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王蒙散文隨筆集:忘卻的魅力   》 第14節:清明的心弦      王蒙 Wang Meng

  缺點當然也有,蚊子多,蟲子多,有潮氣,有會飛的與不會飛的土鱉,有攻棗的臭大姐(學名犁椿象),有好杏的蚜蟲。雖幾經徵戰,蟲子還是落而復起。這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吧,有蟲子,是天意。
  回憶半個世紀,重要的搬傢已十餘次,不知是反映了變動、不穩定,還是反映了改革和發展。我的生活還是豐富多彩的。搬傢是個體力活,即使有了全套服務的搬傢公司,也還得花力氣。尤其是書,常用的書沒幾本,不常用的書也死沉死沉的,打點起來活活要人的命。還有就是舊物,扔又捨不得,不扔又白白地占地方,白白地自我黴爛、自我死亡。其實理論上我完全懂得,家庭面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於是否充斥着多餘的什物。傢裏東西擺設的道理與寫文章是一樣的,精少為佳。應該在增購新物品的同時搞精簡,這件事上也需要點魄(破)力的。
  常搬傢太纍,太不穩定。見到一些數十年如一日住在一處的老友又替他們憋悶得慌。我們有一傢親戚,最近搬了一次傢,條件似還不如原來。但他們說,他們已老了,這次不搬,恐怕底下就"沒戲"了。我完全理解和同情這種心情。為搬傢而搬傢,就像為吃苦而吃苦、為上大學而上大學、為藝術而藝術、為鍛煉而鍛煉一樣,未必堪為訓,實亦不足奇。
  剛搬到一處總有幾天的新鮮勁,臨搬前告別舊居又有點依依不捨。行李打成包,亂紙扔一地,東西一堆堆的搬傢前的情景甚至使人想起電影上敵軍司令部潰散前的場面。嗚呼,哀哉!上車!而且往往在搬傢的時候,人會想起:"又是好幾年,就這樣無影無蹤地過去了。過去的年代、過去的傢,都一去不復返了。"如《蘭亭序》所言,俯仰之間,已成陳跡。
  其實不搬傢,時光也在不停地遷移着。
  1991年7月清明的心弦
  我喜歡北方的初鼕,我喜歡初鼕到郊外、到公園去遊玩。
  地上的落葉還沒有掃盡,枝上的樹葉還沒有落完,然而,大樹已經擺脫了自己的沉重的與快樂的負擔。春天它急着發芽和生長,夏天它急着去獲取太陽的能量,而秋天,纍纍的果實把枝頭壓彎。果實是大樹的驕傲,大樹的慰安,卻又何嘗沒有把大樹壓得直不起腰來呢?
  現在它寧靜了,剩下的幾片葉子什麽時候落下,什麽時候飛去,什麽時候化泥,隨它們去。也許,它們能在枝頭度過整個的鼕天,待到來年春季,歸來的呢喃的燕子會銜了這經年的枯葉去做巢。而剛出蛋殼的小雛燕呢,它們不會理會枯葉的瑣碎,它們衹知道春天。
  湖水或者池水或者河水,凌晨時分也許會結一層薄冰,薄冰上有騰騰的霧氣,霧氣倒顯得暖烘烘的。然後,太陽出來了。有哪一個太陽比初鼕的太陽更親切、更嫵媚、更體貼呢?霧氣消散了,薄冰消融了,初鼕的水面比秋水還要明澈淡遠,不再有遊艇擾亂這平靜的水面了,也不再有那麽多內行的與二把刀的貪婪的垂釣者。連魚也變得溫和秀氣了,它們沉靜地棲息在水的深處。
  地闊天高。所有的莊稼地都騰出來了,大地吐出一口氣,迎接自己的休整,迎接寒潮的刪節。當然,還有瑟縮的鼕麥,農民正在澆過鼕的凍水,水與鐵鍁戲弄着太陽。場上的糧食油料早已拉運完畢,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在整理𠔌草。在初鼕,農民也變得從容。什麽適時播種呀,竜口奪糧呀,顆粒歸倉呀,那屬於昨天,也屬於明天。今天呢,衹見個個笑臉,戶戶柴煙,炕頭已經燒熱,穿開襠褲的小孩子卻寧願呆在傢門外邊。這時候到郊外、到公園、到田野去吧,遊人與過客已經不那麽擁擠。大地、花木、池塘和亭臺也顯得悠閑,它們已經沒有義務為遊人竭盡全力地展示它們的千姿百態。當它們完全放鬆了以後,也許會更樸素動人,而這時候的造訪者纔是真正的知音。連冷食店裏的啤酒與雪糕也不再被人排隊爭購,結束了它們的大紅大紫的俗氣,莊重安然。
  到郊外、到公園、到田野去吧,野鴿子在天空飛旋,野兔在草棵裏奔跑。和它們一起告別盛夏和金秋,告別那喧鬧的溫暖;和它們一起迎接漫天晶瑩的白雪,迎接盞盞冰燈,迎接房間裏的跳動的爐火和火邊的沉思絮語,迎接新年,迎接新的宏圖大略,迎接古老的農歷的年。二踢腳衝上青天,還有一種花炮叫做滴溜,點起來它就在地上滴溜滴溜地轉。
  初鼕,撥響了那甜蜜而又清明的弦,我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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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我愛喝稀粥第6節:榴蓮第7節:海的顔色第8節:搖拐
第9節:新疆的歌第10節:阿娜爾姑麗第11節:無花果第12節:四月的泥濘
第13節:搬傢的經歷第14節:清明的心弦第15節:喜歡雨第16節:周揚的目光
第17節:張潔的頂撞第18節:交通工具船第19節:驚天巨浪的一代第20節:搖沫
第21節:鱗與爪第22節:俄羅斯八日第23節:宇宙飯店第24節: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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