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胡同   》 第14节:栗 子(5)      Xiao Qian

  还有,唱经楼里不时送来的号筒声,沉痛得怕人。随了那个,更有尖锐的胡笳颤抖如山羊鸣叫。然后,一簇戴笤帚帽披黄袈裟的喇嘛便由殿门走了出来。他有时独自去庙里拾松子,屈下腰,一壁拾一壁默想着。一个表舅曾恶作剧地唤他作"小眼睛",他噘起嘴来走开了。他最恨人在他身上挑毛病。大年初一去舅母家拜年,竹蓝袄青马褂,穿得满整齐,想露露脸。偏偏一打帘子,那傻二姑娘就尖锐地喊了一声:"哟,怎这么黑啊!"登时他满脸红涨,抹头就折回家去。从那以后,他再不肯进那家门了。如今他看上了铁狮子的那对大眼睛。他立志把自己眼珠也"练"成那么大。他相信他能。于是,每走过那禅院,他必得伫立瞪着那只狮子,弄得妇人以为他发了疯。
  走出喇嘛庙便是褡裢坑了。绕过那片为严冬削成乌黑枯骨的垂柳,就该进那蜿蜒迤逦的九道湾。这条左曲右弯的胡同宛如母亲的委屈心肠,那么凄凉,那么忧郁,两边那么重重为厚墙堵起。那个私塾所在的尼姑庵恰巧就坐落在这九道湾的末端。
  进了这个幽谷,孩子除了妈妈一张愁苦的脸以外,再没有可看的了。路是这样窄,他紧紧地贴靠着妇人的身子,时刻担心墙缝里会跳出个毛毛神,抓住他的脖领。母子细碎的脚步,拖着一大一小两条影子,每转一个弯,孩子总抬头看一下。好像光明便在前面。只有熟悉路途的妇人知道前面还有没走尽的路。直到朱红色的墙露了面,妇人才停下脚步。墙里送出一阵嗡嗡的唱诵声,一条条幼稚的嗓子只是在作着尖锐的比赛。妇人叮咛着"听话学乖"一些话,才眼看那虎虎势势的小动物欢蹦乱跳地朝庵门跑去了,随跑还随回过头来看那遥遥招着手的妇人。
  但是上了石阶,孩子的头却低垂了下来。
  白衣庵是一座明代敕建的古庙,自从康熙年间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后,两三百年便不曾有谁给添过一块瓦片。时间是个固执东西,风雨更不留情。如今,除了一座大雄宝殿因为梁柱坚固,还勉强算作整齐之外,白衣庵实在应归在破庙之列了。经堂的屋角透了天。禅堂的格窗也裂了缝。初一十五任你把罄敲得多响,也还是那几只 色芦鸽感伤地环着屋脊那麒麟角盘旋,啾啾地诉说着世间的炎凉。就在这荒凉庙宇的后跨院,一间黑暗霉湿的房子里,有一个戴玳瑁近视镜的老学究,用三寸木板和一副狠心肠,教育着三十六个徒众。
  乐子上了最后一磴石阶,腿便软了下来。瞧瞧妈,她是用着多么热切的手势,而且"定还是泪光晶莹地"催他进去呀!他踌躇,想扑回来 ;但终于还是扭转头去,夹紧了书包,一咬牙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走过经堂,他听到轻悠的钟响,和着一片清脆沁骨的诵经声。他踮起脚尖,看到佛堂前蒲团上跪了四五个尼姑,打着扪心,正唱着"自归依法"的诵赞呢。他注视到靠木鱼跪着的一个小尼姑,很小,很羞怯,也很可怜。这时她正披了袈裟,捏着一串素珠,对着一本经卷歌唱。他对着那细嫩的手指出神。
  突然从后面伸来一只小手。他脸一阵烧热,回过头来,却是一个回回学伴。
  "羞不羞,老师瞅见你了。"
  这个学名宗禄的乐子可着了慌。他吐了吐舌头,提心吊胆地闪进月门去了。边走边问那个面色白皙的回回:"嗨,德成,德成,你是不是哄我?"
  德成尽跟在后面咯咯地笑。
  跨院里的塾房为三五条嗓子吵嚷得直成了一个蜜蜂巢,只是没有原野蜂巢那么明朗的阳光,而且这里不是嗡嗡,而是尖锐的喊嚷。天气是这样冷,嚷一嚷也许可以代替了哆嗦。况且嚷轻了也会供给那三寸夏楚高举的机会呢。
  乐子擦着门框溜进了黑屋子。他眼前一阵发暗。他先在"大成先师至圣孔子"的牌位前作揖,然后,回过身来又给老师作。
  书包拱到半空,他看出今天老师神气不对来了。那个永远由眼镜底下看人的塾师,这时竟对他咬起牙来了。黄澄澄的关东鼻烟敷满了他上唇那片胡髭。他提着丈长的烟袋,恶狠狠地瞪着这个不肖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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