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宋詞鑒賞辭典   》 陸遊      夏承燾 Xia Chengdao

宋词鉴赏辞典 陆游
宋词鉴赏辞典 陆游
  生平簡介
  陸遊(1125 -1210)字務觀,號放翁,山陰(今浙江紹興)人,陸佃之孫。以蔭補登仕郎。紹興中試禮部,以語觸秦檜,被黜。紹興二十八年(1158),始仕福州寧德縣主簿,調福州决曹,遷大理司直。孝宗即位,除樞密院編修官兼編類聖政所檢討官。史浩、黃祖舜薦以“善詞章、諳典故”,賜進士出身。隆興元年(1163),張瀎北伐,陸遊為鎮江通判。乾道元年(1165)改隆興府通判。二年免歸,卜居鏡湖之三山。乾道五年差通判夔州。八年,四川宣撫使王炎闢為傒辦公事,改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歷蜀州通判,攝知嘉州、榮州事。淳熙二年(1175),四川製置使範成大延置幕僚,賓主唱酬,人爭傳頌。因人譏其頽放,自號放翁。淳熙五年東歸。七年,奉祠歸。十三年,起知嚴州,歷除軍器少監,遷禮部郎中。光宗即位,兼實錄院檢討官,旋即罷歸山陰,閑居十餘年。
  嘉泰二年,詔權同修國史、實錄院同修撰,預修孝宗、光宗兩朝實錄,尋兼秘書監。次年歸。居於山陰。嘉定二年卒,年八十六。陸遊與尤袤、楊萬裏、範成大為中興四大詩人,其為中興之冠,人呼為小太白。有《劍南詩稿》八十七捲、《渭南文集》五十捲、《南唐書》十八捲。詞二捲,載於《渭南文集》。淳熙十六年(1189),自編詞集成,作《長短句序》雲:“予少時汩於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此後未嘗絶筆,劉剋莊《後村詩話續編》雲:“放翁長短句,其激昂慷慨者,稼軒不能過,飄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相頡頏。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
  ●感皇恩
  陸遊
  小閣倚秋空,下臨江渚。
  漠漠孤雲未成雨。
  數聲新雁,回首杜陵何處。
  壯心空萬裏,人誰許!
  黃閣紫樞,築壇開府。
  莫怕功名欠人做。
  如今熟計,衹有故鄉歸路。
  石帆山腳下,菱三畝。
  陸遊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作者離蜀東歸以前,感嘆壯志未成,思念家乡時所寫下的。上片以寫景起而以抒情終;下片以抒情起而以情景結合終。
  在一個初秋的陰天,作者登上了江邊的一個小閣,仰望初秋的天空看見迷濛的雲氣還沒有濃結到要化成雨點的樣子,俯視下面可以看到江水和沙渚,境界是開闊的,並帶着些靜漠與冷清。作者衹輕輕地把它描寫成“小閣倚秋空,下臨江渚,漠漠孤雲未成雨”,概括了登高之事和周圍環境,並描寫視覺中景物,運化周邦彥《感皇恩》“小閣倚晴空”的詞句,王勃《滕王閣》“滕王高閣臨江渚”的詩句。“數聲新雁,回首杜陵何處。”接着是寫聽覺,並由此引出作者的聯想。雁是“新雁”,知秋是“新秋”;雲是“孤”雲,雁衹“數”聲,“數”字中也反映出主客觀的孤獨意象的兩相契合。杜陵,在長安城東南,秦時為杜縣地,漢時為宣帝陵所在,故稱杜陵,這裏用杜陵指代長安。
  長安這個漢唐故都,是華夏強盛的象徵,也是西北的政治、軍事中心之地。陸遊急切地盼望南宋統治者能從金人手裏收復長安;他從軍南鄭,時時遙望長安,寄托其收復故國山河的思想感情。他嚮宣撫使王炎建議:“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詩文中寫到想念長安的也很多,如《聞虜亂有感》的“有時登高望跾杜,悲歌仰天淚如雨”,《東樓集序》的“北遊山南,憑高望跾、萬年諸山,思一醉麯江、渼陂之間,其勢無由,往往悲歌流涕”,這樣的詞句很多,可見其感觸之深且痛,因此經常地提及。古人寫聞雁和長安聯繫的,除陸詩外,還有許多如杜牧《秋浦道中》的“為問寒沙新雁到,來時為下杜陵無”,於鄴《秋夕聞雁》的“忽聞涼雁至,為報杜陵秋”,衹是一般的去國懷都之感。作者寫的,如《秋晚登城北門》的“一點烽傳散關信,兩行雁帶杜陵秋”,這些是和關心收復長安的信息是有關的詞中寫聞新雁而回頭看不到長安,也是感嘆收復長安的好消息的不能到來。“壯心空萬裏,人誰許!”空有從軍萬裏的壯懷,而無人相許(即無人賞識、信任的意思),申明“回首”句的含意,這裏的描寫從含蓄的寄概到激昂的抒情,體現了作者寫作的特點從作者的詩詞風格看,他是比較習慣於采用後一種寫法的;在這一首詞中,他極力抑製激情,卻較多地采用前一種寫法。
  過片時用了,“黃閣紫樞,築壇開府,莫怕功名欠人做。”黃閣、紫樞,指代宰相和樞密使,是宋代最高文武官吏。黃閣,宰相官署,衛宏《漢官舊儀》:“丞相聽事閣曰黃閣”;宋代的戎服多用紫色,故以紫樞指樞密院。築壇,用了漢高祖設壇場拜韓信為大將的典故;開府是開幕府,置僚屬,在宋代,高級行政區的軍政長官有此種權力。第一、二句指為將相,第三句說不怕這種職位無人可當,意即用不着自己懷抱壯志與準備擔當大任。陸遊並不熱衷於當高官,但卻始終抱着為效忠國傢而建立功名的壯志。他曾嚮往於這種功名,他的《金錯刀行》詩說:“千年史策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書懷》詩說:“老死已無日,功名猶自期。清笳太行路,何日出王師?”他這三句詞,說得很平淡,很坦然,那麽他真的會這樣輕易放棄自己的壯志、他真的相信一般的將相也能夠擔負恢復祖國統一大業的重任嗎?不!他的熱情性格和當時冷酷的現實使他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他的自慰之辭,衹不過是憤激的反語罷了而實際上,是一種更為麯折、更為深沉的感慨。是從“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漢宮春》)的樂觀,到“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鷓鴣天》)的絶望過程中的感慨。
  “如今熟計,衹有故鄉歸路。石帆山腳下,菱三畝。”這裏說的是現在再三思忖衹有辭官東歸,回到故鄉山陰的石帆山下,去種三畝菱為生。這是積極的理想找不到出路,被迫要作消極的歸隱之計,經過一番思考,連歸隱後的生活都作了具體的設想,所以最後出現一個江南水鄉的圖景。痛苦的心情融化於優美的自然景物,表面上是景美而情淡,實際上是閑淡中抑製着內心的憤激,深藏着內心的痛苦罷了。這是陸遊的一首要用歸隱的辦法來解决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的詞作,情景結合,看似很矛盾但解决得比較圓滿,作者的心情在這首詞中表現得比較閑淡。深入體會,仍然透露出理想對現實的尖銳衝突和強烈抗議,所以意境是麯折的,感慨是深沉的。
  ●鷓鴣天
  陸遊
  傢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
  斟殘玉瀣行穿竹,捲罷黃庭臥看山。
  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一開顔。
  無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
  陸遊詞作鑒賞
  劉剋莊《後村詩話續集》把陸遊的詞分為三類:“其激昂慷慨者,稼軒不能過;飄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相頡頏;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這首《鷓鴣天》可以算是陸遊飄逸高妙一類作品中的代表作之一。
  上闋開頭二句:“傢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把自己所居住的環境寫得是如此的優美而又純淨。“蒼煙落照”四字,不禁讓人聯想起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藹藹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的意境,一經諷誦便難以忘懷。“蒼煙”猶青煙,字面已包含着作者的感情色彩。“落照”這個詞裏雖然沒有表示顔色的字,但也有色彩暗含其中,引起讀者的多種的聯想。詞人以“蒼煙落照”四字點綴自己居處的環境,意在與齷齪的仕途作鮮明的對比。所以在第二句中就直接點明住在這裏與塵事毫不相關,可以一塵不染,安心地過着隱居的生活。這也正是陶淵明《歸園田居》裏“戶庭塵染,虛室有餘閑”的體現。
  三、四句對仗工穩:“斟殘玉瀣行穿竹,捲罷黃庭臥看山。”“玉瀣”是一種美酒的名稱,明人馮時化在《酒史》捲上寫有:“隋煬帝造玉瀣酒,十年不敗。”陸遊在詩中也不止一次寫到過這種酒。“黃庭”是道經的名稱,《雲笈七籤》鬍《黃庭內景經》、《黃庭外景經》、《黃庭遁甲緣身經》,都是道傢談論養生之道的書這兩句的大意是說:喝完了玉瀣就散步穿過了竹林;看完了《黃庭》就躺下來觀賞山中美景。一二句寫居處環境的優美,三四句寫自己生活的閑適,體現了作者愜意的生活。陸遊讀的《黃庭經》是捲軸裝,所以邊讀邊捲,“捲罷黃庭”就是看完了一捲的意思。
  下闋開頭:“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一開顔。”“嘯傲”,指作者歌詠自得,形容曠放而不受拘束的樣子。不單是陸詩用了“嘯傲”此詞,其他詩人也經常用此詞,比如郭璞《遊仙詩》:“嘯傲遺世羅,縱情在獨往。”陶淵明《飲酒》其七:“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詞人說自己貪戀這種曠達的生活情趣,任憑終老田園;隨處都能見到使自己高興的事物,何不隨遇而安呢?這幾句可以說是曠達到極點也消沉到了極點,可是末尾兩句陡然一轉:“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這兩句可以說是對以上所寫的自己的處境作出瞭解釋。詞人說原先就已知道造物者無情(他的心腸與常人不同),它白白地讓英雄衰老死去卻等閑視之。這難道不是在怨天嗎?但同時也是在抱怨南宋統治者無心恢復中原,以致使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
  據夏承燾、吳熊和《放翁詞編年箋註》,中講道乾道二年(1166年)陸遊四十二歲,以言官彈劾謂其“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瀎用兵”,免隆興通判,始卜居鏡湖之三山。這首詞和其他兩首《鷓鴣天》(兩首開頭句分別為:插腳紅塵已是顛、懶嚮青門學種瓜),都是這時候寫下的。詞中雖極寫隱居之閑適,但那股抑鬱不平之氣仍然按捺不住,在篇末終於流露出來。也正因為有詞人那番超脫塵世的表白,所以篇末的兩句就尤其顯得冷雋了。
  ●鷓鴣天
  陸遊
  懶嚮青門學種瓜,衹將漁釣送年華。
  雙雙新燕飛春岸,片片輕鷗落晚沙。
  歌縹緲,木虜嘔啞,酒如清露鮓如花。
  逢人問道歸何處,笑指船兒此是傢。
  陸遊詞作鑒賞
  宋孝宗隆興元年1163年,張瀎以樞密使都督江淮東西路軍馬,主持抗金軍事,陸遊表示慶賀。二年,陸遊任鎮江通判,張瀎以右丞相、江淮東西路宣撫使,仍都督江淮軍馬,視師駐節,頗受知遇;張瀎旋卒,年底宋金和議告成。乾道元年(1165年)夏,陸遊調任隆興(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通判;二年春,以“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瀎用兵”的罪名,被免職歸傢。這首詞就是這一年歸傢不久後寫下的。另有兩首詞意思與此詞大體相同,也是同時所寫下的。
  陸遊自從任樞密院編修官然後再任通判鎮江,後又被調任隆興,最後被免職,他一再受到主和派的打擊,心情抑鬱,所以在乾道二年免職前所寫的《燒香》詩中有“千裏一身鳧泛泛,十年萬事海茫茫”之慨。
  罷官後如《寄別李德遠》詩的“中原亂後儒風替,黨禁興來士氣孱”,另一首《鷓鴣天》詞的“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既憤慨抗金志士的遭受迫害;而又一首《鷓鴣天》詞的“插腳紅塵已是顛”,“三山老子真堪笑,見事遲來四十年”,又自嘲對仕途進退認識的淺薄。在這種心境支配下,詞的上片“懶嚮青門學種瓜,衹將漁釣送年華”二句,表示不願靠近都城學漢初的邵平那樣在長安青門外種瓜,衹願回傢過清閑的漁釣生活。但隱身漁釣,並非作者的生活理想,這樣做衹是作者在無可奈何之下的一種自我排遣而已,讀“送年華”三字可以明顯看出作者的感喟之情。這時候,作者遷居山陰縣南的鏡湖之北、三山之下,湖光山色,兼擅其美。在作者的詩人氣質中本來就富有熱愛自然的濃烈感情,所以當他面對這種自然的美景時,人事上的種種失望和傷痛,也因此自會暫時得到衝淡以至忘卻,所以後面的二句:“雙雙新燕飛春岸,片片輕鷗落晚沙,”即就寫鏡湖旁飛鳥出沒的情況,寫出那裏的風景之美。句法上既緊承“漁釣”,又針對鏡湖特點;情調上既表景色的可愛,又表心境的愉悅:脈絡不變,意境潛移。它用筆清新,對偶自然,輕描淡寫,情景具足,以景移情,不留痕跡,是全詞形象最妍美、用筆最微妙的地方,這其中的韻味,耐人尋思。
  下片從湖邊寫到在湖中泛舟的情況。開頭二句,“歌”聲與“木虜”聲並作,“縹緲”與“嘔啞”相映成趣;第三句:“酒如清露鮓如花”,細寫酒菜的清美。這三句,進一步描寫詞人“漁釣”生活的自在和快樂:“鮓如花”三字着色最美,染情尤濃。結尾二句:“逢入問道歸何處,笑指船兒此是傢。”表明詞人不但安於“漁釣”,而且願意以船為傢;不但自在、快樂,且有傲世自豪之感。但我們聯繫作者的志趣,可以知道這些自在、快樂和自豪,是詞人迫於環境而自我排遣的結果,是熱愛自然的一個側面和強作曠達的一種表面姿態,並非出自於他的深層心境。“笑指”二字和上片的“送年華”三字,一樣透露出詞人的這種心情矛盾。表面上是“笑”得那樣自然,那樣自豪;實際上是“笑”得多麽勉強,多麽傷心。上片結尾的妙處是以景移情;下片結尾的妙處是情景交融。這時候作者景慕張志和的“浮傢泛宅,往來苕霅間”的行徑,自號“漁隱”。詞中的以船為傢,以及這一年所寫的詞,如《鷓鴣天》的“沽酒市,采菱船,醉聽風雨擁簑眠”,《采桑子》的“小醉閑眠,風引飛花落釣船”,都是“漁隱”生活的具體描寫,但我們一樣可以從深層心境中去體會作者的“漁隱”實質。上片的“送”字告訴我們這種實質比較明顯,本片的“笑”字告訴我們這種實質卻很隱秘。
  陸遊作詞,本來就好象大手筆寫小品,有厚積薄發、舉重若輕的感覺。這首詞,隨手描寫眼前生活和情景,毫不費力,而清妍自然之中,又自覺正反兼包,涵藴深厚,舉重若輕之妙,表現得很明顯。
  ●木蘭花·立春日作
  陸遊
  三年流落巴山道,破盡青衫塵滿帽。
  身如西瀼渡頭雲,愁抵瞿塘關上草。
  春盤春酒年年好,試戴銀方旛判醉倒。
  今朝一歲大傢添,不是人間偏我老。
  陸遊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陸遊四七歲任夔州通判時所寫的。他到夔州到寫這首詞時不過一年多,卻連上歲尾年頭,開口便虛稱“三年”,且雲“流落”,從一入筆就已有波瀾之情。次句以形象描寫“流落”二字。“青衫”言官位之低,“破盡”可見窮之到了極點“塵滿帽”描寫出作者在道途中風塵僕僕,行戌未定的棲遑之態簡簡單單的七個字就活畫出一個淪落天涯的詩人形象,與“細雨騎驢入劍門”異麯同工。三、四句仍承一、二句生發。身似浮雲,飄流不定;愁如春草,劃去還生。以“西瀼渡頭”、“瞿塘關上”為言者,不過取眼前地理景色,與“巴山道”三字相對應而已這上片四句,把抑鬱潦倒的情懷寫得如此深沉痛切,不瞭解陸遊近年遭遇,是很難掂量出這些句子中所涵藴的感情分量來的。
  陸遊自三十九歲被貶出臨安,到鎮江作通判,旋移隆興(府治在今天江西省南昌市);四十二歲又因為“力說張瀎用兵”,被削官歸山陰故裏;到四十五歲纔又得到起用夔州通判的新命。他的朋友韓元吉在《送陸務觀序》中把陸遊心中要說的話說了個痛快:“朝與一官,夕畀一職,曾未足傷朝廷之大;旦而引之東隅,暮而置之西陲,亦無害幅員之廣也。……務觀之於丹陽(鎮江),則既為貳矣,邇而遷之遠,輔郡而易之藩方,其官稱小大無改於舊,則又使之冒六月之暑,抗風濤之險(由於途中舟壞,陸遊幾乎破溺死)病妻弱子,左饘右藥……”(《南澗甲乙稿》捲十四)。這段話是送陸遊從鎮江移官到隆興時寫的,說得激昂憤慨。從近處愈調愈遠,既不是明明白白的貶職,也不是由於升遷,為什麽要這樣折騰他呢?韓元吉故作不解,其實他是最瞭解這其中的緣由的。孝宗趙即位後,表面上志存恢復,實則首鼠兩端。陸遊堅持勸說孝宗抗金,孝宗對之貌似奬掖而實則畏惡。陸遊在內政上主張加強中央集權,以增強國力,由此也得罪了握有實權的官僚集團。先前由京官而出判鎮江,對他是一個挫折;進而罷黜歸裏,更是一個挫折;此刻雖起用而遠判巴蜀,這又是一個挫折。這一次又一次的打擊,顯然並非加之於一人,而是意在摧折整個主戰派的心志,澆滅抗金復國的火種,那麽不幸的人豈衹是陸遊一個人嗎?由此可見,三年流落之哀,不僅是一己之哀,實在是國傢民族的大哀。創痛巨深,安得不言之如此深沉痛切?
  上片正面寫心底抑鬱潦倒之情,抒發報國無門之憤這是陸遊詩詞的主旋律,在寫法上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下片忽然換意,緊扣“立春”二字,以醉狂之態寫沉痛之懷,設色陡變,奇峰突起。立春這一天士大夫戴旛勝於頭上,這是宋時的一種習俗,戴上旛勝表吉慶之意。但戴銀旛而曰“試”,節日痛飲而曰“判”(“判”即“拚”之意),就顯然有“濁酒一杯傢萬裏”的不平常意味了。這衹是詞人藉酒消愁,逢場作戲罷了,而內心是很傷感的。結尾處更是颺開一筆,表面上是說不是我一人偏老,而實際上是詞人深深感到時光的虛度。這就在上片抑鬱潦倒的情懷上,又添一段新愁。詞人強自寬解,故作曠達,正是推開一層、透過一層的寫法。哭泣本人間痛事,歡笑乃人間快事。
  但今日有人焉,不得不抹幹老淚,強顔隨俗,把哭臉裝成笑臉,讓酒紅遮住淚痕,這種笑,豈不比哭還要凄慘嗎?東坡《赤壁賦》物我變與不變之論,辛棄疾《醜奴兒》“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之句,都是強為解脫而寫的違心之言,寫出更深一層的悲哀,那手法近乎反襯,那境界是一般人所難以達到的。
  縱觀全詞,上下片都是寫心底抑鬱之情,但乍看竟好象是兩幅圖畫,兩種情懷。瀋謙論詞作雲:“立意貴新,設色貴雅,構局貴變,言情貴含蓄。”(《填詞雜說》)但作詞之道,條貫、錯綜,兩不可失,此意劉永濟《詞論。結構篇》曾深言之。讀陸遊此詞,抑鬱之情貫穿始終,上下片表現手法截然相異,構局又極錯綜復雜。讀上片,看到的是一個憂國傷時、窮愁潦倒的悲劇人物形象;讀下片,看到的是一個頭戴銀旛,醉態可掬的喜劇人物形象。粗看似迥然不同,但仔細看看他臉上的笑全都是裝出來的苦笑,終於領悟到這喜劇其實不過是更深沉的悲劇罷了。
  ●卜算子·詠梅
  陸遊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衹有香如故。
  陸遊詞作鑒賞
  這首《卜算子》以“詠梅”為題,這正和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濂溪先生(周敦頤)以蓮花自喻一樣,作者亦是以梅花自喻。
  陸遊曾經稱贊梅花“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落梅》)。梅花如此清幽絶俗,出於衆花之上,可是如今竟開在郊野的驛站外面,破敗不堪的“斷橋”,自然是人跡罕至、寂寥荒寒、梅花也就倍受冷落了。從這一句可知它既不是官府中的梅,也不是名園中的梅,而是一株生長在荒僻郊外的“野梅”。它既得不到應有的護理,更談不上會有人來欣賞。隨着四季的代謝,它默默地開了,又默默地凋落了。它孑然一身,四顧茫然——有誰肯一顧呢,它可是無主的梅呵。“寂寞開無主”這一句,詞人將自己的感情傾註在客觀景物之中,首句是景語,這句已是情語了。
  日落黃昏,暮色朦朧,這孑然一身、無人過問的梅花,何以承受這凄涼呢?它衹有“愁”——而且是“獨自愁”,這與上句的“寂寞”相呼應。驛外斷橋、暮色、黃昏,本已寂寞愁苦不堪,但更添凄風冷雨,孤苦之情更深一層。“更著”這兩個字力重千鈞,前三句似將梅花困苦處境描寫已至其但二句“更著風和雨”似一記重錘將前面的“極限”打得崩潰。這種愁苦仿佛無人能承受,至此感情渲染已達高潮,然而儘管環境是如此冷峻,它還是“開”了!它,“萬樹寒無色,南枝獨有花”(道源);它,“萬花敢嚮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楊維楨)。上闋四句,衹言梅花處境惡劣、於梅花衹作一“開”字,但是其倔強、頑強已不言自明。
  上闋集中寫了梅花的睏難處境,它也的確還有“愁”。從藝術手法說,寫愁時作者沒有用詩人、詞人們那套慣用的比喻手法,把愁寫得象這象那,而是用環境、時光和自然現象來烘托。況周頤說:“詞有淡遠取神,衹描取景物,而神緻自在言外,此為高手。”(《蕙風詞話》)就是說,詞人描寫這麽多“景物”,是為了獲得梅花的“神緻”:“深於言情者,正在善於寫景”(田同之《西圃詞說》)。上闋四句可說是“情景雙繪”。讓讀者化一係列景物中感受到作者的特定環境下的心緒——愁!也讓讀者逐漸踏入作者的心境。這着實、妙!
  下闋,托梅寄志。梅花,它開得最早。“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齊已):“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鼕雪未消”(張謂)。是它迎來了春天。但它卻“無意苦爭春”。春天,百花怒放,爭麗鬥妍,而梅花卻不去“苦爭春”,凌寒先發,衹有迎春報春的赤誠。“苦”者,抵死、拼命、盡力也。從側面諷刺了群芳。梅花並非有意相爭,即使“群芳”有“妒心”,那也是它們自己的事情,就“一任”它們去嫉妒吧。在這裏,寫物與寫人,完全交織在一起了。草木無情,花開花落,是自然現象。其中卻暗含着作者的不幸遭遇揭露了苟且偷安的那些人的無恥行徑。說“爭春”,是暗喻人事:“妒”,則非草木所能有。這兩句表現出陸遊性格孤高,决不與爭寵邀媚、阿諛逢迎之徒為伍的品格和不畏讒毀、堅貞自守的崚?傲骨。
  最後幾句,把梅花的“獨標高格”,再推進一層:“零落成泥碾作塵,衹有香如故”。前句承上闋的寂寞無主、黃昏日落、風雨交侵等凄慘境遇。這句七個字四次頓挫:“零落”,不堪雨驟風狂的摧殘,梅花紛紛凋落了,這是第一層。落花委地,與泥水混雜,不辯何者是花,何者是泥了,這是第二層。從“碾”字,顯示出摧殘者的無情,被摧殘者的凄慘境遇,這是第三層。結果呢,梅花被摧殘、被踐踏而化作灰塵了。這是第四層。看,梅花的命運有多麽悲慘,簡直不堪入目令人不敢去想像。讀者在此時已融入了字裏行間所透露出的情感中。但作者的目的决不是單為寫梅花的悲慘遭遇,引起人們的同情;從寫作手法上來說,仍是鋪墊,是蓄勢,是為了把下句的詞意推上最高峰。雖說梅花凋落了,被踐踏成泥土了,被碾成塵灰了,請看,“衹有香如故”,它那“別有韻緻”的香味,卻永遠“如故”,仍然不屈服於寂寞無主、風雨交侵的威脅,衹是盡自己之能,一絲一毫也不會改變。即使是凋落了,化為“塵”了,也要“香如故”
  末句具有扛鼎之力,它振起全篇,把前面梅花的不幸處境,風雨侵凌,凋殘零落,成泥作的凄涼、衰颯、悲戚,一股腦兒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正是“末句想見勁節”(卓人月《詞統》)。而這“勁節”得以“想見”,正是由於此詞十分成功地運用比興手法作者以梅花自喻,以梅花的自然代謝來形容自己。此時,已將梅花人格化。“詠梅”,實為表白自己的思想感情,給我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成為一首詠梅的傑作。
  ●好事近
  陸遊
  秋曉上蓮峰,高躡倚天青壁。
  誰與放翁為伴?
  有天壇輕策。
  鏗然忽變赤竜飛,雷雨四山黑。
  談笑做成豐歲,笑禪龕楖慄。
  陸遊詞作鑒賞
  想象或夢遊華山的詩,陸遊寫了不少,大多是藉來表達作者收復河山的愛國思想。這首詞,雖然也是寫的神遊華山,但主題卻在於表現作者為人民造福的人生態度。
  上片,作者奇特地想象自己持着天台藤杖(詞中的天壇,即天台山,以産藤杖著名。見葉夢《避暑錄話》,該書也寫作天壇。策即是杖)。趁着清爽的秋晨,登上蓮花峰頂,踏在倚天峭立的懸崖上。衹“誰與放翁為伴”一句,不但給華山,而且也給自己寫下了一個俯視人間的形象。並且又從可以為伴的“天壇輕策”,很自然地過渡到了下片。
  在下片裏,可以看到作者的化身——竜杖在雷雨交加的太空城裏飛翔(杖化為竜,用《後漢書。費長房傳》事。韓愈《赤藤杖歌》有“赤竜拔須血淋漓”語),鏗地一聲,天壇杖頓時化成赤竜騰起,雷聲大作,四邊山峰黑成了一片。可是他一點也沒有忘卻人間的賜予,他要降及時雨使田裏的禾苗很好生長並得到好收成,他要為人們造福,要讓人們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而這種為人類造福利的事業,在自己看來,是完全可以辦得到的,不經意的談笑之間,人們已從中得到了不少的好處了。與那些禪房裏拖着禪杖(詞中的禪龕,原指供設佛像的小閣子,泛指禪房。楖慄,印度語“剌竭節”的異譯,僧徒用的杖),衹顧自己不關心別人生活的僧徒——隱指一般逃避現實的人,比起來同持一杖,作用就大不相同了。作者鄙夷一笑,體現了他的“所慕在經世”(《喜譚德稱歸》詩)的積極思想。
  這首詞的藝術風格,是雄奇豪邁的,它強烈地放射了積極浪漫主義的光芒。陸遊詞派的繼承者劉剋莊,在《清平樂》裏,幻想騎在銀蟾背上暢遊月宮,“醉裏偶搖桂樹,人間道是涼風”,這不正是陸遊這首詞精神的再現嗎?
  ●釵頭鳳
  陸遊
  紅酥手,黃滕酒。
  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
  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陸遊詞作鑒賞
  這首詞寫的陸遊自己的愛情悲劇。
  陸遊的原配夫人是同郡唐氏士族的一個大傢閨秀,結婚以後,他們“伉儷相得”,“琴瑟甚和”,是一對情投意和的恩愛夫妻。不料,作為婚姻包辦人之一的陸母卻對兒媳産生了厭惡感,逼迫陸遊休棄唐氏。
  在陸遊百般勸諫、哀求而無效的情況下,二人終於被迫分離,唐氏改嫁“同郡宗子”趙士程,彼此之間也就音訊全無了。幾年以後的一個春日,陸遊在家乡山陰(今紹興市)城南禹跡寺附近的瀋園,與偕夫同遊的唐氏邂逅相遇。唐氏安排酒餚,聊表對陸遊的撫慰之情。陸遊見人感事,心中感觸很深,遂乘醉吟賦這首詞,信筆題於園壁之上。全首詞記述了詞人與唐氏的這次相遇,表達了他們眷戀之深和相思之切,也抒發了詞人怨恨愁苦而又難以言狀的凄楚心情。
  詞的上片通過追憶往昔美滿的愛情生活,感嘆被迫離異的痛苦,分兩層意思。
  開頭三句為上片的第一層,回憶往昔與唐氏偕遊瀋園時的美好情景:“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雖說是回憶,但因為是填詞,而不是寫散文或回憶錄之類,不可能把整個場面全部寫下來,所以衹選取一個場面來寫,而這個場面,又衹選取了一兩個最富有代表性和特徵性的情事細節來寫。“紅酥手”,不僅寫出了唐氏為詞人殷勤把盞時的美麗姿態,同時還有概括唐氏全人之美(包括她的內心美)的作用。然而,更重要的是,它具體而形象地表現出這對恩愛夫妻之間的柔情密意以及他們婚後生活的美滿與幸福。第三句又為這幅春園夫妻把酒圖勾勒出一個廣阔而深遠的背景,點明了他們是在共賞春色。而唐氏手臂的紅潤,酒的黃封以及柳色的碧緑,又使這幅圖畫有了明麗而又和諧的色彩感。
  “東風惡”幾句為第二層,寫詞人被迫與唐氏離異後的痛苦心情。上一層寫春景春情,無限美好,到這裏突然一轉,激憤的感情潮水一下子衝破詞人心靈的閘門,無可遏止地渲泄下來。“東風惡”三字,一語雙關,含藴很豐富,是全詞的關鍵所在,也是造成詞人愛情悲劇的癥結所在。本來,東風可以使大地復蘇,給萬物帶來勃勃的生機,但是,當它狂吹亂掃的時候,也會破壞春容春態,下片所云“桃花落,閑池閣”,就正是它狂吹亂掃所帶來的嚴重後果,因此說它“惡”。然而,它主要是一種象喻,象喻造成詞人愛情悲劇的“惡”勢力。至於陸母是否也包含在內,答案應該是不能否認的,衹是由於不便明言,而又不能不言,纔不得不以這種含蓄的表達方式出之。下面一連三句,又進一步把詞人怨恨“東風”的心理抒寫了出來,並補足一個“惡”字:“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美滿姻緣被迫拆散,恩愛夫妻被迫分離,使他們兩人在感情上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幾年來的離別生活帶給他們的衹是滿懷愁怨。這不正如爛漫的春花被無情的東風所摧殘而凋謝飄零嗎?接下來,“錯,錯,錯”,一連三個“錯”字,連迸而出,感情極為沉痛。但這到底是誰錯了呢?是對自己當初“不敢逆尊者意”而終“與婦訣”的否定嗎?是對“尊者”的壓迫行為的否定嗎?是對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否定嗎?詞人沒有明說,也不便於明說,這枚“千斤重的橄欖”(《紅樓夢》語)留給了我們讀者來噙,來品味。這一層雖直抒胸臆,激憤的感情如江河奔瀉,一氣貫註;但又不是一瀉無餘,其中“東風惡”和“錯,錯,錯”幾句就很有味外之味。
  詞的下片,由感慨往事回到現實,進一步抒寫妻被迫離異的巨大哀痛,也分為兩層。
  換頭三句為第一層,寫瀋園重逢時唐氏的表現。
  “春如舊”承上片“滿城春色”句而來,這又是此時相逢的背景。依然是從前那樣的春日,但是,人卻今非昔比了。以前的唐氏,肌膚是那樣的紅潤,煥發着青春的活力;而如今的她,經過“東風”的無情摧殘,憔悴了,消瘦了。“人空瘦”句,雖說寫的衹是唐氏容顔方面的變化,但分明表現出“幾年離索”給她帶來的巨大痛苦。象詞人一樣,她也為“一懷愁緒”折磨着;象詞人一樣,她也是舊情不斷,相思不捨啊!不然,怎麽會消瘦呢?寫容顔形貌的變化來表現內心世界的變化,原是文學作品中的一種很常用的手法,但是瘦則瘦矣,何故又在其間加一個“空”字呢?“使君自有婦,羅敷亦有夫。”(《古詩。陌上桑》)從婚姻關係說,兩人早已各不相幹了,事已至此,不是白白為相思而折磨自己嗎?著此一字,就把詞人那種憐惜之情、撫慰之意、痛傷之感等等,全都表現了出來。“淚痕”句通過刻畫唐氏的表情動作,進一步表現出此次相逢時她的心情狀態。舊園重逢,念及往事,她能不哭、能不淚流滿面嗎?但詞人沒直接寫淚流滿面,而是用了白描的手法,寫她“淚痕紅浥鮫綃透”,顯得更委婉,更沉着,也更形象,更感人。而一個“透”字,不僅見其流淚之多,亦見其傷心之甚。上片第二層寫詞人自己,用了直抒胸臆的手法;這裏寫唐氏時卻改變了手法,衹寫了她容顔體態的變化和她痛苦的心情由於這一層所寫的都是詞人眼中看出的,所以又具有了“一時雙情俱至”的藝術效果。可見詞人,不僅深於情,而且深於言。
  詞的最後幾句,是下片的第二層,寫詞人與唐氏相遇以後的痛苦心情。“桃花落”兩句與上片的“東風惡”句前後照應,又突出寫景雖是寫景,但同時也隱含出人事。不是麽?桃花凋謝,園林冷落,這衹是物事的變化,而人事的變化卻更甚於物事的變化。象桃花一樣美麗姣好的唐氏,不是也被無情的“東風”摧殘折磨得憔悴消瘦了麽?詞人自己的心境,不也象“閑池閣”一樣凄寂冷落麽?一筆而兼有二意很巧妙,也很自然。下面又轉入直接賦情:“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這兩句雖衹寥寥八字,卻很能表現出詞人自己內心的痛苦之情。雖說自己情如山石,癡心不改,但是,這樣一片赤誠的心意,又如何表達呢?明明在愛,卻又不能去愛;明明不能去愛,卻又割不斷這愛縷情絲。剎那間,有愛,有恨,有痛,有怨,再加上看到唐氏的憔悴容顔和悲戚情狀所産生的憐惜之情、撫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萬箭簇心,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哀,再一次衝胸破喉而出:“莫,莫,莫!”事已至此,再也無可補救、無法輓回了,這萬千感慨還想它做什麽,說它做什麽?於是快刀斬亂麻:罷了,罷了,罷了!明明言猶未盡,意猶未了,情猶未終,卻偏偏這麽不瞭瞭之,而在極其沉痛的喟嘆聲中全詞也就由此結束了。
  這首詞始終圍繞着瀋園這一特定的空間來安排自己的筆墨,上片由追昔到撫今,而以“東風惡”轉捩;過片回到現實,以“春如舊”與上片“滿城春色”句相呼應,以“桃花落,閑池閣”與上片“東風惡”句相照應,把同一空間不同時間的情事和場景歷歷如繪地疊映出來。全詞多用對比的手法,如上片,越是把往昔夫妻共同生活時的美好情景寫得逼切如現,就越使得他們被迫離異後的凄楚心境深切可感,也就越顯出“東風”的無情和可憎,從而形成感情的強烈對比。
  再如上片寫“紅酥手”,下片寫“人空瘦”,在形象、鮮明的對比中,充分地表現出“幾年離索”給唐氏帶來的巨大精神折磨和痛苦。全詞節奏急促,聲情凄緊,再加上“錯,錯,錯”和“莫,莫,莫”先後兩次感嘆,蕩氣回腸,大有慟不忍言、慟不能言的情緻。
  總而言之,這首詞達到了內容和形式的完美統一,是一首別開生面、催人淚下的作品。
  〔附記〕千百年來,前哲時賢多認為陸遊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是姑表關係,其實事實並非如此。最早記述《釵頭鳳》詞這件事的是南宋陳鵠的《耆舊續聞》,之後,有劉剋莊的《後村詩話》,但陳、劉二氏在其著錄中均未言及陸、唐是姑表關係。直到宋元之際的周密纔在其《齊東野語》中說:“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於其母為姑侄。”從這以後“姑表說”遂被視為“恆言”。其實綜考有關歷史文獻和資料,陸遊的外傢乃江陵唐氏,其曾外祖父是歷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北宋名臣唐介,唐介諸孫男皆以下半從“心”之字命名,即懋、願、恕、意、愚、讕,並沒有以“門”之字命名的唐閎其人,也就是說,在陸遊的舅父輩中並無唐閎其人(據陸遊《渭南文集。跋唐修撰手簡》、《宋史。唐介傳》、王珪《華陽集。
  唐質肅公介墓志銘《考定(;而陸遊原配夫人的母傢乃陰唐氏,其父唐閎是宣和年間有政績政聲的鴻臚少卿唐翊之子,唐閎之昆仲亦皆以“門”字框字命名,即閌、閱)據》嘉泰會稽志《、》寶慶續會稽志《、阮元》兩浙金石錄。宋紹興府進士題名碑《考定(。由此可知,陸遊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根本不存在什麽姑表關係。這樣,周密的“姑表說”就毫無來由了,那麽這完全就是出於他的杜撰了嗎?並不是這樣的。劉剋莊在其》後村詩話《中雖然未曾言及陸、唐是姑表關係,但卻說過這樣的話:“某氏改適某官,與陸氏有中外。”某氏,即指唐氏;某官,即指“同郡宗子”趙士程。劉剋莊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唐氏改嫁給趙士程,趙士程與陸氏有婚姻關係。事實正是如此,陸遊的姨母瀛國夫人唐氏乃吳越王錢俶的後人錢忱的嫡妻、宋仁宗第十女秦魯國大長公主的兒媳,而陸遊原配夫人唐氏的後夫趙士程乃秦魯國大長公主的侄孫,亦即陸遊的姨父錢忱的表侄行,恰與陸遊為同一輩人)據陸遊》渭南文集。跋唐昭宗賜錢武肅王鐵券文《,王明清》揮後錄《及》宋史。宗室世係、宗室列傳、公主列傳《等考定(。作為劉剋莊的晚輩詞人的周密很可能看到過劉剋莊的記述或聽到過這樣的傳聞,但他錯會了劉剋莊的意思,以致造成了千古訛傳。本文不可能將所據考證材料一一列舉出來,衹把近年來有關學者、專傢和我們考證的結果附錄於此,僅供參考。
  ●漢宮春·初自南鄭來成都作
  陸遊
  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
  吹笳暮歸野帳,雪壓青氈。
  淋淳醉墨,看竜蛇飛落蠻箋。
  人誤許、詩情將略,一時才氣超然。
  何事又作南來,看重陽藥市,元夕燈山?
  花時萬人樂處,欹帽垂鞭。
  聞歌感舊,尚時時流涕尊前。
  君記取、封侯事在。
  功名不信由天。
  陸遊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作者於孝宗乾道九年(1173)春在成都所作,時年四十九歲。八年鼕,四川宣撫使王炎從南鄭被召回臨安,陸遊被改命為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從南鄭行抵成都,已經是年底。題目說是初來,詞中寫到元夕觀燈、花時遊樂等等,應該已是九年春。詞中又說到看重陽藥市,那是預先設想的話,因為從九年秋直到年底,陸遊代理知嘉州,不在成都。陸遊活動在南鄭前綫時,對抗金的前途懷着勝利的希望。被調到後方後,挐雲心事,不得舒展,極為若悶,而要收復河山的信念,仍然是堅定不移。後在不少詩篇和詞作裏,往往激發着慷慨昂揚的聲音。這首《漢宮春》就能體現這一點。
  詞的上片,表明作者對在南鄭時期的一段從軍生活,是這樣的珍視而回味着。他想到在那遼闊的河灘上,崢嶸的古壘邊,手縛猛虎,臂揮健鷹,是多麽驚人的場景!這些令作者如此振奮而又如此爽快,因此在陸遊的詩作裏,時常提到,《書事》詩說:“雲埋廢苑呼鷹處。”《忽忽》詩:“呼鷹漢廟秋。”《懷昔》詩:“昔者戍梁益,寢飯鞍馬間,……挺劍剌乳虎,血濺貂裘殷。”《三山杜門作歌》詩:“南沮水邊秋射虎。”寫的都是在南鄭從軍時的生活。同時他又想到晚歸野帳,悲笳聲裏,雪花亂舞,興醋落筆,寫下了竜蛇飛動的字幅和氣壯河山的詩篇,作者不斷涌動的激情令其興致大發,豪邁之感也就變成了筆下的淋漓瀋雄。這當然是值得自豪的啦。可是捲地狂飆,突然吹破了詞人壯美的夢境。成都之行,無疑是將作者心中熊熊燃燒的抗金意願置於“無實現之日”的冷宮之中,遂有了自己的文才武略,何補時艱的深深感慨?“人誤許”三字,不是謙詞,而是對當時朝廷壓抑主戰派、埋沒人才的憤怒控訴。
  下片跟上片形成鮮明的對照。在繁華的成都,藥市燈山,百花如錦,有人在那裏沉醉。可是,在民族災難深重的年代裏,在詞人的心眼裏,錦城歌管,衹能換來樽前的流涕了。“何事又作南來”一問,藴藏着多少悲憤在內!可見,詞人面對這些所謂的城市文明不禁更是心酪。這裏的人們都已忘記了故土還在異族手裏,往日的雄壯戰場場面已被面前的一切所取代。
  看在眼裏,痛在心裏,但作者並不衹是埋頭於悲憤之中,而是作出了堅定的回答:“謀事在人成事也在人!”。陸遊大量詩篇裏反復強調的人定勝天思想,在這裏再一次得到了體現。心中猶存着重上抗金前綫,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強烈願望“看記取、封候事在”,心中的愛國之志涌現在了讀者面前。這裏表明了詞人的意志,並沒有因為環境的變化而消沉,而是更堅定了。
  這詞的藝術特色,總體上用對比的手法,以南鄭的過去對比成都的現在,以才氣超然對比流涕尊前,表面是現在為主過去是賓,精神上卻是過去是主現在是賓。中間又善於用反筆鈎鎖等寫法,“”人誤許“、”功名不信由天“兩個反筆分別作上下片的收束,顯得有千鈞之力。”詩情將略“分別鈎住前七句的兩個內容,”聞歌“鈎住藥市、燈山四句,”感舊“鈎住上片。在渲染氣氛,運用語言方面,上片選擇最驚人的場面,出之以淋漓沉雄的大筆,下片選擇成都地方典型的事物,出之以婉約的格調,最後又一筆振起,因此發出了內心的呼喊,以激昂的格調、振奮的言辭,從而使全詞的思想感情走嚮最高潮,深深地感染了讀者。詞筆剛柔相濟,結構波瀾起伏,格調高下抑揚,從而使通篇迸發出愛國主義精神的火花,並給讀者以美的享受。
  ●臨江仙·離果州作
  陸遊
  鳩雨催成新緑,燕泥收盡殘紅。
  春光還與美人同:論心空眷眷,分袂卻匆匆。
  衹道真情易寫,那知怨句難工。
  水流雲散各西東。
  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橋風。
  陸遊詞作鑒賞
  乾道八年1772年,陸遊四十八歲時,撤去夔州通判的職務,到四川宣撫使王炎幕下任幹辦公事兼撿法官。那年正月,從夔州赴宣撫使司所在地興元(今陝西省漢中市),二月途經果州(今四川省南充)而寫下了此首詞。
  陸遊到果州,已是“池館鶯花春漸老”(《果州驛》)的時刻。陸遊在其間已寫了兩首詩,最後句寫到:花殘呼馬去,聊將俠氣壓春風。“樊亭為園館名,亦在果州。故這首詞的開頭二句亦云:”鳩雨催成新緑,燕泥收盡殘紅。“雖正值二月,但已有晚春的景色。”鳩雨“詞有其淵源陸遊《秋陰》詩:”雨來鳩有語“;又三國吳時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捲下載鳩鳥:”陰則屏逐其匹,晴則呼之。語曰‘天將雨,鳩逐婦’是也。陸遊祖父陸佃所作的《埤雅》亦引之。鳩雨一詞,即指此。鳩鳥呼喚聲中的雨水,把芳草、樹林,催成一片新緑;燕子在雨後,把滿地落英的殘紅花瓣和泥都銜盡了。緑肥紅褪,正是作者離果州時所見的實景;這兩句組成對偶,意象結集豐富,顔色對照鮮明,基調自然,對仗工整,是上片詞形象濃縮的焦點,與王維《田園樂》詩的“桃紅復含宿雨,柳緑更帶春煙”,着色用對,有異麯同工之妙。接下來的三句,都從這二句生發。“春光還與美人同:論心空眷眷,分袂卻匆匆”把春光說成與美人一樣,在相聚的時候,彼此間無限眷戀,但說到分手就這樣依依不捨地分手了。這個比喻極為精當,深摯地體現出作者戀春又惜春的真摯感情。“空眷眷”的“空”,是惜別時追嘆之語,正是在“分袂卻匆匆”的時刻感覺前些時的“眷眷”已如夢幻成空。這裏說春光,說美人,言外之意,還可能包括果州時相與宴遊的朋友,以美人喻君子在詩詞中是很常見的。這三句由寫景轉為抒情,化濃密為清疏;疏而不薄,因有開頭二句為基礎,從而能夠取得濃淡相濟的效果。有濃麗句,但很少一味濃麗到底;是抒情,但情中又往往帶着議論:這正是陸遊詞的特點。上片即可看出陸詞的這種特點。
  上片歇拍,猶是情中帶議;下片換頭,即已情為議掩。“衹道真情易寫”,從惜別的常情着想,這早已是預料中的“那知怨句難工”,從內心發出的感嘆是實踐後的體驗。韓愈《荊潭唱和詩序》說:“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作者相信這個道理,但其結果不是這樣,意思遞進一層極言惜別之情的難以表達。“水流雲散各西東。”申明春光不易輓留,兼寫客中與果州告別,詞人與果州的朋友告別,天時人事融合在一起了,頗有李煜《浪淘沙》詞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句的筆意;當然,寫詞時兩人處境不同,一輕鬆,一哀痛,內在感情又迥然有別。
  陸遊寫詞時,正要走上他渴望已久的從戎前綫的軍幕生活,惜春惜別,雖未免帶有些“怨”意;但對於仕宦前程,則是滿意的,故“怨”中實帶輕快之情。結尾兩句:“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橋風。”前句寫離開果州前的夜色之美,後句寫離開後旅途的晝景之美。
  花院明月,半廊可愛;柳橋輕風,一帽無嫌。作者陶醉在這樣的美景中,雖不言情,而輕快之情可見,這兩句也是形象美而對仗工的對偶句,濃密不如上片的起聯,而清麗又似含蓄有加。用這兩句收束全詞,更覺美景撲人,餘味未盡。
  這首詞上片以寫景起而以抒情結,下片以抒情起而以寫景結。全詞僅插兩句單句,其餘全部用對偶句。單句轉接靈活,又都意含兩面;對偶句有疏有密,起處濃密,中間清疏,結尾優美含蓄。情景相配,疏密相間,明快而不淡薄,輕鬆而見精美,可以看出陸詞的特色和工巧。
  ●蝶戀花
  陸遊
  桐葉晨飄蛩夜語。
  旅思秋光,黯黯長安路。
  忽記橫戈盤馬處,散關清渭應如故。
  江海輕舟今已具。
  一捲兵書,嘆息無人付。
  早信此生終不遇,當年悔草《長楊賦》。
  陸遊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陸遊離開南鄭入蜀以後所寫的。上片寫對南鄭戎馬生活的懷念,下片抒發壯志難酬的感慨。
  開頭一句“桐葉晨飄蛩夜語”,詞人托物起興,桐葉飄零,寒蛩夜鳴,都引發的是悲秋之景。“晨飄”與“夜語”對舉,表明了同朝至夕,終日觸目盈耳的,無往而非凄清蕭瑟的景象,這就充分渲染了時代氣氛和詞人的心境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第二句“旅思秋光”,承前啓後,“秋光”點明了時間的先後順序,葉落、蟲語,勾起了作者的旅思:“黯黯長安路。”這一句有兩重含意,一為寫實,一為暗喻。從寫實方面來說,當日西北軍事重鎮長安已為金人占領,詞人在南鄭王炎宣撫使幕中時,他們的主要進取目標就是收復長安,而一當朝廷下詔調走王炎,這一希望便化成了泡影長安收復,渺茫無期,道路黯黯,這一切使得詞人不禁凄然神傷從暗喻方面來說,“長安”是周、秦、漢、唐的古都,這裏是藉指南宋京城臨安。通嚮京城的道路黯淡無光,隱喻着詞人對南宋小朝廷改變抗金决策的失望。“忽記橫戈盤馬處,散關清渭應如故。”詞人北望長安,東望臨安,都使他深為不安,而最使他關切的還是抗金前綫的情況,那大散關頭和清澈的渭水之旁,曾是他“橫戈盤馬”之處,也曾是他立志恢復中原與實現其理想的所在,而今的情況又怎樣呢?“忽記”,乃油然想起,猛上心頭,“應”字是懸想,但願“如故”,更擔心能否“如故”,也就是說,隨着王炎內調以後形勢的變化,金人會不會乘虛南下呢?表明詞人對國事憂慮的深重。這兩句不是旁斜橫逸的轉折,而是詞人所感情事的變化,詞人聯想起自己那一段不平凡的戰鬥經歷,說明他旅思的內涵,不是個人得失,不是旅途的風霜之苦,而是愛國憂時的情懷。
  下邊轉到描寫個人的前途方面。“江海輕舟今已具”,承上片“旅思”而來,其意來源於蘇軾《臨江仙》“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這句話含有想隱歸江湖的意思。詞人對個人的進退是無所縈懷的,難以忘情的是“一捲兵書,嘆息無人付”。“一捲兵書”,既可實指他曾嚮王炎提出過的“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的一整套進軍策略,也可虛指為抗敵興國的重大報負,“無人”不是一般所說的沒有人,而是春秋時期秦國隨會對晉國使臣所說的“子無謂秦無人”中“無人”的意思,也就是慨嘆朝廷抗金志士零落無存,國傢前途令人擔憂。歇拍兩句從慨嘆轉為激憤:“早信此生終不遇,當年悔草《長楊賦》。”《長楊賦》是西漢辭賦傢揚雄的名作,他是為了諷諫漢成帝遊幸長楊宮,縱鬍客大校獵纔獻上這篇賦的。詞裏活用了這個典故,表明自己如果早知不被知遇,就不會陳述什麽恢復方略了。這“悔”的後面是“恨”,透露出詞人的憤憤不平之氣,不過衹用“悔”字表現得婉轉一些罷了。
  全詞共四個層次,第一層撫今,第二層思昔,第三層再回到現實,第四層又回顧以住,今昔交織,回環往復,寫得神完氣足。
  ●烏夜啼
  陸遊
  金鴨餘香尚暖,緑窗斜日偏明。
  蘭膏香染雲鬟膩,釵墜滑無聲。
  冷落鞦韆伴侶,闌珊打馬心情。
  綉屏驚斷瀟湘夢,花外一聲鶯。
  陸遊詞作鑒賞
  陸遊在中年以後,反對寫豔詞。他的《跋〈花間集〉》說:“《花間集》皆唐末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哉!”《長短句序》說:“風雅頌之後為騷,為賦,……千餘年後,乃有倚聲製辭起於唐之季世,則其變愈薄,可勝嘆哉!予少時汩於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這首詞綺豔頗近《花間集》,當是少年時的作品。完全不同於陸遊失意後的創作意境。
  詞是摹寫一個上層婦女在春天中的孤獨、寂寞的生活的。寫她午後無聊,衹好躺在床上打發這些難捱的時光。反而卻又引起了女主人公的諸多心事,衹能是更加愁了。上片起二句:“金鴨餘香尚暖,緑窗斜日偏明”。後句用晚唐方棫詩“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長傍小窗明”的句意,以窗外斜日點明時間,一“緑”字渲染環境,“偏”字即方詩的“如有意”;前句寫金鴨形的香爐中餘香裊裊,點明主人公身份,近於戴叔倫《春怨》詩“金鴨香消欲斷魂,梨花春雨掩重門”,李清照《醉花陰》詞“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所寫的情景。這情景,看似高貴幽雅,仔細品味卻透露孤獨無聊。“蘭膏香染雲鬟膩,釵墜滑無聲。”由閨房寫到房中人,即女主人公,裝束華貴,但孤獨無聊的情緒反而透露得更分明。正因為無聊纔將自己從上到下的梳妝打扮了一番,美麗的頭髮“蘭膏香染”,卻無人來欣賞。“釵墜滑無聲”,正如李賀《美人梳頭歌》:“一編香絲雲撒地,玉釵落處無聲膩。”歐陽修《臨江仙》:“涼波不動簟紋平。水晶雙枕,旁有墮釵橫。中的團圓的”雙枕“,正可反襯出女主人公冷清的”單枕“。美好的時光,卻是如此的令人傷感。由此,對女主人公此時此刻的心緒,我們可以切實地感受到了。
  下片開頭兩句:“冷落鞦韆伴侶,闌珊打馬心情”。正面寫主人公的寂寞。她不但離別了心上人,深閨獨處,而且連同耍鞦韆的女伴也很少過從。女伴“冷落”,自然自己的心情也更為“冷落”,前者正好反襯了後者。“打馬”之戲,是宋代婦女閨房中的一種遊戲,詞中主人公的心上人不在,女伴“冷落”,“打馬”心情的“闌珊”,自可想見。正因為如此,以前愛玩的“打馬”遊戲,由於女主人公的孤獨無聊,也變得索然無味了。進一步點明了她産生這種心態的原因。既然沒了玩耍的興趣,也無可去之處,更無出門的心思,當然就衹好仍在“綉屏”旁邊的床上捱着,朦朧之中,做起了白日夢。夢說“瀟湘”,暗用岑參《春夢》詩:“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這是指所愛的男性)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裏。”作為典故,即寫在夢中遠涉異地,去尋找心上人。“瀟湘夢”,更加烘托出女主人公的寂寞無聊,反映出女主人公的牽挂。獨個人守空房的處境,好令人心煩。唯有做白日夢來減輕內心的痛楚。可是,這白日夢不是說做就做的,得來頗屬幸運。可偏偏老天與她過不去。做了一個好夢,卻又好境不長,偏被春鶯的啼聲“驚斷”。金昌緒《春怨》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馮延已《鵲踏枝》詞:“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同樣寫鶯聲雖美,但啼醒人的好夢,那就頗煞風景,頗為惱人了。陸詞把驚夢放在鶯啼之前寫,使兩者的關係,似即似離,又不寫出怨意,顯得比較婉轉含蓄,避免了情調悲涼。
  這是陸遊少數的豔詞之一,寫得旖旎細膩。然衹寫“豔”,不寫“怨”,“怨”在“豔”中。雖透露了一些“怨”意,又能怨而不悲;雖寫得較“豔”,又能豔而不褻。讀起來,不帶色情氣味,也不會引人過分傷感。這說明陸遊後來雖反對《花間》,而早年詞卻也能得《花間》勝處而去其猥下與低沉。
  ●烏夜啼
  陸遊
  紈扇嬋娟素月,紗巾縹緲輕煙。
  高槐葉長陰初合,清潤雨餘天。
  弄筆斜行小草,鈎簾淺醉閑眠。
  更無一點塵埃到,枕上聽新蟬。
  陸遊詞作鑒賞
  陸遊在孝宗乾道元年(1165)四十一歲時,買宅於山陰(今紹興)鏡湖之濱、三山之下的西村,次年罷隆興通判時,入居於此。西村的居宅,依山臨水,風景優美。他受了山光水色的陶冶,心情也比較舒緩,所以自號漁隱。在傢住了四年,到乾道六年他離傢入蜀。四年中寫了幾首描寫村居生活的《鷓鴣天》詞。
  這首《烏夜啼》詞,雖然也寫村居生活,但與上述《鷓鴣天》詞不同期:是他從蜀中歸來,罷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公事再歸山陰時寫的。他這次歸山陰,從淳熙八年(1181)五十七歲起到十二年六十一歲止,又住了五年。他在淳熙十六年寫的《長短句序》,說他“絶筆”停止寫詞已有數年,因此詞作於這幾年中是當可確定的了。而這首詞的詞境之美,自然與山陰居宅的環境有關。
  陸遊是個愛國志士,不甘過閑散生活,他的詩詞寫閑適意境,同時又往往帶有悲慨。而這首詞卻有些不同,整首都寫閑適意境,看不到任何悲憤之情。所以必須要結合陸遊的身世和思想,從詞外去理解他並不是真正耽於詞中的生活,這一時的閑適,反而讓人去試着探究深藏於作者心中的憂國憂民之情。詞寫於初夏季節。上片起二句:“紈扇嬋娟素月,紗巾縹緲輕煙”。以兩種生活用品來表現季節。第一句寫美如圓月的團扇,第二句寫薄如輕煙的頭巾,這都是夏天所適用的。扇美巾輕,可以驅暑減熱,事情顯得輕快。“高槐葉長陰初合,清潤雨餘天。”這二句寫景,也貼切季節。夏天樹陰濃合,梅雨季節,放晴時餘涼餘潤尚在,這都使人感到寬舒。這二句使人想到王安石《初夏即事》“緑陰幽草勝花時”的詩句,想到周邦彥《滿庭芳》“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的詞句。景物相近,意境同樣很美;但王詩、周詞,筆調幽細,陸詞則表現出清疏、自然。
  下片起二句:“弄筆斜行小草,鈎簾淺睡閑眠。”由上片的物、景寫到人,由靜寫到動。陸遊的有關寫字的詩,如《草書歌》、《題醉中所作草書捲後》、《醉中作行草數紙》等,大多都是表現報國壯志被壓抑,興酣落筆,藉以發泄憤激感情的,正如第二題的詩中所說的:“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試無路空崢嶸。酒為旗鼓筆刀槊,勢從天落銀河傾。”在這裏,作者卻以寫字表現閑適之情,淳熙十三年作於都城的《臨安春雨初霽》中的“矮紙斜行閑作草”一句,正和這裏的詞句、語意接近。醒時弄筆寫細草,表示閑適;醉眠時挂起簾鈎,為了迎涼,享受陶淵明《與子儼等疏》所說的:“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那樣的樂趣。“更無一點塵埃到,枕上聽新蟬”,正是瀕湖住宅的清涼、潔淨的境界。使人很明晰到感受到這一份閑暇。明顯不同於往日作者的壓抑、苦悶。
  這首詞衹寫事和景,不寫情,情寓於事與景中。使讀者在情景交匯中體會到作者的這種流暢、舒適的情懷。上下片復疊,句式完全想同,故兩片起句都用對偶。情景輕快優美,筆調清疏自然,是陸遊少見的閑適詞。居宅依山傍水、風景美麗如畫。作者不禁釋懷,將昔日的抑欲苦悶一並拋到腦後,融入大自然的清新、閑適之中。表現出作者壯志未酬後的閑居生活。實屬難得。作者於淳熙八年初歸山陰的夏天,寫了一首《北窗》詩:“九陌黃塵初暮忙,幽人自愛北窗涼。清吟微變舊詩律,細字閑抄新酒方。草木扶疏春已去,琴書蕭散日初長。《破羌》臨罷搘頤久,又破銅半篆香。”意境和這詞十分相近,可以窺見作者這時期的心態。“清吟微變舊詩律”,更可探求這詞風格形成的一些信息。
  ●夜遊宮·記夢寄師伯渾
  陸遊
  雪曉清笳亂起,夢遊處、不知何地。
  鐵騎無聲望似水。
  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
  睡覺寒燈裏,漏聲斷、月斜窗紙。
  自許封候在萬裏。
  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陸遊詞作鑒賞
  陸遊有大量抒發愛國主義激情的記夢詩,在詞作裏也有。這首《夜遊宮》,主題正是這樣。師伯渾是陸遊認為很有本事的人,是他在四川交上的新朋友,夠得上是同心同調,所以陸遊把這首記夢詞寄給他看。
  上片寫的是夢境。一開頭就渲染了一幅有聲有色的關塞風光畫面:雪、笳、鐵騎等都是特定的北方事物,放在秋聲亂起和如水奔瀉的動態中寫,有力地把讀者吸引到作者的詞境裏來。讓讀者一下子把聯想融於作者的描繪之中。中間突出一句點明這是夢遊所在。先說是迷離惝恍的夢,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然後纔又進一步引出聯想——是在夢中的聯想;這樣的關河,必然是雁門、青海一帶了。這裏,是單舉兩個地方以代表廣阔的西北領土。但是,這樣蒼莽雄偉的關河如今落在誰的手裏呢?那就不忍說了。那作者為何有這樣的“夢遊”呢?衹因王師還未北定中原,收復故土。這壓着作者的心病,遲遲未能解除。作者深厚的愛國感情,凝聚在短短的九個字中,給人以非恢復河山不可的激勵,從而過渡到下片。
  下片寫夢醒後的感想。一燈熒熒,斜月在窗,漏聲滴斷,周圍一片死寂。黑夜因作者的心事變得悲涼,而冷落的環境,又反襯出作者報國雄心的火焰卻在熊熊燃燒。自許封候萬裏之外的信念,是何等地執着。
  人老而心不死,自己雖然離開南鄭前綫回到後方,可是始終不忘要繼續參加抗金事業。“王師北定中原日,傢祭無忘告乃翁”,即使是死了,也念念不忘收復故土。如此愛國熱情,是多麽偉大!“有誰知”三字,表現了作者對朝廷排斥愛國者的行徑的憤怒譴責。夢境和實感,上下片呵成一氣,有機地融為一體,使五十七字中的筆調,具有壯闊的境界和教育人們為國獻身的思想內涵。
  ●點絳唇
  陸遊
  採藥歸來,獨尋茅店沽新釀。
  暮煙千嶂,處處聞漁唱。
  醉弄扁舟,不怕黏天浪。
  江湖上,遮回疏放,作個閑人樣。
  陸遊詞作鑒賞
  這首詞作於宋孝宗淳熙年間,陸遊閑居山陰時。淳熙七年(1180),江西鬧水災,陸遊於常平提舉任上,“奏撥義倉賑濟,檄諸郡發粟以予民”(《宋史·陸遊傳》)。事後,卻以“擅權”獲罪,遭給事中趙汝愚藉故彈劾,罷職還鄉。
  詞取材於村居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片斷,以採藥、飲酒、蕩舟為綫索,展示出作者多側面的生活風貌。
  上片寫採藥歸來獨沽酒,下片寫醉後弄舟江湖間。詞人罷職歸鄉後,閑居山陰,“壯士凄涼閑處老”,“幽𠔌雲蘿朝採藥”,詞人治國之志難以實現,就採藥治民,買醉茅店。“獨尋”二字寫出了罷官後的寂寞、悠閑。作者獨酌村店新釀,但見暮山千疊,長煙落日,聽得漁舟唱晚,聲聲在耳。這幾句,寫千嶂籠煙,可見江南青山之秀潤,處處漁唱,可想象江上漁舟之悠閑,加上新酒初熟,香溢茅店,聲香嗅味,皆助酒興,詞人不由得陶然醉乎其間,由此引出下片醉弄扁舟的興致。耳聽漁歌而心羨江上,清風白雲,取之不竭,詞人不禁生起散發扁舟之意,況醉後疏闊縱放,無所顧忌更不怕連天波浪。這一回,定要放浪山水,無拘無束,友漁樵、釣明月,真正享受一回清閑人滋味。
  陸遊一生以抗金救國為已任,所以放浪山水,做一個瀟灑送日月的“閑人”,並非他的本意。即便被迫閑居鄉間,他也是閑不住的,採藥、治病、救人,在書劍報國的政治理想落空之後,力求在日常生活中實踐其平生關懷民生的素志。但是,詞人畢竟是一位以“塞上長城”。自許、對馳騁疆場無限嚮往的熱血男兒,他所執着追求的是充滿戰鬥快意的人生。村居生活終究難以消釋他心中永不甘於沉淪的英雄豪氣。
  因此,放浪山水的閑情逸緻,藉酒後的豪興以揮斥,正是他深感英雄無用武之地,壯志難酬的悲憤心情的表現。詞人對“閑人”生活的似正實反的肯定與詠唱,婉麯地表述了鬱積在他心頭的隱痛,是對自己報國欲死無戰場的悲劇命運的自我解嘲。這種似正實反的筆法,給這首詞的風格帶來了灑脫中寓抑鬱的特色。明人楊慎評陸遊詞曰:“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毛晉又云:“超爽處更似稼軒耳。”(毛刊《放翁詞》跋)從《點絳唇》看,則是超爽中藴沉鬱。
  ●漁傢傲·寄仲高
  陸遊
  東望山陰何處是?
  往來一萬三千裏。
  寫得傢書空滿紙。
  流清淚,書回已是明年事。
  寄詞紅橋橋下水,扁舟何日尋兄弟?
  行遍涯真老矣。
  愁無寐,鬢絲幾縷茶煙裏。
  陸遊詞作鑒賞
  陸升之,字仲高,山陰人,與陸遊同曾祖,比陸遊大十二歲,有“詞翰俱妙”的纔名,和陸遊感情好。
  陸遊十六歲時赴臨安應試,他正好與陸遊同行。紹興二十年(1150),陸升之任諸王宮大小學教授,阿附秦檜,以告發秦檜政敵李光作私史事(升之為李光侄婿),擢大宗正丞。據韋居安《梅磵詩話》記載,陸遊有《送仲高兄宮學秩滿赴行在》詩以諷之,詩云:“兄去遊東閣,纔堪直北扉。莫憂持晚,姑記乞身歸。
  道義無今古,功名有是非。臨分出苦語,不敢計從違。“指責他的行為有背於道義,要取得功名富貴,就不應不擇手段,以致為輿論所非議,因此陸遊勸他及早抽身。仲高見到陸遊的詩就很不高興。其後陸遊入朝,仲高亦照抄此詩送行,衹改”兄“字為”弟“字。兩人的思想分岐,是因對秦檜態度不同而起。紹興二十五年秦檜死後,其黨羽遭受貶逐,仲高因此也遠徙雷州達七年。孝宗隆興元年(1163),陸遊罷樞密院編修官,還傢待缺,而仲高自已雷州貶歸山陰。
  是時兩人相遇,對床夜話。由於時間的推移和情勢的改變,彼此之間的隔閡也已消除。陸遊應仲高之請作《復齋記》,歷述其生平出處本末,提到擢升大宗正丞那一段,說在他人可以稱得上是個美差,仲高升,任此職卻是不幸。在大節上,陸遊仍不苟且,但口氣卻委婉多了;還稱道仲高經此波折,能“落其浮華,以返本根”,要嚮仲高學習。陸遊入蜀後,乾道八年在閬中曾收到仲高寫給他的信,有詩記其事。據《山陰陸氏族譜》,仲高死於淳熙元年(1174)六月,次年春陸遊在成都始得訊,遂作《聞仲高從兄訃》詩。
  這一首《寄仲高》的詞,當是淳熙二年以前在蜀所作,衹述兄遞久別之情,不再提及往事,已感無須再說了。
  上片起二句:“東望山陰何處是?往來一萬三千裏。”寫蜀中與故鄉山陰距離之遠,為後文寫思傢和思念仲高之情發端。“寫得傢書空滿紙”和“流清淚”二句,是為着寫思傢之情的深切。“空滿紙”,情難盡:“流清淚”,情難抑,作者的傷感,深深地感染着讀者。作者道不盡的酸楚,豈是“傢書”能表述清楚的。“書回已是明年事”句,緊接寫信的事,自嘆徒勞;又呼應起二句,更加傷感。一封傢信的回覆,竟要等待到來年,這種情境極為難堪,而表達卻極新穎。
  前人詩詞,少見這樣寫。這一句是全詞意境最佳的創新之句。這種句,不可多得,也不能強求,須從實境實感中自然得來。陸遊心境如此,感觸自心中油然而發,正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下片起二句,從思傢轉到思念仲高。“寄語紅橋橋下水,扁舟何日尋兄弟?”巧妙地藉“寄語”流水來表達懷人之情。紅橋,在山陰縣西七裏迎恩門外,當是兩人共出入之地,詞由橋寫到水,又由水引出扁舟;事實上是倒過來想乘扁舟沿流水而到紅橋。詞題是寄仲高,不是懷仲高,故不專寫懷念仲高專寫懷念高,衹這二句,而“兄弟”一呼,已是情義滿溢了。
  況寄言衹憑設想,相尋了無定期,用筆不多,而酸楚之情卻更深一層了。陸遊離開南鄭宣撫使司幕府後,經三泉、益昌、劍門、武連、綿州、羅江、廣漢等地至成都;又以成都為中心,輾轉往來於蜀州、嘉州、榮州等地在奔波中年華漸逝,已年屆五十,故接下去有“行遍天涯真老矣”之句。這一句從歸鄉未得,轉到萬裏飄泊、年華老大之慨。再接下去二句:“愁無寐,鬢絲幾縷茶煙裏。”典故用自杜牧《題禪院》詩:“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陸遊早年即以經濟自負,又以縱飲自豪,同於杜牧;如今老大無成,幾絲白發,坐對茶煙,也同於杜牧。身世之感相同,自然容易引起共鳴,信手拈用其詩,如同已出,不見用典的痕跡。這三句,是嚮仲高告訴自己的生活現狀,看似消沉,實際則不然。因為對消沉而有感慨,便是不安於消沉、不甘於消沉的一種表現。
  這首詞從寄語親人表達思鄉、懷人及自身作客飄零的情狀,語有新意,情亦纏綿,在陸遊的詞中是筆調較為凄婉之作。它的結尾看似有些消沉,而實際並不消沉,化憤激不平與熱烈為閑適與凄婉,又是陸詩與陸詞的常見意境。
  ●謝池春
  陸遊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
  陣雲高、狼煙夜舉。
  朱顔青鬢,擁雕弋西戍。
  笑儒冠自來多誤。
  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
  漫悲歌、傷懷吊古。
  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
  嘆流年又成虛度。
  陸遊詞作鑒賞
  乾道八年(1172),陸遊四十八歲,那年二月,由夔州(治今四川奉節)通判轉任四川宣撫使王炎幕下的幹辦公事兼檢法官。同年十月,因王炎被召還,幕府遭解散,遊於十一月赴成都上新任。宣撫司治所在南鄭(今陝西漢中),是當時西北前綫的軍事要地。
  陸遊在這裏任職,有機會到前綫參加一些軍事活動,符合他的想效力於恢復舊山河事業的心願。所以短短不到一年的南鄭生活,成為他一生最適意、最愛回憶的經歷。
  這首詞是陸遊老年居傢,回憶南鄭幕府生活而作。陸遊在南鄭,雖然主管的是文書、參議一類工作,但他也曾戎裝騎馬,隨軍外出宿營,並曾親自在野外雪地上射虎,所以他認為過的是從軍生活。那時候,他意氣風發,抱着“莫作世間兒女態,明年萬裏駐安西”(《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的一舉收復西北失地的雄心。詞的上片開頭幾句:“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煙夜舉。朱顔青鬢,擁雕戈西戍”,都可以從他的詩中得到印證:“如《書事》的”雲埋廢苑呼鷹處,雪暗荒郊射虎天“,《蒸暑思梁州述懷》的”柳陰夜臥千駟馬,沙上露宿連營兵。鬍笳吹墮漾水月,烽燧傳到山南城“,《秋懷》的”朝看十萬閱武罷,暮馳三百巡邊行。馬蹄度隴雹聲急,士甲照日波光明“,等等。上面幾句詞寫得極為豪壯,使人頗感振奮。但全詞感概,也僅止於此。接下去一句:”笑儒冠自來多誤“,突然轉為對這種生活消失的感慨。
  其一反前文的情況,有如辛棄疾《破陣子》詞結尾的“可憐白發生”一句。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為本句詞語的出處;作者《觀大散關圖有感》的“上馬擊狂鬍,下馬草軍書。二十抱此志,五十猶癯儒。……丈夫畢此願,死與螻蟻殊。志大浩無期,醉膽空滿軀”,則可為本句內容的註腳。這猶如一個晴空霹靂,作者的豪氣與熱情頓時灰飛煙滅。
  承上片的歇拍,下片寫老年傢居江南水鄉的生活和感慨。“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願望落空,作者被迫隱居家乡,泛舟鏡湖等地,以自我解悶消遣。與他的《鵲橋仙》詞寫的“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半取封候,獨去作江邊漁父”,《漁父》詞寫的:“石帆山下雨空濛三扇香新翠箬逢。蘋葉緑,蓼花紅,回首功名一夢中”,意境相同,衹是說得更為簡淡而已,其失落感躍然紙上。“漫悲歌、傷懷吊古”,以自我寬解作轉筆。“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嘆流年又成虛度。”無奈“抽刀斷水水更流”,自我寬解反而更愁,衹好……,又回到感慨作結。為什麽無際的江南煙波的美景,還不能消除對秦關的嚮往?老年的隱居,還要怕什麽流年虛度?這就是因為愛國感情強烈、壯志不甘斷送的緣故。這種予盾,是作者心靈上終生無法彌補的創痛。他對秦關、漢苑的關註,緣於何?正如他的《洞庭春色》詞寫的:“洛水秦關千古後,尚棘暗銅駝空愴神。”《聞雁》詩寫的:“秦關漢苑無消息,又在江南送雁歸。”一句話,就因為這些河山長久無法收復。
  這首詞上片念舊,以慷慨之情起;下片寫現實,以沉痛之情結。思想上貫穿的是報效國傢的紅綫,筆調上則盡力化慷慨與沉痛為閑淡,在作者的詞作中,是情調比較寧靜、含蓄的一首。
  ●雙頭蓮·呈範至能待製
  陸遊
  華鬢星星,驚壯志成虛,此身如寄。
  蕭條病驥。
  嚮暗裏、消盡當年豪氣。
  夢斷故國山川,隔重重煙水。
  身萬裏,舊社調零,青門俊遊誰記?
  盡道錦裏繁華,嘆官閑晝永,柴荊添睡。
  清愁自醉。
  念此際、付與何人心事。
  縱有楚柁吳檣,知何時東逝?
  空悵望,美菰香,秋風又起。
  陸遊詞作鑒賞
  範至能,即南宋著名詩人範成大,比陸遊小一歲。
  紹興三十二年(1162)九月,孝宗已即位,兩人同在臨安編類聖政所任檢討官,同事相知。淳熙二年(1175)六月,範成大入蜀知成都府、權四川製置使,闢陸遊為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兼四川製置使司參議官,範成大有一首詩:“餘與陸務觀自聖政所分袂,每別車取五年,離合又常以六月,似有數者。”《宋史。陸遊傳》說:“範成大帥蜀,遊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頽放,因自號放翁。”這年春,陸遊因病休居城西橋一帶;範成大也因病乞罷使職,四年六月,離蜀還朝。範、陸在蜀,頗多酬答唱和之作,這首詞就是其中一首,當作於淳熙三年秋陸遊病後休官時。
  淳熙三年,陸遊五十二歲,已離開南鄭軍幕,在成都製置使司任官,後又因病和被“譏劾”而休官,有年老志不酬之感。故上片開頭三句:“華鬢星星,驚壯志成虛,此身如寄”,即寫此感。這種感情,正如他《病中戲書》說的:“五十忽過二,流年消壯心”,《感事》說的:“年光遲暮壯心違”。“壯心”的“消”與“違”,主要是迫於環境與疾病,故接下去即針對“病”字,說:“蕭條病驥。嚮暗裏、消盡當年豪氣。”這一年的詩,也屢以“病驥”自喻,如《書懷》:“摧頽已作驥伏櫪”,《鬆驥行》:“驥行千裏亦何得,垂首伏櫪終自傷”,這一年的《書嘆》詩:“浮沉不是忘經世,後有仁人知此心。”《夏夜大醉醒後有感》詩:“欲傾天上銀河水,淨洗關中鬍虜塵。
  那知一旦事大謬,騎驢劍閣霜毛新。卻將覆氈草檄手,小詩點綴西州春。雞鳴酒解不成寐,起坐肝膽空輪囷。“浮沉不忘經世,憂國即肝膽輪囷,可見所謂消沉,衹是一時的興嘆而已。”夢斷故國山川,隔重重煙水。“由在蜀轉入對故都的懷念,而”心在天山“的心跡也透露無疑,同樣也表現出作者終日憂愁,於何時才能重返前綫的憤慨。另一方面,也為下文”身萬裏,舊社調零,青門俊遊誰記“。作一過渡。舊社”義同故裏,這裏緊屬下句,似泛指舊友,不一定有結社之事,蘇軾《次韻劉景文送錢蒙仲》:“寄語竹林社友,同書桂籍天倫”,亦屬泛指。“青門”,漢長安城門,藉指南宋都城臨安。這三句表示此身遠客,舊友星散,但難忘以前同遊交往的情興。陸遊在聖政所時,與範成大、周必大等人同官,皆一時清流俊侶,念及臨安初年的舊友,都引以自豪。就如《訴衷情》說:“青衫初入九重城,結友盡豪英。”《南鄉子》說:“早歲入皇州,樽酒相逢盡勝流。”換頭“盡道錦裏繁華,嘆官閑晝永,柴荊添睡”,又自回憶臨安轉到在蜀處境。錦城雖好,柴荊獨處;投閑無俚,以睡了時,哪能不“嘆”?“清愁自醉。念此際、付與何人心事”。這兩句是倒文,即此時心事,無人可以交談,衹得以自醉對付清愁之意。時易境遷心事無人可付;衹能是壯志未消、苦衷難言的婉轉傾訴。作者“藉酒澆愁愁更愁”,酒不能消“清愁”,愁反而成醉。巧妙、麯逝地反映出作者的心態。
  “縱有楚柁吳檣,知何時東逝?”無計消愁,無人可托心事,轉而動了歸鄉之念,也屬自然。因“東歸”而想望“楚柁吳檣”,正如他《秋思》詩說的:“吳檣楚柁動歸思”,“東逝”無時,秋風又動,宦況蕭條,又不禁要想起晉人張翰的故事:“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薄羹、鱸魚膾”,遂“命駕而歸”,頓感“空悵望,鱠美菰香,秋風又起。”更難堪的,是要學張翰還有不能,暫時衹得“空悵望”而已。值得提出的是,作者的心情,不僅僅是想慕張翰。他的“思鱸”,還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詩集中《和範待製秋日書懷二首》,作於同時,不是說過“欲與衆生共安穩,秋來夢不到鱸鄉”嗎?陸遊是志士而非隱士,他的說“隱”,常宜從反面看。這也麯折反映出作者懷才不遇、壯志未酬的無奈心情、欲罷而又不甘心。因兩種矛盾心情,遂發出“空悵望”的感嘆。纔有“思鱸”的痛苦的念頭。
  這首詞在睏難環境中,反復陳述壯志消沉、懷舊思鄉之情,看似消極,卻又含悲憤,陸遊其人與其詩詞的積極本色,自可想見。
  ●鵲橋仙
  陸遊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
  酒徒一半取封候,獨去作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逢三扇,占斷蘋煙雨。
  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傢賜與!
  陸遊詞作鑒賞
  這是陸遊閑居故鄉山陰時所作。山陰地近鏡湖,因此他此期詞作多為“漁歌菱唱”。山容水態之詠,棹舞舟模之什,貌似清曠談遠,翛然物外,殊不知此翁身寄湖山,心存河嶽。他寫“身老滄洲”的慘談生活,正是“心在天山”的痛苦麯折的反映。這首《鵲橋仙》即其一例。仔細品味當得詩人心思、真實處境。
  詞從南鄭幕府生活寫起。發端兩句,對他一生中最難忘的這段戎馬生涯作了一往情深的追憶。在華麗的明燈下與同僚縱情賭博,騎上駿馬獵射馳驅,這是多麽豪邁的生活!當時南鄭地處西北邊防,為恢復中原的戰略據點。王炎入川時,宋孝宗曾面諭佈置北伐工作;陸遊也曾為王炎規劃進取之策,說“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見《宋史。陸遊傳》)。他初抵南鄭時滿懷信心地唱道:“國傢四紀失中原,師出江淮未易吞。會看金鼓從天下,卻用關中作本根。”(《山南行》)因此,他在軍中心情極為舒暢,遂有“華燈縱博”、“雕鞍馳射”的“當年豪舉”。
  詞句顯得激昂整煉,入勢豪邁。但第三句折入現實,緊承以“誰記”二字,頓時引出一片寂寞凄涼。朝廷的國策起了變化,大有可為的時機就此白白喪失了。
  不到一年,王炎被召還朝,陸遊轉官成都,風流雲散,偉略成空。那份豪情壯志,當年曾有幾人珍視?如今更有誰還記得?詞人運千鈞之力於毫端,用“誰記”一筆兜轉,於轉折中進層。後兩句描繪出兩類人物,兩條道路:終日酣飲耽樂的酒徒,反倒受賞封候;志存恢復的儒生如已者,卻被迫投閑置散,作了江邊漁父,事之不平,孰逾於此?這四、五兩句,以“獨”字為轉折,從轉折中再進一層。經過兩次轉折進層,昔日馬上草檄、短衣射虎的英雄,在此時卻已經變成孤舟簑笠翁了。那個“獨”字以入聲直促之音,高亢特起,凝鑄了深沉的孤憤和掉頭不顧的傲岸,聲情悉稱,妙合無垠。
  下片承“江邊漁父”以“輕舟”、“低逢”之渺小與“蘋洲煙雨”之浩蕩對舉,復綴“占斷”一語於其間,再作轉折進層。“占斷”即占盡之意。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無拘無束,獨往獨來,是謂“占斷煙雨”。三句寫湖上生涯,詞境浩渺蒼涼,極煙水迷離之致,含疏曠要眇之情。詞至此聲情轉為紓徐蕭散,節奏輕緩。但由於“占斷”一詞撐拄其間,又顯得骨力開張,於舒緩中蓄拗怒之氣,蕭散而不失遒勁昂揚。“占斷”以前既蓄深沉的孤憤和掉頭不顧的傲岸之情,復於此處得“占斷”二字一挑,於是,“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傢賜與”這更為昂揚兀傲的兩句肆口而成,語隨調出,唱出了全闋的最高音。唐代詩人賀知章老去還鄉,玄宗曾詔賜鏡湖一麯以示矜恤。陸遊藉用這一故事而翻出一層新意——官傢(皇帝)既置我於閑散,這鏡湖風月本來就衹屬閑人,還用得着你官傢賜與嗎?再說,天地之大,江湖之迥,何處不可置我八尺之軀,誰又稀罕你“官傢”的賜與?這個結句,表現出夷然不屑之態,憤慨不平之情,筆鋒直指最高統治者,它把通首迭經轉折進層蓄積起來的激昂不平之意,挾其大力盤旋之勢,千回百轉而後驟現,故一出便振動全詞,聲情激昂,逸響悠然,浩歌不絶。
  這首抒情小唱很能代表陸遊放歸後詞作的特色。
  他在描寫湖山勝景,閑情逸趣的同時,總藴含着壯志未酬、壯心不已的幽憤。這首《鵲橋仙》中雕鞍馳射,蘋洲煙雨,景色何等廣漠浩蕩!而“誰記”、“獨去”、“占斷”這類詞語層層轉折,步步蓄勢,隱麯幽微,情意又何等怨慕深遠!這種景與情,廣與深的縱模交織,構成了獨特深沉的意境。明代楊慎《詞品》說:“放翁詞,纖麗處似淮海,雄快處似東坡。其感舊《鵲橋仙》一首(即此詞),英氣可掬,流落亦可惜矣。”他看到了這首詞中的“英氣”,卻沒有看到其中的不平之氣,清代陳廷焯編《詞則》,將此詞選入《別調集》,在“酒徒”兩句上加密點以示激賞,眉批雲:“悲壯語,亦是安分語。”謂為“悲壯”近是,謂為“安分”則遠失之。這首詞看似超脫、“安分”,實則於嘯傲煙水中深寓忠憤抑鬱之氣,內心是極不平靜,極不安分的。不窺其隱麯幽微的深衷,說他隨緣、安分,未免昧於騷人之旨,委屈了志士之心。
  這首詞,讀來蕩氣回腸、確是上乘之作。
  ●鵲橋仙
  陸遊
  一竿風月,一簑煙雨,傢在釣臺西住。
  賣魚生怕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
  潮生理棹,潮平係纜,潮落浩歌歸去。
  時人錯把比嚴光,我自是無名漁父。
  陸遊詞作鑒賞
  陸遊這首詞表面上是寫漁父,實際上是作者自己詠懷之作。他寫漁父的生活與心情,正是寫自己的生活與心情。
  “一竿風月,一簑煙雨”,是漁父的生活環境。“傢在釣臺西住”,這裏藉用了嚴光不應漢光武的徵召,獨自披羊裘釣於浙江的富春江上……的典故。以此來喻漁父的心情近似嚴光。上片結句說,漁父雖以賣魚為生,但是他遠遠地避開爭利的市場。賣魚還生怕走近城門,當然就更不肯嚮紅塵深處追逐名利了。以此來表現漁父並不熱衷於追逐名利,衹求悠閑、自在。
  下片頭三句寫漁父在潮生時出去打魚,在潮平時係纜,在潮落時歸傢。生活規律和自然規律相適應,並無分外之求,不象世俗中人那樣沽名釣譽,利令智昏。最後兩句承上片“釣臺”兩句,說嚴光還不免有求名之心,這從他披羊裘垂釣上可看出來。宋人有一首詠嚴光的詩說:“一着羊裘便有心,虛名留得到如今。當時若着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也是說嚴光雖拒絶光武徵召,但還有求名心。陸遊因此覺得:“無名”的“漁父”比嚴光還要清高。
  這詞上下片的章法相同,每片都是頭三句寫生活,後兩句寫心情,但深淺不同。上片結尾說自己心情近似嚴光,下片結尾卻把嚴光也否定了。文人詞中寫漁父最早、最著名的是張志和的《漁父》,後人仿作的很多,但是有些文人的漁父詞,用自己的思想感情代替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很不真實。
  陸遊這首詞,論思想內容,可以說在張志和等諸人之上。顯而易見,這詞是諷刺當時那些被名牽利絆的俗人的。我們不可錯會他的寫作意圖,簡單地認為它是消極的、逃避現實的作品。
  陸遊另有一首《鵲橋仙》詞:“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半取封候,獨去作江邊漁父。輕舟八尺,低逢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傢賜與!”也是寫漁父的。它上片所寫的大概是他四十八歲那一年在漢中的軍旅生活。而這首詞可能是作者在王炎幕府經略中原事業夭折以後,回到山陰故鄉時作的。兩首詞同調、同韻,都是寫他自己晚年英雄失志的感慨,决不是張志和《漁父》那種恬淡、閑適的隱士心情。讀這道詞時,應該註意他這個創作背景和創作心情。
  ●鵲橋仙·夜聞杜鵑
  陸遊
  茅檐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雨。
  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
  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
  陸遊詞作鑒賞
  乾道八年(1172)鼕陸遊離開南鄭,第二年春天在成都任職,之後又在西川淹留了六年。據夏承燾《放翁詞編年箋註》,此詞就寫於這段時間。杜鵑,在蜀也是常見的暮春而鳴。它又名杜宇、子規、鵜鴂,古人曾賦予它很多意義,蜀人更把它編成了一個哀凄動人的故事。(《成都記》:“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因此,這種鳥的啼鳴常引起人們的許多聯想,住在蜀地的文士關於杜鵑的吟詠當然就更多,杜甫入蜀就有不少這樣的作品。陸遊在成都時的心情本來就不大好,再加上他“夜聞杜鵑”,自然會驚動敏感的心弦而思緒萬千了。
  “茅檐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雨。”“茅檐”、“蓬窗”指其簡陋的寓所。當然,陸遊住所未必如此,這樣寫無非是形容客居的蕭條,讀者不必拘執。在這樣的寓所裏,“晻晻黃昏後,寂寂人定初”,坐在昏黃的燈下,他該是多麽寂寥同時作者想象出“連江風雨”、“蕭蕭暗雨打窗聲”。其愁緒便躍然紙上。
  “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這時他聽到了鵑啼,但又不直接寫,而是先反襯一筆:鶯燕無聲使得鵑啼顯得分外清晰、刺耳;鶯燕在早春顯得特別活躍,一到晚春便“燕懶鶯殘”、悄然無聲了,對這“無聲”的怨悱,就是對“有聲”的厭煩。“總”字傳達出了那種怨責、無奈的情味。接着再泛寫一筆:“但月夜、常啼杜宇。”“月夜”自然不是這個風雨之夜,月夜的鵑啼是很凄楚的——“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李白《蜀道難》)——何況是此時此境呢!“常啼”顯出這刺激不是一天兩天,這樣寫是為了加強此夜聞鵑的感受。
  上片是寫夜聞鵑鳴的環境,着重於氣氛的渲染。杜鵑本來就是一種“悲鳥”,在這種環境氣氛裏啼鳴,更加使人感到愁苦不堪。接着下片就寫愁苦情狀及內心痛楚。
  “催成清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孤夢”點明。客中無聊,寄之於夢,偏又被“驚殘”。“催成清淚”,因啼聲一聲緊似一聲,故曰“催”。就這樣還不停息,“又揀深枝飛去”,繼續它的哀鳴。“又”,表明作者對鵑夜啼的無可奈何。杜甫《子規》寫道:“客愁那聽此,故作傍人低!”——客中愁悶時那能聽這啼聲,可是那杜鵑卻似故意追着人飛!這裏寫的也是這種情況。鵑啼除了在總體上給人一種悲凄之感、一種心理重負之外,還由於它的象徵意義引起人們的種種聯想。比如它在暮春啼鳴,使人覺得春天似乎是被它送走的,它的啼鳴常引起人們時序倏忽之感,如《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同時,這種鳥的鳴聲好似說“不如歸去”,因此又常引起人們的羈愁。所以作者在下面寫道:“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故山”,故鄉。“半世”,陸遊至成都已是四十九歲,故說半世。這結尾的兩句就把他此時聞鵑內心深層的意念揭示出來了。
  在故鄉聽鵑當然引不起羈愁,之所以“不堪聽”,就是因為打動了歲月如流、志業未遂的心緒,而今坐客他鄉更增加了一重羈愁,這裏的“猶自……況”就是表示這種遞進。《詞林紀事》捲十一引《詞統》雲:“去國離鄉之感,觸緒紛來,讀之令人於邑”(於邑,通嗚咽)。解說還算切當,但是這裏忽略了更重要的歲月蹉跎的感慨,這是需要加以註意的。如果聯繫一下作者此時的一段經歷,我們就可以把這些意念揭示得更明白些。
  陸遊是在他四十六歲時來夔州任通判的,途中曾作詩道:“四方男子事,不敢恨飄零”(《夜思》),情緒還是不錯的。兩年後到南鄭的王炎幕府裏贊襄軍事,使他得以親臨前綫,心情十分振奮。他曾身着戎裝,參加過大散關的衛戍。這時他覺得王師北定中原有日,自己“英雄用武之地”的機會到了。可是好景不長,衹半年多,王炎幕府被解散,自己也被調往成都,離開了如火如荼的前綫生活,這當頭一棒,是對作者的突如其來的打擊可以想見。以後他輾轉於西川各地,無路請纓,沉淪下僚,直到離蜀東歸。由此看來,他的歲月蹉跎之感是融合了對功名的失意、對時局的憂念:“況半世、飄然羈旅!”從這痛切的語氣裏,可以體會出他對朝廷如此對待自己的嚴重不滿。
  陳廷焯比較推重這首詞。《白雨齋詞話》雲:“放翁詞,惟《鵲橋仙。夜聞杜鵑》一章,藉物寓言,較他作為合乎古。”陳廷焯論詞重視比興、委麯、沉鬱,這首詞由聞鵑感興,由表及裏、由淺入深,麯折婉轉地傳達了作者內心的苦悶,在構思上、表達上是比陸遊其它一些作品進究些。但這僅是論詞的一個方面的標準。放翁詞大抵同於蘇軾、辛棄疾之作,雖有些作品如陳氏所言“粗而不精”,但還是有不少激昂感慨、敷腴俊逸者,揚此抑彼就失之偏頗了。
  ●清商怨·葭萌驛作
  陸遊
  江頭日暮痛飲,乍雪晴猶凜。
  山驛凄涼,燈昏人獨寢。
  鴛機新寄斷錦,嘆往事、不堪重省。
  夢破南樓,緑雲堆一枕。
  陸遊詞作鑒賞
  葭萌驛,位於四川劍閣附近,西傍嘉陵江(流經葭萌附近1172年,又名桔柏江),是蜀道上著名的古驛之一,作者有詩云:“亂山落日葭萌驛,古渡悲風桔柏江”(《有懷梁益舊遊》)。乾道八年1172年陸遊在四川宣撫使司(治所南鄭,今陝西漢中)任職時,曾數次經過此地。按陸遊是當年三月到任、十一月離任赴成都的,據詞中所寫情景應該是十一月間赴成都經過此地所寫的。
  上片寫在這裏留宿的情況,“江頭日暮痛飲”,直賦其事,可見詞人心中的不快。“痛飲”是排遣愁緒的意思。“乍雪晴猶凜”,襯寫其景。斜光照積雪,愈見其寒,由此雪後清寒正映出心境之寒。“山驛凄涼,燈昏人獨寢。”由日暮寫到夜宿,“凄涼”二字寫出了詞人獨宿的滋味“燈昏”更可以看出詞人的凄涼、寂寞。古驛孤燈,是旅中孤棲的典型的氛圍,不少詩人詞客都曾這樣描寫。白居易寫過:“邯鄲驛裏逢鼕至,抱膝燈前影伴身”(《邯鄲鼕至夜思傢》);秦觀寫過:“……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如夢令》)。此詞亦復如此,而且此處“燈昏”與前面日暮雪白映照,更帶有一層悲哀的色調。上片四句似信手掂來其實在層次、情景的組織上是很新巧的。
  過片由“獨寢”作相反聯想。“鴛機新寄斷錦,嘆往事、不堪重省。”“鴛機”,是一種織具此句引用了前秦蘇蕙織錦為回文詩寄贈其夫竇滔的故事,意思是自己心愛的人新近又寄來了書信。“往事”,指當初歡快相聚的時候“不堪重省”者有二,一是山長水闊難以重聚,二是此時凄清想起往日的溫暖,更是難耐。
  後一種意味更切此時的“不堪”。雖則不堪,心偏嚮往,回避不了:“夢破南樓,緑雲堆一枕。”這就是“往事”中的一事,當年同臥南樓,夢醒時見身邊的她“緑雲堆一枕”。“緑雲”指的是女子秀美的鬢發,“堆”,形容頭髮蓬鬆、茂密之狀這使人想起“鬢雲欲度香腮雪”、“緑窗殘夢迷”溫庭筠《菩薩蠻》的句子,這是多麽動人的情態啊!獨宿的凄涼,使他想起往事;想起這件往事,可能加重了他的凄涼感,也可能使他的凄涼感在往事的玩味中消減,這就是人情的微妙處。“夢破”自是當年情事,我們也不妨將之與今日聯繫起來,當年的情事如果發生在今天,不同樣是溫馨一夢嗎?今夢、昔夢連成一片,詞傢恍惚之筆,十分難得。趙翼雲:放翁詩“結處必有興會,有意味”(《甌北詩話》),此詞也是這樣。
  此詞當寫羈旅愁思,將豔情打並進去,正顯出愁思的深切溫厚,宋詞中如此表現頗為常見。下片所思人事,當有所源。同年春末詞人由夔州調往南鄭時經過此地曾寫有《蝶戀花·離小益作》:陌上簫聲寒食近。雨過園林,花氣浮芳潤。千裏斜陽鐘欲螟,憑高望斷南樓信。海角天涯行略盡。三十年間,無處無遺恨。天若有情終欲問,忍教霜點相思鬢?
  “南樓信”雲雲亦是思念“南樓”女子,此女子是誰,現在已難以確考了有人認為此詞是比興之作,“‘夢破’是說的幻夢應該是指由隴右進軍長安,收復失地這一夢想(的破滅,從表現看來,這裏全寫的男女之情,當日的歡愛,……可是現在恩情斷了,‘鴛機新寄斷錦’,更沒有輓回的餘地。陸遊在這個境界裏,感到無限的凄涼。”)《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第三捲《陸遊》,參見《詞學研究論文集·陸遊的詞》(這樣的解說恐怕並不是詞的本意。如果說,陸遊由於從軍南鄭的失意,加深了心頭的抑鬱,使得他“在這個境界裏”,更“感到無限的凄涼”,羈愁中滲進了政治失意的意緒,那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很自然的;若字牽句合以求比興,那就顯得太機械了。至於以陸遊此次是攜眷同行為據,證實此詞是“假托閨情寫他自己政治心情”,那恐怕與文學創作規律及古人感情生活方式都相距甚遠了。
  ●水調歌頭·多景樓
  陸遊
  江左占形勝,最數古徐州。
  連山如畫,佳處縹緲著危樓。
  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
  千裏曜戈甲,萬竈宿貔貅。
  露沾草,風落木,歲方秋。
  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
  不見襄陽登覽,磨滅遊人無數,遺恨黯難收。
  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
  陸遊詞作鑒賞
  孝宗隆興元年(1163年)陸遊三十九歲,以樞密院編修官兼編類聖政所檢討官出任鎮江府通判,次年二月到任所。時金兵方踞淮北,鎮江為江防前綫。
  多影樓在鎮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內。北固下濱大江,三面環水,登樓遙望,淮南草木,歷歷可數。這年十月初,陸遊陪同知鎮江府事方滋登樓遊宴時,內心感嘆而寫下此詞賦。
  詞的上片追憶歷史人物,下片寫今日登臨所懷,全詞發出了對古今的感慨之情,表現了作者強烈的愛國熱情。
  開始從多景樓的形勢寫起。自“江左”而“古徐州”,再“連山”,再“危樓”,鏡頭由大到小,由遠到近,由鳥瞰到局部,最後大特寫點題。這本來是描寫景物常見的手法,陸遊寫來卻更加具有特色。他選擇滾滾長江、莽莽群山入畫,襯出煙雲縹緲、似有若無之産矗立着的一座高樓,攝山川之魄,為斯樓之骨,就使這“危樓”有了氣象,有了精神。姜夔《所州慢》以“淮左名都,竹西佳處”開篇,同樣步步推近,但情韻氣象兩者完全不同。陸詞起則蒼莽橫空,氣象森嚴;薑則指點名勝,用筆從容平緩。當然,這是由於兩位詞人各自不同的思想感情决定的。薑詞一味低徊,純乎黍離之悲,故發端紓緩;陸則寄意恢復,於悲壯中蓄雄健之氣。他勾勒眼前江山,意在引出歷史上的風流人物,故起則昂揚,承則慷慨,帶起“鼓角”一層五句,追憶三國時代孫、劉合兵共破強曹的往事。烽火明滅,戈甲耀眼,軍幕星羅,而以“連空”、“萬竈”皴染,驟視之如在耳目之前,畫面雄渾遼闊。加上鼓角隨風,悲涼肅殺,更為這遼闊畫面配音刷色,與上一層的滾滾長江、莽莽群山互相呼應襯托,江山人物,相得益彰。這樣,給人的感受就絶不是低徊於歷史的風雨中,而是激起圖強自振的勇氣,黃戈躍馬豪情。上片情景渾然一體,過拍處更是一派豪壯。
  然而,孫劉已杳,天地悠悠,登臺浩歌,難免愴然泣下,故換頭處以九字為三頓,節奏峻急,露草風枝,繪出秋容慘淡,情緒稍轉低沉。接下去“使君”兩句又重新振起,展開今日俊彥登樓、賓主談笑斥的場面,敷色再變明麗。“古今愁”啓下結上。“古愁”啓“襄陽登覽”下意,“今愁”慨言當前。當前可愁之事實在是太多了。前一年張瀎北伐,兵潰符離,宋廷從此不敢言兵,是事之可愁者一。孝宗侈談恢復,實則輸幣乞和,靦顔事金。“日者雖嘗詔以縞素出師,而玉帛之使未嘗不躡其後”,是事之可愁者二。眼下自己又被逐出臨安,到鎮江去做通判,去君愈遠,一片謀國這忠,永無以自達於廟堂之上,是事之可愁者三。君國身世之愁,紛至沓來,故重言之曰“古今愁”。但志士的心,並沒有因此而灰心。事實上,山東、淮北來歸者道路相望;金兵犯淮。淮之民渡江歸宋若有數十萬,可見民心是可以輓回的國事,也是可以解决的。因此,雖烽煙未息,知府方滋就攜群僚登樓談笑風生。他的這種樂觀情緒,洗盡了詞興心中的萬千憂愁。這一層包孕的感情非常復雜,色彩聲情,錯綜而富有層次,於蒼涼中見明快,在飛揚外寄深沉。最後一層,用西晉大將羊祜(字點子)鎮守襄陽,登臨興悲故事,以古況今,前三句抒發自己壯志難酬,抑壓不平的心情。所云“襄陽遺恨”即是指羊祜志在滅吳而在生時未能親手剋敵完成此大業的遺恨詞。意在這裏略作一頓,然後以高唱轉入歇拍,藉羊祜勸勉方滋,希望他能象羊祜那樣,為渡江北伐作好部署,建萬世之奇勳,垂令名於千載,寄予一片希望。羊祜是晉人,與“古徐州”之為晉代地望回環相接,收足全篇。
  這首詞記一時興會,寓千古興亡,容量特大,寄慨遙深,後來,張孝祥書而刻之於崖石,題記中有“慨然太息”之語;毛開次韻和歌,下片有“登臨無盡,須信詩眼不供愁”之句。“詩眼不供愁”之句。“詩眼不供愁”五字可以領會放翁有所期待、並未絶望的深心。二十五年之後,另一位豪放詞人陳亮也曾以《念奴嬌》賦多景樓,有“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的感慨萬千之語。陳亮此闋,較之陸詞更為橫肆痛快。詞人着眼,凝註大江,意者此江不應視為南北天限,當長驅北伐,收復中原。與放翁之感慨抑鬱者,意境大不相同。陳亮平生之懷,一寄於詞,慣以詞寫政治見解。他這一闋《多景樓》,純然議論戰守,縱談攻防,自六朝王謝互今之廟堂,特別是對那些倡言“南此有定勢,吳楚之脆弱不足以爭衡中原”的失敗論者,明指直斥,豪無顧忌,其精神可流傳千古。但作為文學作品諷誦玩味,終覺一瀉無餘,略輸藴藉風緻,不如陸作之情景相生,萬感橫集,意境沉綿,三復不厭。藉用近人陳匪石《聲執》中兩句話說,陳之詞“氣舒”,故“勁氣直達,大開大闔”;陸之詞“氣斂”,故“潛氣內轉,百折千回”。陳如滿弓勁放,陸則引而不發。陸較陳多積蓄,多意藴,因此更顯得沉著凝重,悲慨蒼涼。
  ●南鄉子
  陸遊
  歸夢寄吳檣,水驛江程去路長。
  想見芳洲初係纜,斜陽,煙樹參差認武昌。
  愁鬢點新霜,曾是朝衣染禦香。
  重到故鄉交舊少,凄涼,卻恐他鄉勝故鄉。
  陸遊詞作鑒賞
  淳熙五年(1178年)春二月,陸遊自蜀東歸,秋初抵武昌。這首詞是作者在將要到武昌的船中所寫的。
  上片寫行程及景色。“歸夢寄吳檣,水驛江程去路長。”寫作者衹身乘歸吳的船衹,雖經過了許多水陸途程,但前路還很遙遠。陸遊在蜀的《秋思》詩,已有“吳檣楚柁動歸思,隴月巴雲空復情”之句;動身離蜀的《敘州》詩,又有“楚柁吳檣又遠遊,浣花行樂夢西州”之句。屢言“吳檣”,無非指歸吳的船衹。擔憂前程的遙遠,寄歸夢於吳檣,也無非是表達歸吳急切的心情,希望船行順利、迅速而已。妙在“寄夢”一事,措語新奇,富有想象力,有如李白詩之寫“我寄愁心與明月”。“想見芳洲初係纜,斜陽,煙樹參差認武昌。”“想見”,是臨近武昌時的設想。
  武昌有江山草樹之勝,崔顥《黃鶴樓》詩,有“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之句。作者設想在傍晚夕陽中船抵武昌,係纜於洲邊上,必然能看見山上山下,一片煙樹參差起伏的勝景時的情景。單單一個“認”字,便見是歸途重遊,已有前遊印象,可以對照辨認。這三句,寫景既美,又切武昌情況;用筆貼實凝煉,而又靈活有情韻。
  下片抒情。“愁鬢點新霜,曾是朝衣染禦香。”上句自嘆年老,是年五十四歲;下句追思曾為朝官,離開朝廷已經很久。這次東歸,是奉孝宗的召命,念舊思今,一樣是前程難卜,感情復雜,滋味當然不會好受。“朝衣”事,是從賈至《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劍珮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岑參《寄左省杜拾遺》“曉隨天仗入,暮惹禦香歸”中演化而出。
  下面三句,與上片結尾相同,也是運用了設想的手法。
  作客思鄉,本是詩人描寫晉王贊詩:“人情懷舊鄉,客鳥思故林。”唐李商隱詩:“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共白頭。”陸遊在蜀,也有思鄉之句,如“久客天涯憶故園”、“故山空有夢魂歸”等。這時作者在還鄉途中,忽然想起:“重到故鄉交舊少,凄涼,卻恐他鄉勝故鄉”。意境新奇。這個意境,似源於杜甫《得捨弟消息》詩:“亂後誰歸得?他鄉勝故鄉。”但杜甫說的是故鄉遭亂,欲歸不得,不如在他鄉暫且安身,是對過去之事的比較;陸遊說的是久別回鄉,交舊多死亡離散的變化,怕比客居他鄉所引起的寂寞與傷感更大,是對未來之事的顧慮。語句相同,旨趣不同,着了“卻恐”二字,更覺得這不是簡單的沿襲。
  這未必就等於黃庭堅所說的“脫胎換骨”,而更可能是對各自生活感受的不謀而合。這種想歸怕歸的心情,內心是矛盾的,所以陸遊到傢之後,有時有“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又豈料如今餘此身”(《沁園春》)之嘆;有時又有“營營端為誰”、“不歸真個癡”之喜。
  這首詞,精煉貼實之中,情景交至,設想新奇,雖詞較短,但富有很深的意味。
  ●訴衷情
  陸遊
  當年萬裏覓封候,匹馬戍梁州。
  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鬍未滅,鬢先秋,淚空流。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陸遊詞作鑒賞
  積貧積弱,日見窘迫的南宋是一個需要英雄的時代,但這又是一個英雄“過剩”的時代。陸遊的一生以抗金復國為己任,無奈請纓無路,屢遭貶黜,晚年退居山陰,有志難申。“壯士凄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歷史的秋意,時代的風雨,英雄的本色,艱難的現實,共同釀成了這一首悲壯沉鬱的《訴衷情》。
  作這首詞時,詞人已年近七十,身處故地,未忘國憂,烈士暮年,雄心不已,這種高亢的政治熱情,永不衰竭的愛國精神形成了詞作風骨凜然的崇高美。但壯志不得實現,雄心無人理解,雖然“男兒到死心如鐵”,無奈“報國欲死無戰場”,這種深沉的壓抑感又形成了詞作中百折千回的悲劇情調。詞作說盡忠憤,回腸蕩氣。
  “當年萬裏覓封候,匹馬戍梁州”,開頭兩句,詞人再現了往日壯志凌雲,奔赴抗敵前綫的勃勃英姿。“當年”,指乾道八年(1172),在那時陸遊來到南鄭(今陝西漢中),投身到四川宣撫使王炎幕下。在前綫,他曾親自參加過對金兵的遭遇戰。“覓封候”用班超投筆從戎、立功異域“以取封候”的典故,寫自己報效祖國,收拾舊河山的壯志。“自許封侯在萬裏”(《夜遊宮》),一個“覓”字顯出詞人當年的自許、自負、自信的雄心和堅定執着的追求精神。“萬裏”與“匹馬”形成空間形象上的強烈對比,匹馬徵萬裏,“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謝池春》),呈現出一派卓犖不凡之氣。“悲歌擊筑,憑高酹酒”(《秋波媚》),“呼鷹古壘,截虎平川”(《漢宮春》),那豪雄飛縱、激動人心的軍旅生活至今歷歷在目,時時入夢,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強烈的願望受到太多的壓抑,積鬱的情感衹有在夢裏才能得到宣泄。“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在南鄭前綫僅半年,陸遊就被調離,從此關塞河防,衹能時時在夢中達成願望,而夢醒不知身何處,衹有舊時貂裘戎裝,而且已是塵封色暗。一個“暗”字將歲月的流逝,人事的消磨,化作灰塵堆積之暗淡畫面,心情飽含惆悵。
  上片開頭以“當年”二字楔入往日豪放軍旅生活的回憶,聲調高亢,“夢斷”一轉,形成一個強烈的情感落差,慷慨化為悲涼,至下片則進一步抒寫理想與現實的矛盾,跌入更深沉的浩嘆,悲涼化為沉鬱。
  “鬍未滅,鬢先秋,淚空流”。這三句步步緊逼,聲調短促,說盡平生不得志。放眼西北,神州陸沉,殘虜未掃;回首人生,流年暗度,兩鬢已蒼;沉思往事,雄心雖在,壯志難酬。“未”、“先”、“空”三字在承接比照中,流露出沉痛的感情,越轉越深:人生自古誰不老?但逆鬍尚未滅,功業尚未成,歲月已無多,這纔迫切感到人“先”老之酸楚。“一事無成霜鬢侵”,一股悲涼滲透心頭,人生老大矣!然而,即使天假數年,雙鬢再青,又豈能實現“攘除姦兇,興復漢室”的事業?“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雲外華山千仞,依舊無人問”。所以說,這憂國之淚衹是“空”流,一個“空”字既寫了內心的失望和痛苦,也寫了對君臣盡醉的偏安東南一隅的小朝廷的不滿和憤慨。“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最後三句總結一生,反省現實。“天山”代指抗敵前綫,“滄洲”指閑居之地,“此生誰料”即“誰料此生”。詞人沒料到,自己的一生會不斷地處在“心”與“身”的矛盾衝突中,他的心神馳於疆場,他的身卻僵臥孤村,他看到了“鐵馬冰河”,但這衹是在夢中,他的心靈高高揚起,飛到“天山”,他的身體卻沉重地墜落在“滄洲”。“誰料”二字寫出了往日的天真與今日的失望,“早歲那知世事艱”,“而今識盡愁滋味”,理想與現實是如此格格不入,無怪乎詞人要聲聲浩嘆。“心在天山,身老滄洲”兩句作結,先揚後抑,形成一個大轉折,詞人猶如一心要搏擊長空的蒼鷹,卻被折斷羽翮,落到地上,在痛苦中呻吟。
  陸遊這首詞,確實飽含着人生的秋意,但由於詞人“身老滄洲”的感嘆中包含了更多的歷史內容,他的闌幹老淚中融匯了對祖國熾熱的感情,所以,詞的情調體現出幽咽而又不失開闊深沉的特色,比一般僅僅抒寫個人苦悶的作品顯得更有力量,更為動人。
  ●訴衷情
  陸遊
  青衫初入九重城,結友盡豪英。
  蠟封夜半傳檄,馳騎諭幽並。
  時易失,志難城,鬢絲生。
  平章風月,彈壓江山,別是功名。
  陸遊詞作鑒賞
  陸遊有《訴衷情》詞二首,其中一首的首句是“當年萬裏覓封候”,另外一首即此詞。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陸遊六十六歲,閑居山陰(浙江紹興),曾作詩《予十年間兩坐斥,罪雖擢發莫數,而詩為首,謂之‘嘲詠風月’。既還山,遂以‘風月’名小軒,且作絶句》,這首詞中有“平章風月,別是功名”之句,可能是同一時期的作品可以此為參照。
  詞的上片是憶舊。起首兩句寫早年的政治生活。
  高宗紹興三十年(1160),陸遊由福州决曹掾被薦到臨安,以右從事郎為樞密院敕令所刪定官,由九品升為八品,這是他入朝為官的開始。唐宋時九品官服色青,陸遊以九品官入京改職,言“青衫”十分貼切。
  紹興三十二年九月,任樞密院編修兼編類聖政所檢討官。這兩任都是史官職事。這期間交識的同輩人士,有周必大、範成大、鄭樵、李浩、王十朋、杜起莘、林慄、曾逢、王質等,都是一時俊彥。所以纔說“結友盡豪英”。下兩句詞反映出當時的政治形勢是很鼓舞人的。“蠟封侯夜半傳檄,馳騎諭幽並。”寫任聖政所檢討官時的活動。這時宋孝宗剛即位,欲有所作為,遂恢復。起用主戰派的著名人物張瀎,籌劃進取方略。
  陸遊曾奉中書省、樞密院(當時稱為“二府”)之命作《與夏國主書》,提出申固歡好,永為善鄰,以便全力抗金。又作《蠟彈省札》,以喻中原人士:“有據北州郡歸命者,即以其所得州郡,裂士封建。”實際上是作敵後的分化瓦解工作。“蠟封”是用蠟封固,便於保密的文書。“幽並”,指幽州和並州,主要是河北北部及山西北部地方,在這裏統指北方入於金國的地區。“夜半傳檄”和“馳諭幽並”表明主戰派在朝廷占上風,圖謀收復舊山河的種種指施得以進行,陸遊不分晝夜地投入抗金工作,透露出他的無比振奮的心情。
  詞的下片是抒憤。換頭三句既是詞意的轉折,也反映了他的政治經歷的轉折。接連三個三字句如走丸而下,表現出他激動的心情。“時易失”,先就大局而言,就是說,好景不長,本來滿有希望收復中原的大好機會竟被輕易地斷送了!宋孝宗操之過急,張瀎志大才疏,北進結果遭到符離之敗,反而又結成了屈服於金人的隆興和議。這些史實概括在這一短語之中,表現出了陸遊的痛惜之感。“志難成,鬢絲生”就個人方面說,正因為整個政治形勢起了變化,自己的壯志未酬,而白發早生,以致成終身大恨。六字之中,感慨百端。歇拍三句寫晚年傢居的閑散生活和憤懣情緒。“平章風月,彈壓江山”相對上片結交豪英,夜半草檄而言。那時候終日所對的是英雄豪傑,所作的是羽書檄文;今天終日所對的則是江山風月,所作的則是品評風月的文字,成了管領山川的閑人。天壤之別的場景,怎能不令詞人痛心疾首,透出無奈之態。
  蘇軾曾說過:“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東坡志林·臨臯閑題》)風月的品評,山川的管領,原是“閑者”的事,與“功名”二字沾不上邊,而結句卻說“別是功名”,這是幽默語,是自我解嘲;也是激憤語,是對那些加給他“嘲詠風月”的罪名的人們,予以有力的反擊,套用孟子的一句話就是:“予豈好嘲詠風月哉;予不得已也!”
  全篇率意而寫,不假雕琢,語明而情真,通過上下片的強烈對比,反映出陸遊晚年的不平靜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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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堯佐潘閬林逋楊億
陳亞夏竦范仲淹柳永
張先晏殊張昪石延年
李冠宋祁梅堯臣葉清臣
歐陽修王琪解昉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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