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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施耐庵 Shi Naian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水泊之有衆人也，則自林衝始也，而旋林衝入水泊，則柴進之力也。名柴進曰“旋風”者，惡之之辭也。然而又係之以“小”，何也？夫柴進之於水泊，其猶青萍之末矣，積而至於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惡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視“黑”，則柴進為“小”矣，此“小旋風”之所以名也。
此回前半衹平平無奇，特喜其敘事簡淨耳。至後半寫林武師店中飲酒，筆筆如奇鬼，森然欲來搏人，雖坐閨閣中讀之，不能不拍案叫哭也。
接手便寫王倫疑忌，此亦若輩故態，無足為道。獨是渡河三日，一日一換，有筆如此，雖謂比肩腐史，豈多讓哉！
最奇者，如第一日，並沒一個人過；第二日，卻有一夥三百餘人過，乃不敢動手；第三日，有一個人，卻被走了，必再等一等，方等出一個大漢來。
都是特特為此奇拗之文，不得忽過也。
處處點綴出雪來，分外耀豔。
我讀第三日文中，至“打拴了包裹撇在房中”句，“不知趁早，天色未曉”句，真正心折耐庵之為才子也。後有讀者，願留覽焉。】
豹子頭林衝當夜醉倒在雪裏地上，掙紮不起，被衆莊客嚮前綁縛了，解送來一個莊院。衹見一個莊客從院裏出來，說道：“大官人未起，衆人且把這廝高吊起在門樓下！”看看天色曉來，林衝酒醒，打一看時，果然好個大莊院。【金夾批： 何處？】林衝大叫道：“甚麽人敢吊我在這裏！”那莊客聽叫，手拿柴棍，從門房裏走出來，喝道：“你這廝還自好口！”
那個被燒了髭須的老莊客說道：“休要問他！衹顧打！等大官人起來，好生推問！”衆莊客一齊上。林衝被打，掙紮不得，衹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辯處！”衹見一個莊客來叫道：“大官人來了。”林衝朦朧地見個官人背叉著手，行將出來，【金夾批： 是誰？】至廊下，問道：“你等衆打甚麽人？”衆莊客答道；“昨夜捉得個偷米賊人！”【金夾批： 輕輕加一罪名，天下大抵如此。】那官人嚮前來看時，認得是林衝，慌忙喝退莊客，親自解下，問道：“教頭緣何被吊在這裏？”衆莊客看見，一齊走了。林衝看時，不是別人，【金夾批： 是誰？】卻是小旋風柴進；【餘評：林衝此處又逢柴進，是天假良晤，使衝入水滸之漸矣。】連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進道：“教頭為何到此被村夫恥辱？”林衝道：“一言難盡！”兩個且到裏面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裏是小弟的東莊。【金夾批： 即初訪時莊客所云之東莊也。】【袁眉批：與初見柴進時相應。】且住幾時，卻再商量。”叫住客取一籠衣裳出來，叫林衝徹裏至外都換了，【金夾批： 通身被雪打濕，不言可知。】請去暖閣坐地，安排酒食杯盤管待。自此，林衝衹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話下。
且說滄州牢城營裏管營，首告林衝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燒大軍草料場。州尹大驚，隨即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歷邑，道店村坊，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捉拿正犯林衝。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且說林衝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這話，如坐針氈。俟候柴進回莊，林衝便說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爭奈官司追捕甚緊，排傢搜捉，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時，須負纍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求藉林衝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死，當效犬馬之報。”柴進道：“既是兄長要行，小人有個去處，【金夾批： 一部去處，在此處出現。】作書一封與兄長去，如何？”林衝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濟，教小人安身立命。衹不知投何處去？”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裏，中間是宛子城，蓼兒窪。【金夾批： 看官記着，山東濟州梁山泊宛子城蓼兒窪，是柴進口中提出，故號之為小旋風也。】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裏紮寨：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做雲裏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囉打傢劫捨。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裏躲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嘗寄書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裏入夥，如何？”林衝道：“若得如此顧盼最好。”柴進道：“衹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挂榜文；又差兩個軍官在那裏提簡，把住道口。兄長必用從那裏經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個計策，送兄長過去。”林衝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裏出關去等。【金夾批：好。】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槍，駕了鷹雕，牽著獵狗，一行人馬多打扮了，卻把林衝雜在裏面，【金夾批： 好。】【金眉批：來時如此來，去時如此去。】一齊上馬，都投關外。卻說把關軍官在關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卻都認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莊上，因此識熟。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進下馬問道：“二位官人緣何在此？”【容夾批： 假惺惺。】軍官道：“滄州大尹行移文書，畫影圖形，捉拿犯人林衝，特差某等在此把守；但有過往客商，一一盤問，纔放出關。”柴進笑道：“我這一夥人內，中間夾帶著林衝，你緣何不認得？”【金夾批： 好。O庾冰故事，用得恰妙。】【容眉批：賊智。】軍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識法度的，不到得肯夾帶了出去。【容夾批： 不！】【餘評：柴進藏林衝，可見有原交之情，久不薄也。】請尊便上馬。”柴進又笑道：“衹恁地相托得過？拿得野味，回來相送。”【金夾批： 好。】作別了，一齊上馬，出關去了。行得十四五裏，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裏等候。【金夾批： 好。】柴進叫林衝下了馬，【金夾批：好。】脫去打獵的衣服，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係了腰刀，戴上紅纓氈笠，背上包裏，提了袞刀，【金夾批： 敘得好。】相辭柴進，拜別了便行。
衹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自去打獵，到晚方回，依舊過關，送些野味與軍官，【金夾批：好。】回莊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林衝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鼕天氣，彤雲密佈，朔風緊起，又見【金夾批： 又字照耀。】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林衝踏著雪衹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溪靠湖【金夾批： 可知。】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金夾批：好寫。】林衝奔入那酒店裏來，揭開蘆簾，拂身入去，倒側身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袞刀，解放包裏，擡了氈笠，把腰刀也挂了。【金夾批： 細。】衹見一個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衝道：“先取兩角酒來。”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林衝又問道：“有甚麽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林衝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酒保去不多時，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般菜蔬，放個大碗，一面篩酒。林衝吃了三四碗酒，【金夾批： 吃了三四碗酒。】衹見店裏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金夾批： 寫此人，又帶寫雪，妙筆。】那人問酒保道：“甚麽人吃酒？”林衝看那人時，頭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著一雙獐皮窄靿靴；身材長大，相貌魁宏，雙拳骨臉，三叉黃髯，衹把頭來仰著看雪。
林衝叫酒保衹顧篩酒。【金夾批：衹顧篩酒。】林衝說道：“酒保，你也來吃碗酒。”【袁夾批： 着此小熱烙，便不寡淡。】酒保吃了一碗，林衝問道：【金夾批： 梁山泊不好便問，故先請他吃一碗酒，寫出林衝精細。】“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容夾批： 也不仔細。】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衹數裏，卻是水路，全無旱路。【金夾批：一句。】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纔渡得到那裏。”林衝道：“你可與我覓衹船兒。”【容夾批： 莽甚。】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金夾批：二句。】那裏去尋船衹。”林衝道：“我多與你些錢，央你覓衹船來，渡我過去。”酒保道：“卻是沒討處。”【金夾批： 三句。O凡三段，皆極力寫英雄失路。】林衝尋思道：“這般卻怎的好？……”又吃了幾碗酒，【金夾批： 又吃幾碗酒。O凡三句，俱寫納頭悶飲如畫，與別處寫豪飲不同。】悶上心來，驀然想起：【金夾批： 此四字猶如驚蛇怒筍，跳脫而出，令人大哭，令人大叫。】【袁眉批： 無限感痛在驀想中說來，情深百倍。】“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裏，閃得我有傢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金夾批： 一字一哭，一哭一血，至今如聞其聲。】【容眉批：英雄定然墮淚。】因感傷懷抱，問酒保藉筆硯來，【金夾批： 十二字寫千載豪傑失意如畫。】乘著一時酒興，嚮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金夾批： 何必是歌，何必是詩，悲從中來，寫下一片，既畢數這，則八句也，豈如村學究擬作詠懷詩耶？】道：
仗義是林衝，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餘評： 觀林衝詩句，誠毅氣所發，是故感朱貴之相投，入夥之漸在此。】
撇下筆再取酒來。【金夾批：寫豪傑歷歷落落處，衹有七字，遂使讀者目眥盡裂。】【袁夾批： 豪憤可見。】正飲之間，衹見那個穿皮襖的漢子嚮前來把林衝劈腰揪住，【餘評： 朱貴扭住，其實相戲，使林衝魂魄喪矣。】說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卻在這裏！見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卻是要怎地？”【金夾批： 奇。】林衝道：“你道我是誰？”【金夾批：好，衹得如此。】那漢道：“你不是：豹子頭林衝？”林衝道：“我自姓張。”【金夾批： 好，衹得如此。】【容夾批：癡。】【容眉批：詩上已招了，如何賴得？】那漢笑道：“你莫鬍說。見今壁上寫下名字。你臉上文著金印，如何要賴得過！”林衝道：“你真個要拿我？”【金夾批： 罷了，衹得硬去。】那漢笑道：“我卻拿你做甚麽！”【金夾批：奇。】便邀到後面一個水亭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衝施禮，【金夾批： 奇。】對面坐下。
那漢問道：“卻纔見兄長衹顧問梁山泊路頭，要尋船去，那裏是強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麽？”林衝道：“實不相瞞，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無安身處，特設這山寨裏好漢入夥，因此要去。”那漢道：“雖然如此，必有個人薦兄長來入夥？”林衝道：“滄州橫海郡故友舉薦將來。”那漢道：“莫非小旋風柴進麽？”林衝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漢道：“柴大官人與山寨中王大頭領交厚，嘗有書信往來。”【金眉批： 一路表朱貴。】原來王倫當初不得第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臨起身又賫發盤纏銀兩，因此有恩。【袁眉批： 先敘此一段，見王倫寡情可恨，便應有火倂之理。】林衝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泰山！’願求大名。”那漢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姓朱，名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江湖上俱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裏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為名，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過。但有財帛者，便去山寨裏報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裏，輕財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羓子，肥肉煎油點燈。卻纔見兄長衹顧問梁山泊路頭，因此不敢下手。次後見寫出大名來，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傑，不期今日得會。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亦是兄長名震寰海，王頭領必當重賞。”隨即安排魚肉，盤饌酒餚，到來相待。兩個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容夾批： 卻不冷麽？】林衝道：“如何能彀船來渡過去？”朱貴道：“這裏自有船衹，兄長放心，且暫宿一宵，五更卻請起來同往。”【餘評： 得秒貴止（指）引，衝有安身之地矣。】當時兩個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時分，朱貴自來叫起林衝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朱貴到水亭上把盒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一枝響箭，覷著對港敗蘆折葦裏面射將去。【金夾批： 奇文奇情。】林衝道：“此是何意？”朱貴道：“此是山寨裏的號箭。少頃便有船來。”沒多時，衹見對過蘆葦泊裏，三五個小嘍囉搖著一支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金夾批： 奇文奇情。】朱貴當時引了林衝，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嘍囉把船搖開，望泊子裏去，奔金沙灘來。到得岸邊，朱貴同林衝上了岸。小嘍囉背了包裏，拿了刀仗，【金夾批： 細。】兩個好漢上山寨來。那幾個小嘍囉自把船搖到小港裏去了。【金夾批：細。】
林衝看岸上時，【金夾批：林衝眼中看出梁山泊來。O此是梁山泊最初寫圖，一句亦不可少。】【袁眉批： 初寫梁山泊圖，一句少不得。】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金夾批：一句。】半山裏一座斷金亭子。【金夾批： 二句。】再轉將過來，見座大關。【金夾批：三句。】關前擺著槍刀劍戟，弓弩戈矛，【金夾批： 四句。】四邊都是擂木炮石。【金夾批：五句。】小嘍囉先去報知。二人進得關來，兩邊夾道旁擺著隊伍旗號；【金夾批： 六句。】又過了兩座關隘，【金夾批：七句。】方纔到寨門口。【金夾批： 八句。】林衝看見四面高山，三關雄壯，團團圍定；中間裏鏡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金夾批： 九句。】靠著山口才是正門；【金夾批：十句。】兩邊都是耳房。【金夾批： 十一句。】朱貴引著林衝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著一個好漢，正是白衣秀士王倫；左邊交椅上坐著摸著天杜遷；右邊交椅坐著雲裏金剛宋萬。朱貴、林衝嚮前聲喏了。【金夾批： 林衝聲喏，不見王倫答禮。】林衝立在朱貴側邊。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林，名衝，綽號豹子頭。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滄州。那裏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爭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傢，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夥。”林衝懷中取書遞上。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衝來坐第四位交椅，【金夾批： 便請林衝坐，不見王倫立起施禮。】【容夾批：就鬍說了。】朱貴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嘍囉取酒來，把了三巡，【金夾批： 初次相待，卻衹如此，冷淡之極。】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金夾批： 不問東京事，衹問柴大官人，冷淡之極。】林衝答道：“每日衹在郊外獵較樂情。”
王倫動問了一回，驀然尋思道：【袁眉批： 王倫親見了好漢，千推萬阻，不肯容留；後來宋江但聽得好漢，便千計萬較，勾引上山入夥。英雄作略與頭巾見識，相去千裏。】【餘評： 倫一見林衝，驀想自本事低微，起心不容，可見一儒夫安能為一寨主矣。】“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纔，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裏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 ，【容夾批：真。】杜遷，宋萬武藝也衹平常。【容夾批： 真。】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著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不若衹是一怪，推卻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緻後患。……衹是柴進面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容眉批： 強盜也忌纔，偏是強盜要忌纔。】【袁眉批：顧他不得四字怕人，凡相好友朋，後相毒害也，衹是顧他不得。】重叫小嘍囉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請林衝赴席。【金夾批： 驀然一想中來，非敬林衝也。】衆好漢一同吃酒。將次席終，王倫叫小嘍囉把一個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兩匹紵絲來。王倫起身說道：“大官人舉薦將教頭來敝寨入夥，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後誤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留。尋個大寨安身歇馬，切勿見怪。”林衝道：“三位頭領容覆：小人千裏投名，萬裏投主，憑托大官人面皮，徑投大寨入夥。林衝雖然不纔，望賜收錄，當以一死嚮前，並無諂佞，【金夾批： 林衝語。O須知此四字，與前為人最樸忠句，雖非世間齷齪人語，然定非魯達、李逵聲口，故寫林衝，另一方面一樣筆墨。】實為平生之幸，不為銀兩賫發而來。乞頭領照察。”王倫道：“我這裏是個小去處，如何安著得你？【金夾批： 你字難當。】休怪，休怪。”朱貴見了便諫道：【金夾批：表出朱貴。】【金眉批：此處若不表出三人，則日後火倂如何留得耶？】“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可以去藉；山場水泊，木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金夾批： 山上人重之如此。可見是個旋風。】如何教他別處去？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後得知不納此人，須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容夾批： 便是怪他有本事。】他必然來出氣力。”杜遷道：【金夾批：表出杜遷。】“山寨中那爭他一個。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金夾批： 亦以柴大官人為辨，可見是個旋風。】顯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個人來，便恁推卻，發付他去！”宋萬也勸道：【金夾批： 表出宋萬。】“柴大官人面上，【金夾批：三個人一樣說柴大官人面上，可見是個旋風。】可容他在這裏做個頭領，也好。不然，見得我們無義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容眉批： 衹怕江湖上好漢見笑，卻不怕道學先生笑，大奇。】【袁眉批：是宋公明夥裏人，個個勸留，便見義氣已自與人不同。又三段語意變化，妙有淺深。】王倫道：“兄弟們不知。他在滄洲雖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卻不知心腹。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金夾批： 白衣秀士經濟，每每如此。】【袁夾批：沒奈何，衹得巧言遮飾，可恨。】林衝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來投入夥，何故相疑？”王倫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夥，把一個投名狀來。”【金夾批： 惡心。】林衝便道：“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袁夾批：與題詩逗應。】朱貴笑道：“教頭，你錯了。但凡好漢們入夥，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個便謂之‘投名狀’。”【餘評： 投名狀乃是入寨立誓之盟也。】林衝道：“這事也不難，林衝便下山去等。衹怕沒人過。”王倫道：“與你三日限。【金夾批： 惡心。】若二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內沒時，衹得休怪。”【袁夾批：可恨。】林衝應承了。
當夜席散，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林衝到晚取了刀仗、行李，【金夾批：細。】小嘍囉引去客房內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吃些茶飯，【金夾批： 四字寫得冷淡可憐。】帶了腰刀，提了袞刀，叫一個小嘍囉領路下山；【金夾批：領路好。】把船渡過去，【金夾批： 渡過河去。】在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從朝至暮，等了一日，並無一個孤單客人經過。林衝悶悶不已，【金夾批： 第一日不說甚麽。】和小嘍囉再過渡來，【金夾批：渡過河來。】回到山寨中。王倫問道：“投名狀何在？”林衝答道：“今日並無一個過往，以此不曾取得。”王倫道：“你明日若無投名狀時，【金夾批： 自限三日，此處又思縮去一日，秀纔心數，往往如此。】也難在這裏了。”【容夾批：討死。】【袁夾批： 可恨。】林衝再不敢答應，【金夾批：可憐。】心內自己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吃了，【金夾批： 冷淡可憐。O一討字哭殺英雄。】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來，和小嘍囉吃了早飯，【金夾批：早飯便和小嘍羅吃，哭殺英雄。】拿了袞刀又下山來。小嘍囉道：“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兩個過渡，【金夾批： 渡過河去。】來到林子裏等候，並不見一個客人過往。伏到午牌時候，一夥客人，約有三百餘人，結蹤而過，林衝又不敢動手，看他過去。【金夾批： 讀至一夥客人句，衹謂着手矣，卻緊接三百餘人句，文筆神變非常，真正才子也。】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來，又不見一個客人過。【金夾批： 凡用兩句，不見其疊，但見其妙。】林衝對小嘍囉道：“我恁地晦氣！等了兩日，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如何是好？”【金夾批： 第一日不說甚麽，悶悶而回；第二日便臨回時說此一語；第三日便初下山即說一語，其法各變。】小嘍囉道：“哥哥且寬心；明日還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金夾批： 南山是當朝說，東山是隔晚說。】【袁夾批：將此一路先一日說，便變化。】當晚依舊渡回。【金夾批： 渡過河來。】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林衝不敢答應，衹嘆了一口氣。【金夾批： 比昨日增一句嘆口氣，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那步下山投別處去。”【容夾批： 鬍說。卻不是該死！】【袁夾批：可恨。】林衝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內好悶，【袁夾批：可憐。】仰天長嘆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時乖！”【金夾批： 酒店一嘆，此處又一嘆，如夜潮之一涌一落，讀之乃欲叫哭泣。】【袁眉批： 摹寫憤恨語情真，使英雄墮淚。】
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飯食吃了，【金夾批：一討猶可，至於再討，鬍可一朝居耶？】把拴那包裏撇在房中，【金夾批： 先作行勢，筆墨妙絶。O一字千淚矣。】【容夾批：可憐。】【袁夾批：有行色，可憐。】跨了腰刀，提了袞刀，又和小嘍囉下山過渡【金夾批： 渡過河去。】投東山路上來。林衝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衹得去別處安身立命！”【金夾批： 下山先說一句，與前變換。】兩個來到山下東路林子裏潛伏等候。看看日頭中了，又沒一個人來。【金夾批： 有此一句，文筆夭矯之極。】時遇殘雪初晴，日色明朗。【金夾批：忽點入雪後景色，耀人目睛。】【袁夾批： 忽點入時節，妙。】林衝提著袞力，對小嘍囉道：“眼見得又不濟事了！【袁夾批：可憐。】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衹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金夾批： 奇文妙筆，偏到欲合處，偏故意着實一縱，使讀者心路俱斷。】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個人來？”【金夾批： 忽然一接。】【袁眉批：着急處或湊或不湊，極善摹造。】林衝看時，叫聲：“慚愧！”衹見那個人遠遠在山坡下望見行來。待他來得較近，林衝把袞刀桿翦了一下，驀地跳將出來。那漢子見了林衝，叫聲“阿也！”撇了擔子，轉身便走。【金夾批： 真正才子，真正奇文，前批詳之矣。】【金眉批：敘過三日，便接出一個人來，此學究記事也。敘過三日，偏又放走一個，才子奇文，世寧有兩乎哉？】林衝趕得去，那裏趕得上；那漢子閃過山坡去了。【金夾批： 真正才子，真正奇文。】林衝道：“你看我命苦麽？來了三日，甫能等得一個人來，又吃他走了！”【金夾批： 真正才子，真正奇文。O誰能於三日後，又結撰出此一段文字耶？】【餘評： 衝見不能殺那漢子，此處正是悉懷難盡訴，啞苦實難分。】小校道：“雖然不殺得人，這一擔財帛可以抵當。”林衝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金夾批： 走馬垂韁之法。】小嘍囉先把擔兒挑出林去，衹見山坡下轉出一個大漢來。【金夾批： 上來許多麯折，然後轉出大漢來。】林衝見了，說道：“天賜其便！”衹見那人挺著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潑賊！殺不盡的強徒！將俺行李那裏去！灑傢正要捉你這廝們，倒來拔虎須！”飛也似踴躍將來。林衝見他來得勢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這個人來鬥林衝，有分教：
梁山泊內，添幾個弄風白額大蟲；水滸寨中，輳幾支跳澗金晴猛獸。
畢竟來與林衝鬥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容評：李生曰：嘗笑天下忌纔之人，狗也不值。彼既有了纔了，忌他何益？且他豈終為你忌了？適似殺其軀而巳矣。何也？有纔者，定是恩恕分明，既可明珠報德，亦能匕首殺仇。你若不信，王倫便是樣子。】
【袁評：此竟可作《水滸》第一回，刪削者斷從茲起，公明以前不數晁而數林矣。】
【王望如曰：盜賊傍水依山，附近有姦細，城市有綫索，故捕盜莫先乎清源。柴大官人其綫索也，朱貴其姦細也。柴進擁陶朱之富，何事不可安享，乃為緑林通聲氣，為囚徒作津筏，真有盜心者耶！
又曰：林衝殺三人，衆莊客縛送莊主，恰好便遇柴進；書影圖形，遍地緝捕，不為把守關隘所獲，恰好又遇柴進，汲引梁山，墜身狗竇。實由高俅為兒奪妻，陸謙為主殺友。數窮理極，情有可原，較殺人放火走水滸者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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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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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小引 | 第五才子書讀法 | | 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 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竜大鬧史傢村 | |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 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 |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 第五回 九紋竜翦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 |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 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 |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 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 |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 |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 | 第十三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 |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 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 |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竜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 | 第十八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 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 |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 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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