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苏轼集   》 附录      苏轼 Su Shi

  ◎四库全书提要
  《东坡全集》一百十五卷,宋苏轼撰。轼有《易传》,已著录。苏辙作轼
  《墓志》,称轼所著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
  《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晁公武《读书志》、陈振孙
  《书录解题》所载并同,而别增《应诏集》十卷,合为一编,即世所称《东坡七
  集》者是也。《宋史·艺文志》则载《前、后集》七十卷,卷数与《墓志》不合,
  而又别出《奏议补遗》三卷、《南征集》一卷、《词》一卷、《南省说书》一卷、
  《别集》四十六卷、《黄州集》二卷、《续集》二卷、《北归集》六卷、《儋耳
  手泽》一卷,名目颇为丛碎。今考,轼集在宋世原非一本。邵博《闻见后录》称:
  京师印本《东坡集》,轼自校,其中“香醪”字误者不更见于他书,殆毁于靖康
  之乱。陈振孙所称,有杭本、蜀本,又有轼曾孙峤所刊建安本,又有麻沙书坊
  《大全集》本,又有张某所刊吉州本。蜀本、建安本无《应诏集》,麻沙本、吉
  州本兼载《志林》、杂说之类,不加考订。而陈鹄《耆旧续闻》则称:姑胥居世
  英刊《东坡全集》,殊有序,又绝少舛谬,极可赏。是当时以苏州本为最善,而
  今亦无存。叶盛《水东日记》又云:邵复孺家有细字小本《东坡大全文集》,松
  江东日和尚所藏有大本《东坡集》,又有小字大本《东坡集》。盛所见皆宋代旧
  刻,而其错互已如此。观《扪蚤新话》称:“《叶嘉传》乃其邑人陈元规作,和
  贺方回《青玉案》词,乃华亭姚晋作。集中如《睡乡》、《醉乡记》,鄙俚浅近,
  决非坡作。今书肆往往增添改换,以求速售,而官不知禁”云云,则轼集风行海
  内,传刻日多,而紊乱愈甚,固其所矣。然传本虽夥,其体例大要有二:一为分
  集编订者。乃因轼原本原目,而后人稍增益之,即陈振孙所云杭本。当轼无恙之
  时,已行于世者,至明代江西刊本犹然,而重刻久绝。其一为分类合编者。疑即
  始于居世英本,宋时所谓《大全集》者,类用此例。迄明而传刻尤多,有七十五
  卷者,号《东坡先生全集》,载文不载诗,漏略尤甚;有一百十四卷者,号《苏
  文忠全集》,板稍工,而编辑无法。此本乃国朝蔡士英所刊,盖亦据旧刻重订,
  世所通行,今故用著录。集首旧有《年谱》一卷,乃宋南海王宗稷所编。邵长蘅、
  查慎行补注苏诗,称其于作诗岁月,编次多误。以原本所有,今并存焉。
  ○东坡全集序(宋孝宗赵昚)
  成一代之文章,必能立天下之大节。立天下之大节,非其气足以高天下者,
  未之能焉。孔子曰:“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人欤!”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
  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盖存之于身谓之气,见之于事谓之节。
  节也,气也,合而言之,道也。以是成文,刚而无馁,故能参天地之化,开盛衰
  之运。不然,则雕虫篆刻,童子之事耳,焉足与论一代之文章哉!故赠太师、谥
  文忠苏轼,忠言谠论,立朝大节,一时廷臣,无出其右。负其豪气,志在行其所
  学。放浪岭海,文不少衰。力斡造化,元气淋漓。穷理尽性,贯通天人。山川风
  云,草木华实,千汇万状,可喜可愕,有感于中,一寓之于文。雄视百代,自作
  一家,浑涵光芒,至是而大成矣。朕万几余暇,绎诗书,他人之文,或得或
  失,多所取舍;至于轼所著,读之终日,亹亹忘倦,常置左右,以为矜式,信可
  谓一代文章之宗也欤!乃作赞曰:
  维古文章,言必己出。缀词缉句,文之蟊贼。手抉云汉,斡造化机。气高天
  下,乃克为之。猗嗟若人,冠冕百代。忠言谠论,不顾身害。凛凛大节,见于立
  朝。放浪岭海,侣于渔樵。岁晚归来,其文益伟。波澜老成,无所附丽。昭晰无
  疑,优游有余。跨唐越汉,自我师模。贾马豪奇,韩柳雅健。前哲典型,未足多
  羡。敬想高风,恨不同时。掩卷三叹,播以声诗。
  乾道九年闰正月望,选德殿书赐苏峤。
  ◎东坡全集凡例(清·蔡士英)
  一、长公全集,旧惟江西、京本二刻行世,其间鲁鱼亥豕之讹,互有短长。
  今酌其善者从之,其他意义深远不可强通者,并存其旧,以示阙疑之意。
  一、江西本旧作前、后、续、奏议、应诏、内外制六集,既非编年,殊乖类
  聚。今并细为分类,以便览者云。
  一、诗不细类者,以集中有一题而众体悉具者,析之恐失当日作者之意,故
  不细类。
  一、旧本脱谬,如《十八阿罗汉赞颂》,强半雷同,《子石砚铭》有序,不
  录其间。数行之误,句字之讹,不可枚举。今并多方参订,以求其当。
  一、世本所传武王、秦始皇帝、伍子胥、范蠡等论,原属《志林》中《论古》
  十三条,甚有一条而割作二论者。今皆改正。又有原属记而强作碑,原属碑而强
  作记者。今并细详其体,以正其谬。
  一、今刻较之旧本,所增不啻十之二。第长公生平所作甚富,海外之文,当
  时已不能尽收,何况今日。耳目之外,所遗应多。博雅君子,幸不吝教,助成续
  刻,亦千古之快事也。
  一、长公家藏未刻者,尚有《易解》《书传》《论语解》《乌台诗案》《指
  掌舆地图说》,以其自为种类,故俱俟续刻。
  ◎重刊苏文忠公全集序(明·李绍)
  古今文章,作者非一人,其以之名天下者,惟唐昌黎韩氏、河东柳氏、宋庐
  陵欧阳氏、眉山二苏氏及南丰曾氏、临川王氏七家而已。然韩、柳、曾、王之全
  集,自李汉、刘禹锡、赵汝砺、危素之所编次,皆已传刻,至今盛行于世。欧阳
  文惟欧所自选《居士集》,大苏文惟吕东莱所编文选,与前数家并行,然仅十中
  之一二。求其全集,则宋时刻本虽存,而藏于内阁,仁庙亦尝命工翻刻,而欧集
  止以赐二三大臣,苏集以工未毕,而上升遐矣。故二集之传于世也独少,学者虽
  欲求之,盖已不可易而得者矣。
  海虞程侯自刑部郎来守吉,谓欧吉人,吉学古文者,以欧为之宗师也,尝求
  欧公大全集刻之郡黉,以幸教吉之人矣。既以文忠苏公学于欧者,又其全集世所
  未有,复遍求之,得宋时曹训所刻旧本及仁庙所刻未完新本,重加校阅,仍依旧
  本卷帙,旧本无而新本有者,则为续集并刻之,以与欧集并传于世。既成,教授
  王君克修请予序。
  公为人英杰奇伟,善议论,有气节。其为文章,才落笔四海已皆传诵。下至
  闾巷田里,外及夷狄,莫不知名。其盛盖当时所未有。其文名盖与韩、柳、欧、
  曾、王齐驱而并称,信如天之星斗,地之山岳,人所快睹而钦仰者,奚庸序为!
  独推程侯今日所以传刻之意,则不可不序以见之也。
  盖公文全集初有杭、蜀、吉本及建安麻沙诸本行于世,以岁既久,木朽纸弊,
  至于今,已不复全矣。兹幸程侯慕仰昔贤,思其著述,亟为寻访,俾散乱亡逸者,
  悉收拾之,汇为一集,传刻于世。使吾郡九邑之士,得而观之,皆知学古之作,
  而无浮靡之习。四方郡邑之广,以至遐裔之地,亦必因以流布,而皆有以沾其賸
  馥。后之君子,将转相摹刻以传,又可及于久远。则侯之幸教学者之意,非独止
  于一郡,而达之天下,垂之后世无穷焉。是其有功于苏文,岂不亦大矣乎!予故
  乐而为之序。
  成化四年春二月朔,通议大夫、礼部右侍郎、国史副总裁、前翰林学士兼经
  筵官、郡人李绍序。
  ◎宋苏文忠公全集叙(明·茅维)
  自古文士之见道者,必推眉山苏长公其人,读其文而可概已。在昔论文者,
  咸以梁昭明《文选》为指南,而长公独非之。盖其书出而士习益趋于文而文日降,
  譬之曦薄虞渊,波曳尾闾,质丧旨淆,莫之能挽者。以隋炀之不君,特患文之无
  节,史氏嘉之,殆骎骎乎启唐风之一变。五季承唐之靡,而宋复振之,以绍唐之
  元和。其间庐陵先鸣,而眉山、南丰为辅。卒之士人所附,萃于长公,而庐陵不
  自功矣。然文之变也,变则创,创则离,离其章而壹其质,是谓唐、宋之复古。
  顾徇名之士,求其离而瑕之,哓哓然援古以自多,将谓越唐、宋而逼秦、汉,其
  合者直章焉尔,而质不唐、宋若也,奚其古?
  先大夫患之,辑唐、宋八家行于世,而眉山氏居其三。则尝授诸维曰:“吾
  以长公合八家,姑举其要,要以长公成一家,必举其赢。然吾已矣,小子维识之。”
  昔长公被逮于元丰间,文之秘者,朋游多弃去,家人恐怖而焚之者,殆无算。逮
  高宗嗜其文,汇集而陈诸左右,逸者不复收矣。迄今遍搜楚、越,并非善本,既
  嗟所缺,复憾其讹。丐诸秣陵焦太史所藏阁本《外集》。太史公该博而有专嗜,
  出示手板,甚核。参之《志林》、《仇池笔记》等书,增益者十之二三,私加刊
  次,再历寒燠而付之梓。即未能复南宋禁中之旧,而今之散见于世者,庶无挂漏。
  为集总七十五卷,各以类从,是称《苏文忠公全集》云。
  盖长公之文,犹夫云霞在天,江河在地,日遇之而日新,家取之而家足,若
  无意而意合,若无法而法随,其亢不迫,其隐无讳,澹而腴,浅而蓄,奇不诡于
  正,激不乖于和,虚者有实功,泛者有专诣,殆无位而摅隆中之抱,无史而毕龙
  门之长,至乃羁愁濒死之际,而居然乐香山之适,享黔娄之康,偕柴桑之隐也者,
  岂文士能乎哉!噫,世能穷长公于用,而不能穷长公于文;能不用长公,而不能
  不为长公用。当其纷然而友,粲然而布,弥宇宙而亘今古,肖化工而完真气,无
  一不从文焉出之,而读之澹乎若无文也,长公其有道者欤!又尝语人以文之旨,
  第举夫子所谓“辞达而已矣”。盖文止乎达,而达外无文,原六艺而等于万代,
  旨其蔽之哉!彼所指离不离者抑末耳。在昭明固云“老、庄、管、晏之书,以意
  为宗,不以文为本”者,无庸进退之也。若长公者,非其亚耶?藉令起昭明以进
  退其文,吾知难乎为政矣。则不佞是役也,盖不徒以先大夫之成命在。
  万历丙午元日 吴兴茅维撰
  【刻苏长公集序】(明·焦竑)
  古之立言者,皆卓然有所自见,不苟同于人,而惟道之合,故能成一家言,
  而有所托以不朽。夫道莫深于《易》,所谓洗心以退藏于密而吉凶与民同患者也。
  圣人没,其吉凶同民者故在,而退藏之义隐矣。学者不得其退藏者,而取已陈之
  刍狗当之,故识凿之而贼,才荡之而浮,学封之而塞,名锢之而死,其言语文章,
  非不工且博也,然械用中存神者不受,以眂夫妙解投械,精潜应感者,当异日
  谈矣。
  苏子瞻氏少而能文,以贾谊、陆贽自命,已从武人王彭游,得竺乾语而好之。
  久之,心凝神释,悟无思、无为之宗,慨然叹曰:“三藏十二部之文,皆《易》
  理也。”自是横口所发,皆为文章,肆笔而书,无非道妙,神奇出之浅易,纤秾
  寓于澹泊,读者人人以为己之所欲言而人人之所不能言也。才美学识,方为吾用
  之不暇,微独不为病而已。盖其心游乎六通四辟之途,标的不立,而物无留镞焉。
  迨感有众至,文动形生,役使万景而靡所穷尽,非形生有异,使形者异也。譬之
  嗜音者,必尊信古,始寻声布爪,唯谱之归,而又得硕师焉以指授之。乃成连于
  伯牙,犹必徙之岑寂之滨,及夫山林杳冥,海水洞涌,然后恍有得于丝桐之表,
  而《水仙》之操为天下妙。若矇者偶触于琴而有声,辄曰“音在是矣”。遂以
  谓仰不必师于古,俯不必悟于心,而敖然可自信也,岂理也哉!
  公著作凡几所,所谓有所自见而惟道之合者也。而于《易》、《论语》二传,
  自喜为甚,此公所以为文者,而世未尽知也。《经解》余向刻于沧州。茅君孝若
  复取诸集,合为此编,而属余为序。为书此简端,令学者知循其本云。
  万历丙午正月既望,琅琊焦竑序
  ◎宋赠苏文忠公太师敕文(宋高宗赵构)
  朕承绝学于百圣之后,探微言于六籍之中,将兴起于斯文,爰缅怀于故老。
  虽仪刑之莫觌,尚简策之可求。揭为儒者之宗,用锡帝师之宠。故礼部尚书、端
  明殿学士、赠资政殿学士、谥文忠苏轼,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
  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
  肯卑于陆贽?方嘉祐全盛,尝膺特起之招;至熙宁纷更,AA80陈长治之策。叹异
  人之间出,惊谗口之中伤。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
  可夺者,峣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经纶不究于生前,议论常公于身后。
  人传元祐之学,家有眉山之书。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
  同时;君子之道暗而章,是以论世。倘九原之可作,庶千载以闻风。惟而英爽之
  灵,服我衮衣之命。可特赠太师,余如故。
  ◎东坡先生本传(《宋史》)
  苏轼,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
  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
  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比冠,博通经
  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
  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
  嘉祐二年,试礼部,方时文磔裂诡异之弊胜,主司欧阳修思有以救之,得轼
  《刑赏忠厚论》,惊喜,欲擢冠多士,犹疑其客曾巩所为,但置第二。复以《春
  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后以书见修,修语梅圣俞曰:“吾当避此人出一
  头地。”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丁母忧。五年,调福昌主簿。欧阳修以才识
  兼茂荐之秘阁。试六论,旧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轼始具草,文义粲然。复对
  制策,入三等。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轼而已。除大理评事,签书
  凤翔府判官。关中自元昊叛,民贫役重,岐下岁输南山木栰,自渭入河,经砥
  柱之险,衙吏踵破家。轼访其利害,为修衙规,使自择水工以时进止,自是害减
  半。治平二年,入判登闻鼓院。英宗自藩邸闻其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知制
  诰。宰相韩琦曰:“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
  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词矣。
  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英宗曰:“且与修注如何?”
  琦曰:“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近上帖职与之,且请召试。”
  英宗曰:“试之未知其能否,如轼有不能邪?”琦犹不可,及试二论,复入三等,
  得直史馆。轼闻琦语,曰:“公可谓爱人以德矣。”会洵卒,赙以金帛,辞之,
  求赠一官,于是赠光禄丞。洵将终,以兄太白早亡,子孙未立,妹嫁杜氏,卒未
  葬,属轼。轼既除丧,即葬姑。后官可荫,推与太白曾孙彭。
  熙宁二年,还朝。王安石执政,素恶其议论异己,以判官告院。四年,安石
  欲变科举,兴学校,诏两制、三馆议。轼上议曰:“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
  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史皂隶未尝无人,
  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因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不知人,朝廷不责实,则
  公卿侍从常患无人,而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足。夫时有可否,
  物有兴废,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故风俗之变,
  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强而复之,则难为力。庆历固尝立学矣,至于今日,
  惟有空名仅存。今将变今之礼,易今之俗,又当发民力以治宫室,敛民财以食游
  士。百里之内,置官立师,狱讼听于是,军旅谋于是,又简不率教者屏之远方,
  则无乃徒为纷乱,以患苦天下邪?若乃无大更革,而望有益于时,则与庆历之际
  何异?故臣谓今之学校,特可因仍旧制,使先王之旧物,不废于吾世足矣。至于
  贡举之法,行之百年,治乱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视祖宗之世,贡举之法,与今
  为孰精?言语文章,与今为孰优?所得人才,与今为孰多?天下之事,与今为孰
  办?较此四者之长短,其议决矣。今所欲变改不过数端:或曰乡举德行而略文词,
  或曰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或欲兼采誉望而罢封弥,或欲经生不帖墨而考大义,此
  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愿陛下留意于远者大者,区区之法何预焉。臣又切有
  私忧过计者。夫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而今之学者,耻不言性命,读其文,
  浩然无当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著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盖中人之性,
  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陛下亦安用之?”议上,神宗悟曰:“吾固疑此,得轼议,
  意释然矣。”即日召见,问:“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对
  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
  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神宗悚然曰:
  “卿三言,朕当熟思之。凡在馆阁,皆当为朕深思治乱,无有所隐。”轼退,言
  于同列。安石不悦,命权开封府推官,将困之以事。轼决断精敏,声闻益远。会
  上元敕府市浙灯,且令损价。轼疏言:“陛下岂以灯为悦?此不过以奉二宫之欢
  耳。然百姓不可户晓,皆谓以耳目不急之玩,夺其口体必用之资。此事至小,体
  则甚大,愿追还前命。”即诏罢之。
  时安石创行新法,轼上书论其不便,曰:“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
  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如木之有根,灯之有膏,
  鱼之有水,农夫之有田,商贾之有财。失之则亡,此理之必然也。自古及今,未
  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祖宗以来,治
  财用者不过三司。今陛下不以财用付三司,无故又创制置三司条例一司,使六七
  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
  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
  奇,吏皆惶惑。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论说百端,喧传万口,
  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何恤于人言。’操罔罟而入江湖,语人曰
  ‘我非渔也’,不如捐罔罟而人自信。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
  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故臣以为欲消谗慝而召和气,则莫若罢条例司。今君臣宵
  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功,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
  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而所行之事,道路皆知其难。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
  不以种稻。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
  陛下遂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所在凿空,访寻水利,妄庸轻剽,率意争言。官
  司虽知其疏,不敢便行抑退,追集老少,相视可否。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
  役。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靡帑廪,下夺农时。隄防一开,水
  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臣不知朝廷何苦而为此哉?自古役人,必用
  乡户。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单丁、女户,盖天民之
  穷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自杨炎为两税,租调与庸既兼
  之矣,奈何复欲取庸?万一后世不幸有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推所从
  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
  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计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
  济之人,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不还,则均及邻保,势有必至。异日天下恨之,
  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谓至矣。今欲变为
  青苗,坏彼成此,所丧逾多,亏官害民,虽悔何及!昔汉武帝以财力匮竭,用贾
  人桑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
  既立,霍光顺民所欲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日此论复兴。立法之
  初,其费已厚,纵使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譬之有人为其主畜牧,
  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今坏常平而言
  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臣窃以为过矣。议者必谓:‘民可
  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
  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此也。国家之所以存
  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薄厚,不在
  乎富与贫。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
  急于有功而贪富强。爱惜风俗如护元气。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
  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
  而所丧大也。仁祖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考其成
  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
  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仁焉。议者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
  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亲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
  未享其利,浇风已成。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俾常
  调之人,举生非望,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进之士益
  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陛下厚
  风俗者,此也。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
  而无官长。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台谏固未必皆贤,
  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也。
  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
  不捕之猫;畜狗以防盗,不可以无盗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
  意,下为子孙万世之防?臣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
  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
  亦知之矣。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
  何事不生!臣之所愿陛下存纪纲者,此也。”
  轼见安石赞神宗以独断专任,因试进士发策,以“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
  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为问。
  安石滋怒,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高丽入
  贡,使者发币于官吏,书称甲子。轼却之曰:“高丽于本朝称臣,而不禀正朔,
  吾安敢受!”使者易书称熙宁,然后受之。时新政日下,轼于其间,每因法以便
  民,民赖以安。徙知密州。司农行手实法,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轼谓提举官曰:
  “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提举官惊曰:
  “公姑徐之。”未几,朝廷知法害民,罢之。有盗窃发,安抚司遣三班使臣领悍
  卒来捕,卒凶暴恣行,至以禁物诬民,入其家争斗杀人,且畏罪惊溃,将为乱。
  民奔诉轼,轼投其书不视,曰:“必不至此。”散卒闻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
  之。徙知徐州。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
  将败,富民争出避水。轼曰:“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
  能败城。”驱使复入。轼诣武卫营,呼卒长,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
  且为我尽力。”卒长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率其徒持畚
  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沉者三版。轼
  庐于其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复请调来岁夫,增筑故城为
  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从之。徙知湖州,上表以谢。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
  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语,并媒蘖所为诗以为
  讪谤,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
  置。轼与田父野老,相从溪山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三年,神宗
  数有意复用,辄为当路者沮之。神宗尝语宰相王珪、蔡确曰:“国史至重;可命
  苏轼成之。”珪有难色。神宗曰:“轼不可,姑用曾巩。”巩进《太祖总论》,
  神宗意不允,遂手札移轼汝州,有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
  不忍终弃。”轼未至汝,上书自言饥寒,有田在常,愿得居之。朝奏,夕报可。
  道过金陵,见王安石,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
  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安
  石曰:“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轼曰:“在朝则言,在外则不
  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待上者,岂可以常礼乎?”安
  石厉声曰:“安石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须
  是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弗为,乃可。”轼戏曰:“今之君子,争减半
  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安石笑而不言。
  至常,神宗崩,哲宗立,复朝奉郎、知登州,召为礼部郎中。轼旧善司马光、
  章惇。时光为门下侍郎,惇知枢密院,二人不相合,惇每以谑侮困光,光苦之。
  轼谓惇曰:“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法正曰:
  ‘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先主纳之,乃以靖为司徒。
  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惇以为然,光赖以少安。迁起居舍人。轼起于忧患,
  不欲骤履要地,辞于宰相蔡确。确曰:“公徊翔久矣,朝中无出公右者。”轼曰:
  “昔林希同在馆中,年且长。”确曰:“希固当先公邪?”卒不许。元祐元年,
  轼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赐银绯,迁中书舍人。初,祖宗时,差役行久生弊,编
  户充役者不习其役,又虐使之,多致破产,狭乡民至有终岁不得息者。王安石相
  神宗,改为免役,使户差高下出钱雇役,行法者过取,以为民病。司马光为相,
  知免役之害,不知其利,欲复差役,差官置局,轼与其选。轼曰:“差役、免役,
  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敛民财,十室九空,敛聚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
  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等
  矣。”光曰:“于君何如?”轼曰:“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
  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之卒。自尔以来,
  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虽圣人复
  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实大类此。公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
  复民兵,盖未易也。”光不以为然。轼又陈于政事堂,光忿然。轼曰:“昔韩魏
  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韩公不乐,公亦不顾。轼昔闻公道其详。
  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耶?”光笑之。寻除翰林学士。二年,兼侍读。每进读
  至治乱兴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覆开导,觊有所启悟。哲宗虽恭默不言,
  辄首肯之。尝读祖宗《宝训》,因及时事,轼历言:“今赏罚不明,善恶无所劝
  沮;又黄河势方北流,而强使之东;夏人入镇戎,杀掠数万人,帅臣不以闻。每
  事如此,恐浸成衰乱之渐。”轼尝锁宿禁中,召入对便殿。宣仁后问曰:“卿前
  年为何官?”曰:“臣为常州团练副使。”曰:“今为何官?”曰:“臣今待罪
  翰林学士。”曰:“何以遽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曰:
  “非也。”曰:“岂大臣论荐乎?”曰:“亦非也。”轼惊曰:“臣虽无状,不
  敢自他途以进。”曰:“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
  但未及进用卿耳。”轼不觉哭失声。宣仁后与哲宗亦泣,左右皆感涕。已而命坐
  赐茶,撤御前金莲烛送归院。三年,权知礼部贡举。会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
  不能言。轼宽其禁约,使得尽技。巡铺内侍每摧辱举子,且持暧昧单词,诬以为
  罪,轼尽奏逐之。四年,积以论事,为当轴者所恨。轼恐不见容,请外,拜龙图
  阁学士、知杭州。未行,谏官言:前相蔡确知安州,作诗借郝处俊事,以讥太皇
  太后。大臣议迁之岭南。轼密疏:“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
  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累。谓宜皇帝敕置狱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诏赦之,
  则于仁孝两得矣。”宣仁后心善轼言,而不能用。轼出郊,用前执政恩例,遣内
  侍赐龙茶、银合,慰劳甚厚。
  既至杭,大旱,饥疫并作。轼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复得赐度僧牒
  易米以救饥者。明年春,又减价粜常平米,多作饘粥药剂,遣使挟医,分坊治
  病,活者甚众。轼曰:“杭,水陆之会,疫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
  复发橐中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待之。杭本近海,地泉咸苦,居民稀
  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白居易又浚西湖水入漕河,自
  河入田,所溉至千顷,民以殷富。湖水多葑,自唐及钱氏,岁辄浚治,宋兴,废
  之,葑积为田,水无几矣。漕河失利,取给江潮,舟行市中,潮又多淤,三年一
  淘,为民大患,六井亦几于废。轼见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
  遂浚二河以通漕。复造堰,以为湖水蓄泄之限,江潮不复入市。以余力复
  完六井。又取葑田积湖中,南北径三十里,为长堤以通行者。吴人种菱,春辄芟
  除,不遗寸草。且募人种菱湖中,葑不复生。收其利以备修湖,取救荒余钱万缗、
  粮万石,及请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画图。杭
  人名为苏公堤。杭僧净源,旧居海滨,与舶客交通。舶至高丽,交誉之。元丰末,
  其王子义天来朝,因往拜焉。至是,净源死,其徒窃持其像,附舶往告。义天亦
  使其徒来祭,因持其国母二金塔,云祝两宫寿。轼不纳,奏之曰:“高丽久不入
  贡,失赐予厚利,意欲求朝,未测吾所以待之厚薄,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寿之礼。
  若受而不答,将生怨心;受而厚赐之,正堕其计。今宜勿与知,从州郡自以理却
  之。彼庸僧猾商,为国生事,渐不可长,宜痛加惩创。”朝廷皆从之。未几,贡
  使果至。旧例,使所至吴越七州,费二万四千余缗。轼乃令诸州量事裁损,民获
  交易之利,无复侵挠之害矣。浙江潮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
  与渔浦诸山犬牙相错,洄洑激射,岁败公私船不可胜计。轼议自浙江上流地名石
  门,并山而东,凿为漕河,引浙江及谿谷诸水二十余里以达于江。又并山为岸,
  不能十里以达龙山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岭,凿岭六十五丈以达岭东古河,浚古
  河数里,达于龙山漕河,以避浮山之险。人以为便。奏闻,有恶轼者力沮之,功
  以故不成。轼复言:“三吴之水,潴为太湖,太湖之水,溢为松江以入海。海日
  两潮,潮浊而江清,潮水常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驶,随辄涤去,海口常通,则
  吴中少水患。昔苏州以东,公私船皆以篙行,无陆挽者。自庆历以来,松江大筑
  挽路,建长桥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吴多水,欲凿挽路为千桥,以迅江势。”亦不
  果用,人皆以为恨。轼二十年间,再莅杭,有德于民,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
  作生祠以报。
  六年,召为吏部尚书。未至,以弟辙除右丞,改翰林承旨。辙辞右丞,欲与
  兄同备从官,不听。轼在翰林数月,复以谗请外,乃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先
  是开封诸县多水患,吏不究本末,决其陂泽,注之惠民河,河不能胜,致陈亦多
  水。又将凿邓艾沟与颍河并,且凿黄堆欲注之于淮。轼始至颍,遣吏以水平准之,
  淮之涨水高于新沟几一丈,若凿黄堆,淮水顾流颍地为患。轼言于朝,从之。郡
  有宿贼尹遇等,数劫杀人,又杀捕盗吏兵。朝廷以名捕不获,被杀家复惧其害,
  匿不敢言。轼召汝阴尉李直方,曰:“君能擒此,当力言于朝,乞行优赏;不获,
  亦以不职奏免君矣。”直方有母且老,与母诀而后行。乃缉知盗所,分捕其党与。
  手戟刺遇,获之。朝廷以小不应格,推赏不及。轼请以己之年劳当改朝散郎阶,
  为直方赏,不从。其后吏部为轼当迁,以符会其考。轼谓已许直方,又不报。七
  年,徙扬州。旧发运司主东南漕法,听操舟者私载物货,征商不得留难。故操舟
  者辄富厚,以官舟为家,补其弊漏,且周船夫之乏,故所载率皆速达无虞。近岁,
  一切禁而不许,故舟弊人困,多盗所载以济饥寒,公私皆病。轼请复旧,从之。
  未阅岁,以兵部尚书召兼侍读。是岁,哲宗亲祀南郊,轼为卤簿使,导驾入太庙。
  有赭繖犊车并青盖犊车十余争道,不避仪仗。轼使御营巡检使问之,乃皇后及
  大长公主。时御史中丞李之纯为仪仗使,轼曰:“中丞职当肃政,不可不以闻。”
  之纯不敢言,轼于车中奏之。哲宗遣使赍疏驰白太皇太后。明日,诏整肃仪卫,
  自皇后而下,皆毋得迎谒。寻迁礼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两学士,为礼部尚书。
  高丽遣使请书,朝廷以故事尽许之。轼曰:“汉东平王请诸子及《太史公书》,
  犹不肯予。高丽所请,有甚于此,其可予乎?”不听。
  八年,宣仁后崩,哲宗亲政。轼乞补外,以两学士出知定州。时国是将变,
  轼不得入辞。既行,上书言:“天下治乱,出于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极,小民皆
  能自通;迨于大乱,虽近臣不能自达。陛下临御九年,除执政、台谏外,未尝与
  群臣接。今听政之初,当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
  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
  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
  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
  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
  陛下亦无悔。由此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
  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
  下幸甚。”定州军政坏弛,诸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其廪赐,前守不敢谁何。
  轼取贪污者配隶远恶,缮修营房,禁止饮博。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战法,众皆
  畏伏。然诸校业业不安,有卒史以赃诉其长,轼曰:“此事吾自治则可,听汝告,
  军中乱矣。”立决配之,众乃定。会春大阅,将吏久废上下之分,轼命举旧典,
  帅常服出帐中,将吏戎服执事。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耻之,称疾不至。轼
  召书吏使为奏,光祖惧而出,讫事,无一慢者。定人言:“自韩琦去后,不见此
  礼至今矣。”契丹久和,边兵不可用,惟沿边弓箭社与寇为邻,以战射自卫,犹
  号精锐。故相庞籍守边,因俗立法。岁久法弛,又为保甲所挠。轼奏免保甲及两
  税折变科配,不报。
  绍圣初,御史论轼掌内外制日所作词命,以为讥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
  寻降一官。未至,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居三年,泊然无所蒂芥,人无
  贤愚,皆得其欢心。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药饵
  皆无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犹谓不可。轼遂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
  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时时从其父老游,若将终身。徽宗立,移廉州,改
  舒州团练副使,徙永州。更三大赦,遂提举玉局观,复朝奉郎。轼自元祐以来,
  未尝以岁课乞迁,故官止于此。
  建中靖国元年,卒于常州,年六十六。
  轼与弟辙,师父洵为文,既而得之于天。尝自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
  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词,皆可书而诵之。
  其体浑涵光芒,雄视百代,有文章以来,盖亦鲜矣。洵晚读《易》,作《易传》,
  未究,命轼述其志。轼成《易传》,复作《论语说》。后居海南,作《书传》。
  又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
  《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
  一时文人如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陈师道,举世未之识,轼待之如
  朋俦,未尝以师资自予也。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必以爱君为本,忠规谠论,挺
  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但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安于朝廷之上。
  高宗即位,赠资政殿学士,以其孙符为礼部尚书。孝宗置其文左右,读之终
  日忘倦,谓为文章之宗,亲制集赞,赐其曾孙峤。遂崇赠太师,谥文忠。
  轼三子:迈、迨、过,俱善为文。迈,驾部员外郎。迨,承务郎。
  论曰:苏轼自为童子时,士有传石介《庆历圣德诗》至蜀中者,轼历举诗中
  所言韩、富、杜、范诸贤以问其师。师怪而语之,则曰“正欲识是诸人耳”,盖
  已有颉颃当世贤哲之意。弱冠,父子兄弟至京师,一日而声名赫然,动于四方。
  既而登上第,擢词科,入掌书命,出典方州。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
  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故意之所
  向,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
  志与气所为也。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轼,而轼卒
  不得大用。一欧阳修先识之,其名遂与之齐,岂非轼之所长不可掩抑者,天下之
  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呜呼!轼不得相,又岂非幸欤?或谓:“轼稍自韬戢,
  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虽然,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东坡先生墓志铭(宋·苏辙)
  予兄子瞻谪居海南四年。春正月,今天子即位,推恩海内,泽及鸟兽。夏六
  月,公被命渡海北归。明年,舟至淮浙。秋七月,被病,卒于毗陵。吴越之民相
  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
  相率饭僧慧林佛舍。呜呼,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公始病,以书属辙曰:
  “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
  公讳轼,姓苏氏,字子瞻,一字和仲。世家眉山,曾大父讳杲,赠太子太保。
  妣宋氏,追封昌国太夫人。大父讳序,赠太子太傅。妣史氏,追封嘉国太夫人。
  考讳洵,赠太子太师。妣程氏,追封成国太夫人。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学四方,
  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
  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
  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比
  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
  嘉祐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梅圣俞
  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疑曾
  子固所为,子固,文忠门下士也,乃置公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
  中乙科。以书谢诸公,文忠见之,以书语圣俞曰:“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士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丁太夫人忧,终丧。五年,授河南福昌主簿。文忠
  以直言荐之秘阁。试六论,旧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公始具草,文义粲然,时
  以为难。比答制策,复入三等。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长吏意公文人,
  不以吏事责之,公尽心其职,老吏畏服。关中自元昊叛命,人贫役重,岐下岁以
  南山木栰,自渭入河,经砥柱之险,衙前以破产者相继也。公遍问老校,曰:
  “木栰之害,本不至此,若河渭未涨,操栰者以时进止,可无重费也,患其
  乘河渭之暴,多方害之耳。”公即修衙规,使衙前得自择水工,栰行无虞。乃
  言于府,使得系籍,自是衙前之害减半。治平二年,罢还,判登闻鼓院。英宗在
  藩闻公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欲召试秘阁,上曰:“未知其
  能否故试,如苏轼有不能耶?”宰相犹不可,及试二论,皆入三等,得直史馆。
  丁先君忧,服除,时熙宁二年也。王介甫用事,多所建立,公与介甫议论素
  异,既还朝,置之官告院。四年,介甫欲变更科举,上疑焉,使两制三馆议之。
  公议上,上悟曰:“吾固疑此,得苏轼议,意释然矣。”即日召见,问:“何以
  助朕?”公辞避久之,乃曰:“臣窃意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
  陛下安静以待物之来,然后应之。”上竦然听受,曰:“卿三言,朕当详思之。”
  介甫之党皆不悦,命摄开封推官,意以多事困之。公决断精敏,声闻益远。会上
  元,有旨市浙灯,公密疏,旧例无有,不宜以玩好示人,即有旨罢。殿前初策进
  士,举子希合,争言祖宗法制非是。公为考官,退拟答以进,深中其病。自是论
  事愈力,介甫愈恨,御史知杂事者为诬奏公过失,穷治无所得。公未尝以一言自
  辩,乞外任避之。
  通判杭州。是时,四方行青苗、免役、市易,浙西兼行水利、盐法。公于其
  间,常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少安。高丽入贡使者,凌蔑州郡。押伴使臣皆本路筦
  库,乘势骄横,至与钤辖亢礼。公使人谓之曰:“远夷慕化而来,理必恭顺,今
  乃尔暴恣,非汝导之,不至是也,不悛当奏之。”押伴者惧,为之小戢。使者发
  币于官吏,书称甲子。公却之曰:“高丽于本朝称臣,而不禀正朔,吾安敢受!”
  使者亟易书称熙宁,然后受之。时以为得体。吏民畏爱,及罢去,犹谓之学士而
  不言姓。
  自杭徙知密州。时方行手实法,使民自疏财产以定户等,又使人得告其不实,
  司农寺又下诸路,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公谓提举常平官曰:“违制之坐,若自
  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若何?”使者惊曰:“公姑徐之。”
  未几,朝廷亦知手实之害,罢之。密人私以为幸。郡尝有盗窃发而未获,安抚转
  运司忧之,遣一二班使臣领悍卒数千人,入境捕之。卒凶暴恣行,以禁物诬民,
  入其家争斗,至杀人,畏罪惊散,欲为乱。民诉之,公投其书,不视,曰:“必
  不至此。”溃卒闻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
  自密徙徐。是岁,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城南两山环绕,吕
  梁、百步扼之,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公曰:“富民若
  出,民心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驱使复入。公履屦杖策,
  亲入武卫营,呼其卒长,谓之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宜为我尽力。”
  卒长呼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效命之秋也。”执梃入火伍中,率其徒
  短衣徒跣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堤成,水至堤下,
  害不及城,民心乃安。然雨日夜不止,河势益暴,城不沉者三板。公庐于城上,
  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而守,卒完城以闻。复请调来岁夫,增筑故城,为木岸,
  以虞水之再至,朝廷从之。讫事,诏褒之,徐人至今思焉。
  徙知湖州,以表谢上。言事者擿其语以为谤,遣官逮赴御史狱。初,公既补
  外,见事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视也,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
  有补于国。言者从而媒孽之,上初薄其过,而浸润不止,至是不得已从其请。既
  付狱吏,必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上终怜之,促具狱,以黄州团练副使安
  置。公幅巾芒屩,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五
  年,上有意复用,而言者沮之。上手札徙汝州,略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
  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未至,上书自言有饥寒之忧,有田在常,愿得居之。
  书朝入,夕报可,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会晏驾,不果复用。
  至常,以哲宗即位,复朝奉郎、知登州。至登,召为礼部郎中。公旧善门下
  侍郎司马君实及知枢密院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子厚每以谑侮困君实,君实
  苦之,求助于公。公见子厚曰:“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
  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先主纳
  之,乃以靖为司徒。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子厚以为然。君实赖以少安。
  既而朝廷缘先帝意,欲用公,除起居舍人。公起于忧患,不欲骤履要地,力辞之,
  见宰相蔡持正自言,持正曰:“公徊翔久矣,朝中无出公右者。”公固辞。持正
  曰:“今日谁当在公前者?”公曰:“昔林希同在馆中,年且长。”持正曰:
  “希固当先公耶?”卒不许。然希亦由此继补记注。元祐元年,公以七品服入侍
  延和,即改赐银绯。二月,迁中书舍人。时君实方议改免役为差役。差役行于祖
  宗之世,法久多弊,编户充役不习,官府吏虐使之,多以破产,而狭乡之民,或
  有不得休息者。先帝知其然,故为免役,使民以户高下出钱,而无执役之苦。行
  法者不循上意,于雇役实费之外,取钱过多,民遂以病。若量出为入,毋多取于
  民,则足矣。君实为人,忠信有余而才智不足,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
  以差役代之。方差官置局,公亦与其选,独以实告,而君实始不悦矣。尝见之政
  事堂,条陈不可。君实忿然,公曰:“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
  力,魏公不乐,公亦不顾,轼昔闻公道其详。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耶?”君
  实笑而止。公知言不用,乞补外,不许。君实始怒,有逐公意矣,会其病卒乃已。
  时台谏官多君实之人,皆希合以求进,恶公以直形己,争求公瑕疵。既不可得,
  则因缘熙宁谤讪之说以病公,公自是不安于朝矣。寻除翰林学士。二年,复除侍
  读。每进读至治乱盛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覆开导,觊上有所觉悟。上虽
  恭默不言,闻公所论说,辄首肯喜之。三年,权知礼部贡举。会大雪苦寒,士坐
  庭中,噤不能言,公宽其禁约,使得尽其技。而巡铺内臣伺其坐起,过为凌辱,
  公以其伤动士心,亏损国体,奏之。有旨送内侍省挞而逐之,士皆悦服。尝侍上
  读祖宗《宝训》,因及时事,公历言今赏罚不明,善恶无所劝沮;又黄河势方西
  流,而强之使东;夏人寇镇戎,杀掠几万人,帅臣掩蔽不以闻,朝廷亦不问。事
  每如此,恐浸成衰乱之渐。当轴者恨之。公知不见容,乞外任。
  四年,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时谏官言前宰相蔡持正知安州,作诗借郝处俊
  事以讥刺时事,大臣议逐之岭南。公密疏言:“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
  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累。谓宜皇帝降敕置狱逮治,而太皇
  太后内出手诏赦之,则仁孝两得矣。”宣仁后心善公言而不能用。公出郊未发,
  遣内侍赐龙茶、银合,用前执政恩例,所以慰劳甚厚。及至杭,吏民习公旧政,
  不劳而治。岁适大旱,饥疫并作,公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故米不翔贵,
  复得赐度僧牒百易米以救饥者。明年方春,即减价粜常平米,民遂免大旱之苦。
  公又多作饘粥药剂,遣吏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公曰:“杭,水陆之会,
  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私橐得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
  稍畜钱粮以待之。至于今不废。是秋,复大雨,太湖泛溢害稼。公度来岁必饥,
  复请于朝,乞免上供米半,又多乞度牒以籴常平米,并义仓所有,皆以备来岁出
  粜,朝廷多从之。由是吴越之民,复免流散。杭本江海之地,水泉咸苦,居民稀
  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故井邑日富。及白居易复浚西
  湖,放水入运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顷。然湖水多葑,自唐及钱氏,岁辄开治,
  故湖水足用。近岁废而不理,至是,湖中葑田积二十五万余丈,而水无几矣。运
  河失湖水之利,则取给于江潮,潮浑浊多淤,河行闤阓中,三年一淘,为市井大
  患,而六井亦几废。公始至,浚茅山、盐桥二河,以茅山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
  一河专受湖水,复造堰闸,以为湖水畜泄之限,然后潮不入市,且以余力复完六
  井,民稍获其利矣。公间至湖上,周视良久,曰:今欲去葑田,葑田如云,将安
  所置之?湖南北三十里,环湖往来,终日不达,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
  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吴人种菱,春辄芟除,不遗寸草,葑田若去,募人
  种菱,收其利以备修湖,则湖当不复堙塞。乃取救荒之余,得钱粮以贯石数者万。
  复请于朝,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图画,杭人
  名之苏公堤。杭僧有净源者,旧居海滨,与舶客交通牟利,舶至高丽,交誉之。
  元丰末,其王子义天来朝,因往拜焉。至是源死,其徒窃持其画像附舶往告,义
  天亦使其徒附舶来祭。祭讫,乃言国母使以金塔二祝皇帝、太皇太后寿。公不纳,
  而奏之曰:“高丽久不入贡,失赐予厚利,意欲来朝,以未测朝廷所以待之薄厚,
  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寿之礼,礼意鲜薄,盖可见矣。若受而不答,则远夷或以怨怒,
  因而厚赐之,正堕其计。臣谓朝廷宜勿与知,而使州郡以理却之。然庸僧猾商,
  敢擅招诱外夷,邀求厚利,为国生事,其渐不可长,宜痛加惩创。”朝廷皆从之。
  未几,高丽贡使果至。公按旧例,使之所至吴越七州,实费二万四千余缗,而民
  间之费不在,乃令诸郡量事裁损。比至,民获交易之利,而无侵挠之害。浙江潮
  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与渔浦诸山犬牙相错,洄洑激射,岁
  败公私船不可胜计。公议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门,并山而东,凿为运河,引浙江及
  溪谷诸水二十余里,以达于江,又并山为岸,不能十里以达于龙山之大慈浦,自
  浦北折抵小岭,凿岭六十五丈,以达于岭东古河,浚古河数里,以达于龙山运河,
  以避浮山之险,人皆以为便。奏闻,有恶公成功者,会公罢归,使代者尽力排之,
  功以不成。公复言:“三吴之水,潴为太湖,太湖之水,溢为松江以入海。海日
  两潮,潮浊而江清,潮水尝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驶,随辄涤去,海口常通,则
  吴中少水患。昔苏州以东,公私船皆以篙行,无陆挽者。自庆历以来,松江大筑
  挽路,建长桥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吴多水,欲凿挽路为千桥以迅江势。”亦不果
  用,人皆恨之。公二十年间,再莅此州,有德于其人,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
  作生祠以报。
  六年,召入为翰林承旨,复侍迩英。当轴者不乐,风御史攻公。公之自汝移
  常也,受命于宋,会神考晏驾,哭于宋,而南至扬州。常人为公买田书至,公喜,
  作诗有“闻好语”之句。言者妄谓公闻讳而喜,乞加深谴。然诗刻石有时日,朝
  廷知言者之妄,皆逐之。公惧,请外补,乃以龙图阁学士守颍。先是,开封诸县
  多水患,吏不究本末,决其陂泽,注之惠民河,河不能胜,则陈亦多水。至是又
  将凿邓艾沟,与颍河并,且凿黄堆,注之于淮,议者多欲从之。公适至,遣吏以
  水平准之,淮之涨水,高于新沟几一丈,若凿黄堆,淮水顾流浸州境,决不可为,
  朝廷从之。郡有宿贼尹遇等数人,群党惊劫,杀变主及捕盗吏兵者非一。朝廷以
  名捕不获,被杀者噤不敢言。公召汝阴尉李直方,谓之曰:“君能擒此,当力言
  于朝,乞行优赏;不获,亦以不职奏免君矣。”直方退,缉知群盗所在,分命弓
  手往捕其党,而躬往捕遇。直方有母年九十,母子泣别而行。手戟刺而获之,然
  小不应格,推赏不及。公为言于朝,请以年劳改朝散郎阶,为直方赏。朝廷不从。
  其后吏部以公当迁以符会考,公自谓已许直方,卒不报。七年,徙扬州。发运司
  旧主东南漕法,听操舟者私载物货,征商不得留难。故操舟者富厚,以官舟为家,
  补其弊漏,而周船夫之乏困,故其所载,率无虞而速达。近岁不忍征商之小失,
  一切不许,故舟弊人困,多盗所载以济饥寒,公私皆病。公奏乞复故,朝廷从之。
  未阅岁,以兵部尚书召还,兼侍读。是岁,亲祀南郊,为卤簿使,导驾入太庙。
  有贵戚以其车从争道,不避仗卫,公于车中劾奏之。明日,中使传命申敕,有司
  严整仗卫。寻迁礼部,复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二学士。高丽遣使请书于朝,朝廷
  以故事尽许之。公曰:“汉东平王请诸子及《太史公书》,犹不肯予。今高丽所
  请,有甚于此,其可予之乎?”不听。公临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随俗,乞守郡自
  效。
  八年,以二学士知定州。定久不治,军政尤弛,武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
  其廪赐,故不敢何问。公取其贪污甚者,配隶远恶,然后缮修营房,禁止饮博。
  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以战法,众皆畏服。然诸校多不自安者,卒史复以赃诉其
  长,公曰:“此事吾自治则可,汝若得告,军中乱矣。”亦决配之,众乃定。会
  春大阅,军礼久废,将吏不识上下之分,公命举旧典,元帅常服坐帐中,将吏戎
  服奔走执事。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耻之,称疾不出。公召书吏作奏,将上,
  光祖震恐而出,讫事,无敢慢者。定人言:“自韩魏公去,不见此礼至今矣。”
  北戎久和,边兵不试,临事有不可用之忧,惟沿边弓箭社兵与寇为邻,以战射自
  卫,犹号精锐。故相庞公守边,因其故俗立队伍,将校出入,赏罚缓急可使。岁
  久,法弛,复为保甲所挠,渐不为用。公奏为免保甲及两税折变科配,长吏以时
  训劳,不报。议者惜之。
  时方例废旧人,公坐为中书舍人日草责降官制,直书其罪,诬以谤讪,绍圣
  元年,遂以本官知英州。寻复降一官,未至,复以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公
  以侍从齿岭南编户,独以少子过自随,瘴疠所侵,蛮蜑所侮,胸中泊然无所蒂芥。
  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疾苦者畀之药,殒毙者纳之竁。又率众为二桥以济病涉
  者,惠人爱敬之。居三年,大臣以流窜者为未足也,四年,复以琼州别驾安置昌
  化。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
  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
  著书以为乐,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元符三年,大赦,北还。初徙廉,再徙
  永,已乃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居从其便。公自元祐以来,未尝以岁课乞
  迁,故官止于此。勋上轻车都尉,封武功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将居许,病暑,
  暴下,中止于常。
  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请老,以本官致仕,遂以不起。未终旬日,独以诸子侍
  侧,曰:“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问以后事,不答,湛然而
  逝,实七月丁亥也。
  公娶王氏,追封通义郡君。继室以其女弟,封同安郡君,亦先公而卒。子三
  人,长曰迈,雄州防御推官,知河间县事。次曰迨,次曰过,皆承务郎。孙男六
  人,箪、符、箕、籥、筌、筹。
  明年闰六月癸酉,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
  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
  《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尝谓辙曰:
  “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
  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
  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先君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
  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
  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复作《论语说》,时发孔
  氏之秘。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
  抚之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至其遇事所为诗骚铭记书
  檄论撰,率皆过人。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
  《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公诗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追和之者几遍,
  凡四卷。幼而好书,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晋人,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
  平生笃于孝友,轻财好施。伯父太白早亡,子孙未立,杜氏姑卒未葬,先君没,
  有遗言。公既除丧,即以礼葬姑。及官可荫补,复以奏伯父之曾孙彭。其于人,
  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
  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孔子谓伯夷、叔齐古之贤人,曰:“求仁而得仁,
  又何怨。”公实有焉。铭曰:
  苏自栾城,西宅于眉。世有潜德,而人莫知。猗欤先君,名施四方。公幼师
  焉,其学以光。出而从君,道直言忠。行险如夷,不谋其躬。英祖擢之,神考试
  之。亦既知矣,而未克施。晚侍哲皇,进以诗书。谁实间之,一斥而疏。公心如
  玉,焚而不灰。不变生死,孰为去来。古有微言,众说所蒙。手发其枢,恃此以
  终。心之所涵,遇物则见。声融金石,光溢云汉。耳目同是,举世毕知。欲造其
  渊,或眩以疑。绝学不继,如已断弦。百世之后,岂其无贤。我初从公,赖以有
  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皆迁于南,而不同归。天实为之,莫知我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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