑娘沉了湖,紫鵑出去配了人……如今平兒又這麽慘,真是一陣風來,煙消雲散!”本還想感嘆一番,怕引得寶玉悲愴欲絶,遂止住了。誰知寶玉竟未曾把她們的話聽真,衹在那兒盤算如何保護妙玉。蔣玉菡替他把怕連累妙玉的心思說了出來。寶玉說:“該即刻把忠順王爺查究成瓷的事情告訴她,讓她早早躲避起來纔好。事不宜遲,今日若實在來不及,明天一早是必得知會她的了!要麽,我去一趟!”蔣玉菡說:“那怎麽行?我也去不得!”襲人、小紅對望着,不知怎麽是好。蔣玉菡尋思說:“要麽,央煩茜雪辛苦一趟?”襲人說:“使不得。萬一出了紕漏,連累到王哥,咱們獄裏連個能幫忙的人都沒了。況且茜雪出來得太早,那時候園子都沒蓋呢,她不認得裏頭的路,妙玉也不認得她。”小紅說:“要麽,我一會兒回傢跟蕓爺商量一下,煩他仗義探庵吧。妙玉雖不認識他,他在園子裏管過種樹,對那園子裏的路徑倒是熟悉的。況且他出面賄賂那些守園的公差,也比我們女流之輩方便。”寶玉說:“衹怕他進了園子,那妙玉不讓他進庵。”小紅說:“那就看他機變的能耐了。也看妙玉的運氣。”襲人說:“那妙玉的脾氣也忒乖僻了。素來大奶奶常說,最討厭妙玉為人。”小紅說:“事到如今,說出來也不怕了。論起來,我們傢的上一輩,是江南秦傢的世僕,就是那小蓉奶奶,秦可卿她們傢,不過我爹我媽過來的時候,秦傢還沒壞事,不像那秦顯兩口子,是壞了事,纔跟着秦可卿藏匿過來的;老早的時候,秦傢,賈傢,妙玉她傢,還有甄傢,在江南是通傢之好,有了什麽好東西,你送我,我送你,就連傢中世僕,也常成窩地贈來讓去;我爹原賜名秦之孝,到了都中榮國府纔改叫林之孝;秦傢壞事後,為了不令外人對我爹媽來歷生疑,我媽還認了璉二奶奶為幹娘,所以連你們都衹當我們傢是賈傢祖上就有的世僕。我爹媽在外人跟前天聾地啞的,在傢裏,跟我可說了不老少的來竜去脈,我爹媽對那妙玉來歷,比別人都心中有數,當年元妃娘娘要省親,蓋好了大觀園,我爹跟太太稟報接妙玉進園的事兒,太太一聽就允,還讓給她下帖子,那是因為,打小原是見過的啊!後來有人疑那妙玉,是不是傢裏也跟秦可卿似的,壞了事,來櫳翠庵藏匿的?我聽爹媽說過,那還不是;說是那妙玉爺爺官做得好好的,誰知得了場急病,一命嗚呼了;後來她爹做的官沒那麽大,命也不長,她媽沒多久也去了——也有一說,是她給氣死的;她帶發修行,說是因為有治不好的病,什麽病?其實是心病!所以她陰陽怪氣的。她後來在蘇州玄墓蟠香寺,緇衣素食,身邊衹有兩個嬤嬤、一個丫頭,有人說她貧賤,其實她傢從高祖起就愛搜羅古董玩器,上輩全去了,那不都是她的了?若都賣出去,她富可敵國呢!那忠順王爺要是追究到她,害了她,怕不止是得個什麽成瓷小蓋鐘了!”一番話把幾個人都聽呆了。襲人心裏更是詫異,沒想到這原在怡紅院中不過是澆花、喂鳥、攏茶爐子的粗使丫頭,卻有如此這般的來歷;她更想不到,正是因為小紅斷斷續續從爹媽那裏聽到了上幾輩皇族富貴之傢的浮沉滄桑,所以早已懂得“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的道理,深知“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的人情世故;不過好在小紅雖悟透“誰也沒有幾百年的熬煎”,事到臨頭,卻也並不心冷意淡,卻還能急人所難,挺身維護。寶玉聽畢小紅一番話,衹覺得忠順王爺隨時都會施害妙玉,心中更加着急,連連央求小紅,快煩賈蕓去知會妙玉,讓她速速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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