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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评传 》 我的秘密之花 》
(13)
海男 Hai Nan
有一张女人的面庞在我看见时,就已经被金褐色的病容所罩住了。她是从另一座小镇嫁到我们那座小镇的。她易于破碎,在破碎时又易于哭泣。从她嫁到小镇的那天开始,她似乎就从来没有过幸福,因为她和他并没有任何相爱的证据,所以她很暴躁,从她那绝望的脚指头开始。她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开始时是偶然撞倒保温瓶,让保温瓶爆炸,木塞从碎玻璃片中滚落出来,水倾泻而出,然而碎片让她更为暴躁。她似乎觉得这种方式还不过瘾,她用手抓起东西往地上扔去,一阵更加猛烈的碎裂之声,一片慌乱的脚步声——屋里的其他人都会朝着碎裂声跑来,她要让那个男人看到满地的碎片。接下来是她的哭泣声,比碎裂之声更持久的哭泣。
仿佛有一种金褐色色调笼罩了她的婚姻生活,她的脸庞因愤怒、易碎、易哭而显现出病态,就像在一个秋夜,凋零的秋叶突然被雨溅湿,有着金褐色的绝望。但那个女人既无法出走,也无法死去,她只有自虐,不仅仅恣肆折磨自己,其实同时也在折磨她的男人。
男人对待她的惟一办法就是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她的暴躁没有了,她放弃了她的武器,不过,她沉默时看上去比她暴躁时更可怕。她开始像一具僵尸般坐在屋里的某一个角落,从不吵闹,更没有了哭泣。就像一片凋零的树叶,没有风雨能够把她吹到别的地方去,只能静静地呆着,旁人甚至都无法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男人偶尔会伸手前去触摸她冰冷的身躯。
有关她的故事被镇里的人传说着。当然,我也听见了那些谣传。她偶尔出门。她出现时大都是在冬日,她沿着镇外的河岸走,独自一人。后来她的男人开始跟随她。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了后来是一种什么关系,当然婚姻关系依然存在,但有没有怜悯存在?一年夏天,那个女人为她的男人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件事成为那个男人重新叙述他们婚姻的幸福或不幸福的佐证。
第二个故事来自男人。
在传说中,他的生活中从来都没有规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约束他。有关他惊人的谣传是在一阵嘈杂的声音中传开来的,他拒绝了父母为他安排好的婚礼,并在婚礼开始的早晨出走了。这个故事发生在1975年的春天,对那座古老小镇来说不啻是一种最为强烈的震撼。那年,他已经二十七岁,没有固定职业,只有他那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水墨画。而且据他家里人说他惟一带走的也就是那些水墨画。当然,我从未见过那些传说之中的水墨画。
我看见过他,他有着浓密的黑发,头发很长,几乎盖住了他的脸。在谣传中,他喜欢一个有夫之妇,他会在半夜淋着雨去给他喜欢的女人送一束从山坡上采回的金盏菊。这个故事对当时封闭的小镇来说,显得有些震耳欲聋,但对我来说,却像是细雨中穿来柔和的呼啸之声。
他后来被弄得声名狼藉,爱情也以失败告终。他跌落在严酷的现实中,不得不从小镇撤离。他是一个叛逆子,他是一个男人,1975年春天或之后的日子,我不可能被他看见,也不可能被他所爱上。在谣传声中,他消隐无踪,无人再看见他的身影,也无人再呼吸到他的气息。这是一个我无法判断的谣传人物,有一天我在读西蒙的《农事诗》时看到了一段话:“他事先没有料到的是在几个钟头之内,在这时间中,跳上火车,接着由火车跳上了船,接着又由船跳上了火车,醒过来时看见葡萄树、橄榄树和岩石山逐渐出现,代替了草原和绿色小山冈的景色了,他发现自己被抛(跌落)在某种境况中,书本上没有教会他如何去应付这种处境……”也许只有到了许多年以后,我才有资格去理解这个男人。谣传中的那个男人,不仅对我们习于的规则生活漠然处之,而且还有力量拒绝。于是我开始虚构他的另一些故事,他在一座被烟熏黑的石头房子外出现,他在海边的石灰悬崖旁边出现,并已经开始疲惫。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并为追求这个女人而牺牲了自己的勇气、耐心和叛逆的精神,后来,他变得衰朽,就像木料一样遭遇到时光和雨蚀之后般衰朽。他厌倦了女人和没有规则的生活,他累了,甚至连自己的面庞也厌倦……
1975年,不断有谣传传入我的耳朵,在那些充满人性的故事里,我成长着。那些故事,可能会出现在我今后的每一首诗歌的阴影中,也可能会出现在我今后的每一部小说之中,而1975年在春天阳光和阴影互相交织中的我,同小镇的其他女孩一样,没有一种描述心灵之弦的能力,那时的我,无法看见自己的未来,无法看见永恒的力量在哪里,我的生命沉没在一种普遍的世俗活动之中
1976:看露天电影
自从开始看电影,看的就是露天电影。那时候没有电影院,只要有一片宽敞的空地就行,所有的小镇都有露天电影场地。每当县放映队到来时,通常就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
当县电影放映队的马帮驮着电影器械走上小镇的道路时,就意味着一场露天电影即将上演了。金官公社有一块大露天电影场地,而电影队每次必住公社招待所,这样我们就有了比其他地方的人们更好的优势。每当电影放映队一进驻公社,我们就搬着大大小小的凳子到露天电影场地去占位子。
露天电影场地没有石凳,更别说椅子了。其实没有挂上银幕前,那里只不是一片草地,是我童年生活的场地,小哥哥常带着我们在草地上翻跟头。每年镇上的骡马物质交流会也会在那里举行。那时,我们大约要一个半月或者两个多月才会看上一场露天电影,可想而知,电影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珍贵。当我们在场地上占位子时,总是希望离放映机近一些,因为那是相对银幕最好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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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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