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合錦回文傳   》 第十二捲 喬妝鬼巧試義夫 托還魂賺諧新偶      李漁 Li Yu

  詩曰:
  
  疑生疑死是耶非,引得才郎笑與啼。
  樂莫樂於增麗偶,難之難者遇賢妻。
  
  話說梁生當晚即宿於柳公衙署中,左右引至臥房。衹見那房中鋪設整齊,瓶裏花芬襲人,案上爐煙裊裊,甚是清幽可愛。童子添香送茶畢,自出外去了。梁生獨坐房中,想起初來入贅之時,已如隔世,不覺潸然淚下。因口占哀詞一闋調名《高陽臺》,詞曰:
  
  彩鳳雲中,玉蕭聲裏,秦樓曾其明月。何意芳蘭?頓遭風雨摧折。追思半幅璇璣字,痛人琴,一旦同滅。想花容,除非入夢,再能相接。
  
  梁生吟罷,凄其欲絶。自想:“此來本欲查問夢蘭骸骨下落,今據柳公說來,竟無可蹤跡,難道前日夢中仙女之言就不準了?”愈想愈悶,不能就寢。因起身散步,秉着燈光,遍看壁間所貼詩畫。看到一幅花箋上,有絶句二首,後書柳夢蕙題。其一云:
  
  誰雲錦字世無雙,大雅於今尚未亡。
  移得瓊枝依玉樹,欲將蕙質續蘭香。其二雲:
  娥皇有妹別名英,鳳去寧無風繼鳴。
  若使陽臺纔似錦,肯將伉儷讓蘇卿。
  
  梁生看畢,想道:“適間柳公說這夢蕙文才與夢蘭相似,今觀此二詩,詞意清新,字畫又甚嫵媚,果然纔藻不讓夢蘭。但我既立意不再娶,雖有如雲,匪我思存矣。”忽又想起前日在均州時,曾聞有一流寓女子桑夢蕙,不意今日這裏又有個柳夢蕙,卻又不是柳公親女,說他本姓劉。因又長嘆道:“夢蕙雖非柳公親女,還是表侄女,若夢蘭不過是認義女兒,所以,柳公今日略無悲死悼亡之意,一見了我便勸我續弦,且又故意教夢蕙題詩在此。詩中之語,分明是挑逗我的意思,待我如今也題詞一首,以明我誓不續弦之心。”便就燈光之下,展紙揮毫題《減字木蘭花》詞一首。其詞雲:
  
  尋尋覓覓,籲嗟路風今無跡。冷冷清清,除卻巫山豈有雲。鶯鶯燕燕,縱逢佳麗非吾願。暮暮朝朝,唯染啼痕積翠稍。
  
  題畢,勉強就寢。次早起身,梳洗罷,衹見柳公入來,笑問道:“賢婿昨夜曾見夢意小女所題詩否?”梁生道:“曾見來。”柳公道:“其纔比夢蘭何如?”梁生道:“與夢蘭之才實相伯仲。”柳公道:“足見老夫昨日所言不謬,賢婿今肯允我續弦之請否?”梁生斂容正色道:“小婿一言已定,誓不更移。昔日嶽父假雲夢蘭為楊棟娶去,便說有令侄女欲以相配。小婿爾時即以不得夢蘭,情願終身不娶。況今夢蘭已配而死,豈忍反負前言?”柳公笑道:“前日所言侄女本屬子虛,不過戲言耳。今這夢蕙小女千真萬真。況詩詞已蒙見賞,何必過辭。”梁生道:“昔夢蘭錯認小婿,失身宦竪,便願終身不字,誓不再嫁。是夢蘭昔日不負小婿之生,小婿今日何忽反負夢蘭之死?”因取出昨夜所題詞箋,呈與柳公道:“小婿亦有拙詠在此,嶽父試一觀之,便知小婿之志矣。”柳公看了,嘆道:“賢婿誠有情人也,但賢婿若別締絲蘿,或疑於負心,今依舊做老夫女婿,仍是夢蘭面上的瓜葛,死者如果有知,必然欣慰。如死者而無知,賢婿思之亦復何益?”說罷,自往外廂去了。梁生見柳公說出死者無知一語,十分悲惋,想道:“夢蘭生前何等聰明,何等巧慧,難道死後便無知了?”癡癡的想了一日。正是:
  
  冉冉修篁依戶牖,迢迢星漢倚樓臺。
  縱令奔月成仙去,也作行雲入夢來。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梁生是夜朦朧伏枕,恍惚見夢蘭走近身邊,叫道:“郎君別來無恙?”梁生忙嚮前執了他的手,問道:“你原來不曾死,一嚮在那裏?”正問時,卻被檐前鐵馬叮當一聲,猛然驚醒,原來捏着個被角在手裏。梁生欷歔嘆息。天明起來,題《卜算子》詞一首,以志感嘆。詞曰:
  
  執筆想芳容,欲畫難相似。昨夜如何入夢來?攜手分明是。卻恨去匆匆,覺後渾無味。安得幽靈真可通,通嚮醒時會。
  
  梁生題罷,想道:“可惜我不善丹青,畫不出夢蘭的真容,若畫得個真容在此,當效昔人百日喚真的故事,喚他下來。”又想道:“今雖無真容可喚,我於風清月白之夜,望空叫他,他若一靈不泯,芳魂可接,與他覲面,徘徊半晌,卻不強似夢中恍惚。”躊躇了一回,等到天晚,恰好是夜月色甚明,梁生便憑窗對月連聲叫喚,叫幾聲:“夢蘭小姐!”又叫幾聲:“柳氏夫人!”又叫幾聲:“桑氏夫人!”夾七夾八的叫個不住,或高叫幾聲,或低叫幾聲,或款款溫溫的叫幾聲,或凄凄切切的叫幾聲。早驚動了錢乳娘並衆女使們,潛往報知夢蘭去了。梁生直叫到月已沉西,身子睏倦,方纔就寢,卻又一夜無夢。明日起來,想道:“如何昨夜到連夢也沒有了?待我今夜如前再叫,看是怎麽?”到得夜間,果又如前叫喚。是夜,月光不甚明朗,梁生坐在窗內,叫了半晌,忽聽得窗外如有人低低應聲。推窗看時,月色朦朧之下,見一女郎冉冉而來,低聲說道:“郎君叫妾則甚?”梁生見了,還疑是柳府侍兒們哄他,及走近身一看,果然是夢蘭小姐,驚喜作揖道:“今夜果得夫人降臨!”夢蘭道:“郎君靠後些,妾今已是鬼了,難道你不害怕麽?”梁生道:“自夫人逝後,我恨不從遊地下,死且不懼,豈懼鬼乎?”言罷,即攜夢蘭入室同坐。就燈下仔細端詳。說道:“夫人花容比生前愈覺嬌豔了。”夢蘭道:“妾自棄世以後,魂魄遊行空際,隨風往來,適聞郎君頻喚賤名,故特來一會。但幽明相判,未可久留,即當告退。”梁生道:“幸得仙蹤至此,豈可便去?我正要細問夫人如何遇害,刺客是誰?”夢蘭道:“此皆宿世冤愆,不必提起了。妾憶生前常與郎君詩詞唱和,今郎君若欲留妾少敘,或再相與唱和一番,何如?”梁生道:“如此甚好。”夢蘭道:“請即以幽明感遇為題,各賦一詞,郎君先唱,妾當奉和。”梁生便在案頭取過文房四寶,題《臨江仙》詞一首:
  
  夢接芳魂疑與信,覺來別淚空盈。欲從醒裏會卿卿。故於明月下,叫出斷腸聲。幸得仙蹤來照證,今宵喜見三星。莫嫌彼此別幽明。饒君今是鬼,難道鬼無情!
  
  夢蘭見梁生詞中之意,十分情重,又見他親親昵昵,全沒一些害怕之狀,心中感激,即依調和詞一首:
  
  泉下虛遊環珮影,拖殘半幅回文。夜臺愁對月黃昏。忽聞呼小玉,密地叩君門。昔日秦樓蕭已冷,多君猶憶前情。憐予形去止魂存。今看郎意重,不覺再銷魂。
  
  梁生看詞,見形去魂存之句,揮淚道:“他人形存魂去,偏卿形去魂存。我欲收卿骸骨,無處可尋,今乞明示其處。”夢蘭道:“紅粉骷髏,古今同嘆,妾今已脫殼而去,還問骸骨?怎的願郎君。今後勿妾為念,早續絲蘿以延宗祀。爹爹所言夢蕙姻事,可即從之。”梁生道:“夫人說那裏話?我有心戀舊,無意懷新,但願夫人弗忘舊好,時以芳魂與我相接,明去夜來,常諧魚水之歡,吾願足矣。”夢蘭笑道:“郎君差矣,量妾豈肯以鬼迷人,誤君百年大事?君勿作此癡想。”梁生道:“若芳魂不肯常過,我即孤守終身,續弦之說,斷難從命。”因取出前夜所題《木蘭花》詞與夢蘭看。夢蘭道:“極感郎君多情,但妾意必要你續娶了夢蕙妹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說罷,便取過紙筆來,也依調和成《減字木蘭花》詞一首道:
  
  幽明已判,須知人鬼終非伴。暫接芳魂,難侍檀郎朝與昏。自憐薄命,君休為妾甘孤另。莫負青年,早把鸞膠續繼弦。
  
  夢蘭題畢,擲筆拂衣而起,說道:“郎君休要執迷,須聽吾言,早續夢蕙姻事,妾從此逝矣。”言訖,望看窗兒外便走。梁生忙起身輓留,那裏輓留得住,衹見他從黑影裏閃閃的去了。梁生忽忽如有所失,呆想道:“適間所見,莫非仍是夢裏麽?若說不是夢,如何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若說是夢,現有所題詞箋,難道也是虛的?若說他不是鬼,分明是雲蹤霧跡,全然不可捉摸;若說他是鬼,卻又如何揮毫染翰,竟與生人一般無二?”左猜右疑,一夜無寐。次日起來,復題《卜算子》一詞,以紀其事:
  
  昨夜遇仙娃,曾把銀缸照。有縫衣衫影射燈,豈日魂兒杳?留贈柳枝詞,再賡生前調。若說相逢在夢中,筆墨寧虛渺?
  
  題畢,又呆呆的想了一回,自言自語道:“莫非不是夢蘭魂魄,是花妖月魅假托來的?不然,如何問他刺客姓名與骸骨下落,都含糊不言?”又想道:“若是花妖月魅來迷惑我,如何不肯留此一宿,卻到頻頻勸我續弦?我看他容貌與夢蘭生前無二,此真是夢蘭魂魄,可惜我不曾留住他。待我今夜仍前叫喚,倘再叫得他來時,定不放他便去,必要與他細敘衷情,重諧歡好。”躊躇再四,因又於詞箋後再題《減字木蘭花》一詞雲:
  
  重泉願赴,英靈幸接何驚怖。雲譬如新,花比生前一樣春。來生難待,芳魂且了相思債。不久同歸,化作陽臺雨其飛。
  
  是夜,黃昏人靜,梁生仍嚮燈前叫喚夢蘭名字,衹道昨夜已曾降靈,今夜必聞聲即至。誰想直叫到三更以後,並沒有一些影響。梁生無可奈何,衹得和衣而臥,終宵輾轉。至次日,呆想道:“怎生昨夜竟叫他不應,芳魂不遠,難道就不可再見了?莫非他要我續弦,故不肯復以魂魄與我相敘麽?我想繼弦若可別續,豈斷錦可別配,除卻夢蘭的半錦,配不得我的半錦?然則除卻夢蘭也配不得我了。”因望空長嘆道:“夢蘭夢蘭,你魂魄雖不來,我終不再娶,若要我再娶,除非你再還魂。”說罷,取筆嚮白粉壁上題《菩薩蠻》詞一首道:
  
  曾將錦字問紬繹,捧讀遺文衫袖濕。何忍負知音,冰弦續斷琴。佳人已難再,苟令愁無奈。若欲締新婚,除還賈女魂。
  
  梁生呆坐至夜,但斜倚窗前,沉吟默想,也不再叫喚了。黃昏以後,衹見夢蘭忽從窗外翩然而至。梁生喜出望外道:“夫人,昨夜呼而不來,今夜不呼自降,想必憐我岑寂,許締幽歡了?”夢蘭道:“妾今此來,特欲問君續弦之意,决與不决耳?”梁生便指着壁上所題《菩薩蠻》詞,說道:“夫人但觀此詞,即可知吾志矣。”夢蘭看了,笑道:“奇哉,此詞賈女還魂之句,竟成讖語。”梁生道:“如何是讖語?”夢蘭且不回答,嚮案頭取過筆來,也依調和同一首道:
  
  佳人莫道難重見,何必哀傷如奉倩。別淚灑重泉,幸逢天見憐。雲華將再世,當與郎君會。若見舊姮娥,寧雲新蔦蘿。
  
  梁生看詞,驚問道:“夫人真個要還魂了麽?”夢蘭道:“好教你歡喜,上帝憐君多情,憫妾枉死,特賜我還魂與君,再續前緣,你道好麽?”梁生大喜道:“若得如此,真萬幸矣。”夢蘭道:“衹是一件,妾骸骨己亡,魂魄無所依附,今當藉體還魂。正如昔日賈雲華故事。”梁生道:“夫人將藉何人之體?”夢蘭道:“不藉別人,就藉夢蕙妹子之體,三日後便有應驗,郎君到此時,切不可又推辭了。”言訖,即起身欲去。梁生再三輓留,夢蘭道:“妾與君相敘之期已不遠,來日以人身配合,不強似在此鬼混麽?”說罷,仍嚮窗外黑影裏去了。梁生惘然自失,想道:“夢蘭此言果真麽?”又想道:“若待美人再世,至少要等十五六年。今如藉體還魂,卻勝似漢武帝鈎戈夫人,並韋皇、玉環女子的故事了。但今夢蕙小姐好端端在那裏?夢蘭如何去藉他的體?三日後,如何便有應驗,可惜方纔不曾問他一個明白。”是夜,猜想了一夜,至次日,衹聽得府中丫鬟女使們說道:“夢蕙小姐昨夜忽然染恙,至今臥床未起。”梁生聞了這消息,暗自驚異。看看過了三日,到第四日,衹見柳公入來說道:“老夫報你一件奇事。”梁生問:“甚奇事?”柳公道:“夢蕙小女於三日前抱病臥床,朦朦朧朧不省人事,今朝頓然躍起,口中卻都說夢蘭的話,說是夢蘭藉體還魂,要與賢婿續完未了之緣。你道奇也不奇?”梁生聽了,正合前夜夢蘭所言,不覺失驚道:“不信果然有這等奇事。”便把夢蘭魂魄曾來相會的話,備細說知,並取出唱和之詞與柳公看。柳公佯驚道:“不想倩女興娘之事,復見於今。老夫前日明明的失了一個女兒,得了一個女兒,今卻暗暗的失其所得,而得其所失,真大奇事。然若非夢蘭魂魄先來告知,賢婿今日衹道老夫假托此言,賺你續弦了。”梁生道:“情之所鐘,遂使幽明感遇,魂既可藉還,緣亦當藉續。小婿願即聘娶夢蕙小姐,以續夢蘭小姐之緣。”柳公笑道:“賢婿如今肯續娶夢蕙了麽?體雖夢蕙之體,神則夢蘭之神。‘雖雲新蔦蘿,實係舊姮娥。’賢婿不必復緻聘,老夫即當擇吉與你兩個重諧花燭便了。”梁生欣喜稱謝。柳公選定吉期,張宴設樂,重招梁狀元入贅。花燭之事,十分齊整,自不必說。
  梁生與夢蕙拜堂已畢,衆女侍們簇擁着共入洞房。合卺之際,梁生見夢蕙資容美麗,心中暗喜道:“夢蘭藉體還魂,我衹恐他神雖是而形不及,今幸藉得這般一個美貌女郎,真與夢蘭無異了。”夢蕙也偷眼窺覷梁生,見他人物風流俊爽,果然纔稱其貌,私心亦甚欣慰。須臾合卺已罷,衆女侍俱散去。梁生起身陪着夢意擁入羅幃,夢蕙十分羞澀。梁生低低叫道:“夫人我和你今宵雖締新歡,不過重諧舊好,何必如此羞澀?”夢蕙聽說,暗自好笑,卻衹含羞不語。梁生此時不能自持,更不再問,竟與他解衣鬆帶,一同就寢。此夜恩情不能盡述。正是:
  
  一個冒桑作柳,一個認蕙為蘭。一個半推半就,乍相逢此夜新郎,一個又喜又驚,衹道續前生舊好。一個絮絮叨叨,還要對夫人說幾句鬼語;一個旖旖旎旎,未便嚮狀元露一片真情。一個倚玉偎香荷,幸遇再還魂的倩女;一個羞雲怯雨,怎當得初搗藥的裴航。流蘇帳中,妄意歡聯兩世;溫柔鄉裏,那知別是一人。不識巫山峰外峰,笑殺襄王夢裏夢。
  
  合歡方畢,早已漏盡雞鳴,兩個起身梳洗。梁生在妝臺前看着夢蕙,說道:“且喜夫人後身美麗,無異前身,我和你兩世姻緣,衹如一世了。”夢蕙微微冷笑。梁生又道:“夫人,你前日再三勸我續娶令表妹劉夢蕙,今日神是夫人之神,體藉夢蕙之體,也算我與令表妹有緣了。”夢蕙衹是冷笑,更不應答。梁生問道:“如何夫人衹顧冷笑,並沒半語?”夢蕙忍耐不住,笑說道:“我原是夢蕙,不是夢蘭,郎君衹顧對我說夢蘭姐姐的話,教我如何答應?”梁生道:“夫人休要戲我,你前夜明明說藉體還魂,如何今日又說不是夢蘭?”夢蕙笑道:“生者自生,何體可藉?若死者果死,何魂可還?郎君休要認錯了。”梁生驚訝道:“這等說起來,夫人真個不是夢蘭小姐,原是夢蕙小姐了?難道夢蘭哄我不成?”夢蕙笑道:“哄與不哄,妾總不知。”梁生呆想了一回,跌足道:“是了,夢蘭勸我續娶夢蕙妹子,因我不從,故特把藉體還魂之說來哄我,托言復還舊魂,使我更諧新好。”又沉吟道:“但嶽父如何也是這般說?莫非夢蘭也現形,去與他說通了,一同來哄我的?”夢蕙笑道:“郎君不必多疑,我且問你,如今可怨悔麽?”梁生道:“此乃令姐美意,如何敢怨?況小姐才貌與令姐一般,我今得遇小姐,亦是三生有幸,豈有怨悔之理?”
  夢蕙道:“郎君既不怨悔,今可還想夢蘭姐姐麽?”梁生聽說,不覺兩淚交流,說道:“新歡雖美,舊人難忘,況令姐死於非命,骸骨無存,此情此恨,何日忘之?”夢蕙道:“郎君真可謂多情種子,妾雖不曾藉得姐姐的魂魄,卻收得姐姐的半錦在此,郎君今見此半錦,便如得見姐姐了。”說罷,即取出那半錦來。梁生接過來看了,睹物傷情,淚流不止。因問道:“這半錦是我昔年聘令姐的,如何今卻在小姐處?莫非也是令姐的魂魄來贈你的麽?”夢蕙笑道:“魂魄如何可贈得我?且問郎君前夜所見夢蘭姐姐,畢竟是鬼不是鬼?”梁生道:“令姐既已亡過,如何不是鬼?”夢蕙笑道:“若姐姐果然是鬼,衹好夜間來與你相會,日裏必不能來相會,待我如今於日裏喚他來與郎君一會,何如?”梁生道:“你如何喚得他來?”夢蕙起身嚮房門外叫一聲:“姐姐!快來!”叫聲未絶,衹見錢乳娘和衆女使簇擁着夢蘭冉冉而來。梁生大驚,忙上前扯住道:“夫人,你畢竟是人是鬼?”夢蘭笑道:“你今既續娶了新人,還管我是人是鬼怎的?”梁生攜着夢蘭的手,說道:“夫人,你莫非原不曾死,快與我說明了罷。”夢蘭不慌不忙,把前日路聞刺客,暫避劉傢,因將半錦轉聘夢蕙的事,細細說了。
  梁生如醉方醒,如夢初覺,以手加額道:“原來夫人無恙,謝天謝地,衹是夫人如何不便與我說明,卻以人妝鬼,這般捉弄我?”夢蘭笑道:“郎君昔日曾以男妝女,難道我今獨不可以人妝鬼乎?”梁生聽說,也笑將起來。錢乳娘在旁聽了,亦啞然失笑。梁生因指着錢乳娘,笑說道:“你傢小姐捉弄得我好,你如何也瞞着我,不來報我知道?”錢嫗笑道:“柳老爺和小姐都分付我,教我不要去與狀元說,我衹得不來說了。”夢蘭道:“我前日不就與郎君說明,不是故意捉弄你,一來要試你念我的真情,二來也要玉成妹子的好事耳。”因即取出夢蕙所題這一首絶句,並自己和韻的詩,與梁生觀看。梁生看到“才郎難再得”之句,回顧夢蕙,說道:“多蒙小姐錯愛,這一段憐纔盛心,使我銘感不盡。”又看了“同調應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之句,復嚮夢蘭謝道:“多感夫人玉成好事,如此賢德,豈蘇若蘭所能及?纔雖相匹,度實過之。”夢蘭笑道:“郎君今日也不可無新婚詩一章。”梁生道:“今日不但慶賀新婚,更喜得逢舊侶,待我依着賢姊妹的原韻,和詩一首罷。”便取筆題道:
  
  從前疑鬼又疑神,今日端詳舊與新。
  半幅璇璣合二美,一篇文錦會三人。
  
  題畢,遞與二位夫人看了。夢蘭道:“妹子所題壁上二絶句,郎君已曾見過,卻未曾和得,今日也須一和。”梁生依言,即續和二首。其一云:
  
  一蘭一蕙木成雙,誤認從前蘭已亡。
  今日重逢連理秀,始知非續斷頭香。
  
  其二雲:
  
  欣瞻蕙蕊比蘭英,彩鳳又飛樂共鳴。
  漫羨竇傢一織女,何如我遇兩蘇卿。
  
  夢蘭、夢蕙看了,大傢稱贊。夢蕙看着夢蘭笑道:“前日小妹所題這二絶句,原是姐姐強我做的,今日姐姐豈可獨無和乎?”夢蘭聽說,也便依原韻和成二絶。其一云:
  
  蘭英蕙蕊自雙雙,未許郎知蘭未亡。
  不是一番桃代李,怎教分得荀衣香。
  
  其二雲:
  
  當年媯汭降皇英,誰道雙鸞不共鳴?
  羨有文才過趙女,敢無度量勝蘇卿?
  
  夢蕙看詩,點頭稱嘆。梁生接來看了,笑道:“夫人度量果勝蘇氏,令妹文才亦非陽臺可比。我衹道失卻一鳳,何期到遇雙鸞,但恐福淺,消受不起耳。”當下,三人說說笑笑,十分歡喜。遂相攜出房,請柳公出來拜謝了。梁生喚過張養娘與梁忠夫婦,並衆傢人都來參拜兩位夫人。夢蘭、夢蕙各出金帛犒賞。夢蘭又梯己賞賜了張養娘。
  柳公大排慶喜筵席,為梁生稱賀。飲宴間,柳公笑對梁生道:“一嚮不是老夫故意相瞞,因見賢婿有荀奉倩之癖,未肯便續新弦,故特作此遊戲耳。今夢蘭既度過蘇氏,夢蕙亦纔過趙姬,賢婿又義過竇滔,真可稱三絶矣。梁生再三稱謝,因說起前日在均州時,聞有一流寓女子桑夢蕙,彼時疑即夢蘭小姐改名,曾往訪之,未得相遇。不意今日卻又遇一劉夢蕙小姐。”夢蕙聽了,笑道:“昔日之桑夢蕙,即今日之劉夢蕙也。”梁生怪問其故,夢蕙把前事細說了一遍,梁生方纔省悟。柳公笑道:“夢蕙避跡均州,假稱桑傢女子。夢蘭避跡華州,又假稱劉傢宅眷。你兩個我冒你姓,你冒我姓,今日卻大傢都姓了柳了。”梁生與夢蘭、夢蕙亦齊稱謝道:“我三人姻緣,俱荷大人麯成之德,銘感五內。”柳公道:“此皆天緣前定,老夫何德之有?”梁生又說起仙女兩番托夢,俱極靈驗,大傢歡異。當晚席散。次日,梁生暫辭柳公,攜着傢眷,赴自己衙署中料理公事。劉繼虛寫了腳色手本,到衙門首候。見梁生請入後堂,不要他以屬官之禮參謁,衹敘郎舅之情。也說起昔在均州時,曾來相訪之事,互相歡笑。當日設席款待,極歡而罷。自此,梁生公事之暇,唯與兩夫人吟風弄月,三人相得,情如膠漆。正是:
  
  同林偏棲三鳥,比目不止雙魚。蕙非蘭,蘭非蕙,未始還魂,兩人原合不上去;妹即姐,姐即妹,若論恩誼,三人竟分不開來。天生彩風難為匹,那知匹有二匹;必産文鸞使與偕,誰料偕不一偕。半錦已亡,且喜失而又得;佳人可遇,何幸去而復來。新歡方足,既看雙玉種藍田;舊好重聯,又見一珠還合浦。
  
  一日,劉繼虛以公事入見,梁生留進私署與他小飲。敘話間,梁生說起自己兩段姻緣都虧半幅回文錦作合。繼虛因問道:“那後半錦嚮聞為姦人竊去,獻與楊復恭。今復恭已誅,不知此半錦又歸何處?”梁生道:“復恭傢資俱籍沒入宮,想此半錦已歸宮中矣。”繼虛道:“此錦本係宮中之物,偶然流落民間,不知何時分作兩半,卻到與人成就了許多好事。今兩傢姻緣已成,獨此兩半回文反未配合,妹丈何不將這半錦獻與朝廷,使異寶得成完璧?”梁生道:“老舅所言極為有理,得魚可以亡簽,何必留此半錦,致使璇璣分而不合?他日回京,即當面獻天子。”繼虛又道:“妹丈他日回京,還有一件該做的事。”梁生問是何事。繼虛道:“須嚴查那商州行刺的姦徒。這刺客既非興元賊黨,必係楊復恭所使。表妹幸未遭其毒手,正不知那個梁傢宅眷誤被刺死,真乃李代桃僵。今必查出刺客,明正典刑,庶使死者含冤得雪。”梁生道:“老舅見教極是。小弟也當想那被刺的不知是誰傢女子,如何也稱做梁夫人,緻為所害。待明日究問刺客,方知端的。”正是:
  
  假托梁生是楊棟,假托夫人又是誰?
  冒名賺婚不足怪,冒名替死更為奇。
  
  梁生與繼虛正敘話間,衹聽得宅門上傳梆道:“進報帖報說,梁老爺欽召還朝。”梁生看那報帖時上寫道:
  
  吏部一本:為禮、刑二部尚書員缺,請旨特簡賢能補授事。奉聖旨:武寧侯梁棟材本係詞臣,懋着勳績,嚮留邊鎮,今可召還,以原官兼理禮、刑二部尚書事。該衙門知道。
  
  梁生看了,即起身望闕叩謝。繼虛拱手稱賀。衹見左右文遞上報帖一紙,說道:“這是京報人附錄來報的。”梁生接過來觀看,上寫道:
  
  總製京營兵馬護國大將軍忠武伯薛尚武,題為請行屯政,以足兵食事。臣惟屯田之製,既可以裕軍需,即可以舒民力,法至善也。昔臣防禦鄖、襄,駐鎮均州,曾行此法,兵民便之。其時度地課耕,往來監督,使法行而無弊者,皆標員提轄鐘愛之力。今鄖、襄防禦久已缺官,竊恐屯政亦因之不振,臣請即以鐘愛為鄖襄防御使,俾得踵昔所行無緻廢弛,庶前功不墮,而後效愈彰。抑臣更有請者,屯政之善,不特當行於一方,宜即通行於天下,仰所致諭各鎮武臣,悉照鄖、襄所行事例,相度土宜,興舉屯法,行之久而荒地盡熟,倉廩充盈,則軍士無庚癸之呼,小民亦稍免輓輸之苦矣,如果臣言不謬,伏乞睿鑒施行,奉聖旨,鐘愛着即擢為鄖襄防御使兼理屯田事,寫敕與他,餘依議行戶、兵二部知道。
  
  梁生看罷,笑道:“不想鐘愛竟大大的做了官了。”繼虛道:“這鐘愛可就是妹丈所云,在均州時遇見的舊僕麽?”梁生道:“便是舊僕愛童了。”繼虛點頭道:“此人戀戀故主,饒有義風,衹看他能忠於傢,自必能忠於國。薛將軍薦之,洵不謬也。”當下,梁生便請兩位夫人出來,說知欽召還朝之事。夢蘭道:“郎君可與夢蕙妹子先行,妾尚欲親往綿𠔌,料理二親葬事。二來,柳傢爹爹現有侍妾懷孕在身,不知是男是女,也要在此看他分娩了,方可放心回京。”夢蕙便道:“姐姐的父母就是妹子的姑娘姑夫,這葬事合當相助料理。姐姐若到綿𠔌去,妹子即願同行。”梁生聽說,便對劉繼虛道:“嶽父、嶽母葬事,小弟本當親往料理,奈王命在身,不敢羈遲。今令表妹與令妹去時,還望老舅替他支持為妙。”繼虛道:“此是先姑夫與先姑娘的事,小弟自然效勞。”梁生大喜,隨即同了兩位夫人與劉繼虛一齊上轎。到柳公府中,柳公嚮着梁生稱賀。梁生把夢蘭、夢蕙欲同往綿𠔌葬親的話說了。柳公道:“桑公奉聖旨賜葬墳塋之事,地方官自然料理。今得二女到彼主持,十分好了。但老夫也該親往靈前拜祭,爭奈有守土之責,不便遠行,衹得轉托劉太守緻誠意罷。”劉繼虛與梁生夫婦俱起身稱謝。柳公當日設宴慶賀。次日,恰好吏部咨文到了,梁生便打點起身,叮囑兩位夫人:“一等葬親事畢,並候了柳公弄璋之喜,即赴京師,幸勿久羈。”又嚮夢蕙索取半錦,要把去獻與天子。夢蕙笑道:“此錦在郎君與姐姐則得之已久,賞鑒非一日;在妾則得之未久,尚欲從容把玩。乞再暫留妾處,待妾回京之日,然後奉還郎君把去進獻,何如?”梁生點頭依允。當下拜辭柳公,別了夢蘭、夢蕙,發牌起馬,馳驛回京。隨行止帶幾個親隨傢人,其梁忠夫婦和錢乳娘、張養娘,並衆傢人僕婦們,都留下伏侍兩位夫人。劉繼虛率官吏出郭拜送。柳公亦親送出郊外,珍重而別。衹因這一去,有分教:假鬼引出真鬼,實聽一番鬼話希奇;見神不是妝神,又聞一段神道顯應。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捲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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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圖敘第一捲 璇璣圖遺文傳半寶 風流種遲配俟佳人
第二捲 梁傢母誤植隔墻花 賴氏子權冒連枝秀第三捲 竊館榖豪傢延捐友 撞金鐘門客造姦謀
第四捲 蠢鰥夫欲續嬌娃 硬媒人強求半錦第五捲 梁秀纔改妝窺淑女 桑小姐乘夜走扁舟
第六捲 認義女柳太守寄書 被姦謀梁秀纔失錦第七捲 才郎脫難逢故友 姦黨冒名賺美姝
第八捲 矢冰心桑氏羞郎 見蒼頭梁生解惑第九捲 續春闈再行秋殿試 奏武略敕勸文狀元
第十捲 運妙算書生奏大功 泄詐局姦徒告內變第十一捲 真強盜幻殺負心女 假姊妹訂配有情郎
第十二捲 喬妝鬼巧試義夫 托還魂賺諧新偶第十三捲 負心賊夢遊地府 高義翁神賜麟兒
第十四捲 欒雲棟活追賴本初 賽空兒嫁禍時伯喜第十五捲 老判官顯聖報往德 小白馬救主贖前辜
第十六捲 一封柬送半璇圖 三人詩合雙文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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