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一个多病且严厉的妇人。记忆中她脸上的笑容像冬日的阳光一样稀有,这使她虽然年岁不大却挂上了一脸不该有的苦相。或许因为我是长子,她认为这样的严厉非常必要。她对我的冷落和对弟妹们的放任溺爱让我委屈,更让我懂得了要处逆心顺,调整好心态。
我十岁那年,一心苦读的父亲考中了状元,去京师就任翰林院修撰一职,不久也把我带到了北京。以我自己的意愿,是不愿离开南方去遥远的京城的。父亲到京城是去实现他的人生目标,而我早早地结束快乐无忧的童年生活去京城,还不是去演出他为我写好的人生剧本!可是有谁会在乎一个十岁孩子的想法呢,再说祖父也巴不得早一日进京接受他的状元儿子的供养,于是我开始了平生第一次的远游。渡过了家门口的曹娥江和钱塘江,然后又过长江。在运河上,我看见一只一只连在一起的大木船排着队北上,祖父告诉我,这就是帝国的漕运,船里装的都是南方的大米,运河就像血管一样,把这些给养送到帝国的心脏。
随着北方的荒凉景色扑面而来,我美好的童年时代就像一株水芹一样被咔嚓一声剪断了。从此以后直到二十几岁,我的精神世界的一大部分就受着父亲的直接控制。他想尽办法创造一个像巨茧一般的世界,试图让我长久地居住在里面。在我看来,他代表了一种权力压抑、理性主义、洁身自好的生活观的奇妙混合。一开始,我是按他的设计按部就班地在演这出戏,不敢稍有逾矩,但到后来我越来越无法忍受,离他一厢情愿的设计也越来越远,最后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我干脆撇开了他这个设计好的人生剧本自己重写了一部。这两出戏里的两条路,到底哪个更好些呢?
没多久,塾师跑来向父亲告状,说我不肯用心读书,总是偷偷跑出去疯闹,带着一群孩子玩布阵打仗的游戏。一天,我正举着一面自制的令旗对着我的将士们挥来挥去左旋右旋,被父亲看到了。他生气地叫了起来,我们家历来是书香门第,你这舞刀弄枪的算什么!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反问他,读书有什么用呢?父亲说,读书就可以做大官,比如我,不读书,难道这状元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吗?我问他,你中了状元,子子孙孙还会是状元吗?父亲说,状元当然是不能世袭的,只能到我一代,你如果也想中,从今天开始就要好好读书。听到这里我笑了起来,原来只有一代啊,那也没什么稀罕的。听了这话,父亲大怒,扑过来,举起颤抖的手掌,好半天终于没有落下来。
我讨厌北京的这个家。这是意气风发的翰林院王编修的家,不是我的家。我想念多雨的南方。想念老家的竹园和姚江水的腥甜湿润的气息。我向往着做一个英雄,秘密地在京城四周寻找当年旧战场的遗迹。我想象我是一个侠客,踏雪无痕,飞檐走壁,千里不留痕。我想让自己长生不死。我有别人不知道的梦想。我经常让人头痛。我好高骛远,经常仰视天空,却又总是避不开脚下的一个矮凳而摔得脸青鼻肿。这就是十三岁那年的我。①
这一期间我做出的一件壮举是一个人跑到了京城北面的长城,登上了居庸关。当我站在京城北向之咽喉的烽火台上看着飞翔在湛蓝天空的雁阵,强烈的阳光刺激得两眼不由自主地蓄满了泪水。谁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什么而流,就像没人知道一个少年的梦想。自下关而上关,远远地俯视京城,我伸出一只手掌就可以覆盖住它。这真的让我感到心事浩茫起来。我骑着一匹小马逶迤而上,在一条狭隘的山道上,当几个鞑靼人骑着马迎面过来,我就像把风车当作魔鬼的唐吉诃德一样打马向他们冲去。鞑靼人看着我哈哈大笑,他们还以为对面这个小屁孩儿控制不了疯跑的马呢。在他们放肆的笑声中我勒住了马,对着他们放声大骂,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听懂我骂了些什么。
从居庸关回来后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了西汉时征讨交趾苗乱的一代名将马援。将军坐在马上,大风吹动他的战袍猎猎作响,在他的背后,飘扬的战旗和喧动的人马如山如河。梦中的我还去参拜了为纪念他而建造的伏波将军庙。当我告诉父亲这个奇怪的梦并流露出想在这个梦想指引下走另一条人生道路的想法时,遭到了父亲预料之中的嘲笑。他像感冒塞住了鼻子一样闷闷地哼了几哼,说,可笑,真是可笑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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