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10)      賈平凹 Gu Pingao

  年年河裏漲水,兩岸的石崖洞口全都淹了,但從未有水淹過這灘,灘邊也從不曾以石築堰。最大程度,這水可以浸沒了場地,但平臺依然無事。兩邊撈木料、柴火的人,眼瞧着臺上的人毫不費力地站在門前用長長的撈兜就可輕易收穫,更是氣得咒駡。於是到處都在傳說:這灘是竜的脊背,水漲,灘也在漲。
  但是,這灘上的人傢畢竟和左岸的人傢是一個生産隊,他們要幹活,就都要到左岸去或
  到右岸去。左岸的石崖下是一個村莊,房子依崖而築,門前修一窪水田,前邊用偌大的石頭摞成滾水形大堤,堤上密密麻麻長滿了柳樹。因為水汽的原因吧,這石崖是鐵黑色的,這樹也是鐵黑色的,房屋四墻特高特高,又被更高更高的柳樹罩了上空,日光少照,瓦就也成了鐵黑色,上邊落滿了枯葉,地面常年水浸浸的潮濕,生出一種也是鐵黑色的苔茸。鐵黑色成了這裏統一的調子,打遠處看,幾乎山、林、房不可分辨,衹感覺那濃濃的一團鐵黑色的地方,就是村莊了,從村莊往下彎去,便是淤沙地,肥得插筷子都能出芽的土。村子裏的人都孤立灘上的人,富使他們失去了人緣。在漲大水的時候,灘上人不得過去,村裏分柴分菜,就沒有他們的份。灘上人也不計較,反倒穿着清楚,說話口大氣粗,常常當着衆人面掏煙袋,總要隨便帶出一角二角錢來,接着又那麽隨便地胡亂往口袋一塞。而村子裏的人在桃熟時,夜夜有過來偷桃吃的,或許一到夏天,就來偷采嫩竹葉去熬茶。灘上人看見了,從不攆打,反倒還請進傢去,盡飽去吃,衹要求留下桃核,說積多砸仁,一斤可賣得五角多人民幣呢。
  右岸卻比左岸峻峭多了,河邊沒有一溜可耕種的田,水勢倒過去,那邊河槽極低,平日不漲水也潭深數丈。遇到鼕天.水清起來,將石片丟下去,並不立即下沉,如樹葉一般,悠悠地旋,數分鐘纔悄然落底。太陽是從來照不到那裏去的,水邊的崖壁上就四季更換着苔衣。有一條路可到山頂,那裏嚮陽處是一叢細高細高的散子柏,頂上着一朵小三角形葉冠,如無數根立直的長矛,再後,一片如臥牛一般的黑頑石,間隙處被開掘了種地,一戶人傢就住在那石後。這人傢是屬於另一個生産隊的。灘上的人卻與這戶人傢極好,桃熟了送桃,竹葉泡製了送茶。因為側着這戶人傢往右斜去,便是山崖最陡的地方,稀稀落落長些如樁如柱的刺柏,半壁有一個石洞,洞內住滿了成千上萬的撲鴿,平日飛出來,旋風般地在崖前河上空起落,一片白影,滿空哨音。那深潭的水面清風徐來,被日光一照,洞下的石壁上就浮幻出一片奇麗的光影,像雲在翻滾,像海在漲潮,像萬千銀蛇在舞。灘上的人在午飯時,個個端了碗坐在門前往這邊看,說是看電影。那撲鴿就整天繞着光影激動,後來發現,石洞裏有幾尺厚的撲鴿糞,灘上人就經山上人傢同意,將繩係在山上樹根,慢慢吊身下去,進洞掃糞,每年掃一次可得十三四筐哩。這肥料施給煙和辣子,收穫極好,這又給灘上人傢增加了一份不少的收入。擺渡老漢曾一次進洞,大膽地往深處走,出來說:洞大可容數百人,行進五十步後洞往下,視之瑩光如瑤室,石壁間乳脂結長數尺,或如獅而踞,或如牛而臥,或如柱如塔,如欄桿,如葡萄挂,又有小如翎眼、薄如蟬翼的東西散布,像是飛霜在林木上。再往下,竟有了水池,水中石頭皆軟,撿出則堅,擊之,皆成鐘聲。如此絶妙,逗人興趣,但卻再無一人敢縛繩進洞。
  這黑石崖更有無比好處,表面鐵黑,鑿開卻盡是石灰石,白得刺眼。老漢的兒子長大了,比老漢更精明,又多了一層文化,就第一個動手開石,私人在那裏燒石灰:將石灰石和炭塊一層隔一層壘起,外用土坯砌了,泥巴塗了,在下點火燒煉,一直燒七天八夜,泥巴幹裂,扒掉土坯,即是白麵一般的石灰了。石灰銷路很廣,兩岸人爭相來燒,從此那裏就成了石灰窯場,一傢接一傢,日夜煙火不熄。大傢都燒起來了,老漢一傢卻偃旗息鼓,衹是加緊擺渡,從右到左運人,從左到右載灰。灘上人越發富了,左岸右岸的人的腰包也都鼓囊囊的了。
  但是,這窯燒過一年,煙火就熄了,窯坑也坍了,老漢的渡船橫在灘前的淺水裏,水鳥在上邊屙下一道一道的白屎,不久,老漢也悄悄在這桃衝消失了。
  那是社教一開始,幹部人人“下樓”,生産隊的隊長、會計都下臺了,老漢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尖子,雞毛蒜皮一律算上,老漢一傢要交出五千元的“黑錢”。結果,變賣了一切傢具,又溜了四間廈子房上的瓦,一傢就窮得幹腿打得炕沿子響了。這個生産隊傢傢沒了來路錢,但心裏倒還樂哉了:因為老漢垮了,一個令人起嫉妒火的角色從此沒有了。要富都富,要窮都窮,這是他們的人生理想。老漢帶着一傢人就出了山,跑到遠遠的河南去落腳了。
  十年過去了,十八年過去了,石門河和洛河依然流動。依然相匯,桃衝依然沒有被水衝去。衹是洛河上遊建了好多電站、水庫,河水漸漸小多了。那衹小小的渡船,再也沒有了。人們又在上走七裏的地方恢復那長長的列石和長長的雙木綁成的板橋。大膽的依然從上面經過,膽小的就又繞十裏地去過那一條水泥大橋。人們再也不穿當年最時興的凡立丁布了,全穿上了的確良和滌卡。桃衝的桃樹花開花落,村裏人不免想起了老漢一傢,覺得那傢是委屈了,後悔當時那麽嫉恨人傢,而懷念起老漢的精明和能幹,說那船擺得好,費也收得不多。“現在的政策是用着老漢那種人了,他要活着不走,該是萬元戶,要上縣城戴花領奬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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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相思夏河的早晨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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