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类 禪宗與道傢   》 道教      南懷瑾 Na Huaijin

  我們為了時間等種種的睏難,對於道傢與道教的講述,衹能擇其較為重要的,簡介十之一二,以供研究者的參考而已,如要求其精詳,非一二百萬言,不能以盡道傢、道教與中國文化的內容。在開始的時候,已經講過形成道教的來源問題,歸納它有四個原因:(1)淵源於道傢學術思想。(2)發生於政治社會的演變。(3)促進於外來宗教的刺激。(4)基本於神秘學術的迷戀。關於第一個原因的內容大概,講到目前為止,暫且告一段落。如要從魏、晉以後,經隋、唐、宋、元、明、清的發展而講到現在,那就不勝其繁,短期無法結束,現在需要簡明扼要地講述第二個原因,以便暫做收場。
  (一)漢末道教形成的因緣
  如要瞭解兩漢道傢的學術思想,如何一變而形成道教的原因,必須要留心春秋、戰國到秦、漢以來政治與社會的演變趨勢。當戰國時期,由六、七百年來的周代政權與封建政治制度,因為歷史現實環境的影響,與文化思想的轉變,春秋王製,幾已破壞無遺。由春秋到戰國末年,四百年間長期大小戰亂的結果,不但形成政局的一片紊亂,尤其以農業立國的社會經濟基礎,也已零落殆盡,我們衡之歷史的成例,第當長期戰爭的結果,果然可以造成若幹青史留名的人物,但衹是留給後人的憑吊啼噓而已,如在長期戰亂的當時,必致民窮纔盡。我所謂的“民窮纔盡”,不僅是說社會的經濟崩潰,就是各種人才,也會因戰亂而一齊打光。大傢都知道中國文化有名成語:“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真正人才的就,確是需要經濟穩定的社會背景做土壤,以長治久安的文化背景做肥料,才能培養得出來,然而每每纍積若幹年代,培養出各地的人才精英,算不定就在一個勝利,或一個失敗的戰爭中,隨流而沒。大傢都知道,當戰國時期的吳、越戰爭中,在歷史上留下兩句名言,那就是越國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可是,這兩句話的真正價值;衹能用在戰爭的兵源養成方面,卻不能完全適合於長期建國的功效上面,中國人對於歷史人物的經驗之談,卻有“老成謀國”與“英雄出少年”兩句尖銳對立的名言,確是缺一不可的明訓。
  在春秋、戰國之間百餘年中,自老子、孔子、墨子、莊子、孟子等人物,各自建立闡揚他們的學說思想以後,後起之秀,大多傳習相仍,反不如其初也。到了戰國末期,老、莊的思想,人於道傢,他們學術精神,便成為介乎人世出世之間,可以出世,也可以人世的指導原則。孔、孟的思想,卻在一般知識分子中,紮下根基,完全趨嚮人世為人,做為精神行為的標準。至於墨子,開始出於道術,終而介乎道、儒之間而別走一路,遂與燕、趙、秦、晉的遊俠精神結合,逐漸形成平民與貴戚社會之間特殊社會的變相。到了秦始皇蓄意並吞六國,要想達到統一局面的前期,天下才智勇力之士,都集中於縱橫謀略的途徑,競相奔走權門以謀取功名,可是,到了最後,如蘇秦、儀一流的人物,也已逐漸減少,衹有如李斯一流,便已足當大任,那得再能有嚮上一路的人才産生呢?但是坐議立談,號稱為儒傢的儒生,與拔劍而起,介乎道、墨之間的遊俠,仍能在一般社會中,隱然具有作用,所以在李斯的朋友韓非的觀念中,便提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的忌諱言論了。然而韓非果然看到了這種民間社會風氣的趨勢,但是他不知道造成時代風氣的原因何在?更不知道這是衹能疏導,不可遏止的大勢所趨,他公然犯時代趨勢的大忌,要想一一繩之於法,即使不遭李斯等人的所嫉而早死,縱然得志行法,也必會遭遇到猶如商鞅的結果。後來秦始皇用嚴刑峻法,罷斥儒、墨(俠),而治新興的天下,但終以嚴刑峻法,而為儒、快合作的新興力量所推翻。總之,此中大有玄微,而存有歷史政治哲學的妙用,希望學者自己留心去研究發掘。
  漢興以來,自劉邦平定天下稱帝的初期,儒生因有住王興治之功,已經在政治上占得一席重要的地位,以後衹需“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傢”,便可立身仕途,自有進身之路,所以在朝廷與儒士之間,彼此相處,已很融洽。而在社會遊俠方面,還是隱然存在着東西南北等五道的潛在力量;如朱傢、季布一流,為彰明較著的人物,其餘,默默無聞於草澤之間,安分於法外的,還是不少。可是漢高祖起自民間,他自己也來自遊俠群中,深知彼此相處無事之道,所以終漢高之世,特殊社會的遊俠分子,對於漢高,甚之,還有深厚的好感與擁護的熱情。到了高級公子哥兒的太子出身的漢武帝手裏,便完全不同了,漢武帝不像他的曾祖父劉邦那樣豁達世故,對於民間社會的遊俠,大有厭惡的心理,所以他會公然地殺掉郭解,以立其威信,但是遊俠中人,也從此寒心隱通,漸漸便與道傢者流互通聲氣,形成西漢末年亂源的力量。到了東漢末代,因為歷史社會的演變趨勢,簡直變本加厲,便與方外的道士合流,成漢末三國初期,藉用旁門左道以稱兵倡亂的形勢了。
  其次,便是兩漢儒生進入仕途後,所造成的權門閥閱的門第風氣,到了東漢時期,權門閥閱,聲氣相通,就以清議榆揚為手段,而霸占了漢末的選舉取士的要津,使有才氣的真纔實學之士,既不肯巴結權勢,又不屑於奔競宦途與學閥之間,便退而隱遁,走入介乎人世與出世之間的道傢路綫,逐漸形成漢代社會,另有遠處方外道士的一群形態。東漢末期這些方外的道士群,已具有後來佛教傳入以後,出傢為僧的比丘,與印度婆羅門教士的雛形,他們的思想精神,大半是有所激發,或遺憾人生世事而致此,相同於周、秦以前的“隱士”思想。至於唐、宋以後,佛教出傢的男女僧衆,與道教出傢的男女道士,已經普遍存在,等於是法定所公認的遺世而獨立者,既不完全受帝王政製的約束,衹在普通法律以外,另有其合法的地位;在中國歷史上,自南北朝、隋、唐以後,僧道不拜帝王,衹須長揖為敬的儀禮,已經成為不必明文規定的慣例。因此,過去所走高隱遠蹈的路綫,到了唐、宋以後,不須再有迂回,衹要退避現實,進入佛教為僧,或道教做道士,便可笑傲山林,把玩風月,遠離時纍了。所以宋代王安石說的,五代的傑出人才,大都人於禪林,不與世事的論調,也是大有道理的。東漢未期的朝野社會,當然有許多纍積的原因,成三國時期的亂離局面,但我們現在站在道教立場來講,衹簡單扼要地舉出上面一二個因素,藉以說明自張道陵所創初期道教的雛形--五鬥米道的經過,實是兩漢以來讀書知識分子,受到時代社會環境的刺激,因此而起為無言的抗爭,便建立他們自己精神王國的道教了。
  張道陵,在東漢末期,本來也是一個讀書分子,因為不得志於當世,便客居於四川,後來他學道於鵲鳴山中,有了心得,便自造作道書,開創畫符念咒道教符籙派的先聲。陳壽在《三國志·張魯傳》中,很含糊地說:“祖父陵客蜀,學道鵠鳴山中,造作道書,以惑百姓。受道者,出五鬥米,故世號米賊。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魯復行之。益州牧劉焉,以魯為督義司馬,與別部司馬張修,將兵擊漢中太守蘇固,魯遂襲修殺之,奪其衆焉。”“子灣代立,以魯不順,盡殺魯母傢室,魯遂據漢中,以鬼道教民,自號師君。”我們讀了《三國志》有關於張道陵與他的孫子魯的記述,對於張道陵一係道教的起源,在宗教史上,並無宗教神聖光榮的一面,甚之,衹有使人鄙視;當然,關於五鬥米道的學術內容,陳壽是外行人,沒有詳細提起,可能也根本無法瞭解,他說到張魯秉承他祖父張道陵的遺教,是以“鬼道教民”,那倒是五鬥米道符籙派的事實,因為這一派的符咒,都是用於驅神役鬼的作用上,對於形而上道方面,並不高明。我常懷疑,周、秦之際方士修煉的方術,以及秦、漢以後,道教符籙的興盛,是否都有與印度婆羅門教,與瑜伽術派的法術互相影響,實在很難斷言;而印度婆羅門的沙門(出傢人),在秦始皇時代,已經與中國通往來,那是有資料可查的事實,而且符籙的形態,有若幹與上古梵文的寫法,大有相同之處,可是這些問題,暫時也把它算在題外文章,不去管它。我們再看魯當時在漢中所行“以鬼道教民”的地方政治形態,卻是中國的政治史上,漢末地方宗教政治之研究的好資料,也就是我在前面所說的漢末政治與道教,由於秦、漢的遊俠精神,與兩漢不滿現狀的逃世方外之士相結合,造成建立精神王國道教的說明。如《三國志》所說,張魯在漢中的鬼道治民情形:“其來學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號祭酒,各領部衆。多者為治頭大祭酒,皆教以誠信不欺詐,有病自首其過,大都與黃巾相似。諸祭酒皆作義捨,如今之亭傳。又置義米肉,懸於義捨。行路者,量腹取足。若過多,鬼道輒病之。犯法者,三原然後乃行刑。不置長吏,皆以祭酒為治民。民夷便樂之。雄據巴漢,垂三十年。”後來魯的地方治權,被曹操打垮,他投降了,拜為鎮南將軍,曹操待以客禮,“封間中侯,邑萬戶。封魯五子及閻圃等,皆為列侯。為子彭祖取魯女。魯薨,謚之曰原侯。子富嗣。”我們看了張魯實行五鬥米道的簡短歷史,實在非常有趣而滑稽,足以反映三國當時地方政治紊亂的怪現象,但是他比黃巾張角號召起義的太平道,卻大有高明之處。如果陳壽所記的都是事實,那麽,張魯在漢中實行宗教性的地方政治,倒有近似“無為”之化,卻能稍有合於道德的措施。陳壽著《三國志》的見地與歷史筆法,當然遠不及於司馬遷,但是,他在張魯等傳記末了的評語,卻也中肯,如說:“公孫瓚保京,坐待夷滅。度(公孫度)殘暴雨不節。淵(公孫淵)仍業以載兇。衹足覆其族也。陶謙昏亂而憂死。楊授首於臣下。皆擁據州郡,曾匹夫之不若,固無可論者也。燕(張燕)、綉(張綉)、魯(張魯),捨群盜,列功臣,去危亡,保宗耙,則於彼為愈焉。”他說張魯等人,倒能夠逆取順守,得保祖先子孫的宗祀,在當時群盜如毛,都是有始無終的亂世當中,比較起來,的確算是傑出的人物。然而陳壽還見不到張魯後世的子孫族類,竟能南遷於江西,歷宋、元以後,受朝野的尊敬,成為竜虎山正一派的張天師世傢,纍世備受寵封,可與山東麯阜的孔子世傢相提並論,都成為中國文化世傢巨室的特殊傢世,一豈非他的先世張道陵的道術,應有豐功陰德的餘蔭,才能如此嗎?
  陳壽著的《三國志》,自有陳壽的立場和主觀,他筆下所述說的張道陵,等於是以“假道為騙”的術士,相反地,在葛洪所著的《神仙傳》中,便不同於陳壽的記載了。
  如說:
  張道陵者,沛國人也。本太學書生,博通五經。晚乃嘆曰:此無益於年命,送學長生之道,得黃帝九鼎丹法。欲合之,用藥皆靡費錢帛。陵傢素貧,欲治生,營田牧畜,非己所長,乃不就。聞蜀人多純厚,易可教化,且多名山,乃與弟子入蜀,住鶴鳴山,著作道書二十四篇。乃精思煉志。忽有天人下,千乘萬騎,金車羽蓋,驂竜駕虎,不可勝數,或自稱柱下史。或稱東海小童。乃授陵以新出正一明威之道。陵受之,能治病,於是百姓翕然奉事之以為師,弟子戶至數萬,即立祭酒,分領其戶,有如官長。並立條製,使諸弟子隨事輸出米絹器物、紙筆、樵薪、什物等。領人修復道路,不修復者,皆使疾病。縣有應治橋道。於是百姓斬草除涵,無所不為,皆出其意。而患者不知是陵所,將為此文從天上下也。
  我們看了葛洪所寫的記載,便可瞭解陳壽記述張道陵的事實,不但簡要不詳,而且是有立場和成見的。張道陵的正一明威道術,到了晉朝,更有擴展,晉室的名公巨卿,朝野大族,都有信奉此道,例如王、謝等巨室,也都歷世信奉不衰,以書法著名的王羲之,便是此道中的分子。所以他手寫《黃庭經》,並不是專為習字而好玩的。
  此外,我們再看葛洪所載張道陵在四川施行的教化,依照歷史文化的功績觀念來講,便會覺得他與文翁化蜀,同樣具有文化教育上的價值。
  如說:
  “陵又欲以廉恥治人,不喜施刑罰。乃立條製,使有疾病者,皆疏記生身已來所犯之事,乃手書投水中,與神明共盟約,不得復犯法,當以身死為約。於是百姓計念,邂逅疾病,輒當首過。一則得愈,二使羞慚,不敢重犯,且畏天地而改。從此之後,所違犯者,皆改為善矣。”
  在這段的記載裏,述說張道陵化民成俗的方針,在於人人自覺自治,重廉恥,畏天命,行善舉為其重點,根據道傢思想的“為政不在多言”,唯重實行的原則,那麽,張道陵這種措施,又何嘗是不對呢?陳壽所謂“故世號米賊”,是從曹魏政權的立場,因襲治權的正統觀念而來,並不全足取信。其次,關於張道陵個人修煉道術的經過。
  如說:
  陵乃多得財物,以市合丹。丹成,服半劑,不願即升天也。乃能分形作數十人……行氣服食,故用仙法,亦無以易。故陵語諸人曰:爾輩多俗態未除,不能棄世,正可得吾行氣、導引、房中之事,或可得服食草木,數百歲之方耳。其有九鼎大要,唯付王長。而後合有一人,從東方來,當得之。此人必以正月七日,日中到。具說長短形狀。至時,果有趙異者,從東方來,生平原相,見其形貌,一如陵所說。陵乃七度試異,皆過,乃授昇丹經。
  這是說明張道陵所修煉的神仙道術,仍以外金丹的丹藥為主,以服氣、導引、房中等的內丹修煉的助伴,最後,仍以九鼎大要等道法的指歸。
  至於所說七次試驗趙昇的道心,然後授以神仙道術,正是後世妄求學仙者先立道德根基的榜樣,如說:
  七試者:第一試昇:到門不為通,使人辱駡四十餘日,露宿不去,乃納之。第二:使昇於草中守黍驅獸,暮遣美女非常,托言遠行過寄宿,與昇接床。明日又稱腳痛不去,遂留數日,亦復調戲,昇終不失正。第三試昇:行道忽見遺金三十瓶,昇乃走過不取。第四試昇:令入山采薪,三虎交前,咬昇衣服,惟不傷身。昇不恐,顔色不變,謂虎曰:我道士耳,少年不為非,故不遠千裏,來事神師,求長生之道,汝何以爾也?豈非山鬼使汝來試我乎?須臾,虎乃起去。第五試昇:於市買十餘匹絹,付值訖,而絹主誣之雲:未得。昇乃脫己衣,買絹而償之,殊無憚色。第六試昇:守田𠔌,有一人往叩頭乞食,衣掌破弊,面目塵垢,身體瘡膿,臭穢可憎。昇愴然為之動容,解衣衣之,以私糧設食,又以私米遺之。第七試:陵將諸弟子登雲臺絶岩之上,下有一桃樹,如人臂,傍生石壁,下臨不測之淵,桃大有實。陵謂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實,當告以道要。於時伏而窺之者,三百餘人,股戰流汗,無政久臨視之者,莫不卻退而還,謝不能得。昇一人乃曰:神之所護,何險之有,有聖師在此,終不使吾死於𠔌中耳。師有數者,必是此桃有可得之理故耳。乃從上自挪,投樹上,足不磋跌,取挑實滿懷。而石壁險峻,無所攀緣,不能得退。於是乃以挑一一擲上,正得二百二顆。陵得而分賜諸弟子各一,陵自食留一以待異。陵乃以手引昇,衆視之,見陵臂長三十丈,引昇,昇忽然來還。乃以嚮所留桃與之。食畢,臨乃臨𠔌上,笑而言曰:趙異心自正,能投樹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試投下,當應得大桃也。衆人皆諫,惟異與王長嘿然。陵遂投空,不落桃上,失陵所在。四方皆仰,上則連天,下則無底,往無道路,莫不驚嘆悲涕。惟昇、長二人,良久乃相謂曰:師則父也,自投於不測之崖,吾何以自安!乃倒投身而下,正墮陵前。見陵坐局腳床,鬥帳中,見昇、長二人,笑曰:吾知汝來。乃授二人道畢。三日,乃還歸,治舊捨,諸弟子驚悲不息。後陵與昇、長二人,皆白日衝天而去。衆弟子仰視之,久乃沒於去霄也。初陵入蜀山,合丹半劑,雖未衝舉,已成地仙,故欲化作七試以度趙昇,乃如其志也。
  我們讀了葛洪所寫這段張道陵授受道術的傳記,對於一般妄求長生不老之方的人士,應知有所反省。須知道傢與道教所標榜的神仙可學,必以立德為先。後世的人,以價值觀念的小忠小勤,輕心慢心的意氣用事,妄求出世超人的道術,豈非緣木而求魚,哪有這種便宜的事呢?如果神仙不可學,就憑這種做人的德行為榜樣,以此為人處事,亦正是儒傢所謂大人君子的風規,這樣的教化,又何嘗有害世道人心呢?拚命大駡其為異端不可學,似乎有欠公允。我們非常簡略地介紹了漢末道教形成的前因後果,便可大概瞭解秦、漢以後政治社會演變的關係,由道傢思想促成道教建立的先聲。
  (二)魏晉以後的道傢與道教
  我們初步瞭解了漢末的學術情況,與社會人心逃避現實的趨嚮,促使道傢形成道教的情形,然後再來研究魏、晉人對於學術思想轉變的跡象,就有脈絡可循,不致憑空臆度了。漢末時期,朝野上下,受到政治、經濟、軍事種種的激蕩,社會的不安,隨時隨地呈現一片紊亂,因此應運而生的新創各種道術信仰,便能普遍傳開,深入各個階層,加上黠者利用遊俠與知識分子不滿現實的情緒,縱橫牽扯,一拍即合,就形成三國時代的局面了。我們想要瞭解歷史文化的演變,必然不要忘記時代背景的影響,所以要講魏、晉時期的學術思想,必須要追蹤東漢未期學術思想的情況,然後才能瞭解魏、晉學術思想的原因。
  我在講述佛教與中國文化的因緣中,曾經講到影響時代學術思想的重心,在於當權執政者的領導作風,當漢末及曹魏執政的先後階段,傳習儒傢的經學,紹述孔、孟的遺教,除如鄭玄、盧植等少數的大儒,稍具規模以外,一般所謂儒生者,都以文學見長。如王粲等人,醉心於辭章的意境,其餘濟濟多士,大多從事於救亡圖存的時事,或奔競於當世功名的途徑,即使從事學術思想,也都以見用於現實的世務為主,如研究科學而哲學的易經象數之學,也衹有少數有志之士,肯在業餘作部分專長的研究,如鄭玄的交辰,費直、荀爽的升降,虞翻的納甲等有數幾人而已。此外,如華佗的醫道,管輅的術數,尚有正統道傢的遺風,至於以道傢法術見長,如於吉、左慈等人,雖然名動公卿,影響人心至巨,但到底不能見重於士林,由此而知由漢末到三國時期,學術思想界的情形,正同當世的時事是一樣的紊亂。
  曹魏時代,因曹氏父子擅長文學的關係,幃幄中的文士,亦多以文學見長,對於義理學術的探求,已經減色,到了魏、晉轉移的階段,少年貴胄的世傢公子,如何晏、王弼之流,既不能做絮靜精微的學問工夫,又不能疏通知遠,於是,僅於思而不學的心得之下,便以老、莊思想來解釋《易經》;不但易經漢學傳承的原意,由此喪失,即如老、莊的思想,也從此大為變質。加以名公巨卿,世傢大族們對於時勢國事,有心輓救而無力輓回,就與當時一般名士們群居終日,手把塵尾,清談玄理以逃避現實,等於任何一個世紀末期的人,趨嚮聲色歌舞、醇酒美人、玩牌跳舞,是同為時代頽廢的心理作用,因此以《易經》、《老子》、《莊子》為主的三玄之學,便應運而興,所謂清談與三玄,便是如此這般所成。恰當那個學術思想中心無主的時代,又加西域佛學的名僧居士們,如支謙、支適等人,開始源源東來,灌輸般若談空,講論“神我”“涅槃”的思想,蔚為一時的風氣。在另一方面,受到衰亂頽風的影響,故作曠達而流於疏狂,如嵇康、阮籍、山濤、劉伶等人,便是受到這種世風刺激的犧牲者。
  然而魏、晉之際,除了這般人物,足以影響時代的風氣以外,其他講究學問德業,從事輓救世道人心的工作者,難道真正無人嗎?這又不然,人間世事,本來就如自然物理一樣,有了黑暗,自然也有光明,有正的一面,當然也有反的一面。魏、晉時期,從事輓救世風的人物,大多走入道傢與道教的路綫,例如三國時期張道陵的創教以外,便有南方的許遜(族陽),在江西創建淨明忠孝教,內用道傢、儒傢修身敦品立行的傳統精神,外用符籙等法術,做為積功纍德的修道基礎,他的遺風流澤,覆蔭千餘年以下,成為魏、晉以後南方道教的開建者,也就是唐、宋以後,廬山道術一派的淵源,江西南昌道教勝地的萬壽宮,便是為許旌陽而立的千秋廟祀。據道教的達,許族陽一派的道術,是帶傢室同修,不必離塵出俗的法派,所以相傳許真人道成之日,全家大小,都拔宅飛升,儼然犬吠雲中,成為富貴神仙的榜樣。其實,許族陽的德業,除如道教所說的術妙通神以外,他的最大的功德,就是對江西及三江上遊水利的開發與建設,的確留有極大的功勞,雖然不及秦代李冰父子開建都江堰的源遠流長,但澤及南方,誠為不可泯滅的事實,據黃元吉所寫的許真君傳記,我們簡擇它的要點,稍作介紹:
  如說:
  真君姓許氏,名遜,字敬之。曾祖琰。祖父玉。父肅。世為許昌人,高節不仕,穎陽由之後也,父漢末,避地於豫章之南昌,因傢焉。吳赤烏二年己未,母夫人夢金鳳銜珠,墜於帳中,因是有娠而生真君焉。生而穎悟,姿容秀偉。少小通疏,與物無忤。嘗從獵,射一囗鹿,中之,子墮,鹿母猶顧舐之,未竟而斃。因感悟,即折棄弓矢,剋意為學。博通經史,明天文、地理、律歷、五行、讖緯之書。尤嗜神仙修煉之術,頗臻其妙,問西安吳猛得至人丁義神方,乃往師之,悉傳其秘。遂與郭璞訪名山,求善地,為棲真之所。得逍遙金氏宅,這徙居之。日以修煉為事,不求聞達。鄉黨化其孝友。交遊服其德義……乃於太康元年,起為蜀旌陽令。時年四十二。視事之初,誡吏臀去貪鄙,除煩細,脫囚縶,悉開諭以道教忠孝慈仁忍慎勤儉,吏民忱服,鹹願自新……蜀民為之謠曰:人無竊盜,吏無好欺,我君活人,病無能為。真君知晉室將亂,乃棄官東歸。民感惠贏糧而送者蔽野,有至千裏始還者,有隨至其傢願服役不返者。乃於宅東之隙地,結茅以居,狀如營壘,多改氏族以從真君之姓,故號許傢營焉。……真君生於吳大帝赤烏二年己未正月二十八日,住世一百三十六年。凡來參學淨明弟子,皆尊之曰道師君。真君既飛升之後,裏人與其族孫,簡就其地立飼。……隋煬帝時,焚修中輟。唐永淳中,天師鬍惠超重興建立。明皇尤如宣奉。宋朝太宗、真宗、仁宗皆賜御書,改賜額日玉隆。仍禁名山樵采,蠲租賦。政和二年,徽宗降玉册,上尊號日神功妙濟真君。正和六年,改觀為官,仍加萬壽二字。……元成宗皇帝,加封號日至道玄應神功妙濟真君。
  我們瞭解了許旌陽與魏、晉之間關於南方道教開建的簡略情況,便可知道從東漢到三國時期,中國朝野學術思想的趨嚮,以及民間社會風氣轉變的情形。所以張道陵創建教雛形於桓帝、靈帝之際,黠狡者便利用它的作法,在民間紛紛成立各種道門,如黃巾張角等利用太平道而作亂、開三國紊亂局面的先河。但在魏、晉之際,在南方吳、蜀之間,又另有許族陽一派淨明忠孝教的發展,綜合傳統文化儒、道兩傢的精神,建立即在人間,由積功纍德的善行升華,而成為天上神仙的超人境界,其功誠不可滅,豈可獨以歷史記載中的片面之辭,認為魏、晉學術,唯有清談玄學足以代表嗎?
  此外,如與許族陽同學的郭璞,發展易經象數、納甲、及五行之理,對於地球物理的研究,開創後世地理(也有專稱為堪輿)占驗學術的先聲,可惜他德業的成就,不及他的同學許族陽,立身的方針,又不及葛洪的自處,後世學道傢學術,流入江湖之輩,都同有犯了郭璞的錯誤。葛洪研究神仙丹道,著作《抱樸子》,概括內養精神、服氣、煉氣、丹砂、服藥、符籙等道傢傳統的學術,外涉用世之學,包括政治哲學原理,以及為人處世的規範等等,都足以垂範千古,富有科學、哲學的寶貴價值。如抱樸子的自序說:
  道士弘博洽聞者寡,而意斷妄說者衆。至於時有好事者,欲有所修為,倉卒不知所以。而意之所疑,又無足咨。今為此書,粗舉長生之理。其至妙者,不得宣之於翰墨。蓋粗言較略,以示一隅,冀悱憤之徒,省之可以思過半矣。豈謂暗塞,必能窮微暢遠乎?聊論其所先覺者耳泄儒徒知服膺周、孔,莫信神仙之書,不但大而笑之,又將謗毀真正。故予所著子言黃白之事,名日內篇。其餘駁難通,釋名日外篇。
  據《晉書·葛洪傳》所載,他除著作有《抱樸子》一百十六篇外,還有碑誄詩賦百捲,移檄章表三十捲,《神仙》、《良吏》、《隱逸》、《集異》等傳各十捲。又抄五經史漢百傢之言,方伎雜事三百一十捲,《金匾藥方》一百捲,《肘後要急方》四捲。又云:。
  洪博聞深洽,江左絶倫。著述篇章,富於班馬。又精辯玄賾,析理入微。
  我們試讀修撰《晉書》的唐代大儒房玄齡等人,對於郭璞與葛洪兩人的中肯評語。如說:
  景純(郭璞)篤志綈緗,洽聞強記。在異書而畢綜,瞻往滯而鹹釋。惰源秀逸,思業離奇。襲文雅於西朝,振辭鋒於南夏。為中興才學之宗矣。夫語怪徵神,伎成則賤。前修貽訓,鄙乎茲道。景純之探策定數,考往知來,邁京管於前圖,軼梓竈於遐篆。而官微於世,禮薄於時。區區然寄客傲以申懷,斯亦伎成之纍也。若乃大塊流形,玄天賦命。吉兇修短,定乎自然。雖稽象或通,而厭勝難恃。稟之有在,必也無差。自可居常待終,頽心委運。何至街刀被發,遑遑於幽穢之間哉!晚抗忠言,無救王敦之道。初慚智免,竟斃山宗之謀。仲尼所謂: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悲夫!
  至於對葛洪個人的評語,卻說:“稚川(葛洪)束發從師。老而忘倦。糹由奇册府,總百代之遺編。紀化仙都,窮九丹之秘術。謝浮榮而捐雜藝。賤尺寶而貴分陰。遊德棲真,超然事外。全生之道,其最優乎?”我們衹要讀了魏、晉以後,神仙傳中的人物,如郭璞、葛洪的傳記及其評語,便可瞭解後代的人所謂:“英雄到老皆歸佛”,“未有神仙不讀書”真正含義的道理了。
  簡單扼要地瞭解了漢末、魏、晉以來,由道傢學術思想形成道教的大勢,便可明白道教在北魏擴大建立的趨勢,及其前因後果了。由魏、晉學術思想遺風的影響,到了北朝的北魏時期,自然更加崇尚玄奇,又因北魏政權是崛起西北的邊陲氏族,當然很容易接受佛教文化的思想,由於當權執政者的信仰,風氣所及,遂至於朝野奉行。如果從中國佛教發展史的立場來看,北魏對於弘揚佛教的史實與功跡,應當極其重要,但在北魏太祖、世祖的階段,道教也隨佛教之後,勃然而興。而且綜羅漢末張道陵、許旌陽等道教同異的道術,另成一格而別創規模,成為初唐正式建立道教的張本,其中得力分子,便是道士寇謙之,及其信受弟子魏國的權臣崔浩所成。關於寇謙之的學道,大有如張道陵經歷的事跡,他的弘揚建立道教的經過,卻因崔浩的推薦,當時便受魏國的封浩,以天師的姿態出場,大展其法術。後來北魏武帝一度摧毀佛教,在佛教史上,便將所有罪過,都記在寇謙之與崔浩的頭上,其實,寇謙之對於當時滅佛滅僧的措施,並不完全贊同,崔浩弄權,主張滅佛,那倒真是事實。不過,據《魏書》的史料,崔浩本人,不但不信佛教,同時也不相信真正的老子遺教與遺文,他自己是一個讀書不多,而喜歡玩弄陰陽、五行、術數的人物,自比為張良,對於真正佛、道的精神,可謂一竅不通,所以便造成當時歷史上的宗教慘案。如欲研究北魏時期,道教建立的大略情形,可讀《魏書》一一釋老志、崔治,及道教《歷世真仙體道通鑒》中的寇謙之傳,與佛教《佛祖歷代通載》中有關的資料,大約可以思過半矣。
  1.唐代的道教
  道教真正建立的階段,根據史實的資料,當以唐太宗建國的時期為準。唐太宗立國之初,由於傳統宗法思想的觀念,要拉出一個名垂萬古,而天下人人都知其德業的遠祖做炫耀,便晉封老子李耳為道教的教主,確定其尊稱為太上老君。並且正式命令天下,以道教為國教,位居佛教之先,後來雖然引起佛教徒們一度的爭辯,但始終不變道、佛地位次序的成命,儘管他在信仰上,是傾嚮於佛教的學術思想,但在中國人傳統觀念的祖宗信念中,仍然不變其初衷,這是中國文化的特質之一,也是中華民族傳統思想特點的長處。所以其他外來宗教,要想完全采用宗教信仰來推翻中國人的祖宗統精神,違反以孝道治天下的思想,那是既愚且蠢,違背原則的作為,結果恐其難有太好的收穫。我們論唐代的文化思想,固然不要忘記佛教與禪宗,但是要瞭解中國文化的精神,自唐代以後,便確定以儒、釋、道三傢並稱的源流,一直傳到近代為止,道教與道傢,的確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所以唐代的文學、小說、藝術、工業、建築、日常生活等等,許多都是道、禪合壁的成品,不可舉一而偏廢其他。簡單扼要地說,詩人如李白的作品,便是道傢神仙思想的氣質,杜甫是儒雅風流的正統,王維以佛學的成分為重,其餘諸詩人,不歸於佛,即歸於道,否則,便是儒、佛、道混合,難以嚴加分別的綜合體。
  唐代道、佛風氣的隆盛,影響唐代文化非常巨大而普及,但是人事物理的因果,必然自相互為因緣,因為唐代文化在時間歷史上,乃綜羅秦、漢以下的所長;在空間上,是融會中國、印度、阿拉伯的物質,所以它的雄渾博大,幾乎有遠邁秦、漢的趨勢。道教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中,正式建立它的宗綱,混合周、秦之際,陰陽、老、莊、儒、墨、兵、農、法、雜等等傢的學術,抄襲佛教密宗修法與婆羅門教的方法,一概歸入道教的醮壇,蒙上道袍法服,披發仗劍,口誦真言咒語,驅神役鬼以炫耀它的宗門,這便是它受到唐代博大文化影響的結果。同時終唐代三、四百年之間,道教本身,産生正反兩個特殊人物,成為完成道教建設的兩支生力軍。(1)是晚唐時代的呂岩侶純陽)。(2)是唐末五代的杜光庭。呂純陽從道傢正統修煉神仙丹道的途徑,吸收魏、晉以後而至隋、唐之間,佛傢禪宗修養的長處,建立唐代以後丹道修煉的中心體係,永為世法,使道教在後世的價值,為之提升不少,同時也使道傢學術思想,普遍流到中國民間社會,乃至後來宏揚到亞洲各地區,也都是他的功勞。杜光庭在西蜀,力排佛學,篤信道教,除了收集有關道術的遺書以外,又自動偽造很多的道書,以充實道教的內容,所以後世稱人師心自用,亂造的文字,便有“杜撰”的稱謂。但自唐到五代以後,道教思想內容,純粹研究自然物理功能的變化,而推及人能變化成仙的理論,最著名而最難研究的,便有譚峭的《化書》,亦名《譚子化書》。其次,設想以人力的修為,吸收太陽光能,變化生理氣質,想要利用人生血肉的身體,變為光能而飛升直達太陽、月亮之中的,便有道教的《日月奔磷經》的思想産生,後世所謂修道的神仙,吸收B精月華的作用,便由此而來。不管這種虛幻的理想,是否可能成為事實,但人要嚮太空追究的理想,和尋求太陽能和月亮究竟的觀念,在中國的學術思想中,早已淵源在三千年以上,直到唐代,纔有這種正式追求方術的出現,凡是科學家的理想,開始都如兒戲,為什麽我們忘記了自己祖先的兒戲,而不反省警覺,豈非怪事嗎?
  2.宋元明清的道教
  宋元明清的道教,它的本質,雖然依循唐代道教的源流而來,但是宗派的分立,與正邪混雜的演變,卻大有異同,唯限於時間,不能一一詳細分述。宋代的道教,因為未真宗開始利用宗教信仰,來掩飾在軍事、政治、外交上種種失敗的恥屏,便奠定後來徽宗、欽宗迷信假道士們的謊言,至於國破傢亡的後果。總之,我們要記住中國文化一個不易的原則,要講治國、平天下之道,就不能專以宗教來搞政治,從為政的立場而言,宗教僅為輔導治化的一端,如果專以宗教而言治道,鑒之漢、唐、宋、元、明、清的經驗,就未有不敗的先例。如漢末三國時期的黃巾張角,宋、元之間白蓮教的韓山童,清代的太平天國與紅燈照、義和團等等,都是歷史的殷鑒。但從純粹的道教立場而言,這些得失是非,與正統的道傢學術思想,以及道教本身,概不負責,衹在領導者睿智的揀擇而已。而道教在宋代,因為宋徽宗的提倡,卻完成了一件學術上的大事,那便是君房遴選道教的舊藏道書,分門別類,編輯一部《雲芨七讖》,成為研究道教學術不世的寶典。
  當南、北宋之際,在中國西北部與北方河朔之間,正當夏、遼、金的勢力,互相消長的時期,王重陽在陝西開創全真道,再由他弟子邱長春的繼續宣揚,便普及於山東、河北之間,而建立道教全真派的門庭,明、清以後,成為道教北派主流竜門派的根源。當元朝崛起蒙古,成吉思汗遠征印度邊境的時期,他為了邱長春,曾經派兵通過西夏,到山東來請邱長春,間關萬裏,遠出沙漠,在印度北方的邊境見面,後來便給邱長春以鋼符鐵券,做為信守的契約。當元兵進入中國,凡持有全真道的信符,可以免除殺戮與劫掠,這事是否為邱長春在事前有先見之明,或後人有指他為漢姦的嫌疑,實在不可亂下斷語,總之,這是中國文化宗教史上的一個大案,暫時無法多講。但在《元史》,以及元相耶律楚村遺留的資料上,對於邱長春,並無多大的好感,所以有人懷疑邱長春及全真道的價值。其實,所謂全真道的內容,是因襲宋、元以來禪宗的心法,配合丹道傢主清靜專修的方法,它雖然屬於道教的門派,實是融會儒、佛、道三傢精神的新興道術,至於它的作為,是因邊陲氏族入侵中原的變亂階段當中,民族文化意識,受到重大的刺激,因此形成新興的教派,暗中在作振衰起弊的工作。但是元朝帝室政權,本來就無文化的根基,後來成吉思汗崛起塞外以後,從上到下,自始至終,便以佛教的密宗學術思想做為重心,耶律楚村不但篤信密法,而且為鼎力維護佛教的重臣,同時他又學習北方的禪宗,為其中的能手,所以他對於邱長春等全真道的觀念,不但在政治關係上,當然互相對立,就在宗教的信仰上,也自然視為敵對,我們衹要仔細研究《元史》中有關於佛、道兩傢文化思想互爭雄長的情形,便可瞭然於胸了。
  明代的道教,與明朝帝室政權的關係,鬧過許多歷史性的醜劇,其間功過是非,一言難盡,在道教本身而言,卻有兩件劃時代的大事,具有特別的價值。(1)便是永樂時代,完成《道藏》的修輯。將漢、唐以來所有關於道教、道傢的書籍、經典,仿照沸教《大藏經》的組織,構成三洞(洞真、洞元、洞神)、四輔(太元、太平、太清、正一),十二類(本義、神符、玉塊、靈圖、譜錄、戒律、威儀、方法、衆術、記傳、贊頌、表奏),成為完整保留中國道傢傳統文化的一部巨著,其中收羅的豐富,內容的龐雜,實在多足觀者,雖然選材不夠嚴謹,內容太多支離,但道傢與道教的本身,本來就是如此復雜,如非窮畢生精力,集思廣益以類別繁蕪,恐怕誰也無法能夠對它清理出具體的係統。(2)便是修煉神仙的丹道學派,從宋、元以後,如萬派朝宗一樣,都歸元宗奉唐代仙人呂純陽為祖師,到了宋代紫陽、白玉蟾以後,被稱為丹道南宗正脈以來,再到明末清初之間,復分為四派,其中主要的南宗北派;以張紫陽為主的,稱為南宗丹法,含有單修性命,與性命雙修,乃至男女夫婦合藉雙修的法派。北派,當然以元初邱長春的全真道為主,主張清靜專修的丹法。西派以李涵虛為主,認為直接傳承呂純陽的丹法,是屬於性命雙修的單修派。東派以陸潛虛為主,也認為是直接承受呂純陽的嫡傳口訣,是屬於男女合藉的雙修派。總之,道傢的丹法,到了明末四大宗派出現以後,雖然各有專主與所長,但支離蔓蕪,弊漏也隨分派而百出,而且與佛傢的禪宗與禪定,始終不無關係。因此到了明末清初階段,路徑愈走愈仄,所有丹法道術,便都以伍衝虛、柳華陽一係的伍柳派為主,既不知有漢,更逞論魏、晉了,故終滿清以來兩三百年間,無論道傢或道教,都衹在鬼畫桃符,與撥弄精神的末流上,隨俗浮沉,了無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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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佛學與中國文化的因緣佛學內容簡介
禪宗概要禪宗叢林制度與中國文化教育的精神道傢學術思想與黃老、老莊的淵源
隱士思想與道傢方士的學術與道傢關於道傢方士學術思想的淵源
道傢與道教學術思想的內容漢魏以後的神仙丹道派道傢與道教宗祖人物思想的略論
道教道傢及道教思想與中國文化的教育精神《禪與道概論》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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