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十三回 禮成釋菜童子謁蒙師 會啓盂蘭佳人驚惡鬼      李涵秋 Li Hanqiu

  進入門裏,那送柳相公的僕婦,自然徑自回去。洛鐘是來慣的,在前引着走。黃大媽是初次到此,便留心一路瞧着。前一進裏坐着一位老太,手裏執着一根極長的煙袋,放在嘴裏,噴出許多煙來,結成幾個大圓圈兒周身圍繞。房裏簾子放着,隱隱綽綽有二三女子竊竊窺伺。黃大媽知是汪府內眷,便趕着招呼了再走進去。書房是個平列四間大廳,隔着一間,想便是先生師母的臥室。縱縱橫橫,有十幾張書桌。學生已來的不少,大些的也有十四五歲。初進門還聽見書聲,到此便雅雀無聞,大傢伸着頭來看新來的學生。衹見何先生仍坐在書案上面,且緩理會洛鐘。見一班學生忽然不念書,忙喝道:“怎麽不開口了!”
  接着便又聽見一陣書聲,霎時又全息了。何先生又喝道:“怎麽不。……”一句話未完,又齊齊念起來,又陸續停歇,有掩着嘴笑的,有跳下來喊要小解的,有歪着身子扯皮的,有附着耳朵說話的。何先生卻不暇再來照管,衹好站起身,來迎接洛鐘入座。黃大媽將各物一齊放在正中一張方桌上,便回頭來覓麟兒的書桌。旁邊走過孫大,指點他的桌子,卻遠遠放在師母房門口。黃大媽先領着麟兒嚮桌邊坐下,見緊靠着竜兒。竜兒望着麟兒衹管嘻嘻的笑。這時候門簾開處,早見美娘伶伶俏俏的捧出一碟子棗糕,遞給黃大媽說:“給你傢相公取個吉兆罷。”
  黃大媽接過來謝了一聲,便將碟子放在麟兒桌上。正要過去點香燭,早見那個孫大忙得煞是利害,香燭早已點好,正把鞭爆散開來,到天井裏尋覓畫叉挑挂,一眼看見小媳婦兒站在腰門口,將一個小指頭放在口裏,望着孫大笑。孫大笑道:“好人,你也幫我一個忙兒。”小媳婦笑道:“那邊不是畫叉,我恐怕你眼睛放在褲襠裏了。”孫大一笑,便把鞭爆挂上,衹見一群學生,齊打夥兒都把耳朵掩起來。洛鐘便命麟兒來磕頭。麟兒恭恭敬敬在聖人座前行了三叩首禮,又替先生師母行禮。何其甫深深還了一揖,高聲唱道:“罷了,祝你高中頭名。”
  麟兒站起來。洛鐘又叫他周圍嚮各生行個平禮,有三五個學生卻知道還禮,那些怕鞭爆的,兩衹手依然還放在耳朵旁邊,那裏好來作揖,衹好含笑望着麟兒點了點頭。孫大便取了火升起鞭爆,黃大媽把麟兒摟在懷裏。鞭爆放畢,孫大將供聖人的糕粽,循例散給學生每人兩個,還剩了十多個,孫大卻暗暗藏了,想定是留着給小媳婦兒。黃大媽見各事已畢,走至麟兒身邊說:“小官官,你在此好生坐着,停會子我來接你。”麟兒此時已含了兩胞眼淚,低着頭一言不發。黃大媽進房辭了師母,美娘笑道:“回去請你們太太放心,小相公在此,有我照應着呢。”黃大媽點點頭。一步一步纔走到那小媳婦兒站的那座腰門,忽然見麟兒高聲喊起來,說:“媽媽,我要同你一齊回去呢。”黃大媽掉頭一望,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何其甫正同洛鐘閑談,忽的放下臉說:“在書房裏不許大聲小氣的。”麟兒聽見先生說他,再看看那副臉色,不由哭起來。依黃大媽便要轉回去安慰他,被小媳婦兒推着說:“你還不快走呢,你傢相公看見你,越發要鬧了。”
  黃大媽悲悲咽咽,硬着頭皮,衹好走回去。此處洛鐘過來哄着麟兒,美娘又叫竜兒將他抱下來,送至房裏,麟兒纔不啼哭。洛鐘轉身又坐下來笑道:“小學生初次上學,大率如此,過幾日就習慣了。”又將適纔在街上遇見的喊冤老婦,告訴何其甫。何其甫道:“真的麽?殺人越貨,愍不畏死,真可不教而誅了。”
  洛鐘方纔說這話時,卻留神看見竜兒座後有個大些的學生,約莫有十五六歲,瘦條條的一個白臉蛋兒。聽洛鐘談這老婦的事,便扯着竜兒低低的談笑,竜兒似乎有替他吃驚的模樣。洛鐘見麟兒已經伏在書桌上寫字,冷不防的便別了何其甫。一徑嚮自己衙門走去。意思也要打聽打聽那老婦的下落。走到甘泉縣衙署,果然見堂上已審問這件案情。那老婦手舞足蹈的數說不已。甘泉縣在上面也不發怒,有時點頭,有時微笑。洛鐘正猜不出是個甚麽緣故,卻好堂上走下一個禮房來。洛鐘上前,便問這件案怎樣辦法,如何還不見吩咐捕役去截獲盜犯?那禮房笑道:“我們近來的案件,是愈出愈奇了。甚麽幾十條人命,不過是衹小雞兒。被一個賣湯糰的燙死了,這賣湯糰的已經溜去,老婦急得哭駡,又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遇見一個甚麽小促狹鬼兒,替她寫了一個稟帖,便用了一個白晝鳴鑼盜殺人命一個大題目來喊冤。官問他為甚以輕報重,老婦便說:“那賣湯糰的手裏是不是堂堂的敲着鑼,小雞子不是天地間生命,老婦將他養大了,抱得出小雞,雞復抱雞,生生不己,老婦的一生養膳全靠着他。現在生生被人殺死,大老爺不替老婦伸冤,更誰替老婦伸冤。本官也被他鬧得沒法,允賠償他十千文,但追問他這稟帖是誰替你做的。他說昨天遇見一個小相公,憐憫老婦冤屈,是他替我做的,我不曾問他姓名。秦先生你想這不是鬧出新花樣兒來麽!哼哼,此風一開,怕我這衙門口高門限兒還要踏平了呢。”
  洛鐘聽了也是好笑。暗中便猜到怕是何其甫書房那個瘦臉學生所做,當晚回傢,便詢問着竜兒。竜兒說:“不錯,這學生名字叫做喬傢運,今年也不過纔歲,他身段長得高,極會使姦弄滑,同學的孩子,沒有一個不怕他。他父親是個副貢,慣在鄉間替別人傢管管詞訟。喬傢運是一嚮住在他嶽傢的,所以就近在舅舅那邊上學。昨日打從他嶽傢出城看他父親,遇見這事,隨即在鄉下藉了一個酒店裏紙筆,便替他寫起狀子來。”洛鐘道:“這點點小孩子,便如此利害,聰明不從正路上用,也算不得聰明。你在書房裏少要同他交結。”
  竜兒點點頭。洛鐘過了幾日,偶然遇見何其甫,便將此事暗暗告訴了他。那何其甫素性方正,幾曾聽見過這種神通廣大的事,不由怒發衝冠,回去便將喬傢運責了幾十戒方。喬傢運被責之後,好生氣憤,然而究竟奈何先生不得。這一天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卻好書房天井旁邊,有個小門,小門之內,方圓不得六尺,安設一個尿桶,是專給衆學生解手的所在。何其甫每夜用的一柄夜壺,早間孫大替他倒在尿桶裏,便順手將夜壺擱在一個小花臺子上,日日如此,毫不遷移。喬傢運久經看在眼裏,自此想了一個方法,每次解手,袖裏心藏着一柄小錐兒,解手一次,必在夜壺底下錐一次,久而久之,不到三五日功夫,居然漏了一個沙眼,喬傢運悄悄的黏了一塊仿紙,用些黑泥塗着,兀自暗暗好笑,依然裝着沒事的樣兒,安穩歸坐。何其甫陸續放了學生,閑坐無事,笑嚮美娘道:“今日又是洗澡日期了,快數三十個銅錢來。”
  美娘道:“不是光在水裏坐一坐,給我很命擦洗擦洗。”何其甫笑道:“每一次洗澡,都要洗破兩塊皮,你都要千叮萬囑,也不嫌膩煩。”說罷迷齊雙眼徑自出去,赴浴堂沐浴去了。原來美娘曾與何其甫約法三章,每隔五天必命他洗澡一次,洗澡之後,大約便許他同衾,以外都是各自裹着一床被睏覺。何其甫未娶美娘之先,終年也不沐裕今因有此希冀,所以反把這洗澡日期,牢牢記着。洗澡之後,夫妻們用了晚膳,何其甫每晚必熟讀目耕齋初集五十遍,然後安歇。遇着洗澡這一天,他便一遍不遍,老嚷着渴睡。
  美娘也知道他的意思,這一晚床上都是疊着一幅衾被。何其甫脫了衣服,先跳入被中,咧着牙呼呼的笑個不住,卻因為喜歡昏了,忘卻命孫大將夜壺攜來。喊了兩聲,也不見孫大答應,想已睡熟。思量不去攜這夜壺,平素膀胱氣弱,一夜到天亮至少要撒三次尿,知道美娘膽怯,她也斷不肯黑頭裏去拿這骯髒東西。思索再三,不得已衹好仍是跳下床來。東磕西撞的,好容易將夜壺取至,放在床下。寢息以後,約莫有二更天氣,何先生第一次撒尿的時候,用手將美娘一推,歪過身子,在床下撈着夜壺,纔跨上去撒了有一小半的光景,覺得冰冷的透着膝蓋,知道不妙,連忙喊着不好不好,他想要止住不撒,正是不得能彀,好似那舊茅屋遇雨一般,上邊大口衹管骨骨骨,下面小孔也就澌澌澌。
  可憐美娘一生好潔非常,此時睡興正濃,猛聽見何其甫喊叫,驚醒轉來,用手一摸半床綿褥,已經冰濕,又嚇又氣,很命的坐起來,揀着幹處躲避,重新點了煤油燈,駡着何其甫,問是甚麽緣故,何其甫此時把個夜壺提得高高的,放在眼睛旁邊,見剛纔一泡大尿,一點也沒有存在裏面。裏面到反露出一點燈光來。何其甫嚷道:“漏了漏了。”
  美娘急道:“你還不把這勞什子放下來做甚!你看你這下半截浸在這裏,如何是好,可不坑死人了。”不由分說,自己先急急下床另換了一條褲子,抵死再不上床,便在藤榻上睡了一夜。那何其甫到不覺得怎樣,拖過自傢衣服墊着,一倒頭仍然酣呼熟睡。次日起身卻纍了美娘忙了一早,通床衾褥一一洗曬在天井裏。喬傢運一到書房,見這光景,知道其計已遂,因此還贏着竜兒一個小小東道。他昨天忽然對竜兒說:“先生明日準要曬被褥。”
  竜兒不相信,他便同竜兒拍着手賭十個桃子。竜兒今日果然看見師母曬被褥,心中暗暗稱奇,他卻不知道喬傢運弄的這種狡猾。且說麟兒自從何其甫讀書以後,生性聰明,智識亦比別人開的早些。轉瞬之間,已是十歲。四書五經,已經念了大半。此時正在書房中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學做對子,他同學中最合式的,除得竜兒之外,便是那個柳傢相公,名字叫做柳春。柳春生性懦弱,常常被喬傢運欺負。喬傢運要索筆墨,他回傢去便買筆墨來送他。喬傢運要索紙張,他便買紙張來送他。柳春父親,在綢緞號管事,母親鐘愛此子,要買囑書房裏大些的學生照應他,也就明知故送。有一天午飯之後,柳天到書房裏比平時稍遲些,何其甫便圓睜怪眼駡着他道:“你這個死畜生,想必在傢貪頑,這還了得。”
  柳春平日最怕先生,猛然見這怪樣,一句話回不出來,急了半天,急出一句話說:“適纔下雨,我傢屋上忽然掉落一個癩蝦蟆,我在傢看癩蝦蟆的。”何其甫道:“癩蝦蟆有什麽看頭?”柳春暗想不錯,癩蝦蟆真沒有看頭,不得已又勉強說道:“這個癩蝦蟆大得很呢。”何其甫道:“有多大?”柳春道:“有個洗澡盆大。”何其甫冷笑道:“這個大蝦蟆可以騎得人了。”
  柳春道:“是騎得人的,我傢小妹妹還扒在他背上呢。”衆學生聽到此,都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便是美娘坐在房裏,也不禁有些哈哈的聲息。何其甫也就不由要笑,腮頰上皺紋,從嘴邊到耳邊已隱隱鼓動。猛一轉念,先生是學生之觀瞻,如何妄自顰笑,暗暗的用指甲掐着掌心,掐得疼了,重又發出怒容,順手一個耳光,打得柳春要哭又不敢哭。何其甫道:“替我跪在聖人香案前。”
  柳春含淚便好生跪下。可巧跪的地方離喬傢運不遠,喬傢運一眼瞧着先生不看見,便用腳踢柳春的腿。柳春忍不住疼不敢叫喊,內中惱了一個學生,這學生是誰,便是黃大媽的兒子網狗子。秦氏在先送麟兒上學時候,怕他膽怯,便同黃大媽商議,也將網狗子送去學堂,順便陪伴麟兒。何其甫是來者不拒,便也答應了,不過點幾句書,批幾筆仿,落得每節多着幾百個錢。網狗子生性強悍,這一日憤着喬傢運欺負柳春,遂拍着書案駡起來說:“狗娘養的雜種,你敢和我鬥一場麽?”
  何其甫正低着頭臨館閣印出來的小楷,四圍靜悄悄的,他從不曾在書房裏會聽見這極大聲氣,擡頭一望,怒從心起,先撩過一柄界方來,網狗子眼快,把頭偏得一偏,那界方不偏不倚,卻好把聖人桌上一座已經缺了口的花瓶打去半截。何其甫更氣得跳起來,拿起界方,不問青紅皂白,先把網狗子打了幾十下手心,纔問網狗子為甚叫喚。網狗子便說喬傢運如何欺負柳春,何其甫再望望喬傢運,那喬傢運早經裝着解手,已不在座上。何其甫駡道:“我把你這會說謊話的畜生,喬傢運他也不在這裏,你便冤賴他。”網狗子急了說道:“他此時不在這裏,他先時在這裏的。你不信,問問他們大衆。”
  此時大衆學生,那裏敢多說話,一個也不來替他分辨。何其甫又要動手來打,網狗子哭道:“便是說謊,那柳春是曉得的,看我說謊不說謊。”何其甫便問柳春,喬傢運可曾踢你。柳春看見先生打網狗子,已經嚇得魂飛天外,及至問到他,他一想先生因為他說了喬傢運踢我,纔打他,我若再如此說,包管也要打我。況且得罪了喬傢運,將來也不得甘休,不如徑自回絶,說喬傢運並不曾踢我。何其甫越發火上燒油。可巧喬傢運解過手進來,便命喬傢運在院落,尋塊瓦礫,墊着網狗子手背來用刑。喬傢運連聲答應,特特的揀了一塊三角棱的瓦礫,幫着先生緊緊將網狗子的手壓着,衹打得網狗子成了發昏章第十一。正不得開交,美娘素來不忍心見何其甫亂打學生,因為纍次勸解,會被何其甫呵斥,賭氣不再來理會。今日卻萬忍不住,況且知道網狗子定然是冤枉,那喬傢運本不安分,在這幾天之前,何其甫親自到縣學裏繳月課捲子,美娘午後無事,便在房裏沐浴,房門是關得緊緊的,可巧板壁有幾條稀縫,那個喬傢運書桌卻好鄰近美娘臥房,瞧看得不亦樂乎。看高興了,大約是情不自禁,忽的用手指頭敲起板壁來。美娘一驚,問是誰。還是竜兒關切,喬傢運如此模樣,替他叫喚起來。因此美娘不願意喬傢運,此時便走出來嚮何其甫攔阻。何其甫力也使乏了,雖然停刑,卻又着美娘多事,說婦人傢懂得甚麽,我到不如不做先生讓你做便了。美娘道:“我有本事做先生,我到不跟着你受氣了。”一面將網狗子攙到他自己桌上,一面又命柳春站起來。何其甫道:“不許。”
  美娘也生氣說:“不要鬧鬼罷,大不了做個先生。做了皇帝,還不要殺人麽。”漸漸你一句我一句兩不相下,驚動前面汪老太,忙走來笑道:“師生們的事小,夫妻們的事大,不要為這些小事,趕在秋燥天氣出汗來。今兒我高興,聽見我傢姑侄硯青來說的,轅門橋大賽盂蘭會,十分熱鬧,我請師娘陪我逛一逛,還要纍先生在傢裏照應照應大門。”說着又高聲喊道:“玉兒美兒,來陪師娘到我們那裏坐一坐。”又回頭說:“柳相公你快起來罷,我講人情。”
  何其甫也便唯唯喏喏,沒有話說。美娘被玉琴姊妹拖着到前面,那淚珠兀自滾滾。汪老太太即也趕得來,勸慰了一番,趁着斜陽如血,清風徐來,汪老太便攜着美娘及自己兩個女兒、小媳婦兒,跟在後面,歡喜非常。走不多時,已到那盂蘭會的市口,剛剛上着燈火,萬盞琉璃,爭光奪彩,滿街都是紙紮的十殿閻羅,牛頭馬面,那個無常鬼一頂高帽子有二尺來長,猩紅舌頭,拖到胸口,被風括着,一閃一閃的好不難看。
  一路上遊人如蟻,汗氣薫蒸,隱隱便聽見鐃鈸之聲。大小和尚齊齊提着二寶法音震天價響。市東盡處,又高搭着板臺,延着一班巫人唱演新戲。三傢五傢門前都挂的是些壁燈,畫着無限淫穢的故事。那少年子弟,便故意的指東話西,說給看燈上的婦女聽,以為笑樂。那小媳婦兒不知輕重,墊着腳偏要瞧一瞧。可巧這張燈畫的個老翁扒灰,一個鬍子摟着一個年輕女子,鬍子模樣偏有些像着孫大,小媳婦兒看得笑起來。冷不防走過一般惡少,團團的打個圈兒,把汪老太一幹人圍在中間,恣意調笑。嚇得美娘緊緊拖着他姊妹的手,低頭頭一言不發。
  那些少年你推我,我推你,歪歪倒倒,幾乎跌到美娘等身上來。汪老太焦怒起來,趕在前面喝道:“諸位讓一讓,我們須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傢女眷,大傢仔細着。”內中有個少年嚷道:“不錯。諸位弟兄讓一讓。”雙手趁勢在美娘以及汪氏姊妹中間平衝過來,還在小媳婦兒腿上捏了一把,笑着去了。小媳婦兒剛要開口,忽然一傢店鋪裏,有人笑着說道:“真是他們。”接着便嚷道:“舅母這裏來,舅母這裏來。”
  美娘此時正是來不得去不得,如山如海的人,紛紛擁擠,忽然聽着聲氣,確是秦府的三姑娘,掉頭一望,果然是三姑娘,還同着一簇女人,坐在一傢綉貨鋪裏。心中大喜,扯着玉琴姊妹,直擠過來。小媳婦兒笑道:“姑太太也在這裏呢。”此時麟兒、淑儀都扒在櫃臺上。麟兒有些怕師娘,要跳下去。淑儀不許說:“我的先生在這裏,我都不怕。你怕師娘做甚?”
  麟兒低低笑道:“你的先生同我的師娘是一樣,將來若要娶師娘,豈不是反要同我的先生一樣嗎!”淑儀笑道:“呸,我不同你說這些鬍話。你看你的師娘,正同我的先生談心呢。”衹聽美娘笑道:“好呀,你們都出來看盂蘭會,也不約我一聲兒。麟兒也來了,他的母親呢?原來此處是田府的寶號。”春姑娘因為是婆婆傢,大約不好意思到這裏來。”那一位是田太太,請過來會一會。”說着便見身邊走過一個婦人,穿了一件翠藍夏布褂子,漿得硬幫幫的,濃濃的抹了一臉脂粉,下頦底下露出一段老黃頸項來。喬着嘴唇,捏着喉嚨,笑道:“諸位太太小姐不嫌棄,到小店裏來歇一歇腳。我們親傢太太,我是三番五次請着她,她不肯來,想是不放心小媳,獨自在傢,這也難怪她。”美娘聽她說話已自好笑,彼此謙遜了兩句,便見三姑娘身旁坐着一位美秀的女子,遂走過來悄悄的問三姑娘這是誰。三姑娘笑道:“這就是儀兒的先生朱二小姐。”
  美娘立起身來,便來寒暄。玉琴美琴也就上前攀談。那朱二小姐卻淡淡的不大同人款洽,卻顛頭播腦有些吟哦的意思。大傢廝並坐着,衹見珠釧紈扇,閃鑠交輝。周氏卻甚殷勤,又拿了許多西瓜片子出來。衹有何氏三姑娘同汪老太太以及小孩子各人吃了些,美娘一般人卻不慣上口吃這西瓜。周氏卻忙了一身臭汗,一件漿硬的褂子,已變成一搭鼻涕搭在身上,怕人生厭,卻又跑入後面,把那一百銅錢一瓶林文煙香水,灑了些在身上。重坐出來,說這時候正是人多,停會子夜深了,到反清淨,我們去聽和尚散花兒去,到是甚好。衆人點點頭,坐了一會,將近二更,果然街上的人不如前時擁擠。麟兒同淑儀已經渴睡,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四衹小眼睛朦朦的要望下合。三姑娘笑道:“偏是這些小孩子討厭,又要出來,又要渴睡。”
  何氏笑道:“你們要去逛逛衹管去,有我在這裏伏侍他們。”汪老太也笑道:“我已走不動,你們去頑一會罷。”於是周氏率領着美娘、三姑娘、朱二小姐、玉琴、美琴、小媳婦兒,嚮東市裏走去。衹見天氣已轉了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炎盡散,驚沙亂飛。正自覺着非常爽快,還不曾走到那和尚臺面前,猛覺得就地旋了一片狂風,把那堆積的銀錠子吹出來,在滿地亂滾。諸人正自用扇掩着臉,接連聽見西邊人聲沸反,許多人邁步狂奔,也不辨是笑是哭,通喊着鬼來了,衆人凝神看去,吃這一驚不校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避災荒村奴擇主 演迷信少婦求兒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場 異想天開女兒剖腹
第三回 鶴唳風聲避兵亡愛妾 疑神見鬼賞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兒得兒釀成慘劇 死女生女演出新聞
第五回 誤參芩庸醫蝎毒 歌莒惡婦蛇心第六回 癡公子腸斷達生編 新嫁娘禍胎馬桶蓋
第七回 白虎當頭縣官笞禿婿 紅鸞錯配嬌女嫁書呆第八回 睡柴堆鴛鴦驚赤焰 編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師道失尊嚴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賀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婦宵行蓬門窺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話酸辛
第十一回 棟折榱崩貧兒發跡 女婚男讀孀母關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淚斷蓮鈎 悔昔日風流魂飛棘院
第十三回 禮成釋菜童子謁蒙師 會啓盂蘭佳人驚惡鬼第十四回 裏巷相驚老婦侈談天主教 書齋苦寂先生羞聽女兒經
第十五回 吊荒墳風前增悵惘 墮糞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剋除夕渡慈航 惡顧三中秋劫喜轎
第十七回 劣弟恃蠻姦嫂嫂 頑兒裝勢做哥哥第十八回 錦襪留痕居喪權折齒 絮袍肇禍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賭局翻新快談麻雀 仙機入妙誤擲番蚨第二十回 強盜分金對句倡言革命黨 兒童躲學書包偷擲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懲愛子小妹謔嬌音 鬼責貪夫賢姬成大禮第二十二回 侮鄉愚小嬉仙女鎮 應科試大鬧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賭嘴功竹葉杯傾玫瑰酒 試懷挾桃花紙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壓製潑婦扇雌威 淫窟深沉孌童傳妄語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