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吴敬梓 Wu Jingzi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齐评:可谓别开生面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天二评:其俗入骨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天二评:可怜近日时髦秀才只知近科闱墨考卷而已,王唐瞿薛是何名字全未晓得,况其文乎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黄评:谢庭咏絮之外,又有此一段雅事“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齐评:道理却是的,其谈锋則全是八股文口气。天二评:编修公诗赋可知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黄评:粉香兼墨香原好,其如墨卷之墨不仅不香而已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士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以为笑话。齐评:以八股文为正务,以诗为笑话,此小姐真脱尽小说中之小姐窠臼矣。天二评:何不也教他做八股文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道:“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齐评:小姐“害羞”,“小姐忍不住”,是何等趣话,下文乃是“身修而后家齐”一句,真是绝世奇谈。天二评:身修者中举人进士也,家齐者妻子做夫人也。黄评:所谓修身,想是中进士;家齐,想是小姐做夫人耳叫采苹过来,说道:“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着忌讳。齐评:曲折有致。天一评:小姐心里、公孙心里,全然相反,各自认差。黄评:“雅”字乃在忌讳之列,妙甚,其不忌讳者可知矣。文章深刻巧妙,如是如是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黄评:不中举人进士者听之,切勿误人终身养娘劝了一回。公孙进来,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天一评:今夜恐怕要同床各梦了从此啾啾唧唧,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十分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黄评:夫人不知老爷,亦奇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齐评:越是不中进士越要自称名士。若能中进士还要名士二字何用?小姐要二者相兼,未免苛求太甚了。天二评:宛然高翰林。诸葛武侯闻之,当负惭无地。黄评:绝倒文笔,深刻如是,我不复能赞之矣说着,越要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黄评:有志气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天二评:此语却不可厚非。今之翩翩以家世自诩者,慎勿令鲁小姐知之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齐评:善于解纷。天二评:语解连环。妙哉此妪说着,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天二评:无非杂览。编修公何以知其似诗词离骚子书耶?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天一评: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子回家拜祖父、母亲的年回来。正月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今日也并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侄到来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进来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忽然想起,叫请进来。齐评:一笔兜转。天二评:千里来龙。黄评:遥遥相接不嫌脱节,盖邹吉甫乃杨执中线索也两公子同蘧公孙都走出厅上,见他头上戴着新毡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棉道袍,脚下踏着暖鞋。他儿子小二,手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许多炒米、豆腐干,进来放下。两公子和他施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走走罢了,为甚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我羞死了!乡下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黄评:真朴可爱两公子吩咐将礼收进去,黄评:可知炒米、豆付干,公子、下人并不吃,但不能不如是说耳,宾主真朴可爱邹二哥请在外边坐,将邹吉甫让进书房来。吉甫问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问蘧姑老爷的安,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齐评:古今同慨姑老爷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实坐罢!”黄评:真朴可爱,足以敦薄俗,愿阅者效之吉甫遵命坐下。先吃过饭,重新摆下碟子,斟上酒来。两公子说起两番访杨执中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这个却因我这几个月住在东庄,不曾去到新市镇。所以,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说。杨先生是个忠厚不过的人,黄评:吉甫误也,不甚忠厚难道会装身分故意躲着不见?黄评:“会装身分”,正无意中驳鲁编修,可知老阿呆并不知装身分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天二评:见非高人明日我回去向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少老爷。”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灯节。到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灯。索性到十七八间,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天二评:既然慕之,理当如是,否则近于呼而与之矣。惜杨执中非其人也吉甫道:“这更好了。”黄评:至此才合拍,论行文断不可再曲矣当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孙回鲁宅去,就留邹吉甫在书房歇宿。
  次日乃试灯之期。娄府正厅上悬挂一对大珠灯,乃是武英殿之物,宪宗皇帝御赐的。那灯是内府制造,十分精巧。邹吉甫叫他的儿子邹二来看,也给他见见广大。黄评:细到十四日,先打发他下乡去。说道:“我过了灯节,要同老爷们到新市镇,顺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你先去罢。”邹二应诺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孙正在鲁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罢,娄府请来吃酒,同在街上游玩。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山灯。其余各庙,社火扮会,锣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天二评:略写观灯以疏文气真乃金吾不禁,闹了半夜。黄评:略写,以疏文气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儿家去,约定两公子十八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收拾酒饭吃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要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心里想:“杨先生是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甚么管待?”黄评:是年老人心细处因问女儿要了一只鸡,黄评:“鸭”当是鸡数钱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天二评:又忠厚又周到向邻居家借了一只小船,黄评:是江浙人,细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自己棹着来到杨家门口,将船泊在岸旁,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齐评:开门见山。天二评:一出场便觉呆气满纸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诺。彼此见过节,黄评:不脱正月邹吉甫把那些东西搬了进来。杨执中看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为甚么带这些酒肉来?我从前破费你的还少哩!天二评:借杨执中口中补写前情。黄评:补写从前吉甫周济杨执中,一语更见你怎的又这样多情!”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进去。我今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贵人。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个人。”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却是告诉不得你。我自从去年在县里出来,天二评:且不入本题,却说闲话,而插入「从县里出来」句,已是陈仓暗度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黄评:穷状可掬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心爱的炉,出二十四两银子。分明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讨这巧。天二评:他又乖觉我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黄评:此则实写阿呆就是当在那里过半年,也要一百两。像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烧炉买炭的钱哩!’天二评:夹入此一段亦所以避直率。黄评:柴米俱无,买炭安所得银?令人绝倒那人将银子拿了回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技蜡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颜色!黄评:呆状如画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米,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来。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饭。”齐评:文字之妙,真真写到尽头处。黄评:饭亦无之,此吉甫所不料邹吉甫道:“原来如此!这便怎么样?”在腰间打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杨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天二评:又呆又穷,益见邹老之周到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黄评:仍不脱老妪,细拿个家伙到镇上籴米。天二评:见此妪只作女仆用不多时,老妪籴米回来,往厨下烧饭去了。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今日那两个什么贵人来?”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却是怎样得出来的?”杨执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门口问,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我自己细想,不曾认得这位姓晋的。老爹,你到底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黄评:此时才追问,呆而可恶邹吉甫道:“那里是甚么姓晋的!这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里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位,因在我这里听见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自己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两位少老爷亲自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杨执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打鱼回来,老妪向我说‘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个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会他。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他说‘那姓柳的今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着也就罢了。如今想来,柳者,娄也,我那里猜的到是娄府?黄评:当日即说明是娄公子,老阿呆亦不知其来意只疑惑是县里原差。”邹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一条绳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这也罢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所以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主人,好么?”杨执中道:“既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先到城里去会他,何以又劳他来?”黄评:可见不是高人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坐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老爷来了,快去开门!”天二评:我亦以为然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的醉汉闯将进来,齐评:文势不平。黄评:仍不肯直率,此一定作文之法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天二评:此与鲁翰林家老鼠钉鞋一类杨执中定晴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噇了几杯烧酒,噇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直往里跑。天二评:全不知乃翁死活,而乃母之私房蓄积以助其子赌钱,亦可想见杨执中道:“畜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爹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个揖,就到厨下去了。看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里来的,黄评:饭已稀罕,况有酒菜不由分说,揭开锅就要捞了吃。他娘劈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请客!”他那里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是抢了吃。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直打了出来。天二评:急忙光景如画。老六不还手还算孝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天二评:“娄府”两字竟能醒酒,乡绅气焰可知。黄评:“娄府”竟能醒酒他娘见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汤,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天二评:咄咄,养成此子之不习上者,妪也。然而阿呆亦不得辞其责吃罢,扒上床挺觉去了。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进来,黄评:至此不必再曲,只一笔便了。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张书案。壁上悬的画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天二评:治家格言乃明朱柏庐所作,非朱子文两边一副笺纸的联。上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黄评:腐儒所悬之画,一丝不错上面贴了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沭阳县儒学正堂。天二评:报帖与对联亦不合京报……”不曾看完,杨执中上来行礼奉坐,自己进去取盘子捧出茶来,献与各位。茶罢,彼此说了些闻声相思的话。三公子指着报帖问道:“这荣选是近来的信么?”杨执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祸的时候有此事。只为当初无意中补得一个廪,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挂名榜末。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自觉得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黄评:说得大方,此正文中一陪衬也,阅者须知。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又要经地方官验病出结,费了许多周折。天二评:黄评:一番议论大似高人,但既已辞官,报单亦可不贴。看他又全然不呆那知辞官未久,被了这一场横祸,受小人驵侩之欺!那时懊恼,不如竟到沭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赏于风尘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则小弟这几根老骨头,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齐评:谈吐毕竟不俗,虽呆而可取,较权潜斋为优。天二评:看他这一番应答又全然不呆此恩此德,何日得报!”三公子道:“些须小事,何必挂怀!今听先生辞官一节,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何足挂齿!小弟们还恨得知此事已迟,未能早为先生洗脱,心切不安。”天二评:总要透过乃兄一层杨执中听了这番话,更加钦敬,又和蘧公孙寒暄了几句。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来路远,想是饥了。”杨执中道:“腐饭已经停当,请到后面坐。”黄评:竞称“腐饭”,又颇不呆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天二评:浅条子中间一副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娑而舞。”天二评:只是未中举人为缺然耳。黄评:对文亦是抄来者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仙境。齐评:较之东华门外软红尘固自不同杨执中捧出鸡肉酒饭,当下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不吃了,撤了过去,烹茗清谈。谈到两次相访,被聋老妪误传的话,彼此大笑。黄评:此处方说到两次相访,盖既见而喜,未暇谈及耳两公子要邀杨执中到家盘桓几日,杨执中说:“新年略有俗务。天二评:高士亦有俗务邪三四日后,自当敬造高斋,为平原十日之饮。”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黄评:写清景可爱,若我当此时,亦不忍舍,勿论主人可也杨执中道:“本该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乡下蜗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于是执手踏着月影,把两公子同蘧公孙送到船上,自同邹吉甫回去了。
  两公子同蘧公孙才到家,看门的禀道:“鲁大老爷有要紧事请蘧少爷回去。来过三次人了。”蘧公孙慌回去,见了鲁夫人,夫人告诉说,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黄评:倘仍如公孙,奈何?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气。齐评:既然晓得年纪大了,可以不必。何不早劝他娶?活写妒妇声口。天二评:鲁编修欲娶如君养儿子,夫人未必不着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黄评:加倍写鲁编修之俗小姐在旁泪眼汪汪,只是叹气。公孙也无奈何,天二评:都为你这废物忙走到书房去问候。陈和甫正在那里切脉。天二评:又现成。黄评:陈和甫有许多用处切了脉,陈和甫道:“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之主,滑乃痰之征。总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黄评:二语为死于势利者作好看语,先生之善谑如是故尔忧愁抑郁,现出此症。齐评:诊脉亦须带此等话头,真是山人口角,习慣自然治法当先以顺气祛痰为主。晚生每见近日医家嫌半夏燥,一遇痰症就改用贝母,不知用贝母疗湿痰反为不美。老先生此症,当用四君子,加入二陈,饭前温服。只消两三剂,使其肾气常和,虚火不致妄动,这病就退了。”齐评:然则如君真娶不得矣。天二评:六君子以和中化痰,与肾气无涉。黄评:治肾火,想是夫人之教,不令娶如君耶。一笑于是写立药方。一连吃了四五剂,口不歪了,只是舌根还有些强。陈和甫又看过了脉,改用一个丸剂的方子,加入几味扶风的药,渐渐见效。
  蘧公孙一连陪伴了十多日,并不得闲。那日值编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娄府,进了书房门,听见杨执中在内咶咶而谈,知道是他已来了。齐评:紧笔,又是省笔。天二评:杨执中之来即在鲁编修病中,因前路曲折盘旋作势已足,故至此只轻轻掩入却,便开出权勿用来。黄评:杨执中之来恰好即在鲁编修病中,然不知作者几费踌躇进去作揖,同坐下。杨执中接着说道:“我方才说的,二位先生这样礼贤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山里住。这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两公子惊问:“那里有这样一位高人?”黄评:不由得不惊,愈令后文发笑杨执中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宾,又聚几多英杰;名邦胜会,能消无限壮心。不知杨执中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娴于吟咏之才女古有之,精于举业之才女古未之有也。夫以一女子而精于举业,则此女子之俗可知。盖作者欲极力以写编修之俗,却不肯用一正笔,处处用反笔、侧笔,以形击之。写小姐之俗者乃所以写编修之俗也。黄评:此评确极
  书中言举业者多矣,如匡超人、马纯上之操选事,卫体善、隋岑庵之正文风,以及高翰林之讲元魁秘诀,人人自以为握灵蛇之珠也,而不知举业真当行,只有一鲁小姐。陆子静门人云:英雄之俊伟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天二评:原文云:自逊、抗、机、云之没,而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此有脱误。黄评:引书不当,评此书者往往有此病,可删作者之喻意其深远也哉。
  杨执中是一个活呆子,今欲写其呆状、呆声,使俗笔为之,将从何处写起?看此文只用摩弄香炉一段,叙说误认姓柳的一段,闯进醉汉一段,便活现出一个老阿呆的声音笑貌。此所谓颊上三毫,非绝世文心未易办此。
  忽然外面敲门,必以为两公子至矣,却是闯进一个稀醉的醉汉,能令阅者目光一闪,黄评:“目光一闪”四字亦不当真出诸意外。极平实的文字,偏有极奇突的峰峦,于此知文章出落处最为吃紧,万不可信笔拖去也。
  老阿呆才进相府,便荐出一位高人。阅者此时已深知老阿呆之为人,料想老阿呆所荐之人平常可知,然而不知其可笑又加此老一等。譬如吴道子画鬼,画牛头,已极牛头之丑恶矣,及画马面,又有马面之丑恶。吾不知作者之胸中能容得多少怪物耶!黄评:此评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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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会校
关于会评
序跋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第   I   [II]   [III]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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