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朱門   》 第13節:三(1)      林語堂 Lin Yutang

  三
  柔安從學校出來後第二天才回傢。她心花怒放,聲音也輕快多了。有人說,每個人的生命都相似,衹是點綴在生命裏的希望和夢想使它有所差異。柔安很任性。因為她空洞、幻然的目光,學校裏大傢給她取了“觀世音”的綽號。誰也不知道“觀世音”在幻想什麽。
  她這次纔認識李飛。他對她很好。他似乎不喜歡她的出身,但是他會驕傲且故作屈尊地說:“你很好。”如此而已,不過這已經使她心滿意足了。多令人興奮的經驗。她抱着大膽的熱情,希望他們還有機會再碰面。
  她不費力地掩飾着微跛的動作。她知道綳帶是自己勇敢的標記,而當叔叔聯想到受傷的起因時,這綳帶是絶對不受歡迎的,到傢門口時,她故意把紅圍巾提高一點。
  午後嚴靜的陽光照着“大夫邸”高聳的大門。這是一幢六七十年前官邸格局的大宅。橫臥在大門上的緑色匾額上寫着燙金的“大夫邸”,頂端有“皇恩”兩個小字。
  這一類大宅都沒有供馬車停放的空地,現在停着一輛漆黑的派剋轎車。面對大門口的是一面一百二十度角的墻。兩座石獅子並列在臺階的兩側。在蓋有頂的走道途中是門廳。正門的後面,直通往正院,衹有在正式宴會時纔敞開,平時都是由邊門進出。
  朱紅色的大門最近纔漆過一層。那鍍金的手扣環在門上閃閃發光。這座大門高約十二尺,寬約十尺。炫耀着建這幢大宅的大官氣派。地磚泛着深紅色,似乎不是現在鋪的,每塊是一尺半見方。門廳兩側的門房屋子特別寬敞。令人憶起幾十年前,房子是房子,空地是空地的時代。正門上的隔板和邊門都漆成黑色。杜範林很留意大門的外觀,他要保持這股古典的高貴氣派,他指派門房老王保持門環的光澤。雖然有人揶揄說:“那幢房子連那對石獅子都令人唾棄。”可是看到門上的朱紅色和金黃色,都會不由自主地羨慕這傢人富裕。除了正式場合以外,這大門從不開放,可見它的裝飾價值遠超過實用價值,但是它確實博得了來訪者的敬仰,被認為是這傢人社會地位的顯著象徵
  第一個院子,鋪着碩大精緻的石板,走上三級臺階就是第一廳堂,這兒是接待客人用的。中央的鑲板上挂着一張爺爺的水彩畫像。細緻的格子窗略泛金黃色和桃紅色,可以進而瞥見第二個院子。傢具都是雅樸的檀香木打造的,帶有圓圓的角和大理石的面。墻上挂着幾軸字體不凡的書法。西墻上挂的是柔安的父親仔細臨摹的“翰林”字體。東墻上挂的是光緒年間最後的忠臣之一——也是杜忠的好友——翁同龢題的對聯,這副對聯約有一尺餘高。對聯的旁邊是一幅馬遠的巨幅山水畫,這可是稀世珍寶呢!
  不過,整個古典莊嚴的氣氛被廉價的油畫復製品“巴黎之抉擇”破壞無遺。畫裏是三個站在不同角度的裸體女神,前市長的兒子祖仁買回來當擺飾用的。他搬出去住在東城的住宅區。
  一座橢圓鍍金的穿衣鏡框斜立在角落上,是十八世紀閨房裏擺的那種。這件進口藝術品叫做西洋鏡,被人看成一種時髦高雅的玩意兒。據說平常看不見的妖魔鬼怪,一到鏡子前就會現形,所以具有照妖驅妖的雙重功用,又能讓杜範林在出門辦公之前,顧影自憐一番。他習慣在出門前站在鏡子前面,撚撚鬍須,研究一下他那圓腫、易發胖的臉孔。
  世上的事真虛偽。表面上,這傢人都活在那位大政治傢老祖宗的庇蔭下。老祖宗那幅天庭飽滿、和顔悅色、蓄留白須的畫像正由墻上對子孫微笑呢!然而整個大廳的佈置就像它目前的主人一樣,刺眼、不調和以及充滿了粗俗的自信。與其說這是大政治傢、大學者後裔的房子,倒不如說是做鹹魚富商買賣——她叔叔就是——的房子更恰當。
  她希望叔叔正在睡午覺。她迅速地穿過第一個院子,來到西邊的回廊。春梅聽到腳步聲,從叔叔房裏喊道:“三姑,是你嗎?”
  春梅本來是嬸嬸的丫環,因為替前市長生了兩個孩子。所以叫柔安“三姑”,她並沒有確實的地位。古時候的家庭喜歡把堂兄弟姐妹加起來排行,這樣顯得人口較旺盛。所以柔安是獨生女,也就變成老三了。
  柔安到了後院,進了拱門走嚮西廂,那是她自己住的庭院。這個院落整潔幽靜,小徑鋪着一塊塊十五尺長的藍木紋石板,上面放了兩個大的金魚缸,缸裏長了厚厚的青苔。橫邊的兩棵梨樹光禿禿立在鼕陽下。她在門廊徘徊了一會兒,欣賞着盆裏的秋海棠。
  一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就感到孤單。她曾和父母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她是父母的獨生女,她對祖父母還有印象。十四歲那年,她母親過世了,當時他們住在北京。更早以前,她父親到南方嘉興出任道臺,所以他們住在那兒。
  如今一切都變了。母親過世後,她就一直是孤孤單單的。當時她父親在上海孫傳芳的麾下任職;孫傳芳被國民黨擊潰後,他的財産充了公,於是他遠走日本,把女兒送回西安上大學,因為這裏是她的老傢。飄泊了幾年後她父親回到了“大夫邸”。兄弟倆合不來,杜忠生性倨傲。雖然經濟情況不佳,也絶口不提祖産分傢之事。他選擇了三岔驛祖産附近的一座喇嘛空廟,在那裏隱居。
  唐媽正在和其他傭人聊天。一聽小姐回來了,她急忙走到院子裏。唐媽從柔安七歲時帶她長大,自從她母親過世後,她就成為小姐的忠僕和伴侶,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像個母親般地對待她。她是北平人,和其他傭人不大合得來——衹對杜忠一傢人忠心——她來自農傢,對皇上欽點的“翰林”具有特殊的敬意。結果呢,她對市長一傢人的看法就跟柔安一樣,柔安有很多秘密衹對她一個人說。唐媽有樸實的臉孔、寬厚的肩膀和扭擺的小腳。她對柔安很盡責,隨時留心着柔安的飲食、穿着和利益。柔安對她的信賴,不下於對自己父親的信賴。一年前當父親還住在這裏時,他們三個人就像一個祥和的家庭。
  “小姐,你回來啦!”唐媽說。
  “唐媽,你看,我在街上和警察打架受了傷,所以纔打電話告訴你,說我昨兒個不回來。”柔安摸着脖子上的膏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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