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      季羨林 Ji Xianlin

  總之,西剋教授提出了要教我吐火羅文,絲毫沒有徵詢意見的意味,他也不留給我任何考慮的餘地。他提出了意見,立刻安排時間,馬上就要上課。我真是深深地被感動了,除了感激之外,還能有什麽話說呢?我下定决心,擴大自己的攤子,"捨命陪君子"了。
  能夠到哥廷根來跟這一位世界權威學習吐火羅文,是世界上許多學者的共同願望。多少人因為得不到這樣的機會而自怨自艾。我現在是近水樓臺,是為許多人所豔羨的。這一點我是非常清楚的。我要是不學,實在是難以理解的。正在西剋給我開課的時候,比利時的一位治赫梯文的專傢沃爾特·古勿勒(WalterCouvreur)來到哥廷根,想從西剋教授治吐火羅文。時機正好,於是一個吐火羅文特別班就開辦起來了。大學的課程表上並沒有這樣一門課,而且衹有兩個學生,還都是外國人,真是一個特別班。可是西剋並不馬虎。以他那耄耋之年,每周有幾次從城東的傢中穿過全城,走到高斯-韋伯樓來上課,精神矍鑠,腰板挺直,不拿手杖,不戴眼鏡,他本身簡直就是一個奇跡。走這樣遠的路,卻從來沒有人陪他。他無兒無女,傢裏沒有人陪,學校裏當然更不管這些事。尊老的概念,在西方的國傢,幾乎根本沒有。西方社會是實用主義的社會。一個人對社會有用,他就有價值;一旦沒用,價值立消。沒有人認為其中有什麽不妥之處。因此西剋教授對自己的處境也就安之若素,處之泰然了。
  吐火羅文殘捲衹有中國新疆纔有。原來世界上沒有人懂這種語言,是西剋和西剋靈在比較語言學家W·舒爾策(W.Schulzs)幫助下,讀通了的。他們三人合著的吐火羅語語法,蜚聲全球士林,是這門新學問的經典著作。但是,這一部長達五百一十八頁的煌煌巨著,卻决非一般的入門之書,而是異常難讀的。它就像是一片原始森林,艱險復雜,歧路極多,沒有人引導,自己想鑽進去,是極為睏難的。讀通這一種語言的大師,當然就是最理想的引路人。西剋教吐火羅文,用的也是德國的傳統方法,這一點我在上面已經談到過。他根本不講解語法,而是從直接讀原文開始。我們一起頭就讀他同他的夥伴西剋靈共同轉寫成拉丁字母、連同原捲影印本一起出版的吐火羅文殘捲--西剋經常稱之為"精製品"(Prachtstück)的《福力太子因緣經》。我們自己在下面翻讀文法,查索引,譯生詞;到了課堂上,我同古勿勒輪流譯成德文,西剋加以糾正。這工作是異常艱苦的。原文殘捲殘缺不全,沒有一頁是完整的,連一行完整的都沒有,雖然是"精製品",也衹是相對而言,這裏缺幾個字,那裏缺幾個音節。不補足就摳不出意思,而補足也衹能是以意為之,不一定有很大的把握。結果是西剋先生講的多,我們講的少。讀貝葉殘捲,補足所缺的單詞兒或者音節,一整套做法,我就是在吐火羅文課堂上學到的。我學習的興趣日益濃烈,每周兩次上課,我不但不以為苦,有時候甚至有望穿秋水之感了。
  不知道為什麽原因,我回憶當時的情景,總是同積雪載途的漫長的鼕天聯繫起來。有一天,下課以後,黃昏已經提前降臨到人間,因為天陰,又由於燈火管製,大街上已經完全陷入一團黑暗中。我扶着老人走下樓梯,走出大門。十裏長街積雪已深,闃無一人。周圍靜得令人發怵,腳下響起了我們踏雪的聲音,眼中閃耀着積雪的銀光。好像宇宙間就衹剩下我們師徒二人。我怕老師摔倒,緊緊地扶住了他,就這樣一直把他送到傢。我生平可以回憶值得回憶的事情,多如牛毛。但是這一件小事卻牢牢地印在我的記憶裏。每一回憶就感到一陣凄清中的溫暖,成為我回憶的"保留節目"。然而至今已時移境遷,當時認為是細微小事,今生今世卻决無可能重演了。
  同這一件小事相聯的,還有一件小事。哥廷根大學的教授們有一個頗為古老的傳統:星期六下午,約上二三同好,到山上林中去散步,邊走邊談,談的也多半是學術問題;有時候也有爭議,甚至爭得面紅耳赤。此時大自然的旖旎風光,在這些教授心目中早已不復存在了,他們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學問。不管怎樣,這些教授在林中漫遊倦了,也許找一個咖啡館,坐下喝點什麽,吃點什麽。然後興盡回城。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山下散步,逢巧遇到西剋先生和其他幾位教授正要上山。我連忙嚮他們致敬。西剋先生立刻把我叫到眼前,嚮其他幾位介紹說:"他剛通過博士論文答辯,是最優等。"言下頗有點得意之色。我真是既感且愧。我自己那一點學習成績,實在是微不足道,然而老人竟這樣贊譽,真使我不安了。中國唐詩中楊敬之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說項"傳為美談,不意於萬裏之外的異域見之。除了砥礪之外,我還有什麽好說呢?
  有一次,我發下宏願大誓,要給老人增加點營養,給老人一點歡悅。要想做到這一點,衹有從自己的少得可憐的食品分配中硬擠。我大概有一兩個月沒有吃奶油,忘記了是從哪裏弄到的面粉和貴似金蛋的雞蛋,以及一斤白糖,到一個最有名的糕點店裏,請他們烤一個蛋糕。這無疑是一件極其貴重的禮物,我像捧着一個寶盒一樣把蛋糕捧到老教授傢裏。這顯然有點出他意料,他的雙手有點顫抖,叫來了老伴,共同接了過去,連"謝謝"二字都說不出來了。這當然會在我腹中饑餓之火上又加上了一把火。然而我心裏是愉快的,成為我一生最愉快的回憶之一。
  等到美國兵攻入哥廷根以後,炮聲一停,我就到西剋先生傢去看他。他的住房附近落了一顆炮彈,是美軍從城西嚮城東放的。他的夫人告訴我,炮彈爆炸時,他正伏案讀有關吐火羅文的書籍,窗子上的玻璃全被炸碎,玻璃片落滿了一桌子,他奇跡般地竟然沒有受任何一點傷。我聽了以後,真不禁後怕起來了。然而對這一位把研讀吐火羅文置於性命之上的老人,我的崇敬之情在內心裏像大海波濤一樣洶涌澎湃起來。西剋先生的個人成就,德國學者的輝煌成就,難道是沒有原因的嗎?從這一件小事中我們可以學習多少東西呢?同其他一些有關西剋先生的小事一樣,這一件也使我畢生難忘。
  我拉拉雜雜地回憶了一些我學習吐火羅文的情況。我把這歸之於偶然性。這是對的,但還有點不夠全面。偶然性往往與必然性相結合。在這裏有沒有必然性呢?不管怎樣,我總是學了這一種語言,而且把學到的知識帶回到中國。儘管我始終沒有把吐火羅文當作主業,它衹是我的副業,中間還由於種種原因我幾乎有三十年沒有搞,衹是由於另外一個偶然性我纔又重理舊業;但是,這一種語言的研究在中國畢竟算生了根,開花結果是必然的結果。一想到這一點,我對我這一位像祖父般的老師的念之情和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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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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