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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吳敬梓 Wu Jingzi
話說蘧公孫招贅魯府,見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還不知小姐又是個纔女。且他這個纔女,又比尋常的纔女不同。齊評:可謂別開生面魯編修因無公子,就把女兒當作兒子。五六歲上請先生開蒙,就讀的是四書、五經。十一、二歲就講書、讀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讀的滾瓜爛熟。天二評:其俗入骨教他做“破題”、“破承”、“起講”、“題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課,同男子一樣。這小姐資性又高、記心又好,到此時王、唐、瞿、薛以及諸大傢之文,歷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肚裏記得三千餘篇。天二評:可憐近日時髦秀纔衹知近科闈墨考卷而已,王唐瞿薛是何名字全未曉得,況其文乎自己作出來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團錦簇。魯編修每常嘆道:“假若是個兒子,幾十個進士、狀元都中來了!”閑居無事,便和女兒談說:黃評:謝庭詠絮之外,又有此一段雅事“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麽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齊評:道理卻是的,其談鋒則全是八股文口氣。天二評:編修公詩賦可知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麽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小姐聽了父親的教訓,曉妝臺畔、刺綉床前,擺滿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黃爛然,蠅頭細批。黃評:粉香兼墨香原好,其如墨捲之墨不僅不香而已人傢送來的詩詞歌賦,正眼兒也不看他。傢裏雖有幾本甚麽《千傢詩》、《解學士詩》、東坡小妹詩話之類,倒把與伴讀的侍女采蘋、雙紅們看,閑暇也教他謅幾句詩,以為笑話。齊評:以八股文為正務,以詩為笑話,此小姐真脫盡小說中之小姐窠臼矣。天二評:何不也教他做八股文此番招贅進蘧公孫來,門戶又相稱,才貌又相當,真個是“才子佳人,一雙兩好”。料想公孫舉業已成,不日就是個少年進士。但贅進門來十多日,香房裏滿架都是文章,公孫卻全不在意。小姐心裏道:“這些自然都是他爛熟於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爾,正貪歡笑,還理論不到這事上。”又過了幾日,見公孫赴宴回房,袖裏籠了一本詩來燈下吟哦,也拉着小姐並坐同看。小姐此時還害羞,不好問他,衹得強勉看了一個時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孫坐在前邊書房裏,即取紅紙一條,寫下一行題目,是“身修而後傢齊”。齊評:小姐“害羞”,“小姐忍不住”,是何等趣話,下文乃是“身修而後傢齊”一句,真是絶世奇談。天二評:身修者中舉人進士也,傢齊者妻子做夫人也。黃評:所謂修身,想是中進士;傢齊,想是小姐做夫人耳叫采蘋過來,說道:“你去送與姑爺,說是老爺要請教一篇文字的。”公孫接了,付之一笑,回說道:“我於此事不甚在行。況到尊府未經滿月,要做兩件雅事。這樣俗事,還不耐煩做哩!”公孫心裏衹道說,嚮纔女說這樣話,是極雅的了,不想正犯着忌諱。齊評:麯折有緻。天一評:小姐心裏、公孫心裏,全然相反,各自認差。黃評:“雅”字乃在忌諱之列,妙甚,其不忌諱者可知矣。文章深刻巧妙,如是如是
當晚養娘走進房來看小姐,衹見愁眉淚眼,長吁短嘆。養娘道:“小姐,你纔恭喜招贅了這樣好姑爺,有何心事,做出這等模樣?”小姐把日裏的事告訴了一遍,說道:“我衹道他舉業已成,不日就是舉人、進士。誰想如此光景,豈不誤我終身!”黃評:不中舉人進士者聽之,切勿誤人終身養娘勸了一回。公孫進來,待他詞色就有些不善。公孫自知慚愧,彼此也不便明言。天一評:今夜恐怕要同床各夢了從此啾啾唧唧,小姐心裏納悶。但說到舉業上,公孫總不招攬。勸的緊了,反說小姐俗氣。小姐越發悶上加悶,整日眉頭不展。夫人知道,走來勸女兒道:“我兒,你不要恁般呆氣。我看新姑爺人物已是十分了,況你爹原愛他是個少年名士。”黃評:夫人不知老爺,亦奇小姐道:“母親,自古及今,幾曾看見不會中進士的人可以叫做個名士的?”齊評:越是不中進士越要自稱名士。若能中進士還要名士二字何用?小姐要二者相兼,未免苛求太甚了。天二評:宛然高翰林。諸葛武侯聞之,當負慚無地。黃評:絶倒文筆,深刻如是,我不復能贊之矣說着,越要惱怒起來。夫人和養娘道:“這個是你終身大事,不要如此。況且現放着兩傢鼎盛,就算姑爺不中進士、做官,難道這一生還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傢飯,好女不穿嫁時衣。’黃評:有志氣依孩兒的意思,總是自掙的功名好。靠着祖父,衹算做不成器!”天二評:此語卻不可厚非。今之翩翩以傢世自詡者,慎勿令魯小姐知之夫人道:“就是如此,也衹好慢慢勸他。這是急不得的。”養娘道:“當真姑爺不得中,你將來生出小公子來,自小依你的教訓,不要學他父親,傢裏放着你恁個好先生,怕教不出個狀元來就替你爭口氣?你這封誥是穩的。”齊評:善於解紛。天二評:語解連環。妙哉此嫗說着,和夫人一齊笑起來。小姐嘆了一口氣,也就罷了。落後魯編修聽見這些話,也出了兩個題請教公孫,公孫勉強成篇。編修公看了,都是些詩詞上的話,又有兩句像《離騷》,又有兩句“子書”,不是正經文字。天二評:無非雜覽。編修公何以知其似詩詞離騷子書耶?因此心裏也悶,說不出來。卻全虧夫人疼愛這女婿,如同心頭一塊肉。天一評: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看看過了殘鼕,新年正月,公子回傢拜祖父、母親的年回來。正月十二日,婁府兩公子請吃春酒。公孫到了,兩公子接在書房裏坐,問了蘧太守在傢的安。說道:“今日也並無外客,因是令節,約賢侄到來傢宴三杯。”剛纔坐下,看門人進來稟:“看墳的鄒吉甫來了。”兩公子自從歲內為蘧公孫畢姻之事忙了月餘,又亂着度歲,把那楊執中的話已丟在九霄雲外。今見鄒吉甫來,又忽然想起,叫請進來。齊評:一筆兜轉。天二評:千裏來竜。黃評:遙遙相接不嫌脫節,蓋鄒吉甫乃楊執中綫索也兩公子同蘧公孫都走出廳上,見他頭上戴着新氈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棉道袍,腳下踏着暖鞋。他兒子小二,手裏拿着個布口袋,裝了許多炒米、豆腐幹,進來放下。兩公子和他施禮,說道:“吉甫,你自恁空身來走走罷了,為甚麽帶將禮來?我們又不好不收你的。”鄒吉甫道:“二位少老爺說這笑話,可不把我羞死了!鄉下物件,帶來與老爺賞人。”黃評:真樸可愛兩公子吩咐將禮收進去,黃評:可知炒米、豆付幹,公子、下人並不吃,但不能不如是說耳,賓主真樸可愛鄒二哥請在外邊坐,將鄒吉甫讓進書房來。吉甫問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問蘧姑老爺的安,因說道:“還是那年我傢太老爺下葬會着姑老爺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們怎的不老!齊評:古今同慨姑老爺鬍子也全白了麽?”公孫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鄒吉甫不肯僭公孫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們表侄,你老人傢年尊,老實坐罷!”黃評:真樸可愛,足以敦薄俗,願閱者效之吉甫遵命坐下。先吃過飯,重新擺下碟子,斟上酒來。兩公子說起兩番訪楊執中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鄒吉甫道:“他自然不曉得。這個卻因我這幾個月住在東莊,不曾去到新市鎮。所以,這些話沒人嚮楊先生說。楊先生是個忠厚不過的人,黃評:吉甫誤也,不甚忠厚難道會裝身分故意躲着不見?黃評:“會裝身分”,正無意中駁魯編修,可知老阿呆並不知裝身分他又是個極肯相與人的,聽得二位少老爺訪他,他巴不得連夜來會哩!天二評:見非高人明日我回去嚮他說了,同他來見二位少老爺。”四公子道:“你且住過了燈節。到十五日那日,同我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燈。索性到十七八間,我們叫一隻船同你到楊先生傢。還是先去拜他纔是。”天二評:既然慕之,理當如是,否則近於呼而與之矣。惜楊執中非其人也吉甫道:“這更好了。”黃評:至此纔合拍,論行文斷不可再麯矣當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孫回魯宅去,就留鄒吉甫在書房歇宿。
次日乃試燈之期。婁府正廳上懸挂一對大珠燈,乃是武英殿之物,憲宗皇帝御賜的。那燈是內府製造,十分精巧。鄒吉甫叫他的兒子鄒二來看,也給他見見廣大。黃評:細到十四日,先打發他下鄉去。說道:“我過了燈節,要同老爺們到新市鎮,順便到你姐姐傢。要到二十外纔傢裏去,你先去罷。”鄒二應諾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孫正在魯宅同夫人、小姐傢宴。宴罷,婁府請來吃酒,同在街上遊玩。湖州府太守衙前紮着一座鱉山燈。其餘各廟,社火扮會,鑼鼓喧天。人傢士女都出來看燈踏月,天二評:略寫觀燈以疏文氣真乃金吾不禁,鬧了半夜。黃評:略寫,以疏文氣次早鄒吉甫嚮兩公子說,要先到新市鎮女兒傢去,約定兩公子十八日下鄉,同到楊傢。兩公子依了,送他出門。搭了個便船到新市鎮,女兒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頭,收拾酒飯吃了。
到十八日,鄒吉甫要先到楊傢去候兩公子。自心裏想:“楊先生是個窮極的人,公子們到,卻將甚麽管待?”黃評:是年老人心細處因問女兒要了一隻雞,黃評:“鴨”當是雞數錢去鎮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類。天二評:又忠厚又周到嚮鄰居傢藉了一隻小船,黃評:是江浙人,細把這酒和雞、肉都放在船艙裏,自己棹着來到楊傢門口,將船泊在岸旁,上去敲開了門。楊執中出來,手裏捧着一個爐,拿一方帕子,在那裏用力的擦。齊評:開門見山。天二評:一出場便覺呆氣滿紙見是鄒吉甫,丟下爐唱諾。彼此見過節,黃評:不脫正月鄒吉甫把那些東西搬了進來。楊執中看見,嚇了一跳,道:“哎喲,鄒老爹,你為甚麽帶這些酒肉來?我從前破費你的還少哩!天二評:藉楊執中口中補寫前情。黃評:補寫從前吉甫周濟楊執中,一語更見你怎的又這樣多情!”鄒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進去。我今日雖是這些須村俗東西,卻不是為你,要在你這裏等兩位貴人。你且把這雞和肉嚮你太太說,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說這兩個人。”楊執中把兩手袖着,笑道:“鄒老爹,卻是告訴不得你。我自從去年在縣裏出來,天二評:且不入本題,卻說閑話,而插入「從縣裏出來」句,已是陳倉暗度傢下一無所有,常日衹好吃一餐粥。黃評:窮狀可掬直到除夕那晚,我這鎮上開小押的汪傢店裏,想着我這座心愛的爐,出二十四兩銀子。分明是算定我節下沒有些柴米,要來討這巧。天二評:他又乖覺我說:‘要我這個爐,須是三百兩現銀子,少一釐也成不的。黃評:此則實寫阿呆就是當在那裏過半年,也要一百兩。像你這幾兩銀子,還不夠我燒爐買炭的錢哩!’天二評:夾入此一段亦所以避直率。黃評:柴米俱無,買炭安所得銀?令人絶倒那人將銀子拿了回去。這一晚到底沒有柴米。我和老妻兩個,點了一技蠟燭,把這爐摩弄了一夜,就過了年。”因將爐取在手內,指與鄒吉甫看,道:“你看這上面包漿好顔色!黃評:呆狀如畫今日又恰好沒有早飯米,所以方纔在此摩弄這爐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來。這些酒和菜都有了,衹是不得有飯。”齊評:文字之妙,真真寫到盡頭處。黃評:飯亦無之,此吉甫所不料鄒吉甫道:“原來如此!這便怎麽樣?”在腰間打開鈔袋一尋,尋出二錢多銀子,遞與楊執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買幾升米來,纔好坐了說話。”天二評:又呆又窮,益見鄒老之周到楊執中將這銀子,喚出老嫗,黃評:仍不脫老嫗,細拿個傢夥到鎮上糴米。天二評:見此嫗衹作女僕用不多時,老嫗糴米回來,往廚下燒飯去了。
楊執中關了門來,坐下問道:“你說是今日那兩個什麽貴人來?”鄒吉甫道:“老先生,你為????店裏的事纍在縣裏,卻是怎樣得出來的?”楊執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縣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來,我在縣門口問,說是個姓晉的具保狀保我出來。我自己細想,不曾認得這位姓晉的。老爹,你到底在那裏知道些影子的?”黃評:此時纔追問,呆而可惡鄒吉甫道:“那裏是甚麽姓晉的!這人叫做晉爵,就是婁太師府裏三少老爺的管傢。少老爺弟兄兩位,因在我這裏聽見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傢就將自己銀子兌出七百兩上了庫,叫傢人晉爵具保狀。這些事,先生回傢之後,兩位少老爺親自到府上訪了兩次,先生難道不知道麽?”楊執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這事被我這個老嫗所誤!我頭一次看打魚回來,老嫗嚮我說‘城裏有一個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個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會他。後一次又是晚上回傢,他說‘那姓柳的今日又來,是我回他去了。’說着也就罷了。如今想來,柳者,婁也,我那裏猜的到是婁府?黃評:當日即說明是婁公子,老阿呆亦不知其來意衹疑惑是縣裏原差。”鄒吉甫道:“你老人傢因打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被毒蛇咬了,如今夢見一條繩子也是害怕’。衹是心中疑惑是差人,這也罷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婁府叩節,兩位少老爺說到這話,約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時沒有備辦,所以帶這點東西來替你做個主人,好麽?”楊執中道:“既是兩公錯愛,我便該先到城裏去會他,何以又勞他來?”黃評:可見不是高人鄒吉甫道:“既已說來,不消先去,候他來會便了。”
坐了一會,楊執中烹出茶來吃了。聽得叩門聲,鄒吉甫道:“是少老爺來了,快去開門!”天二評:我亦以為然纔開了門,衹見一個稀醉的醉漢闖將進來,齊評:文勢不平。黃評:仍不肯直率,此一定作文之法進門就跌了一交,扒起來,摸一摸頭,嚮內裏直跑。天二評:此與魯翰林傢老鼠釘鞋一類楊執中定晴看時,便是他第二個兒子楊老六,在鎮上賭輸了,又噇了幾杯燒酒,噇的爛醉,想着來傢問母親要錢再去賭,一直往裏跑。天二評:全不知乃翁死活,而乃母之私房蓄積以助其子賭錢,亦可想見楊執中道:“畜生!那裏去?還不過來見了鄒老爹的禮!”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個揖,就到廚下去了。看見鍋裏煮的雞和肉噴鼻香,又悶着一鍋好飯,房裏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裏來的,黃評:飯已稀罕,況有酒菜不由分說,揭開鍋就要撈了吃。他娘劈手把鍋蓋蓋了。楊執中駡道:“你又不害饞勞病!這是別人拿來的東西,還要等着請客!”他那裏肯依,醉的東倒西歪,衹是搶了吃。楊執中駡他,他還睜着醉眼混回嘴。楊執中急了,拿火叉趕着,一直打了出來。天二評:急忙光景如畫。老六不還手還算孝鄒老爹且扯勸了一回,說道:“酒菜是候婁府兩位少爺的。”那楊老六雖是蠢,又是酒後,但聽見“婁府”,也就不敢胡闹了。天二評:“婁府”兩字竟能醒酒,鄉紳氣焰可知。黃評:“婁府”竟能醒酒他娘見他酒略醒些,撕了一隻雞腿,盛了一大碗飯,泡上些湯,瞞着老子遞與他吃。天二評:咄咄,養成此子之不習上者,嫗也。然而阿呆亦不得辭其責吃罷,扒上床挺覺去了。
兩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孫也同了來。鄒吉甫、楊執中迎了出去。兩公子同蘧公孫進來,黃評:至此不必再麯,衹一筆便了。見是一間客座,兩邊放着六張舊竹椅子,中間一張書案。壁上懸的畫是楷書朱子《治傢格言》,天二評:治傢格言乃明朱柏廬所作,非朱子文兩邊一副箋紙的聯。上寫着:“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黃評:腐儒所懸之畫,一絲不錯上面貼了一個報帖,上寫:“捷報貴府老爺楊諱允,欽選應天淮安府沭陽縣儒學正堂。天二評:報帖與對聯亦不合京報……”不曾看完,楊執中上來行禮奉坐,自己進去取盤子捧出茶來,獻與各位。茶罷,彼此說了些聞聲相思的話。三公子指着報帖問道:“這榮選是近來的信麽?”楊執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禍的時候有此事。衹為當初無意中補得一個廩,鄉試過十六七次,並不能挂名榜末。垂老得這一個教官,又要去遞手本,行庭參,自覺得腰胯硬了,做不來這樣的事。黃評:說得大方,此正文中一陪襯也,閱者須知。當初力辭了患病不去,又要經地方官驗病出結,費了許多周折。天二評:黃評:一番議論大似高人,但既已辭官,報單亦可不貼。看他又全然不呆那知辭官未久,被了這一場橫禍,受小人駔儈之欺!那時懊惱,不如竟到沭陽,也免得與獄吏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賞於風塵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則小弟這幾根老骨頭,衹好瘐死囹圄之中矣!齊評:談吐畢竟不俗,雖呆而可取,較權潛齋為優。天二評:看他這一番應答又全然不呆此恩此德,何日得報!”三公子道:“些須小事,何必挂懷!今聽先生辭官一節,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財之義,何足挂齒!小弟們還恨得知此事已遲,未能早為先生洗脫,心切不安。”天二評:總要透過乃兄一層楊執中聽了這番話,更加欽敬,又和蘧公孫寒暄了幾句。鄒吉甫道:“二位少老爺和蘧少爺來路遠,想是饑了。”楊執中道:“腐飯已經停當,請到後面坐。”黃評:競稱“腐飯”,又頗不呆
當下請在一間草屋內,是楊執中修葺的一個小小的書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幾樹梅花,這幾日天暖,開了兩三枝。書房內滿壁詩畫,天二評:淺條子中間一副箋紙聯,上寫道:“嗅窗前寒梅數點,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讓人婆娑而舞。”天二評:衹是未中舉人為缺然耳。黃評:對文亦是抄來者兩公子看了,不勝嘆息,此身飄飄如遊仙境。齊評:較之東華門外軟紅塵固自不同楊執中捧出雞肉酒飯,當下吃了幾杯酒,用過飯,不吃了,撤了過去,烹茗清談。談到兩次相訪,被聾老嫗誤傳的話,彼此大笑。黃評:此處方說到兩次相訪,蓋既見而喜,未暇談及耳兩公子要邀楊執中到傢盤桓幾日,楊執中說:“新年略有俗務。天二評:高士亦有俗務邪三四日後,自當敬造高齋,為平原十日之飲。”談到起更時候,一庭月色照滿書窗,梅花一枝枝如畫在上面相似。兩公子留連不忍相別。黃評:寫清景可愛,若我當此時,亦不忍捨,勿論主人可也楊執中道:“本該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鄉下蝸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於是執手踏着月影,把兩公子同蘧公孫送到船上,自同鄒吉甫回去了。
兩公子同蘧公孫纔到傢,看門的稟道:“魯大老爺有要緊事請蘧少爺回去。來過三次人了。”蘧公孫慌回去,見了魯夫人,夫人告訴說,編修公因女婿不肯做舉業,心裏着氣,商量要娶一個如君,早養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黃評:倘仍如公孫,奈何?夫人說年紀大了,勸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氣。齊評:既然曉得年紀大了,可以不必。何不早勸他娶?活寫妒婦聲口。天二評:魯編修欲娶如君養兒子,夫人未必不着氣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黃評:加倍寫魯編修之俗小姐在旁淚眼汪汪,衹是嘆氣。公孫也無奈何,天二評:都為你這廢物忙走到書房去問候。陳和甫正在那裏切脈。天二評:又現成。黃評:陳和甫有許多用處切了脈,陳和甫道:“老先生這脈息,右寸略見弦滑。肺為氣之主,滑乃痰之徵。總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懸魏闕,黃評:二語為死於勢利者作好看語,先生之善謔如是故爾憂愁抑鬱,現出此癥。齊評:診脈亦須帶此等話頭,真是山人口角,習慣自然治法當先以順氣祛痰為主。晚生每見近日醫傢嫌半夏燥,一遇痰癥就改用貝母,不知用貝母療濕痰反為不美。老先生此癥,當用四君子,加入二陳,飯前溫服。衹消兩三劑,使其腎氣常和,虛火不致妄動,這病就退了。”齊評:然則如君真娶不得矣。天二評:六君子以和中化痰,與腎氣無涉。黃評:治腎火,想是夫人之教,不令娶如君耶。一笑於是寫立藥方。一連吃了四五劑,口不歪了,衹是舌根還有些強。陳和甫又看過了脈,改用一個丸劑的方子,加入幾味扶風的藥,漸漸見效。
蘧公孫一連陪伴了十多日,並不得閑。那日值編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婁府,進了書房門,聽見楊執中在內咶咶而談,知道是他已來了。齊評:緊筆,又是省筆。天二評:楊執中之來即在魯編修病中,因前路麯折盤旋作勢已足,故至此衹輕輕掩入卻,便開出權勿用來。黃評:楊執中之來恰好即在魯編修病中,然不知作者幾費躊躇進去作揖,同坐下。楊執中接着說道:“我方纔說的,二位先生這樣禮賢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個朋友,在蕭山縣山裏住。這人真有經天緯地之才,空古絶今之學,真乃‘處則不失為真儒,出則可以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結識他?”兩公子驚問:“那裏有這樣一位高人?”黃評:不由得不驚,愈令後文發笑楊執中疊着指頭,說出這個人來。衹因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賓,又聚幾多英傑;名邦勝會,能消無限壯心。不知楊執中說出甚麽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嫻於吟詠之才女古有之,精於舉業之才女古未之有也。夫以一女子而精於舉業,則此女子之俗可知。蓋作者欲極力以寫編修之俗,卻不肯用一正筆,處處用反筆、側筆,以形擊之。寫小姐之俗者乃所以寫編修之俗也。黃評:此評確極
書中言舉業者多矣,如匡超人、馬純上之操選事,衛體善、隋岑庵之正文風,以及高翰林之講元魁秘訣,人人自以為握靈蛇之珠也,而不知舉業真當行,衹有一魯小姐。陸子靜門人云:英雄之俊偉不鐘於男子,而鐘於婦人。天二評:原文雲:自遜、抗、機、雲之沒,而天地英靈之氣,不鐘於男子,而鐘於婦人。此有脫誤。黃評:引書不當,評此書者往往有此病,可刪作者之喻意其深遠也哉。
楊執中是一個活呆子,今欲寫其呆狀、呆聲,使俗筆為之,將從何處寫起?看此文衹用摩弄香爐一段,敘說誤認姓柳的一段,闖進醉漢一段,便活現出一個老阿呆的聲音笑貌。此所謂頰上三毫,非絶世文心未易辦此。
忽然外面敲門,必以為兩公子至矣,卻是闖進一個稀醉的醉漢,能令閱者目光一閃,黃評:“目光一閃”四字亦不當真出諸意外。極平實的文字,偏有極奇突的峰巒,於此知文章出落處最為吃緊,萬不可信筆拖去也。
老阿呆纔進相府,便薦出一位高人。閱者此時已深知老阿呆之為人,料想老阿呆所薦之人平常可知,然而不知其可笑又加此老一等。譬如吳道子畫鬼,畫牛頭,已極牛頭之醜惡矣,及畫馬面,又有馬面之醜惡。吾不知作者之胸中能容得多少怪物耶!黃評:此評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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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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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會校 | 關於會評 | 序跋 |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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