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孟子他說   》 134、梁山第一百零九條好漢      熊逸 Xiong Yi

  滕文公問為國。
  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𠔌。'民之為道也,有恆産者有恆心,無恆産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闢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製。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
  "夏後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竜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兇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
  "詩云'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使畢戰問井地。
  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𠔌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製祿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裏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傢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滕文公來嚮孟子請教治理國傢的知識。看來這時候他已經順利接班,成為了一國之君了。
  孟子又一次展開了他的長篇大論,首先是:"老百姓的事要放在第一位。"(民事不可緩也。)這是孟子一貫的政治主張,今天說完明天說,對這個說完對那個說,他老人傢的民本思想是很強的。可問題是,對一國之君進行這種規勸,尤其是到了後來的專製時代,這就如同對一個中學生說"學習的事要放在第一位"。當然也有少數好學生,聽勸,但一般來說,單靠勸說的辦法想讓中學生一心學習,別去追星,別泡網吧,別玩電子遊戲,別早戀,能起到多大效果呢?如果這個中學生掌握着無限權力,你把他說煩了他能殺你,那又該是怎樣一種情景呢?古代知識分子總在期望用思想工作來輔導出聖君明主,這在當年恐怕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我們要是認真想想:如果一位帝王是好是壞衹取决於他的個人修養(宋儒所謂"正心誠意"),如果各級官員是貪是廉是取决於個人的自律,如果帝王懲貪奬廉的辦法衹是隔三插五地組織各級官員們進行苦口婆心的教育,讓大傢好好學習以加強自律精神,你不覺得這些東西都不太靠譜麽?
  孟子這裏勸說滕文公:"老百姓的事要放在第一位。"話是絶對不錯,當孟老師成為聖人之後,也確實有不少帝王把他的這句話時常挂在口頭,但這話的實質還是"從上到下"的,是統治者給被統治者的恩賜,後來有些帝王更高明了,幹脆就說天下就是你們老百姓自己的,你們自己的事難道還不是第一位的嗎?
  --動人的政治理想很容易就被歪麯成狡猾的統禦權謀。
  孟子接着引經據典。但凡他一掉書袋,通常不是《詩經》就是《尚書》,這回是《詩經》:"白天割茅草,晚上絞繩子,趕緊修房子,開始種𠔌子。"(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𠔌。)--孟子從前兩篇到現在是不是已經引用過不少《詩經》的句子了?看來他很像一位文學老年啊,走到哪裏都揣着一肚子的詩。可其實呢,他老人傢其實會背的詩並不像看上去的那麽多,他有時候這裏引兩句,那裏引兩句,其實都是同一首詩裏的句子。
  這裏引的四句詩出自《豳風·七月》,是一首農民敘事詩。我在"公孫醜篇"裏講過一個"宋景守心"的故事,那時講的"七月流火"也是這首詩裏的句子,是全詩的第一句。順便一提,這首詩的最後一句比"七月流火"還要有名得多,全國無人不知,以前還三天兩頭就得喊一喊--這就是"萬壽無疆"。(這四個字在《詩經》裏很常見呢。)
  按照這首農民長篇敘事詩的脈絡,老百姓們得辛辛苦苦忙農活兒,七月這般,八月那般,忙了一年,最後才能喘口氣,祝願領袖萬壽無疆。--民事果然不可緩啊,要是百姓們沒能及時"白天割茅草,晚上絞繩子,趕緊修房子,開始種𠔌子",一年下來挨餓受凍,可就連喊喊萬壽無疆的氣力都沒有了。
  滕文公很受教育:"看來,您說的這些農村問題、農業問題、農民問題,確實很重要啊!"
  孟子趕緊着重說:"一開始我就強調'民事不可緩',所以歸根到底還是一個農民問題。"
  "嗯--"滕文公直納悶,"這話是孟子說的麽,我怎麽聽着像溫子說的?"
  孟子接着闡釋:"這問題要是解决不好,就容易有人身依附關係産生。"
  滕文公愣了半晌,纔說:"您老是怎麽了?按歷史分期來說,我們現在要麽是奴隸社會,要麽是封建社會,這是理所當然的啊!"
  孟子兩眼一翻,想了想:"嗯,也是,剛纔的話我收回。現在我可要說名言了,你聽清楚了--'有恆産者有恆心,無恆産者無恆心。'"
  還記得這句名言吧?我在"梁惠王篇"裏已經介紹過的,"恆産"是指固定産業,比如你買了一套房子,這就是你的一份固定産業,你可以把它出租,於是有了相對固定的收入;或者你有一塊地,這也是一份固定産業,自己種地就有糧食吃,把地租給別人種就有地租收入。人有了"恆産",也就能有"恆心"了。
  這裏的"恆心"可不是我們現代意義的"恆心",不是"持之以恆"的意思,而是說一個人有了相對定型的道德操守和行為規範。孟子的意思是:有穩定産業的人才有穩定的道德操守和行為規範,沒有穩定産業的人就沒有穩定的道德操守和行為規範。那麽,把這話反着推一推,就是說:如果想讓你的國民都能具備穩定的的道德操守和行為規範,那就得先解决好了他們的財産和就業問題,如果人傢又沒地、又沒房、又沒錢、又沒工作,那作為統治者如果再要求這些人道德高尚、遵紀守法,那第一是道理說不過去,第二是根本也不可能。就好像"飯前便後要洗手",這話沒錯,可你不能跟乞丐說。這些道理孟子在"梁惠王篇"裏已經對齊宣王講過一遍了,如今又花不少篇幅再來闡釋,可見意義重大。
  但有一個問題孟老師表述得其實不很清楚,那就是:所謂"恆産",比如張三有了一畝地,那他到底擁有的這個地"産"還是擁有這一畝地的"産權"?井田製(如果真實存在的話)的耕種者很可能就是有恆産而無産權的,大一統時代則整個國傢都是帝王的私産……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聽聽哈耶剋的意見。哈老師有一段名言說:
  What our generation has forgotten is that the system of private property is the most important guaranty of freedom, not only for those who own property, but scarcely less for those who do not. It is only because the control of the means of production is divided among many people acting independently that nobody has complete power over us, that we as individuals can decide what to do with ourselves. If all the means of production were vested in a single hand, whether it be nominally that of 'society' as a whole or that of a dictator, whoever exercises this control has complete power over us.
  可能一方面因為孟老師當年的社會還有春秋時代貴族民族政治的遺風,也可能這個問題根本就不在儒傢的關心範疇之內,或者它有些不合時宜,反正到我們這時候已經搞不清孟老師所謂"恆産"的確切內涵了。這似乎倒也無傷大局。
  孟子繼續闡發他的道理:"那些沒有'恆心'的人,自然就會鬍作非為、違法亂紀,很容易就會犯罪。如果他們犯了罪,你會怎麽處理呢?"
  滕文公回答得很堅定:"對違法犯罪分子一定要嚴懲不貸!"
  孟子嘆了口氣,半晌纔說:"如果你是沙威,你認為應該逮捕冉阿讓嗎?"
  滕文公回答:"我認為應該逮捕雨果,然後查禁《悲慘世界》。"
  "我倒--◎#¥%……※×"
  滕文公連忙攙扶孟子:"我是開玩笑的,呵呵,您接着講。"
  孟子連喘粗氣,好容易纔緩過來,接着說:"冉阿讓犯了罪,被沙威追捕,其實是中了圈套。"
  "中了圈套?"滕文公很是不解,"您這不會是《大話悲慘世界》吧?太後現代了!"
  孟子不悅:"我可是有板有眼的,冉阿讓確實是中了圈套。是萬惡的法國政府設下了圈套來陷害冉阿讓的。"
  滕文公越發不解:"這和萬惡的法國政府有什麽關係?"
  孟子說:"法國政府大搞苛政,讓普通老百姓沒法活,冉阿讓那麽善良的一個人,最後被逼得去偷。就算是偷,也不過是偷一些食物罷了,值不了幾個錢,可政府別看在如何讓老百姓安居樂業這方面不聞不問,可在打擊冉阿讓這類違法犯罪分子上卻很有力度。這難道不是圈套麽,難道不是陷害麽?"(苟無恆心,放闢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
  "嗯,"滕文公點了點頭,"這麽一看,還當真如此。"
  孟子問:"你好歹也是一國之君,你想想,你對冉阿讓事件有什麽辦法?"
  滕文公答得很爽快:"這還不好辦?我覺得應該把水泊梁山搬到法國去,給冉阿讓坐第一百零九把金交椅。對了,還得給他起個綽號,嗯,這傢夥力氣很大,我看就叫他哥斯拉冉阿讓!"
  孟子冷笑:"倒真是個好辦法。可是,如果這位冉阿讓是在你們滕國呢?"
  滕文公臉色一變:"哎呀,這可難了!"
  孟子繼續冷笑:"這回你可明白了吧?"
  滕文公說:"不錯,想我滕國截長補短不過五十裏方圓,人傢水泊梁山卻號稱'八百裏水泊',這要是真搬過來,地圖上就沒有滕國了。"
  孟子氣結,又喘了半晌,接着說:"哪有仁愛的君主卻做出陷害百姓之事呢?所以,賢明之主一定會認真辦事、節省開銷,有禮貌地對待臣下,最重要的是:收稅不能鬍來,要有一定之規。"(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製。)
  孟子接着引用了一位著名前輩的名言。
  這名言已經成了一個著名成語,在中國幾乎無人不知,而且講的似乎是一個天經地義的真理,至少也代表了廣大人民群衆的一種經驗型的歸納。這就是"為富不仁"。
  就這句本身來說,"為富不仁"衹是前半句,它還有後半句,叫做"為仁不富"。
  真是太經典了,不需要解釋了,想發財的人可以搞這麽一個座右銘,或者用個時尚些的語句,叫做:珍愛財富,遠離仁德。
  如此擲地有聲的名言到底是誰說的呢?
  這個人,叫做陽虎。
  陽虎在《論語》裏寫作陽貨,這可是個歷史上非常著名的大反派。
  陽虎是春秋時代的魯國人,和孔子同在一個時代,又同在一個國傢,這兩人之間發生過不少糾葛。陽虎在魯國曾經氣焰熏天、炙手可熱,可要問此公到底是何身份,卻低微得很,不過是季氏的管傢而已。
  我們知道,孔孟都主張維護禮製,所以最恨的就是禮崩樂壞,而禮崩樂壞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所謂"陪臣執國命",也就是說,國政不掌握在國君的手裏,而是大權旁落,甚至是由地位很低的人掌握了。魯國當時的情況就非常不妙,國政分別被"三桓"控製。
  所謂"三桓",簡單說就是三巨頭,季氏就是其中最有勢力的一傢,我"梁惠王篇"裏說過季氏在自己傢裏搞軍樂隊奏國歌,孔子大怒,說"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是這個季氏。而陽虎本來衹是季氏的管傢,連貴族都算不上,他卻憑藉能力和機遇控製了權柄。你別看季氏控製着魯國,而陽虎卻控製着季氏,也就是說,陽虎是可以通過季氏來控製魯國的國政的。
  所以,孟子這裏能引用陽虎的話,很是耐人尋味的。
  一般人引用名言,都會挑那些光輝人物的話,比如什麽愛因斯坦說如何如何,牛頓說如何如何,富蘭剋林說如何如何,可誰會說林彪說如何如何?
  古代的孟子專傢們就沒少捉摸過這個問題。趙歧認為,林彪雖然不是個光輝形象,可人傢那句"大海航行靠舵手"卻是一句很有道理的名言,因人廢言的做法是愚蠢的,所以呢,陽虎雖然不是個好東西,可"為富不仁,為仁不富"這八個字卻當真是句至理名言,孟子引用過來,正顯示出聖人的胸襟。
  朱熹持另外一種看法,他說:"天理人欲,不容並立。陽虎當時這麽說,是擔心仁德不利於斂財;孟子引他的話,是擔心斂財不利於仁德。君子和小人處處都是相反的。"
  朱熹的聲音比趙歧響亮,因為他的解釋後來成了很長時間裏科舉考試的標準。但朱熹這種簡單的二元對立實在流毒深遠,搞得這世界好像非黑即白,非君子即小人,具體在這裏就是非仁即富,反正都是對立的。聖人的本意卻未必如此,這得通篇體會纔行,孟子要真的反對發財致富,在"梁惠王篇"裏跟齊宣王的那麽多對話難道都是瞎說的不成?
  那麽,朱熹的解釋有問題,趙歧的解釋就對嗎?
  也不一定,這得各位自己判斷。
  不過呢,還有一種解釋,從根子上就把趙歧和朱熹的立論支柱整個推翻了,孟子引用陽虎的名言到底是不去因人廢言還是君子、小人處處相反,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
  --《????鐵論》裏同樣引述過這句名言,但前面說的卻不是"陽虎曰",而是"楊子曰"。這位楊子難道就是陽虎嗎?不是,陽虎這著名的大壞蛋是不會被成作"子"的,當時的"楊子"衹能是楊朱。
  還記得楊朱嗎?
  我在"梁惠王篇"裏講過,孟子時代的顯學一個是楊朱之學,一個是墨子之學。孟子這一輩子打嘴仗,都是在跟這兩派人馬作對。
  那麽,這名言是楊朱說的嗎?
  也不一定,還有第三個嫌疑人。郭沫若說:"但在我看來,無寧是楊朱的兄弟楊布。"
  為什麽是楊布呢?郭先生覺得從性格上來看,最有可能說這種話的還是楊布。《韓非子》裏講這楊傢兩兄弟的事,非常有趣,這故事可能不少人都知道,但恐怕都是衹當個笑話,不知道這笑話的主人公卻是大名鼎鼎的戰國學術宗師:
  楊布有一天出門,穿着一件白衣裳,在外邊碰上下雨,衣裳淋濕了,於是脫了白衣裳換了件黑衣裳。這看來很正常啊,沒想到,回傢的時候出事了,看門狗認不出他來了,撲上去就咬。楊布氣壞了:"好你個壞狗,敢咬主人!"拿出武鬆的架式就要打狗。這時候,哥哥楊朱出來了,勸弟弟:"理解萬歲!你也得替狗設身處地來想想,反過來說,如果是你在傢,狗出門,出去的是一隻白狗,回來的卻是一隻黑狗,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
  --這故事是不是聽說過?看看,故事的主人公其實是兩位名角呢!
  郭沫若還找了一些證據,我就不引了。那,這名言的版權就真的歸於楊布嗎?
  --呵呵,也不一定,我方纔特意帶引號地引出郭先生的一句原文,不知各位留意了沒有?郭沫若說:"但在我看來,無寧是楊朱的兄弟楊布。"註意這個"無寧",這可絶對不是在下判斷哦!(可真有不少人在引述別人的時候會有意無意地忽略到"無寧"這樣的字眼,所以我們讀書更要加着千萬個小心啊。)
  可話說回來,人傢畢竟是郭沫若,人傢的"無寧"也比咱們普通人的"判斷"要強。所以呢,還是聽權威的好了。
  聽權威的?嗯,這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不過呢,先請大傢欣賞一首詩:
  勸君少駡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
  祖竜魂死業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百代多行秦政製,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
  這詩是說,近來在讀柳宗元的《封建論》,寫得不錯,秦始皇是個好樣的,了不起!孔子那套東西可不怎麽樣。詩的項聯說"百代多行秦政製,十批不是好文章",後面那句是直接針對郭沫若的《十批判書》說的,而我方纔介紹的那點內容恰好就是出自這本《十批判書》。
  那麽,《十批判書》如果當真"不是好文章",方纔的結論也未必可信了哦!
  那麽,這裏批評郭沫若的是誰呢?
  方纔不是說要聽權威的麽,這位可比郭沫若更權威,他是毛主席。
  學術爭鳴是件好事,郭沫若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寫了一首詩:
  春雷動地布昭蘇,滄海群竜競吐珠。
  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餘辜。
  十批大錯明如火,柳論高瞻燦若朱。
  願與工農齊步伐,滌除污濁繪新圖。
  郭沫若這是承認自己錯了,直言不諱說"十批大錯明如火"。人傢自己都這麽說了,看來上面陽虎、楊布之說恐怕是絲毫也信不得的。
  想學點兒知識看來還真不容易,可不能看見什麽馬上就信什麽啊!趙歧的解釋未必對,朱熹的解釋也未必對,郭沫若的解釋看來還是不對,那麽--
  又翻到十年前出版的一部郭沫若的史學文集,某公在前言裏總結了郭沫若的一些"以偏概全"和"片面性"之後,接着又說:"所謂《十批判書》不是好文章,也是以偏概全,同樣帶有片面性。"
  --唉,真是愁死我了,到底該聽誰的啊?
  還是與時俱進為上吧!
  孟子這回講完了原則問題,接着就來詳細說明一些具體細節了,先來介紹古代的稅收制度:"夏朝的時候,每傢五十畝地而行'貢'法,商朝的時候,每傢七十畝地而行'助'法,周朝的時候,每傢一百畝地而行'徹'法。雖然三代稅法名目不同,其實都是十中抽一。"
  孟子接着解釋這三種稅製,先說周代的,原文是這麽說的:"徹者,徹也。"
  這種解釋看來好像很奇怪哦,好比別人問你什麽是貓,你回答說:"貓者,貓也。"再問你什麽是狗,你回答說:"狗者,狗也。"回答和沒回答一樣,純屬廢話。
  孟子在說廢話嗎?
  咱們先別自己判斷,先聽聽孟子的敵人的看法。
  孟子的論敵,前文已經說過,一個是楊派,一個是墨派。《墨子》裏有一篇"公孟篇",記載一位叫公孟子的儒傢人物和墨子在論壇上互相拍磚的經過。還記得上文才講過的一位公明儀麽?--"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有人認為這位公孟子可能就是公明儀。咱們現在看的一直都是《孟子》,有時聽孟子駁斥墨傢思想,鏗鏘有力,把墨傢人物批得一愣一愣的,好像儒傢全有理,墨傢狗屁不是。可大傢別忘了,《孟子》這書是孟子和他的弟子們編的(或者完全是弟子們編的),站的是儒傢立場、孟門角度,若按人之常情,必然也是風光露臉的事巨細無遺,丟人現眼的事一字不錄。咱們要是看看《墨子》,事情就反過來了:儒傢精英公孟子在墨子面前整個兒一個出乖露醜的靶子。
  《墨子》的"公孟篇"裏,墨子問了儒者這樣一個問題:"什麽叫'樂'?"
  儒者回答說:"樂以為樂也。"
  這還真不是墨子胡亂編排儒傢,孔子就真說過"行而樂之,樂也。"荀子也說過"樂者,樂也。"當然,這裏邊還有音樂的"樂"和快樂的"樂"的考辨問題,可咱們暫且不論,就說這種解釋方式,看起來好像真是不大有說服力的。再回頭看看孟子那句"徹者,徹也",不是如出一轍麽?
  墨子覺得這種解釋很沒道理,窮追不捨道:"如果我問你'人為什麽蓋房子'(何故為室),合理的回答是'為了能遮風擋雨'之類的,可要照你方纔的說法,我問你'何故為室',你回答'室以為室',這不是跟沒回答一樣麽!"
  所以,孟子這裏說"徹者,徹也"還真讓人搞不大明白。
  --他老人傢倒不是沒可能說些廢話,但是,說這麽低級的廢話恐怕不大可能。可這"徹"的問題到底怎麽解釋,也許當時不是問題,可後來就成了問題了,惹得大傢衆說紛紜的。
  我們取一傢之言好了。孟子解釋夏、商、周三代的稅製,大意是:"周人的'徹',是在對不同情況的通盤計算之後貫徹十分之一的稅率,商朝的'助',是藉助的意思,因為需要藉助人民的勞力來耕種公有土地。古代有一位賢人叫竜子,他曾經說過:'最好的稅製是助,最不好的是貢。''貢'是夏朝的稅製,在比較好幾年的收成之後算出一個定數,以後不論豐年還是荒年,都按這個定數來收稅。"
  孟子接着說:"為什麽說'貢'這種稅製不合理呢,因為豐收的年景糧食多,政府就算多收一點兒也不算過分,而荒年卻不同了,每傢人打的糧食連買來年的化肥都不夠,這時候政府要還按照那個定數來徵稅,人民群衆哪裏承受得起!國君號稱民之父母,卻使人民群衆常年辛苦勞作卻連爹娘都養不活,為了繳稅還得去藉高利貸,結果一傢老小死走逃亡、曝屍荒郊,請問:你說你是老百姓親愛的媽媽,當媽的有這樣的麽?"
  滕文公小臉一紅,趕緊給自己辯解兩句:"您別全怪我,我們滕國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主要還是歷史遺留問題。"
  孟子把眼一翻:"任何問題都是歷史遺留問題。我給你講講咱們的歷史:當大官的都有地租收入,子孫世代相傳,這是滕國的歷史傳統,可為什麽老百姓就不能有穩定的收入呢?《詩經》裏說:'雨水啊,雨水,先落到公田,然後再落到我的私田。'這詩很說明問題,因為衹有在'助'的稅製下纔有公田,而這首詩又是周人的作品,這就說明周朝也是實行'助'法的。"
  孟老師在這裏講田製,講稅製,這又牽扯到那個井田製的問題。
  井田製到底真的存在過嗎?前兩本書裏都談及過這個問題。孟子這裏引用的《詩經》"雨水啊,雨水,先落到公田,然後再落到我的私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這兩句詩可一直被人當作支持井田製真實存在的有力證據。
  這兩句詩出自《小雅·大田》,也是一首農民詩,全詩描繪的情景我總感覺和《舊約·路德記》很像,《舊約》有很詳細的古史記載,不少地方都很有參考價值。這事咱們再聽聽郭沫若怎麽說,嗯,不看他那個可能"不是好文章"的《十批判書》了,看看《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郭沫若說,在出土的周代青銅器的銘文上看不出有和井田製相關的記載,而"雨水啊,雨水,先落到公田,然後再落到我的私田"這類證據是"戴着有色眼鏡的觀察",等等等等。還要註意,當時的"公"和"私"和後來的意思不一樣,侯外廬就說:"公"是指大氏族所有者,"私"是指小宗長所有者,所以,所謂私田並不是可以自由買賣的自由民的私有土地。那麽,公田……
  --咱們先別忙下結論,不記得前面說過要與時俱進了麽?郭沫若後來在《青銅時代》裏又推翻了自己的這個說法,認為規整劃分的公田是存在過的,雖然不像孟子形容的那樣(我們馬上就要見到孟子具體描繪的井田),在周朝初年,成千上萬的人民群衆一同在公田耕作,場面宏大,像是大規模的集體公社。
  具體考證就不講了,單這已經夠煩人了。井田這東西或許有,或許沒有,或許衹有一個模糊的影子,被一代代有心的後人勾勒成了一副具體而微的社會藍圖。
  井田與否暫且不論,孟子說的稅製到底可靠麽?
  嗯,這也很難求證啊,就姑妄聽之好了。十分之一的稅收確實不高,後世的農業稅既有低到三十分之一的,也有高到百分之六七十的。低了是皇恩浩蕩,高了你也沒轍,再有,即便是低,如我在"梁惠王篇"裏說的,受益的是不是農民,這還不一定呢。
  農民問題談完了,孟子該循序漸進了。
  孟子接着說:"等人民群衆的生活大體有個着落了,那就該着手辦教育了。"
  滕文公小臉笑開了花:"您這話我愛聽。辦教育,當然要辦教育,不但有辦,還要大辦!特辦!--這可是個賺錢的買賣,對了,我不但要辦教育,還要辦醫療,出不了兩年,我他娘的就能趕上比爾·蓋茨了!哇哈哈哈--"
  "嗯--"孟子大驚,"你這一貫溫文爾雅的人,怎麽說起髒話來了?!"
  滕文公這纔意識到說走了嘴,臉一紅,趕緊解釋:"您別介意,我剛纔是太激動了,有點兒得意忘形了。"
  孟子嘆了口氣:"唉,你倒是個好苗子,一說辦教育就這麽興奮,難得啊!這辦教育呢,有四個--咦,你掰手指頭幹什麽呢?"
  滕文公低着頭,十根手指頭動得飛快,嘴裏還念念有詞:"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擡起頭,傻愣愣地望着孟子,"哦,您接着說,接着說,那什麽'為富不仁,為仁不富'的--"
  孟子氣結:"那是上節課的內容!滕文公同學,你別再'為富不仁'了,好好聽講吧!"
  "哎,哎,聽講,聽講……"
  孟子接着說:"要辦好庠、序、學、校。'庠'的意思是教養,'序'的意思是陳列,用前衛的話說叫實物教學,'校'的意思是教導。地方上的學校,夏代叫'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至於大學,夏、商、周三代都叫'學',都是教育人民如何處理人際關係和遵守行為規範的。貴族階層把這些東西學好了,老百姓自然就會緊密團结起來。你們滕國如果把教育辦好了,如果有聖王興起,一定會來觀摩學習的,這不就做了王者師了麽!"
  --孟子這段話有沒有人看出疑點來?
  夏代叫"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這和其他典籍不大一致?
  --不錯,是有不一致的地方,不過這類問題照例是留給專傢們去關係的,能提出這種問題的人,也不用在這兒聽我白嚯了。
  那,疑點在哪裏呢?
  疑點就在最後一句:"你們滕國如果把教育辦好了,如果有聖王興起,一定會來觀摩學習的,這不就做了王者師了麽!"--還沒看出疑點嗎?
  孟子和梁惠王、齊宣王說話可不是這個路數。如果同樣的話是跟這二位說,孟子一定會說:"要是你們把國內的教育辦好了,國民綜合素質就會得到大幅度的提高。公元前四世紀最重要的是什麽?是人才!你們一定會因此而行王道、一統天下的!"
  孟子這麽說,這纔符合他一貫的風格,纔合邏輯。可怎麽到滕文公這裏,話鋒卻變了呢,怎麽就不勸滕文公一統天下了呢?為什麽滕文公把教育辦好了,結果最多也就是有聖王來觀摩學習,而不是滕文公自己成為聖王呢?
  早有人疑心過這個問題,最後想出答案說:"滕國實在太小了,截長補短不過纔五十裏方圓。孟子雖然一再提到什麽商湯王七十裏小國取天下,周文王百裏小國取天下,可他也不是笨蛋,也知道世界變了,再靠那麽一小點地盤取天下根本不可能了。這話雖然不好明說,但在滕國這裏不知不覺就把意思流露出來了。"
  再一個問題是:孟子說的這些都靠譜麽?那麽久遠的年代裏,真有學校麽?
  --是不是真像孟子說的那樣庠序學校秩序井然,這倒不一定,不過,甲骨文裏還確實有"大學"這個名目,我們得以知道,在這個"大學"裏受教育的都是些貴族子弟,而給他們上課的也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傢,甚至商王還會親自講點兒什麽。
  那,他們都上什麽課呢?
  也有語文、數學什麽的麽?
  他們最重要的課程,嗯,說出來能羨慕死各位。
  --他們主要是學怎麽吃飯。
  吃飯是一門學問,而且是一門大學問。你知道怎麽才能吃得香嗎?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咱們不是為源遠流長的飲食文化而自豪麽,可是,很多人又把概念給搞亂了。
  什麽叫飲食文化?
  當然,各地有各自的特色菜,都想方設法把飯菜搞得好吃,原料講究,工藝復雜,色香味俱全,對了,還能從飯菜裏搞出一些由頭,像什麽金玉滿堂啊、增福增壽啊,升官有升官的吃法,結婚有結婚的吃法,等等等等,我們把這些叫做飲食文化。
  說它是文化,倒也不錯,文化畢竟是個外延很大的概念,可真要較個真來說說飲食文化,還是得說人傢商朝人,他們吃東西那纔叫文化。
  這麽說來,他們的吃飯課也就是文化課了?
  不錯。而且,不但是文化課,更是政治課。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這是現代人的觀念,是我們現代官員們普遍纔有的覺悟,而在商朝,革命就是請客吃飯。
  在博物館看青銅器,細心的人會註意到周初的青銅器都很樸素,而商朝的青銅器卻極盡奢華,要知道,青銅器裏邊有不少可都是炊具和餐具。這裏面的道理,就像很多農村家庭吃飯用的是木筷子和陶碗,而小資和中産階級卻開始使用精美的進口銀製餐具了。既然用的銀製餐具,吃飯就得講究了,就不再是隨隨便便往墻根底下一蹲,捧着大海碗撥拉幹飯了,而是開始儀式化了:餐桌是高級實木的,桌上要擺上銀製燭臺,然後擺好法國進口的銀製餐具(說不定就是冉阿讓從神甫那裏偷來的那套),點起燭光,細好餐巾,英國女傭端上飯菜,然後,是左叉右刀還是左刀右叉來着?反正不能搞錯。吃牛排要怎麽切,吃麵條要怎麽用叉子捲,喝湯要怎麽用勺子……商朝人搞得比這更復雜,而且用的都是那麽大個兒的青銅器,別說用了,就算衹是擺出來,就夠營造莊嚴肅穆的氣氛了。怎麽吃呢,有時候是等祭祀完了再吃,有時候是弄個名目搞宴會,用吃的儀式來是祭祀活動莊嚴化,來體現社會的等級秩序,體現着所謂"人倫教化"。敬天敬祖,敬奉長者,這就是當時的宗教與政治,細緻入微地體現在吃飯的儀式當中了。
  當然,革命雖然是請客吃飯,但也不能全是請客吃飯。學校裏也教別的。
  對於青少年來講,有一門課可能比吃飯課更刺激,這就是舞蹈課。
  想成為街舞高手嗎?想做傑剋遜中國版嗎?不用偷偷摸摸背着父母和老師,學校裏就堂堂正正地教這些。惟一遺憾的是,編鐘可能出不來重金屬的效果。
  學舞蹈是為了強身健體,同時也是為了政治,舞蹈也是政治啊,還記得"八佾舞於庭"嗎?
  除了學舞蹈,還有更刺激的:學武術。
  當時要打少林武校的旗號去招生恐怕沒什麽人響應,因為那時候還沒有少林寺呢。
  當時的武術比較單純,沒有後來那麽多的套路和內功什麽的。除了武術之外,更重要的是學習戰陣和戰術,畢竟國傢是不鼓勵單打獨鬥的。
  還有一件事要做:考駕照。
  考駕照並不容易,開車在當時可是一項大本事,後來孔子講"六藝",開車技術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孔子自己就說過:"我有什麽本事呢?要真算起來,我就是當之無愧的頭文字D!"
  受教育是貴族子女的特權。我在前文講過,當時的社會是貴族民主製,對貴族們來說,國傢不是君王一個人的,而是大傢夥兒的,所以呢,享受受教育的權利自然是天經地義的。直到孔子的出現,中國纔有了私立學校,這是歷史的一大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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