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Zhang Henshui

  原来这余咏西,他是一个怪人,他一个人在北京候差,不住公寓,不住会馆,却花二十多块钱,赁了一座独门独院的房子住着。只用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看门。不知道的,都说他好静,其实他专门在游戏场夜市上,干那不正当的勾当。有那单身的妇女,外表透着几分风流,他就死命的钉着。或是在黑暗里追上的时候,或是在人丛里相挤的时候,他就在人家身上,轻轻拍一下。若是人家骂下来,他就鼠窜而去。若是不骂,他越挨越近,等到身边没有人,他就请人去喝茶或者吃饭。只要人家不破口骂他,他总有法子把人家引到家里去。他一个人住一栋房子,命意却在此,旁人哪里知道。
  这日杨杏园跑到余咏西那儿去,先就敲了半天的门,等到那老妈子出来开门,就对杨杏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着说道:“余先生不在家。”杨杏园一看这种情形,知道余咏西一定在里面。不过还另有其他的人在一处,所以他这个老妈子就用挡驾的方法,说不在家。便假说道:“他约我这时候来的,不能不在家呀,也许是他睡了,所以你这样说。”说着就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那老妈子道:“你拿进去,余先生看一看,他就知道了。”那老妈子道:“那末,请你在外面等一等呀。”她说了还不放心,怕他闯了进去,依旧把门关上。杨杏园心想好紧的门户,越觉得尴尬得很。不一会儿,门呀的一声开了,余咏西笑了出来,拱手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快请里面坐。”便在前引路,把杨杏园引在一个小客堂里坐了。杨杏园笑道:“近来很得意吧?”余咏西道:“穷差事,几个月不发薪,什么得意!”杨杏园道:“不是差事的话,是问你有得意的人没有?”余咏西道:“我也无非是好玩,哪里有什么得意的人。”杨杏园道:“你不说老实话,我也不逼你,我先请你看一样东西。”他一面说,一面就在身上把洪俊生的那封信,还有一张稿子,都交给余咏西看。说道:“这总是事出有因吧?”余咏西接过稿子一看,不觉脸上一红,便问道:“这稿子你打算发表不发表?”杨杏园笑道:“那也不一定,不过我念在同乡的交情上,先来通知你一声,你看是发表呢?还是不发表呢?”余咏西笑道:“无论虚实如何,我决没有让你发表的道理,这何待于问。”杨杏园道:“那末,这稿子上的话,并不是子虚乌有了。照我猜起来,这个人恐怕就在你屋里。”余咏西笑笑,却不做声。杨杏园道:“你要不把我当外人,就应该给我介绍介绍。”余咏西笑道:“可是可以的,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待我去问问。”说毕,一路笑着到对过的上房去了。约莫有五分钟的工夫,余咏西在那边招手说道:“这里来坐。”杨杏园便忍着笑走了过去。一进门,却见有两个女学生装束的人,倒出乎他意料之外。一个有二十一二岁的光景,梳了爱丝头,上身穿的紫色柳条丝光布褂子,下面穿的黑华丝葛裙子,白番布皮鞋,是张胖胖鸭蛋脸,大有一种大小姐和大少奶奶的派头。一个是有十七八岁的光景,上身是蓝柳条褂子,下身是蓝华丝葛短裙子,足上穿的是一双圆头漆皮鞋,圆圆的脸儿,前面的覆发,一直罩到眉毛上,配着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越发有风头,正是一个妙龄时代的中等学校的女学生。她们看见杨杏园进门,都站起来,行一个鞠躬礼。余咏西对杨杏园把手一指,对那女学生道:“这是我同乡密斯脱杨。”又对杨杏园道:“这两位是密斯白瘦秋、白素秋。”杨杏园又重新点了一个头。这时那位年纪小的女学生,叫白素秋的靠着桌子,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装着看桌上的报。那年纪大的,却很大方,先对杨杏园道:“请坐。”随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这时的杨杏园,倒十分拘束起来,不知道怎样去应酬这两个人才好。只有拿密斯白现在哪个学堂里读书这一句话,作为谈话的开端。白瘦秋道:“上学期在令仪女学,下半年我打算换学校了。”杨杏园掉过了脸对白素秋道:“这位密斯白呢,大概也是令仪女学了。”白素秋看见人家问她的话,更不好意思,低着头看报,只是含笑。白瘦秋道:“你看,这丫头耳朵聋了,人家问她的话,她只当没有听见。”白瘦秋不说不要紧,这一说她忍不住,便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伏在报上,只是格格的笑。杨杏园看她一味的娇憨,也不觉为之失笑。不过彼此到底是初见面,说了几句客气的话,没有他话可说。杨杏园觉得在一处坐很不自然,便告辞要走。余咏西一直送到大门口,背地又着实的道谢了一阵。
  过了几日,余咏西特地写信到会馆来,约杨杏园去谈天,信未并添了一行小注,说是密斯白亦在此相候。杨杏园一想,什么事呢?难道他们发生了问题,要我去想法子吗?也没有十分研究,就一直到余咏西家来。他一进门,余咏西不让他进客厅,就请他到上房去坐。走到上房,只见白瘦秋白素秋都在里面。余咏西对杨杏园道:“请你来没有别的事,两位密斯白发了麻雀瘾,急于要打牌,无奈我这里是三差一,不能成局,所以把你请了来凑上一脚。”说着,一个人便把桌子拉开,拿出一匣麻雀牌,花啦啦就往桌子一倒,口里说道:“来来来。’白瘦秋笑道:“你怎么这样性急,人家密斯脱杨还没有说来不来的话呀?”余咏西道:“不用说,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不来的。”说着,就捡出东南西北风四张牌,一阵乱抹,把四张牌叠好了,手里握着两粒骰子,一面摇,一面对杨杏园道:“坐下,坐下,好班庄定座。”杨杏园笑道:“当真你就不征求我的同意吗?”余咏西笑着对白素秋一指道:“看在这两位生客的面子上,你也不好意思说不来两个字呀。”白素秋道:“你自家要打牌,还说看人家的面子,好会说话。”杨杏园一面坐下,一面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是和咏西闹着玩,其实我也是牌鬼,只伯没有机会呢。”说话的时间,白氏姊妹也站在桌子边,余咏西早掷下骰子去。班庄的结果,白瘦秋坐在余咏西的上手,杨杏园坐在白素秋的上手,四个人便叉起麻雀来。杨杏园一面理牌,一面说道:“我早就想打牌,总没有机会,不料今天在这里打起来了。”余咏西笑道:“难道梨云那里,你也没有报效过吗?”杨杏园见他在女朋友前面,谈起窑姐儿,觉得他太过于放浪,便和他丢个眼色。余咏西会意,也就没有往下说。这天杨杏园的手气很好,十牌倒有七八牌是他和,他下手的白素秋,总没有开和。到了四圈的末牌,正是白素秋的庄,四家都下了买子,白素秋一面起牌,一面说道:“就是这一牌,我要扳本了。”余咏西推推杨杏园道:“听见没有,你放牌要留心点呀。”杨杏园道:“反正照规矩打就得了。”白素秋笑道:“密斯脱杨,你还说照规矩打吗?四圈到底,还没有放我和过一牌呀。”杨杏园道:“那只怪密斯白的手气坏,不能怪我上家扣牌呀。”说时,牌已起完了。白素秋一看,有四五筒两张,一对三筒,一对二筒,一张么简,一对九筒,和一张八筒,另外南风一张,五索一对,六索一张。照理应该打出南风去,她因为看见筒子多,想留么张配杂一色,起手便打了一张六索去。一个圈子过来,杨杏园打了一张三筒,白素秋抢着便叫碰,回头一看,自己二三筒的对子,可以两头上的,便只把四五筒吃下来,打出一张五索去。对面的余咏西道:“怪呀,怎么起手就拆五六索的靠子?”白素秋也不做声。第二圈子,杨杏园又打了一张七筒,白素秋想吃,又舍不得拆散一对九筒,况且要贪一色,地下的牌也不宜太多,未免踌躇了一会子。结果,还是抓了一张六筒,很是欢喜,因为刚才已经打了一张五索,便扣住五索,先打南风出去,恰好下手对了。白瘦秋笑道:“我刚补成一对的,你要早打出来,那就没事了。”杨杏园听了这话,更注意白素秋的牌,知道她必定在做筒子的一色。这时他有一四筒上,就和嵌七筒,七筒上,就和一四筒,已经定局了。余咏西又推推杨杏园道:“庄家的牌已落定了,留心点啊。”杨杏园道:“不用你招呼,我自然知道。”又抹了几个圈子,白素秋补上了一张四筒,打出五索去单和嵌七筒。偏偏白素秋又不小心,起牌的时候,袖衫把一对九筒挨着倒了出去,她虽然赶快理起来,杨杏园眼快已经看见了。他一想:“我先放七筒,她要吃没吃,后来她又没打出八筒。无论如何,她不是和六九筒的清一色,就是和七筒的清一色的。和六九筒没有她的法子,若是和七筒,自己和四七筒,正好拦她的上和。”断定了,也不做声,只装不知道。抹了几个圈子,大家都没有进张,白素秋急的很,便问杨杏园道:“密斯脱杨,我的牌,又被你扣了罢?”杨杏园道:“我手上现在只有四张牌,怎样扣得住人家的牌,难道自己不想和吗?”一言未了,余咏西拍的一声,打出一张七筒。白素秋看见,好不快活,连忙站起来,一手抢了过来,把面前的牌一推,拍手道:“呵哟!三翻!三翻!清一色!清一色!”杨杏园看见她这样高兴,而且又把牌摊下来了,若是摊出牌来拦她的上和,不用提,差不多和焚琴煮鹤一样,是个最煞风景的事情,只得让她和了。便把四张牌握在手掌心里,给白素秋看道:“密斯白,你这牌和得好快,你瞧,我这好的牌,都和你不过。”白素秋一看,见他是两张二万,五六筒一靠,正要的是这张七筒,拦自己的上和。她还没有说话,杨杏园便把手上四张牌,往牌堆里一搅,早和乱了。白素秋见他如此,知道他存心让她和,心里一动,未免脸上一红,也不便说什么。四圈打过之后,又接上打了四圈。依余咏西的意思,还要接上的打,杨杏园因为办事的时间到了,执意不肯,这才休手。自这天起,杨杏园和白氏姐妹,又熟了许多,才知道余咏西的正式姘头,虽是白瘦秋,而他的意思,实在是属于白素秋。不过白素秋天真烂缦,对于余咏西,无可无不可,反而叫余咏西不好应酬。在杨杏园眼里看去,二马同槽,早就料到不能没有风波。
  有一天上午,天气十分晴朗。杨杏园要趁这收潮的天气,把书晒晒,便叫长班在他自己的小院子里,架起一副铺板,在院子当中晒书。自己弯着腰,正在一部一部的清理,忽然拍的一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出其不意,却吓了一跳,十分不高兴。正想对那个人发作两句,回转头来一看,只见白素秋穿了件水月物华葛夹袄,套上黑铁机纱坎肩,底下又是蓝印度绸裙子,湖水色起花缎子高跟鞋,身上蒙了一条淡青色蒙头纱,打扮得十分俏皮。站在面前,只觉一阵阵的花露精香气,从她领圈上和衫袖里面出来。杨杏园还没有说话,白素秋先眯眯一笑,说道:“你猜不着是我吧?”杨杏园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快请里面坐!”说着,便在前引路,把白素秋引进屋子去。杨杏园道:“你总是和令姊一路走的,怎么今天你一个人到我这里来?”白素秋笑道:“难道就不许我一个人出来吗?”杨杏园道:“不是那么说,你们姐妹感情好,不至于一个人单独行动啊!余咏西那里今天去了吗?”白素秋淡淡的说道:“没有去。”她就把话扯开,问道:“这院子里面,就是你一个人独住吗?”杨杏园道:“前不多天有一个姓吴的学生同住,现在只剩我一个人。”白素秋笑道:“一个人住一所独院子,晚上不害怕吗?”杨杏园道:“我向来不信神鬼这一路的话,根本上就不曾害怕。”白素秋道:“就算不害怕,一个人在屋子里,冷冷清清,也寂寞得很啦。”杨杏园道:“单身作客的人,都是如此,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白素秋听了杨杏园这句话,笑了一笑,问道:“何以不把你的太太接来陪你?”杨杏园笑道:“有太太,当然要接来,但是我的太太,还不知道姓什么,哪里去接呢?”白素秋一撇嘴道:“哼!你没有太太,我不相信。”杨杏园道:“这是很平常的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何必瞒你呢?”白素秋脸一红,又笑着问道:“那回打牌,余咏西他对你说,什么梨云那里,这梨云总是你的好友吧?”杨杏园道:“你信他瞎说呢。我男朋友还不多,哪里来的女朋友呢?”白素秋道:“你当面就撒谎,还说不瞒人吗?”杨杏园道:“你且说,我什么事当面撒谎。”白素秋道:“面前就有一个女朋友,这不是当面撒谎吗?”杨杏园听她如此说,也不觉笑了起来。于是南天北地的,又说了半天,不觉已是吃中饭的时间。杨杏园看她不走,只好留她吃饭。白素秋道:“你不要客气,我是吃了饭出来的,你尽管吃你的。要不,我就走。”杨杏园知道她能说能行,只得由她。一会于长班送上饭菜来,白素秋一看,只有三样菜,一碟韭黄炒肉丝,一碟虾子烧白菜,另外一碗菠菜豆腐汤,便拿起筷子来,在两个碟子里拨了几拨,夹了一丝白菜,在口里尝尝,放下筷于,笑着对杨杏园道:“餐餐都是这样的饭菜吗?”杨杏园答应“是的”。她又道:“我看一点味儿没有。”杨杏园道:“我们这还算好的啦!虽没有味,还可以下饭。有些会馆里和公寓里的伙食,把些没油没盐的菜,和你铺上三四条半生半熟的肉丝,冰冷冷的送来,不但吃,看见就也要发愁哩。我们吃笔管儿饭的,有这个尽够,怎么能和你们娇生惯养的小姐打比呢。”白素秋道:“不是这样说,菜不论荤素,总要口味弄得对,那才好吃。你们南方人,很喜欢吃我们山东馆子菜,我明天炒几样山东莱给你尝,好不好?”杨杏园道:“好是好。这菜弄好了,你怎样送来呢?”白素秋想了一想,笑道:“哦!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那末,还是哪一天有工夫,我请你吃山东馆子,由我点菜罢。”杨杏园一面陪她说话,饭已吃完了。吃饭之后,白素秋依然不肯说走,一谈话谈到下午两点钟,她才回去。杨杏园也算会陪客的,陪她说五六个钟头的闲话,一点没有倦容。
  到了次日,他一早就接到白素秋一张请客片,请下午四点钟,在济南春吃饭。片子后面,另外写了两行字是:“我准按时间候您,务请早到,这张片子,不要给第二个人看见。”下面还有一句,却把墨来涂了,仔细看看,那墨迹好像是“因为是专请您的”这几个字。杨杏园一想:“这分明是昨天她许请我吃山东莱,所以今天来做这个东。我倒不能不去,不过照这张帖子看来,大概她姐姐并不在一处,余咏西更不知道的。这一男一女,在饭馆子里叙餐,不是很大一个嫌疑吗?”想了半天,总觉得不去的好。就把那帖子撕了,扔在字纸篓里。谁知不到一刻儿的工夫,长班告诉有人请电话说话,杨杏园一想,这不要就是她的电话罢?一接话机,果然是女子的声浪,那边说:“你是密斯脱杨吗?”答道“是”。那边说:“我寄给你一张帖子收到了吗?”杨杏园道:“收到了。”那边说:“这一次,是我专请你,要是肯赏光,就清早去。若是事忙,不肯赏光,也就请你先告诉一声,免得我去老等。”说到这里,电话这面,格格的笑了一阵,接上说道:“大概是没有工夫,不得空吧?”杨杏园本来打算不去的,被白素秋电话里这样的话一逼,倒叫他说不出不去的话,只得说“_准来”。到了下午四点钟,他便如约到济南春来。果然,除了白素秋而外,并无他人。杨杏园好像刘邦赴鸿门宴一样,十分不安,生怕碰见熟人,未免不成样子。好容易,到六点钟,才把这餐饭吃完。次日,杨杏园一想,白吃人家一餐,什么意思,就在青云阁买了几块钱小说杂志之类,由邮政局里寄给白素秋,邮包的外面,写了白素秋一个女同学的名字。原来这种办法,也是她告诉杨杏园的,如果有什么事,就可以冒一个女学生的口气,写信给她,可以掩去家里人的耳目。这样下去,不到一个礼拜,白素秋竟到杨杏园会馆里来过三次。来了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又总是五六个钟头,而且来一回,必定换一身衣服。闹得满会馆人说出许多风言风语。况且杨杏园住的所在,又是个独院子,你教人家如何不疑心。
  又过了两日,正是礼拜,杨杏园料定白素秋必来,一早就出去,晚饭也不回来吃,一直就上报馆。谁知到了十点钟,会馆里长班打了电话来,说家里有客,请杨先生快回来。杨杏园问是谁,那边便换了一个女子的声浪答道:“是我呀,你猜是谁?”杨杏园道:“你是素秋吗?这时候,你从哪里来?”白素秋道:“我特意找你来了,请你就回来罢。”杨杏园道:“我的房门已经锁了,你就在外面等我吗?若有什么事,就请你在电话里告诉我罢。”素秋道:“话长着啦,电话里不好说。你要是不怕我偷你的东西,就请你吩咐长班,把门开开,大概可以放心罢?”说毕,又在电话里面格格的笑了一阵。杨杏园没法,只得在电话里吩咐长班,叫他将房门开好,请白小姐进去坐。电话机挂上,杨杏园一想,这越发的不对了,怎么更深夜静的找我,不如赶快回去,打发她走了罢。会馆里人多口杂,将来这事传到余咏西耳朵里去了,还说我和他演三角恋爱,还算什么朋友。便把稿子托何剑尘发了,匆匆忙忙的回家。走到自己院子里,三间屋子,只有卧房的灯点着,其余都是黑洞洞的。这时,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心想:“我这院子里静悄悄的,她一个人坐在我屋子里,不知道干什么,我到要看看。”想毕,便放轻脚步,慢慢的走到廊沿下,从窗户格缝子里,向里面张望。只见窗户边的书桌子上,灯下放着一本书,白素秋坐在桌子边,一只手按着书本,一只手托着腮,怅怅的望着灯,好像在那里想什么。一会子,她忽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她本人还好像不知道,眼泪串珠似的望下滴,衫袖上和书本上,都滴了许多泪珠,她才慢慢的在钮扣上,抽下那条白绸手绢,来揩脸上的眼泪。杨杏园见她这样,却是莫名其妙,心想且不惊动她,看她怎样。谁知白素秋坐在灯下,依旧是呆呆的想,半天的工夫,也不动一动。眼泪越揩越多,泉涌也似的流了出来。杨杏园看她这个样子,疑她是因为等自己不来,怪朋友不理,满腔怨愤,所以逼下这副眼泪来。心想这是我的不是了,像今天这样的对待她,也未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便轻轻的退到院子中间,然后才放重脚步,走了进去。白素秋见杨杏园走进来,一边用手探眼睛,一边强笑道:“对不起,我又来吵你了。”杨育园笑道:“这个是我对不起你,要你一个人在这里久等,怎样还说你对不起我哩?”说时,他偷眼看白素秋,见她眼圈还是红的。这时正是秋初的天气,白素秋穿了一件浅灰哔叽的夹袄,灰哔叽裙于,鬓云蓬松,双髻斜挽,越显得身材窈窕,淡雅宜人。想起刚才她流泪的那一番情形,正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也未免呆了。白素秋见他只管直着眼睛看,未免不好意思,便背过脸去,望书架上的书。杨杏园道:“你不是叫我快来有话说吗?怎样又不做声呢?”白素秋听了这话,才回转身来。她坐在椅子上,低头望着胸脯,把一只脚尖悬着点在地上,一只脚踢着椅子角,才慢慢问杨杏园一句话道:“你看我姐姐这个人怎么样?”杨杏园笑道:“‘蔼然可亲’这四个字,那总是对她最恰当的批评了。”白素秋冷笑道:“哼!‘蔼然可亲’吗?你这句话,正是她反面的批评。我老实告诉你,她在家里,什么事也不问的,总是睡到太阳几丈高,她才起来。吃起饭来,把筷子在莱里挑挑拨拨,往桌上一放,便要发脾气。我母亲本来疼女儿的,不很管她,看见她闹别扭,反引着她发笑。我父亲又抽上一口烟,更是一概不问。有时候我母亲说她几句,她就一句顶一句,反常常问我母亲说:‘我怎样得了?’”杨杏园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却不懂了。难道在你们这样的家庭里面,还有什么委屈吗?”白素秋对杨杏园瞟了一眼,摇着头微微的笑道:“这个缘故,你还不明白吗?”杨杏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怎样会知道呢?”白素秋道:“我和你说一句实话,她是有人家的,只因为那个人不合她的心,她就要吵着离婚。我母亲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有我父亲不肯,说我们两面都是体面人家,哪里能做这样的事,将来要打起官司来,亲戚朋友知道,岂不成了一场笑话?这样一说,就把这事按下来了。我姐姐也为这事,大闹了几回,总没有闹穿,后来她就变了办法,总是在家里挑眼,闹得两个老人家时刻不安。我父亲没法,答应不让那边娶,总推着在大学毕了业再说,一面露出点消息给人家知道,等他来办交涉,再想法子。这样挨下来,又是一年多,到底就弄出笑话来,把我都害了。”说着眼圈一红,要掉下泪来。杨杏园道:“你说呀,怎么又连累起你来了呢?”白素秋脸一红,把手绢擦了擦眼睛,笑了一笑,说道:“我告诉你的话,你可别告诉人。”杨杏园道:“你若是不许我说,我自然保守秘密。”白素秋脸又一红,低声说道:“我也有……”没有说完,她就借着拿手绢擦眼睛,把脸蒙上。杨杏园听了这半句话,明知全句的意思,却故意笑着问道:“你也有什么,怎么不说出来呢?”白素秋放了手绢,对杨杏园瞟了一眼道:“你这不是成心吗?人家正正经经和你说话,你却寻人开玩笑。”杨杏园道:“我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你既这样说,就算我明白了罢。你且望下说。”白素秋道:“人家现在也在山东读书,学问虽然不算得顶好,我们是自小定的,也没有什么恶感,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为我姐姐她和家里作对,放书不念,老要去玩,把我也引着玩惯了。头里还是礼拜六和礼拜日,在公园和游艺园玩玩。后来胆子一天大一天,上学的时候,依旧夹着书包出来,可是一出大门,便把书包寄放在胡同口上一个零碎摊子上,大家尽量的出去玩。一直到下午,要散学的时候,方才在摊子上,取出书包来,一道回去。家里看见照着时候回来,也不追问。谁知公园和游艺园这个地方,总不是好所在,去得多了,就有些多事的人,注意你的行动。有一回,我离开姐姐,在公园里兜圈于散步,后面来了一个下流东西,穿得满身的华丝葛,老在后面跟着,我心里吓得乱跳,一眼也不敢看他。他在后面,却笑嘻嘻的,胡说八道,说了许多废话,我只得三步两步,就跑开。有好几天,不敢出去玩。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我姐姐她就做出胡闹的事来。”杨杏园笑道:“难道她那样落落大方的人,还要你来保护不成?怎样你不和她出去,她就发生出事故来了呢?”白素秋把脚一顿,笑道:“咳!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我是说她要我保护吗?”杨杏园笑道:“就算我死心眼儿,你且说你的。后来呢?”白素秋道:“也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我又和她出去逛公园。走到来今雨轩,我们还没有找好茶座,忽然一个男人,在一张桌子边,笑着站了起来,和我姐姐打招呼。口里连说道:‘在这里。’当时我还以为他认错了人,谁知我姐姐老老实实的走了过去。”说到这里,白素秋问杨杏园一句道:“你说这男人是谁?”杨杏园笑道:“当然是余咏西了。”白素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是我自己不好,当时见了他,我是不好意思过去坐的。我姐姐只说,不要紧,一路过去坐坐,还赶着给我介绍。我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了。那时余咏西对我问长问短,臊得我什么似的,只好有一句答应一句。其实我心里慌得厉害,生怕碰见熟人。我姐姐她却没事似的,和余咏西说一个牵连不断。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人家说公园里是个坏地方的理由。到了晚上,我和姐姐进房睡觉,我才问她怎样认识这个姓余的?她说是同学介绍的。后来我仔细一打听,并没有这回事,干脆一句话,她是在公园里认识的罢了。从那天起,就天天和余咏西会面,后来索性跑到人家家里去。密斯脱杨,你别见我平常喜欢闹着玩,这回事,作的大错特错,我是很知道的。您说,我跟着姐姐走,这算什么呀?”杨杏园笑道:“你这个文明人,怎么说这样腐败的话?现在青年男女,正讲的是社交公开,好为男女平权的运动……”白素秋不等他说完,拿着手绢对他一扬,把嘴一撇道:“得了!你这不是损我吗?我把你当个好人,所以把许多心事话,全都告诉你啦!你反而处处把话损我,这是什么意思呢?”杨杏园道:“你这就把我冤枉透了,我实在是真话。照你这样说,难道也要学千金小姐坐在绣房里面,那才对吗?”白素秋道:“不是那样说,社交公开,是要正正当当的。你想我和我姐姐这样的行动,那算什么?我的事,你大概也知道,我早觉着很对那个人不起。谁知我们天天出来,日子久了,被几个底下人知道了,生是生非的,又说出许多闲话。两位老人家,少不得也知道一点,这几天对我们的行动,盘查得十分厉害,要把我们退学。今天早晨,我姐姐在家里大闹一顿,就跑了出来,不知道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气。上午的时候,我在我妈屋子里梳头,谁知她趁这个机会,就跑到我屋子里去,翻箱倒匣,大搜一顿,相片啦,信啦,搜去了一小包。她就拿一张余咏西和我三个人合照的六寸相片,望我面前一扔,指着我脸上问道:‘这上面的一个野男子是谁?你说!’这时,我实在一肚子委屈,要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气得掉泪。我妈向来不打我的,今日也打了我几下。还好,我父亲来了客,没有来问我,要不然,我今天也许不能和你见面啦。那时,我知道事情不好,便偷偷的穿了一身衣服,跑了出来,一直就来找你。谁知你偏偏一天也不在家,闹得我跑了好几回。现在我是不敢回家去了,这事怎样好?你向来是很热心待朋友的,你得替我想个法子才好。”说着便掉下泪来。杨杏园不料白素秋竟有这样一场风波,一时也没有主意,因问她道:“这事你告诉了余咏西没有呢?”白素秋把脸一板,狠狠的说道:“我还告诉他吗?我要告诉他,正中他的计了。到了这时候,我也顾不得害臊,老实告诉你,他常常背着姐姐,私下对我说,叫我一路和他到上海去,说得南方如何的好,竟是天上有,地下无。我也一时糊涂,受了他的欺侮。其实他家里是有人的,不过我没有多久,才侦查出来罢了。后来我把这话告诉我姐姐,她不但不信,反说我和余咏西勾通一气,要撇开她,闹得姊妹不和。总而言之,过去的事,是一错再错,不可收拾,我还能去找这样没良心的人吗?”杨杏园听她这一番话,知道她已下决心,要和余咏西脱离关系。这也不去管她,只是现在逃出家庭,如何挽回,是不好办理的。尤其是今天晚上,已经十一点钟了,一切都来不及想法。目下最要紧的,就是今夜怎样安顿她。自己仔细一想,余咏西的私人道德,虽然很有缺憾,到底是几千里路外的同乡,决不能为一时的不慎,得罪朋友,瓜田李下,嫌疑要避得干净才好。便对白素秋道:“既然事情已经决裂了,当然不能冒昧回去。你有什么亲戚家,可先去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你到我这里来,我必有很好的答复。我尽今日一夜的工夫,必定和你想出一条法子来。”白素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踌躇了半天,说道:“人家要知道了,那不是给人家笑话吗?”杨杏园道:“那末,同学的家里,有可以去的吗?”她仍低了头,微微的摆两摆,耳朵上两只宝石耳坠子,也跟着摇个不定。杨杏园一想:“不好,亲戚家里既不能去,同学家里还不愿去,这又分明她有别的意思了。”自己默念良久,忽然想起一句书来,就是“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便立定了主意,对白素秋道:“既然这样说,我有家熟旅馆,我送你到旅馆里去住一宿罢。”白素秋道:“半夜三更的,上旅馆去,什么意思,我更不去了。”杨杏园道:“这真难死我了,怎样办呢?”低头一想,忽然计上心来,便对白素秋一笑道:“有了,我打个电话叫余咏西来,再凑上一脚,我们来叉一晚麻雀罢。”白素秋听了这话,把脸一沉,说道:“不必劳你驾,我拚着一死闯了回去罢。”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走。杨杏园看见她这样说,到弄得没有意思,心想,劝她不要回去罢?又不能如她的心愿,让她回去罢?果然有个三长两短,这岂不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怎样好呢?他正在这里踌躇,说时迟,那时早,白素秋已经走出了房门。那高跟的皮鞋,走得地下,只得得的响,在这种鞋跟底下得得的声浪里面,好像白素秋的心里,在那儿说,“你好狠!你好狠!”杨杏园一声不响,一直送她到大门口,便道:“我替你雇车罢。”白素秋道:“劳你驾,不用!”说着,头也不回,挺着身子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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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后序续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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