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思維的樂趣   》 知識分子的不幸(2)      王小波 Wang Xiaobo

  現在,有這樣一種信仰擺在了我們面前。請相信,對於它的全部說明,我都考慮過了。它有很多好處:它是民族的、傳統的、中庸的、自然的、先進的、唯一可行的;論說都很充分。但我不以為它可以保證自己不是打人的棍子,理由很簡單,它本身就包括了很多大帽子,其分量足以使人頸骨折斷:反民族、反傳統、反中庸、反自然……尤其是頭兩頂帽子,分量簡直是一目瞭然的。就連當初提倡它的餘英時先生,看到我們這裏附和者日衆,也犯起嘀咕來了。最近他在《二十一世紀》雜志上著文,提出了反對煽動民族狂熱的問題。在我看來,就是因為看到了第一頂帽子的分量。金庸先生小說裏曾言:“武林至尊,寶刀屠竜;號令天下,莫敢不從!”民族狂熱就是把屠竜刀啊。餘先生不肯鑄出寶刀,再倒持太阿,以柄授人——這證明了我對海外華人學者一貫的看法:人傢不但學術上有長處,對於切身利害也很驚警,藉用打麻將的術語,叫做“門兒清”!
  至於國內的學者,門兒清就不是他們的長處。有學者說,我們搞的是學術研究,不是搞意識形態——嘿,這由得了你嗎?有朝一日它成了意識形態,你的話就是罪狀:膽敢把我們民族偉大的精神遺産扣押在書齋裏,不讓它和廣大群衆見面!我敢打賭,甚至敢賭十塊錢:到了這有朝一日,整他準比整我還厲害。
  說到信仰,我和我老師有種本質的不同。他老人傢是基督徒,又對儒學擊節贊賞;他告訴我說,衹要身體條件許可,他每年都要去趟以色列——他對猶太教也有興趣;至於割沒割包皮,因為沒有和他老人傢同浴的機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一個信仰的愛好者。我相信他對我的看法是:可恨的無神論者,馬基雅弗利分子。我並不以此為恥。說到馬基雅弗利,一般人都急於和他劃清界綫,因為他膽敢把道義、信仰全拋開,赤裸裸地談到利害;但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對他的評價不低,赤裸裸地談利害,就接近於理智。但我還是不當馬基雅弗利分子——我是墨子的門徒,這樣把自己劃在本民族的圈子裏面,主要是想防個萬一。順便說一句,我老師學問很大,但很天真;我學問很小,但老姦巨猾。對於這一點,他也佩服。用他的原話來說,是這樣的:你們大陸來的同學,經歷這一條,別人沒法比啊。
  我對墨子的崇拜有兩大原因:其一,他思路縝密,有人說他發現了小孔成像——假如是真的,那就是發現了光的直綫傳播,比朱子衹知陰陽二氣強了一百多倍——衹可惜沒有完備的實驗記錄來證明。另外,他用微積分裏較老的一種方法來論證無窮(實際是論兼愛是可能的。這種方法叫德爾塔—依伏賽語言),高明無比;在這方面,把孔孟程朱捆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個兒。其二,他敢赤裸裸地談利害。我最佩服他這後一點。但我不崇拜他兼愛無等差的思想,以為有濫情之嫌。不管怎麽說,墨子很能壯我的膽。有了他,我也敢說自己是中華民族的赤誠分子,不怕國學家說我是全盤西化了。
  作為墨子門徒,我認為理智是倫理的第一準則,理由是:它是一切知識分子的生命綫。出於利害,它衹能放到第一。當然,我對理智的定義是:它是對知識分子有益,而絶不是有害的性質。——當然還可以有別的定義,但那些定義裏一定要把我的定義包括在內。在古希臘,人最大的罪惡是在戰爭中砍倒橄欖樹。在現代,知識分子最大的罪惡是建造關押自己的思想監獄。砍倒橄欖樹是滅絶大地的豐饒,營造意識形態則是滅絶思想的豐饒;我覺得後一種罪過更大——沒了橄欖油,頂多不吃色拉;沒有思想人就要死了。信仰是重要的,但要從屬於理性——如果這是不許可的,起碼也該是鼎立之勢。要是再不許可,還可以退而求其次——你搞你的意識形態,我不說話總是可以的吧。最糟的是某種偏激之見主宰了理性,聰明人想法子自己來害自己。我們所說的不幸,就從這裏開始了。
  中國的人文知識分子,有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總覺得自己該搞出些給老百姓當信仰的東西。這種想法的古怪之處在於,他們不僅是想當牧師、想當神學家,還想當上帝(中國話不叫上帝,叫“聖人”)。可惜的是,老百姓該信什麽,信到哪種程度,你說了並不算哪,這是令人遺憾的。還有一條不令人遺憾,但卻要命:你自己也是老百姓;所以弄得不好,就會自己屙屎自己吃。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這一節上從來就不明白,所以常常會害到自己。在這方面我有個例子,衹是想形象說明一下什麽叫自己屙屎自己吃,沒有其他寓意:我有位世伯,“文革”前是工讀學校的校長,總拿二十四孝為教本,教學生說,百善孝為先,從老萊娛親、郭解埋兒,一路講到臥冰求魚。學生聽得毛骨悚然,他還自以為得計。忽一日,來了“文化革命”,學生把他驅到冰上,說道:我們打聽清楚了,你爸今兒病了,要吃魚——脫了衣服,趴下吧,給我們表演一下臥冰求魚——我世伯就此落下病根,健康全毀了。當然,學生都是混蛋,但我世伯也懊悔當初講得太肉麻。假如不講那些肉麻故事,挨揍也是免不了,但學生怎麽也想不出這麽絶的方法來作踐他。他倒願意在頭上挨皮帶,但豈可得乎……我總是說笑話來安慰他:你沒給他們講“割股療親”,就該說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要不然,學生片了你,豈不更壞?但他聽了不覺得可笑。時至今日,一聽到二十四孝,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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