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13節:慄 子(4)      蕭乾 Xiao Qian

  正為他擦着小脊梁呢,猛然聽到這話,她即刻把毛巾拋到盆裏,奔回房裏嗚咽起來。直到婦人回傢,問姑娘,她盡紅臉;問孩子,他茫然不曉。衹是從那以後,孩子洗澡她再也不管了。她把水燒好以後,便悄悄地走出房來。
  孩 子 的 臉 洗 完,就不究來源地去桌邊摸那塊滾熱的烤白薯。然後,把一塊印了老虎紋皮的黃色包袱鋪在炕沿上,把昨晚溫背過的《六言雜字》、《弟子規》,那本有圖 畫的《孝經》和新買來 的 一 本《 上 論 語 》一一疊好、包上後還係了個蝴蝶扣。他背起書包要和婦人告別。婦人推他出房門。
  " 先 去 給 嬸 嬸 作揖!"
  於 是, 孩 子 立 在房外拱着揖說:"嬸嬸,我上學去啦。"連哼聲也沒有。
  反過身來又對姐姐作了個大揖,哄得那胖姑娘高興得快要流出淚。
  她一直把他和婦人送出門外,立在昨晚坐着講《司馬懿》故事的石階上,用一腔虔誠,目送着母子手牽手的背影。
  十六年前,這個古城論闊綽比不得今日。那時街道窄窄的,晴天是香爐,雨天是鍋粥。然而粥也罷,爐也罷,卻沒有洋樓遮蔽北方澄藍遐遠的天空。短短的一程路,行人熙攘,店鋪林立,也盡有看不完的景色。那時的鋪戶,都懸着極具象徵意味的幌子。絨綫鋪前飄着一束赭黃麻繩,銅鋪門前擺的是黃亮亮一片。樂子愛這些幌子。他小腦袋裏隨時都在追溯着這些與那鋪子的關係。他想門前那束麻繩一定代表櫃裏管賬人的銀白鬍須。
  孩子的手指是緊緊地握在婦人掌心裏的。那便仿佛是鞦韆的頂梁,門的樞紐,不然就該是山喜鵲的脖鏈了。不這麽樣,誰敢擔保他飛到什麽地方去!腿腳並不會飛檐走壁如白眉毛徐老西,然而街上他看見活物就想追。曾經有一次被一個親戚帶出來玩耍,在一架腳踏車前面他要顯顯身手。於是,一個"箭步",他嗖地由前輪橫闖過去,為那車把拐倒了。害得那個趕路的人坐了半天巡警閣子,打鋪保挂水印一堆手續。那個親戚簡直嚇得沒了魂,盡自說:"出門再不帶這種猴子!"滿城裏找骨科,遍土地廟去燒香,折騰了總有一個多月。
  以後呢,孩子的毛病並沒有改。走在街上,那兩衹貪婪的眼睛還是什麽都得看看。一傢切面鋪挂了紅,那些閃亮發皺的金字即刻會吸引住他。如果逢到迎娶的行列,他就更不肯移動了。他眼巴巴地望着那團竜執事:宮燈,板扇,金錘,闊斧,還有那威風凜凜的吹鼓手。胖大的皮鼓後永是那麽一頂鮮紅璀璨的八人大轎,平穩如開屏孔雀似地壓在後面。這時他會把"自古人生在世"忘得幹幹淨淨。整個的他都為那華貴的顔色和原始的節奏所占有了。如果婦人硬扯着他走,他會把指頭掙脫出,飛奔到行列的跟前,看那喇叭手的嘴巴是如何吹成泡的。一樁他永不能明白的事:那紅轎子裏到底坐了一個怎樣的"俏人傢"?
  有一回他可真遇到了一檔子熱鬧。街心過着四五輛騾車,車上各坐着七八個面貌猙獰的漢子。街上黑壓壓地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連鋪子裏的學徒都趴到高坎處張望。車上的漢子把一瓶瓶酒豪放地往喉嚨裏灌,猜拳,駡街,還扯着沙嗄的嗓子唱二簧。一句"孤王酒醉桃花宮"唱完,隨着是一片如潮涌般的喝彩。他小心窩裏也頗為那所激動。他問媽媽究竟是怎麽回事。婦人告他這是"囚犯,要拉去砍頭的"。
  砍頭,他一想,小小心坎上似有了道黑影。啊,一個整人,削去一段,而且最註目的一段!他不忍看下去了。他撒腿就嚮鬍同裏跑,喘着氣嚷:"媽,我怕,我怕!"到傢他發了一夜的燒,媽媽天天用馬勺為 招魂。他時刻惦記那幾個漢子。他們好像總醉醺醺地追蹤着他。躺
  在炕上,他盡自奇怪着"死"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為什麽那麽些人圍攏起來喝彩!他會不會有一天也坐在那麽一乘騾車上呢?
  從那以後,婦人每天都親自接送他了,而且是繞着僻靜的地方走。但有什麽用呢!對於這麽一個感官易受激蕩的孩子,什麽也不是寧靜的。為圖抄近,他們得穿過喇嘛廟。大殿前那對鐵獅成為他的好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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