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畫眉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譚孝移封了柩,端福兒當大喪之後。因因循循,也就不上學裏去;候冠玉遊遊蕩蕩,也輕易不往碧草軒來。有一日先生到,學生沒來;有一日學生到,先生不在。彼此支吾躲閃,師徒們見面很少,何況讀書。
  挨了後半年,到了次年,還是王春宇婦人曹氏作合,侯冠玉仍了舊貫。這元旦、燈節前後,紹聞專一買花炮,性情更好放火箭,崩了手掌,燒壞衣裳。一日火箭勢到草房上,燒壞了兩間草房。王氏也急了。剛剛燈節過後,就催上學。師徒們聚首了兩三日,端福兒在案上哼了兩三天;侯冠玉年節賭博疲睏,也在碧草軒中醉翁椅上,整睡了兩三天,歇息精神。這王中雖甚着急,爭奈無計可生。欲待要再約幾個學生,傍着小傢主讀書,又怕小戶人傢子弟,性質不好,一發引誘到壞的田地;況且侯冠玉是慣賭的人,人傢子弟,也不叫從他讀書。欲待再邀隆吉上學,這隆吉已打扮成小客商行款,弄成市井派頭;況王春宇每年又吃了十二兩勞金,省的央人上賬,也是不肯叫來的。
  少不得由他師徒們自由自便,一個呆人,敢怎麽的。這端福兒,本是聰明人,離了書本,沒有安生的道理。王氏又信慣他,漸漸整日在傢裏生法玩耍。
  忽一日,衹聽得後門外女人聲音說道:“看狗來!”傢中一隻狗兒,望着後門亂吠。端福一看,衹見一個三十四五歲婦人,引着一個十二三歲女兒,卻不認的。那婦人便道:“相公看狗,休叫咬着我。”趙大兒也出樓來看,那婦人早扯着那個閨女,脊梁靠着墻,吆喝着狗,到了樓門。進的門來,叫閨女門邊站着,望着王氏說道:“譚奶奶必不認得我。”一面說着,早已磕下頭去。王氏道:“你坐下,我真個不認得。”那婦人坐了,笑嘻嘻的說道:“常說來望望你老人傢,窮人傢不得閑。我在縣衙門東邊住,我姓薛。”王氏看着閨女道:“這是你的女兒麽?”薛婆道:“不是。”王氏道:“你怎麽引着哩?”
  薛婆哈哈大笑道:“說起來,你老人傢笑話。我是縣衙門前一個官媒婆,人傢都叫我薛窩窩。你老人傢也該聽的說。”說着薛婆早已自己拍手揚腳,大笑起來。王氏道:“原來女人傢,也有外號兒。”薛婆道:“原是我傢當傢的賣過蕎麥面窩窩,人就說我是薛窩窩傢。今不做這生意,街上人還不改口。前年縣裏老爺,賞了我一名差,單管押女人的官司。閑時與人傢說宗媒兒,討幾個喜錢,好過這窮日子哩。今日午堂,我還要帶一起女官司上堂,忙哩了不的。這妮子他大,衹是死纏,叫我把這丫頭領出來,尋個正經投嚮。”因嚮趙大兒說道:“好嫂子,你把這女娃引到廚房下坐坐,我與奶奶好說句話。”趙大兒見這閨女生的好模樣兒,得不的一聲,扯着嚮廚下問話去。
  王氏道:“恁的一個好閨女,他大就肯賣他?”薛婆道:“說起來話長。這閨女他大,好賭博,輸的一貧如洗,便下了路。他娘叫二娃,是個好人材,不得已,做了那事。東關有個小乜相公,叫乜守禮,有十來頃地,每日接到他傢裏祝住了二年,把地弄出了有四五頃,城裏一處宅子也賣了。這乜相公他娘,是自幼守寡,紡花車上積的傢當。見了這個光景,粘了一口子氣,害蠱疾死了。這乜守禮就該打發這二娃走了纔是,捨不的,還留在傢中。他舅在太康縣住,來吊孝時,這乜守禮女人,一五一十告訴了他舅。他舅惱了,把乜守禮狠打一頓,還要到縣裏送他不孝。乜守禮再三央人,磕頭禮拜,他舅恨極,發誓再不上他的門。這乜守禮把他娘埋了,賣了一頃地,花了一百二十兩銀,硬把這二娃娶下做了校這是俺鄰居宋媒婆說的媒。譚奶奶,你說該不該!且說他屋裏女人,本是海來深仇,又公然娶到傢中,每日惹氣。這女人短見,一條繩兒吊死了。他娘傢告起來,堂上老爺驗?”,又驗出來許多傷痕,把一幹人一齊帶進城來。現在把二娃交與我押着。他前邊男人,不知聽了誰的話,上堂去告,還想要這個女人。老爺問他一個盜賣發妻的罪,打了三十板子。他如今沒過的,把這個閨女央我替他賣了。二娃心疼他這個閨女,要與人傢做媳婦兒。譚奶奶你想,尋得起媳婦人傢,嫌他這個聲名不好聽;倒有不嫌他的,出不起這宗銀子。我說不如尋一個正經人傢一就像奶奶這樣主子,賣了去,他大又得銀子,這孩子也得一個好下落,也是俺做媒婆的一點陰功。奶奶你說是不是?”王氏道:“孩子倒好。衹是去世的老太爺說過,傢中不許買丫頭。我也沒這宗銀子。”
  薛婆道:“彼一時,此一時。彼時老太爺在時,便罷了。如今老太爺歸天,你老人傢也孤零的慌,不說支手墊腳,早晚做個伴兒,伏侍姑娘們,也好。”王氏道:“我並沒姑娘。”薛婆道:“一發是該買的。你老人傢沒個姑娘,夜頭早晚,也得個人說句話兒。況且價兒不多,他大如今正急着,是很相應的。你老人傢沒聽得俗語說,‘八十媽媽休誤上門生意’。這是送上門的,你縱傢休錯這主意,過這村,就沒這店了。不是我還不來,我是聽地藏庵範師傅說,說不盡你老人傢賢慧,滿城人都是知道的。所以我今日纔引上門來。奶奶是一靈百透的,還用我細說麽。”王氏道:“衹是我沒有這宗銀子。”薛婆道:“咳,你老人傢沒啥說了。銀山銀海的人傢,那碎銀邊子,還使不清哩。”
  又移座近王氏跟前,低聲說道:“你老人傢糊塗了。這個好孩子,遲二三年紮起頭來,便值百幾十兩。你老人傢若肯賣與人傢做小時,我還來說媒,管許一百二十兩。如今主戶人傢,單管做這宗生意:費上幾兩銀子,買個丫頭,除使的不耐煩,還賣一宗大價錢。我前年與西街孫奶奶說了一個丫頭,使的好幾年,前日賣人做小,孫奶奶得了一百銀子。那閨女到這女兒跟前,還差八十個頭哩。奶奶休錯了主意。若是錯過了,我一輩子背地裏埋怨奶奶糊塗。”
  一陣話,把王氏說的動了。說道:“叫那閨女來,我再看看。”
  薛婆便叫道:“好大嫂,把那閨女引到樓下罷,奶奶問他話哩。”這趙大兒果然又引到樓下。薛婆道:“天晌午不曾?”
  趙大兒道:“差不多了。”薛婆道:“不好了,老爺將近坐午堂,我還要押官司上堂哩。我走罷,奶奶自己打算打算。”立起身來要走,王氏也不留他’說道:“這閨女哩?”薛婆道:“我午錯時就來。”這閨女也要跟回去,薛婆笑道:“傻孩子,你在這樓下坐一會兒,也是你前世裏修下福,回去做什麽?”
  閨女便停祝趙大兒看狗,送至後門。趙大兒悄悄問道:“這孩子得多少銀子呢?”薛婆伸了三個指頭,笑說道:“好好攛掇,你就不使他一使兒。到明日我揀好軟翠花,捎一對兒送嫂子。”說着笑的走了。
  趙大兒回來,說:“奶奶,咱把這閨女留下罷。”王氏道:“誰知道你傢王中依不依。”端福道:“娘是一傢之主,娘願意,難說王中不依。”王氏道:“他要說賬房裏沒這宗銀子,你該怎麽着他。”趙大兒道:“薛婆臨走伸了三個指頭,不過三兩銀子,奶奶何用賬房裏銀子。奶奶皮箱裏,還有兩千多錢,不夠時,我大爺在時,與我的壓歲錢,這幾年除使過,還有一串多,我藉與奶奶。”王氏道:“那三個指頭,衹怕是三十兩銀子。若是三兩,小戶人傢早已定下做媳婦。”趙大兒道:“若是三十兩,這便要跟賬房裏商量。”王氏道:“你去前頭叫王中去。”
  原來王中自傢主歿後,非奉呼喚,不進後院。趙大兒前院去叫王中,二人在客廳裏,把這話說明。趙大兒衹怕王中執拗,卻不料王中早已打算,內傢主跟前無人做伴,正想要買個丫頭,早晚解悶,好調理大相公讀書。此話正中其意。便道:“我到後邊去看看。”王中一見這閨女,衹見生得眉目鮮明,面貌端正,心中早有幾分願意。王氏對王中道:“這是薛媒婆引來一個閨女要賣,我心裏想留下做伴兒。賬房裏有這宗銀子沒有?”
  王中道:“銀子還有,但衹恐這閨女有了婆子傢。‘媒婆口,無梁鬥。”奶奶與他們做不得交易。我如今領這閨女到賬房盤問,看有妨礙沒妨礙。若無妨礙,管情與奶奶辦下就是。”王氏道:“好。”王中引到賬房,與閻相公問了來歷,原是極有根柢的人傢,衹為父母俱亡,無所依靠,與舅氏喬寓至此。王中猶恐不實,至所寓之處,尋訪明白,方纔放心。
  是夕,薛窩窩到了。王中叫到客房裏,同閻楷講明價值。
  這立契交銀,俱不用細說。這銀價二十兩,媒婆瞞哄暗扣,說合明討,他們妙用,也不用說破罷。
  自此王氏堂樓臥房之中,王氏與端福兒睡的床頭,又搬了一張床兒,與這閨女睡。取名兒叫做冰梅。
  王中自此,想着生法兒叫大相公上學。一日去賭場中尋着侯冠玉,也不說什麽。侯冠玉也覺心上難安,臉上難看。次日徑上碧草軒來,衹見塵積滿案,幾本書兒,斜亂放着。衹得拂去灰塵,整頓書籍,一片聲叫蔡湘:“請相公上學讀書。”這王氏也難說讀書不好,衹得嚷道:“你爹不在,你也把書丟了,還不速去麽。”端福兒也衹得上學。德喜兒跟着伺候茶。
  磋跎光陰,茬苒秋鼕。一日,端福兒趁先生沒來,到鬍同口一望。衹見一個人挑着幾籠畫眉兒,從東來了。鬍同口,有一間土地廟兒,那人把擔子放下,坐在廟門墩上歇着。這畫眉在籠內亂叫。端福兒走近跟前看。那人道:“相公要一籠麽?”
  端福兒說:“我不要。”那人道:“相公主戶人傢,豈有不挂一兩籠之理。”一面說着,一面起身解了一籠,遞與端福兒,道:“這是一籠百樣會叫的。不是貴東西,連籠衹要一千錢。”
  端福道:“五百錢不賣麽?”那人道:“不夠盤絞。”端福兒就放下。那人道:“我擔的多了,壓的慌,發個利市,就賣於相公一籠。”端福兒衹得拿了一籠。進門後,到樓下要錢。王氏道:“你不讀你的書,買那東西做什麽?我沒錢。你去賬房裏,問閻相公要去。”端福衹得拿着籠兒,去問閻楷要錢。王中見了,問道:“這是那裏東西。”端福道:“我不要,他說一千錢,還了他五百錢,他就賣了。如今叫閻相公與我五百錢。”
  一同到了賬房,要錢開發。閻相公問了數目,取出五百錢來,寫在賬上。王中便道:“大相公,往後休要買這宗無用的東西。俗話說的好,‘要得窮,弄毛蟲。””端福道:“誰知道他五百錢就賣了。”提了五百錢,把籠兒放下,徑出後門,打發那人去。
  閻楷便嚮王中道:“大相公買這東西,不過是個孩氣,你先頭話兒太陡,大相公把臉都紅了。”王中道:“主戶人傢,花亭廳檐挂畫眉籠兒,鸚鵡架兒,也是常事。但衹是大相公太年輕,我恐將來弄鵪鶉,養鬥雞,買鷹,尋犬,再弄出一般兒閑事來,把書兒耽擱了,大爺門風傢教便要壞的。所以我不覺話兒太陡。其實大相公臉紅,我也看見了。”閻楷道:“往後相公大了,未必就肯聽你說。我不是叫你順水推舟,衹是慢慢的,常要叫大相公走正經路就是。萬一大相公使起孩子氣性子,我恐有話再說不進去,卻該怎的?”王中道:“你說的極是。衹是我衹求異日死後,見的大爺就罷。”
  二人將畫眉籠兒,一同挂在廳房檐下。閻楷把籠內添上食,註些水。這二人苦心匡襄少主人,也算譚孝移感人最深處。這正是:忠臣義僕一般同,匡弼全歸納牖功;若說批鱗方是直,那容泄盡一帆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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