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考 亦新亦旧的一代   》 教育与文化的中空      Na Huaijin

  这一两年来,有些从大学和研究所毕业的同学,进入社会工作以后,深切地感觉到中国文化以及中文修养方面,太过贫乏,甚之,因此而影响对西方文化的认识,也愈来愈肤浅。希望我们读过旧式“书院”的老少年们,根据真正“书院”的精神,参酌西方研究院的长处,试办一个可供读书讲学的地方。此事看来很好办,但事实上,有许多的困难无法解决,同时也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而且最主要的,我还是振作不起疏懒惯了的个性,平常徒托空言,不肯积极地见之于行事之间。所以一再因循,得过且过。
  最近,许多大学毕业的同学,碰到初进大学的同学,向他们讨教求学的方向,以及开始研究中国文化的方法。因为这些青年考进了大学之门以后,才开始觉悟到必须“反求诸己”——研究中国文化的精要。但因为由小学到中学的十多年时间,浪费了青春的精力和智力,死背了许多无用的知识,对于中国文化,所有的是一片非常可怕的“空白”。现在进入大学,比较有些自由读书研究的机会和时间,但又不知如何入手,如何找出一条简捷易晓的捷径,以及如何迅速地弥补过去的“空白”。
  新进的同学们发觉了问题,前期的同学们对此也同样不知所措,谁也不能昧着良心盲目地指人一条暗路,单靠“读经”就行吗?谁又不会“读经”呢?凡是多认识些中国字的,都说自己会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甚之,诸子百家之学,都可一目了然,无所不通。目今林林总总的学子,以及负责教育的,谁又不是博古通今,目空一切的呢!而且讲授人文思想的,提到中国文化,除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以外,便是“我”。然后便气“盖”万夫地褒贬诸方,肆意谩骂。提到西方文化,除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等以外,在中国,无论自己的洋文真的通与不通,除“我”以外,还有谁呢!结果呢?砍过程咬金式的三斧头以外,再要“扣其两端”,便是“空空如也”犹如圣人了。如今滔滔滚滚者大半如此。因而青年们,彷徨更彷徨,唾弃更唾弃,你说怎么办?
  还有一位某大学的同学对我说:“我们学校的新决定,要把某一科的思想史,改作一年级的必修课。请问:你对此有无意见?”我说:“放在哪一年都可以,我无意见。不过,为什么有了这种动议?”他说:“因为要大家先对历史有了认识,才好选择自己的志趣,应该专攻那些学问。”我说:“如果照这样说来,大家在中学阶段都没有读过历史吗?如果在中学里已经读过历史,为什么到了大学一年级还要再了解一次历史呢?倘使本来已经知道历史,只是不知道历史上的学术思想史而已,那么,兹事体大,就非大学一年级的程度所能了解。照现在大学生的程度,恐怕至少要三年级才能开始研究。”总之,对于这个问题的本身,并不足以重视,目前教育的现况,都是似是而非,只要学校当局的“老板”们,随心所欲而不逾外行人规定,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是由中学到大学的一段“中空”,又是谁该负其责咎呢?
  再说中小学教育的“代差”
  本世纪的六十年中,我们的国家一直在忧患中度过多难的岁月。距今三十年前,我们还未实施国民义务教育以前,无论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在旧制中蜕变改进,并未确定一个为国家百年大计,除旧更新的准确路线。虽然各省县照例有县立高等小学和省立中学的建立,但较为僻远的地方,仍未普遍地设立。因各地的知识分子,秉承中国固有文化思想的读书人,抱着读书救国的传统精神,起而私人兴学的,大有人在。但是,三、四十年前的小学或中学,无论是公立或私办,大多都在不今不古、半中半西的文化思想之回漩中,教育青少年们。人文思想方面,正是西方文化思想开始输入的阶段;自然科学方面,也只是初步移殖新知,培养后进。除了东南和沿海一带,比较容易接受西方文化之外,教会的势力也随着百年来的苦心经营,而伸入教育范围,此时已兴办新式学校,努力介绍西方文化,积极传授洋文。至于其他公私立中小学的学风,仍然还是停留在以中学为主,西学为用的阶段。有些虽然不是完全以中国文化为主,至少也是偏重在东方文化方面。倘使只从中国文化的立场来说,三、四十年前受过中、小学教育的人,对于中国固有文化,正处在“褪色”的阶段,还没有像这二十多年来,由褪色而变为“真空”。这种现象,只要深切体会我们现代中国人对于中国文化吸收的程度,以二十年做一阶段,从六十年前受教育,与四十年前受教育,以及最近二十年来受教育的人相比,就可很明显地看出差异。如果说现代中国文化真有“代沟”的话,那么文化思想上的“代差”就是非常明显的事实,大可不必讳疾忌医而不谋自救之道。至于目前二十岁左右的大专同学,乃至再往前看看,还正在受小学教育的小朋友们,因传播事业和时代文明的发展,新的“代差”,又在更新的孕育中成长。为“国家百年大计”、为“人类文明前途”,亲身目睹这些历史文化演变的现象,使人对于“成己成人”的千秋事业,不禁四顾彷徨,毕竟如何才能向历史任务作一交代呢?
  六十年来演进中的大专教育
  由以上的大要,了解了六十年来中、小学教育的概况,再回顾一下本世纪中我们的大专教育,更有“概乎言之”之况了!我们在前几次讲述中,对于清末民初教育制度变革的情形,已经约略提到它在历史上演变的大要。从一般性的大专教育来讲,大学方面,由京师大学堂改制成民国以来的北京大学之后,在北方还有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等的建立。以后各省也分别设立了大学,例如云南、四川、山西、浙江大学等。此外,各地也有继起的私办大学,后来又有国立的各个大学。其他在东南沿海直接或间接由教会办的和私人创办的大学,在输入西方文化和传授洋文方面,素来便有一路领先、特别优秀的卓越声望。至于职业性的学院,除了医学、法政与交通等,要算师范学堂最为流行,因为当时我们国家在政治、立法和建立新时代的教育方面,正在需要人才。此外,有关矿冶、蚕桑、纺织方面,也有少数的专校。但是,一切都还在建设性的新创过程,教育方法虽然很认真,制度还未完全确立,或多或少,总在不今不古、半古半西的成长阶段。特别是属于革命性的教育方面,又与一般教育分途。
  由旧式教育转向新式教育
  面对我们现在的青少年们,大概描述了这几十年来教育的趋势,虽然笼统讲了中、小学和大专的情形,但是绝不能拿诸位同学现在在此地受教育的经历,来看过去五、六十年或三、四十年的情况。否则,便会使我们要讲的主题——二十世纪青少年的思想与心理问题——完全脱节而毫不相干。我们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叙述现代史上教育演变的情形,正是为了层层剖剥有关现代青少年思想与心理问题的因果关系。也许大家了解了这些事实以后,由果推因,便会知道自己是如何成长壮茁在这个安定幸福的社会中,同时也可由此而体会到“忧患兴邦,逸乐亡身”的道理。
  几十年前,我们读书求学可没有像诸位现在那么容易。现在政府实行义务教育,并有奖励求学等政策的规定,又加社会安定、国民经济平稳、交通方便,所以由小学、中学,一直读到大专和研究所,都是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可是前一辈的老少年们,就与现代青少年们大大的不同了。尤其像我们这些不今不古、不中不西、不老不少的老朋友们,讲到读书求学的故事,真有不胜今昔之沧桑感慨。
  几十年前,像我们这些来自乡村的老少年,先在家里接受了旧式读经书的“家塾”教育,既不是像现在青少年为求职业、求学历、求出路而接受教育;更不是为了“科举”、考“八股”以博取功名。我们从小先要接受旧式教育的动机,那是传统历史文化上旧观念的习惯所驱使,同时也是受了旧观念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意识所影响。因为当时在新旧社会形态的变革时期,许多乡下人真还弄不清国家教育政策的方向。除非有些在通都大邑的人,得其风气之先,才真是为了读书救国,为了学问而学问地接受教育。现在反省起来,说句老实话,我们当时的读书受教育,有意无意,或多或少,都是因袭三千年来的旧观念,不外乎由“光耀门楣”、“读书作官”的动机而来。当然仍有少数杰出之士属于例外,不能一概而论。这种观念,也正如现在大家潜在意识的观念一样,是为了求学历,拿文凭,好找职业,好谋出路。只是时代不同,观念的名称改变,实质上,还是“换汤不换药”,在根本的心理意识上,完全相同。
  新旧读书方法
  我们当时旧式读书受教育的方法,是“读古文,背经史,作文章,讲义理”,那是一贯的作业。那种“摇头摆尾去心火”的读书姿态,以及朗朗上口的读书声,也正如现在大家默默地看书,死死地记问题,牢牢地背公式一样,都有无比的烦躁,同时也有乐在其中的滋味。不过,以我个人的体验,那种方式的读书,乐在其中的味道,确比现在念书的方式好多了。而且一劳永逸,由儿童时代背诵的“经”、“史”和中国文化等基本的典籍以后,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年摇头摆尾装进去,经过咀嚼融化以后,现在只要带上一支粉笔,就可摇头摆尾地上讲堂吐出来。所以现在对于中国文化的基本精要,并不太过外行,更不会有“空白”之感,这不得不归功于当年的父母师长,保守地硬性要我们如此读书。
  “家塾”读书受“经”的遗风当然存在不了好久,时代的潮流到底很自然地打开了风气,马上就需要转进“学堂”(当时俗语称呼新式的学校叫“洋学堂”)去上学。但是,就以“高等小学”(等于现在的国民小学)来说,一个县里也没有两三个,有些地方隔一两县,才有个中学。虽然路途只隔十多里或二、三十里,可是要一个生长在保守性农村的子弟,基本上是先受旧式教育读书的小孩子,背上一肩行李和书箱,离开家园而进入“学堂”的大门,过着团体受教育的生活,其中况味,比起现在出国去读书,还要难过。如果由高等小学毕了业,有能力、有志趣,要再上进去读中学,那种气氛就像专制时代进省考“举人”一般严重。三、四十年以前,在守旧、保守的农村社会里,一个乡村没有几个中学生。当时,他们便等于是“洋举人”,风头之健,足以博得人们的刮目相待,或“侧目以视”,至于偏僻地方,一个县里能有几十个中学生,已是了不起的事。再能进读大学的,真是寥寥无几了。但是那时一个高等小学毕业生的学养程度,比起现在中学毕业的,还高得多。一个中学生,比起现在大学毕业的,也要胜出一筹。如果大家不说假话,当代多少知名之士,在各界有所成就的中年以上人物,很多都是在这种不新不旧的中、小学教育环境中成长自立起来的。尤其站在中国文化方面来讲,的确是如此,其中的原因固然很多,最重要的因素,还是因为时代的不同,从小学开始,对于中国固有文化,已经打了较好的基础,这是不必讳言的事实。这就是我们的国家,在几十年前,由农业社会转进工商业社会,因教育形式的不同,而使得这半个世纪中的心理和思想上,产生许多新旧的差异。
  为什么当时读到中学的人那样少呢?这就涉及了当时政治、经济、交通、教育等等许多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也都是现代教育上的专题。现在追溯从前,只从经济方面来讲,当年的农业社会,较为僻远的地方,能够使一个子弟读完高等小学,在学费的负担上,已经非常吃力,如果要使一个子弟读完中学,在学费、路费(交通费)、住宿、膳费等的负担,如非“中人之生产”的家庭,实在很难负担得起。除了通都大埠以外,一般农村社会,除了要子弟读书作官来光耀门楣,否则,教育对他们而言,真是一件过于奢侈的事了。倘使再要上进去读大学,就等于满清时代的上京考“进士”一样的严重。因此那时候一个大学生,除了少数真正毫无出息的世家公子,或富家纨袴子弟以外,只要能够进入大学读书的,学识才能的程度,就远非今日的大专同学可比了。当然,大学生们也许会盲目地责怪上一代的老少年们对于国家历史上的贡献。事实上,如果真能深切地研究、了解了我们国家在这半个世纪中,遭遇“内忧外患”的种种经过,便会体谅上一代的老少年们,是如何地运用不今不古、半古半西的学问知识,极其艰辛地撑持了这“六十年来家国,八千里地山河”的历史局面。在艰危变乱中,诚然不免忙中有错,何况世界上最难了解、最难判断的便是“人”和“事”。
  因此对于这个问题,很可以引用两句古话来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才流都向考中磨
  在这二十多年来,教育的发达和普及,远非从前可比。但是无论教师或家长,都感觉到教育水准的低落,一代甚于一代,而远不及从前。当然,其中原因复杂,不能只苛求于学校的教育,例如社会风气与社会教育的关系,家庭教育与家长思想的关系,整个教育精神与教育制度的关系。在在处处,都是整体连锁性的因素。不过,单以中学的教育而言,问题就颇为严重。历年来为众望所归的几个著名小学或中学,尤其是某些“女中”,为了争取“校誉”(以升学率的高低而定校誉的声望),大半时间,在教“考”。除了背考试题以外,就不知道什么叫教育了。而且功课的繁重,根本没有时间多读课外的书。我与学生及在中学里当教师的同学们谈话,他们或她们在夜里作梦的时候,经常都还梦见“赶考”——被考或考人。除“考”以外,简直不知什么是学问。旧式考试考“思想”,现在考试考“记诵”。《礼记》有言:“记诵之学,不足为人师。”可是现在能记诵而善于考试的学生,家庭与学校,都认为是好学生。稍加活泼而稍富于才能与思想的,反而考得不好。而社会、家庭与学校,根本就抛弃诱导天才等的教育原理,很轻易地认为是坏学生——太保或太妹。所以这些不“太”而也被汏的青少年们,率性就抗拒到底,一路地汏下去了。家长期望于现在好学校的心理是如此,所谓好学校的校风恰也合于家长和社会的要求,你能说是有错吗?其谁之过欤!其谁之过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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