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大道無所不在   》 第14節:小聲些      梁實秋 Liang Shiqiu

  我看過幾場大火。第一次是在民元,北京兵變火燒東安市場。市場離我傢不遠,隔一條大街,火勢映紅了半邊天,那時候我還小,童子何知,躬逢巨劫。我當時衹覺得恐怖,衹覺得那麽多好吃好玩的物資付之一炬,太可惜了。第二次看到大火是在重慶遭遇五四大轟炸,我逃難到海棠溪沙洲上,坐臥在沙灘上仰觀重慶鬧區火光衝天,還聽得一陣陣爆竹響(因為房屋多為竹製),真個的是隔岸觀火,心裏充滿了悲憤。又一次觀火,是在北碚的一個夏天,晚飯後照例搬出兩張沙發放在門前平臺上,啜茗乘涼。忽然看見對面半山腰上有房屋起火,先是一縷炊煙似地慢慢升起,俄而變成黑黑的一股烽燧狼煙,終乃演成焰焰大火。我坐下來,一面品茗,一面隔着一個山𠔌觀火。非觀不可,難道閉起眼睛非禮勿視?而且非悠閑不可,難道要頓足太息,或是雙手合十,口呼“善哉!善哉”?
  有時候聽說舟車飛機發生意外,多人殉亡,而自己陰差陽錯偏偏臨時因故改變行程,沒有參加那一班要命的行旅,不免私下慶幸。這不是幸災樂禍。對於那些在劫難逃的人,縱不恫傷,至少總有一些同情。對於自己的僥幸,當然大為高興,但是這一團高興並非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法國十七世紀的作傢拉饒施福𠔌(La Rochefoucauh)的《箴言集》裏有這樣的一句名言:“在我們的至交的災難中,我們會發現一點點並不使我們不高興的東西。”(“Dams I adversite de nos meilleurs amis noust rouvons quelquechose,qui ne nous deplaist pas.”)。這一點點並不使我們不高興的東西,就是我們纔說到的那種僥幸心理吧?
  災難如果發生在我們的敵人頭上,我們很難不幸災樂禍。民國三十四年兩顆原子彈投落在廣島長崎,造成很大的傷害,當時飽嘗日寇荼毒的我國民衆幾乎沒有不歡欣鼓舞的,認為那是天公地道的膺懲。想想日軍在南京的大屠殺,在珍珠港的偷襲,他們不該付出一點代價麽?此之謂自作孽,不可活。也許有人以為我們應該如曾子所說的“哀矜而勿喜”,可是那種修養是很難得的。
  小聲些
  我覺得我們中國人的喉嚨之大,在全世界,可稱首屈一指。無論是開會發言,客座談話,商店交易,或其他公衆的地方,說話的聲音時常是尖而且銳,聲量是洪而且寬,耳膜脆弱一點的人,往往覺得支持不住。我們的華僑在外國,談起話來,時常被外國人稱做“吵鬧的勾當”(noisy business),我以為是良有以也。
  在你好夢正濃的時候,府上後門便發一聲長吼,接着便是竹帚和木桶的聲音。那一聲長吼是從人的喉嚨裏發出來的,然而這喉嚨就不小,在外國就是做一個競爭選舉時的演說員,也綽綽有餘。
  挑着擔子的小販,走進弄堂,扯開嗓子連叫帶唱地喊一頓,我時常想象着他的面紅筋突的樣子。假如弄裏有出天花的老太太,經他這一喊,就許一驚而絶。
  坐在影戲院裏,似乎大傢都可以免開尊口了,然而也不盡然,你背後就許有兩位太太嘰嘰咕咕地談論影片裏的悲歡離合,你越不愛聽,她的聲音越高。
  在火車裏,在輪船裏,聽聽那滔滔不斷的談話的聲音,真足以令人後悔生了兩衹耳朵。喉嚨稍微大一點,不算醜事。且正可以表示我們的一點國民性——豪爽,直率,堂皇。不過有時為耳部衛生起見,希望這一點國民性不必十分地表現出來。
  朋友們,小聲些!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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