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守望的距離   》 第14節:探究存在之謎1      周國平 Zhou Guoping

  19925探究存在之謎
  一
  如同一切"文化熱"一樣,所謂"昆德拉熱"也是以誤解為前提的。人們把道具看成了主角,誤以為眼前正在上演的是一出政治劇,於是這位移居巴黎的捷剋作傢便被當作一個持不同政見的文學英雄受到了歡迎或者警惕。
  現在,隨着昆德拉的文論集《小說的藝術》中譯本的出版,我祝願他能重獲一位智者應得的寧靜。
  昆德拉最欣賞的現代作傢是卡夫卡。當評論傢們紛紛把卡夫卡小說解釋為一種批評資本主義異化的政治寓言的時候,昆德拉卻贊揚它們是"小說的徹底自主性的出色樣板",指出其意義恰恰在於它們的"不介入",即在所有政治綱領和意識形態面前保持完全的自主。
  "不介入"並非袖手旁觀,"自主"並非中立。卡夫卡也好,昆德拉也好,他們的作品即使在政治的層面上也是富於批判意義的。但是,他們始終站得比政治更高,能夠超越政治的層面而達於哲學的層面。如同昆德拉自己所說,在他的小說中,歷史本身是被當作存在境況而給予理解和分析的。正因為如此,他們的政治批判也就具有了超出政治的人生思考的意義。
  高度政治化的環境對於人的思考力具有一種威懾作用,一個人哪怕他是笛卡爾,在身歷其境時恐怕也難以怡然從事"形而上學的沉思"。面對血與火的事實,那種對於宇宙和生命意義的"終極關切"未免顯得奢侈。然而,我相信,一個人如果真是一位現代的笛卡爾,那麽,無論他寫小說還是研究哲學,他都終能擺脫政治的威懾作用,使得異乎尋常的政治閱歷不是阻斷而是深化他的人生思考。
  魯迅曾經談到一種情況:呼喚革命的作傢在革命到來時反而沉寂了。我們可以補充一種類似的情況:呼喚自由的作傢在自由到來時也可能會沉寂。僅僅在政治層面上思考和寫作的作傢,其作品的動機和效果均係於那個高度政治化的環境,一旦政治淡化(自由正意味着政治淡化),他們的寫作生命就結束了。他們的優勢在於敢寫不允許寫的東西,既然什麽都允許寫,他們還有什麽可寫的呢?
  比較起來,立足於人生層面的作傢有更耐久的寫作生命,因為政治淡化原本就是他們的一個心靈事實。他們的使命不是捍衛或推翻某種教義,而是探究存在之謎。教義會過時,而存在之謎的謎底是不可能有朝一日被窮盡的。
  所以,在移居巴黎之後,昆德拉的作品仍然源源不斷地問世,我對此絲毫不感到奇怪。
  二
  在《小說的藝術》中,昆德拉稱小說傢為"存在的勘探者",而把小說的使命確定為"通過想象出的人物對存在進行深思","揭示存在的不為人知的方面"。
  昆德拉所說的"存在",直接引自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儘管這部巨著整個兒是在談論"存在",卻始終不曾給"存在"下過一個定義。海德格爾承認:"'存在'這個概念是不可定義的。"我們衹能約略推斷,它是一個關涉人和世界的本質的範疇。正因為如此,存在是一個永恆的謎。
  按照尼采的說法,哲學家和詩人都是"猜謎者",致力於探究存在之謎。那麽,小說的特點何在?在昆德拉看來,小說的使命與哲學、詩並無二緻,衹是小說擁有更豐富的手段,它具有"非凡的合併能力",能把哲學和詩包容在自身中,而哲學和詩卻不能包容小說。
  在勘探存在方面,哲學和詩的確各有自己的尷尬。哲學的手段是概念和邏輯,但邏輯的繩索不能套住活的存在。詩的手段是感覺和意象,但意象的碎片難以映顯完整的存在。很久以來,哲學和詩試圖通過聯姻走出睏境,結果好像並不理想,我們讀到了許多美文和玄詩,也就是說,許多化裝為哲學的詩和化裝為詩的哲學。我不認為小說是唯一的乃至最後的出路,然而,設計出一些基本情境或情境之組合,用它們來包容、連結、貫通哲學的體悟和詩的感覺,也許是值得一試的途徑。
  昆德拉把他小說裏的人物稱作"實驗性的自我",其實質是對存在的某個方面的疑問。例如,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托馬斯大夫是對存在之輕的疑問,特麗莎是對靈與肉的疑問。事實上,它們都是作者自己的疑問,推而廣之,也是每一個自我對於存在所可能具有的一些根本性睏惑,昆德拉為之設計了相應的人物和情境,而小說的展開便是對這些疑問的深入追究。
  關於"存在之輕"的譯法和含義,批評界至今衆說紛壇。其實,衹要考慮到昆德拉使用的"存在"一詞的海德格爾來源,許多無謂的爭論即可避免。"存在之輕"就是人生缺乏實質,人生的實質太輕飄,所以使人不能承受。在《小說的藝術》中,昆德拉自己有一個說明:"如果上帝已經走了,人不再是主人,誰是主人呢?地球沒有任何主人,在空無中前進。這就是存在的不可承受之輕。"可見其涵義與"上帝死了"命題一脈相承,即指人生根本價值的失落。對於托馬斯來說,人生實質的空無尤其表現在人生受偶然性支配,使得一切真正的選擇成為不可能,而他所愛上的特麗莎便是絶對偶然性的化身。另一方面,特麗莎之受靈與肉問題的睏擾,又是和托馬斯既愛她又同衆多女人發生性關係這一情形分不開的。兩個主人公各自代表對存在的一個基本睏惑,同時又構成誘發對方睏惑的一個基本情境。在這樣一種頗為巧妙的結構中,昆德拉把人物的性格和存在的思考同步推嚮了深入。
  我終歸相信,探究存在之謎還是可以用多種方式的,不必是小說;用小說探究存在之謎還是可以有多種寫法的,不必如昆德拉。但是,我同時也相信昆德拉的話:"沒有發現過去始終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說是不道德的。"不但小說,而且一切精神創作,唯有對人生基本境況作出了新的揭示,纔稱得上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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