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大约真有些惹人喜爱。我记忆中听得最多的赞语是三大“方面”:一是生得特 别白洁,二是异常“文气”——此二点结合起来,使亲戚中的女眷不约而同地赞叹:“像个 闺女!”(乡语不使用“姑娘”一词)“比大闺女还文气!”等等语小异而义大同的话,常在耳 边。第三就是聪慧过人,超出我那生长地方的孩童者甚多甚多。
所谓“文气”,就是安详加腼腆,与村野顽童有异。所谓“聪明”,家里父母兄弟等从未有 此表示或向人说道,他们对此并不甚敏感和在意,倒是西院里的八堂兄(本名瀛,字紫登、 子登,号爱庐、耐庐,工书能画,才气豪迈),见了人就“介绍”:“这小孩聪明!”
他是本地小学校长例兼教员,有一回为了向学生们“显示”我的聪明,把我从(低年级)本教 室叫到他所教的高年级课堂去,还有一位同班者赵生,命二人立即读指定的一段书文,限几 分钟,然后当场背诵与大家听。
可是我失败了,没有背全——人家赵生却完成了这番考验。我记得很清楚:八兄既未不悦, 也无失望之色,只向学生们说:听我讲(历史)入了神,却忘了背书。这是为我辩护、“圆说 ”。
此事我倒并未认真在意——比方很觉惭愧——没有多大内疚,因为让我背的是高年级课文, 文言很深奥,辞句还看不大懂,如何愿意“死背”它?觉得无意义,没兴趣——也更无 “卖 弄”与“好胜”、“竞争”之心愿。我有点儿“自负”的聪明之一面,实是在于领悟能力胜 过同辈。比如说,一看就入,一学就会,一学就透……我在这一点上天赋略强。
“聪明”使我每学期大考必然榜首鳌头,几位教师无不青眼另待。经过了历史的灾难(军阀 混战、败兵、杂牌武装、土匪、逃难、插班转校……),好容易熬到回本校毕业,已是十五 岁了(虚岁),正赶上天津小学举办“会考”,当时老校长陈先生满抱着一团“为校争光”的 希望,亲陪我到市里去“赶考”(科举时书生赴考的俗语)。所有各门,考绩是优异的——谁 知在一道答题上跌了跤:好像问日月蚀的“三方”位置,我不知怎一走神,给弄错了!于是 让大家默然失望——我没有成为状元魁首。
这是我平生的第一例“失利”。
有点奇怪的是我并无多大愧怍羞辱之感,没拿它真当回事,也毫无挫伤锐气的意念。这似乎 表明我从小对“名位”并不真在意,不想与人“竞争”——听任自然。
我以为,这也许是我的一种“美德”吧?
另一次不是大考,其时已在津门名校南开高中,高二举办英语比赛(不是口语),我第一个交 卷,觉得无懈可击。教师柳女士找到我,说:“太可惜了!——你把第一道题的单字解释看 成了汉字释义,你答的一字不差,可是不能算分(计分数),只得判90分了!”
因此我名居第二。得的奖品是个二号小银盾,而人家头名的银盾大多了,很神气。这回却有 点儿“在乎”,心里不大是滋味——只因那大银盾太可羡。
平生失利,只此两例。
还有一例,但那与课业优劣无关。说来十分可笑:小学毕业后筹划升中学时,家计紧张,堂 侄周大惠(字慕侨)在铁路局做职员,就介绍报考局办的扶轮中学。
我到考场一看,校舍、环境,与考的男女学生(大多数是同事员工的子女)等等,印象俱甚可 喜。第一天上午考得还是很“得意”。场后就发给了很丰富的食品,其中一个很大的高级面 包,我这村童吃来甚为甜美可口。饱食之后,忘了这就是人家给的午餐,不多时即开考下一 场。可我却迷里迷糊,走回旅店去和送考的四哥(祜昌)述说头场的“得意”。等我走回校, 寂无一人!有点惊讶,推开考场门,见满室鸦雀无声在执笔答卷。主考者迎上来说:“你迟 到了,不能再入场。”
这个“打击”不小。这回我未“泥金报捷”、“衣锦还乡”,灰溜溜地打道回家了。
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算不得。
其实,我的“光荣考史”倒是笔不胜书的。今只举一例,聊见“英雄”当年之“勇”——
那是1936年日寇炮击南开,学校封闭,我失学一年;隔一年为1938,为了升大学,必须找个 可以插“高三”的学校,接受这样插班的很难找,而且又想找不受日本势力影响的地方—— 于是寻得了天津工商学院的附中,是法国天主教会所办,故此日伪只能让它添一名日语教员 ,其他不能干涉。
这回热情送考的是我大表兄(祖母外家的子侄辈,名刘裕梁)。我进了考场,他站在校园一个 双杠旁等候。
不一时,我轻轻松松地拿着笔墨出来了。他一见,面现惊愕,几乎“失色”——说:“怎么 ……怎么你不考了?”我答:“答完交卷了!”
他的面部表情立刻转了180度,喜笑颜开!说:“没见这么快的!……”
此后,他逢人便“描述”当时我从容出场、他几乎“吓坏”的情景。
我自幼最不怕考,可谓身经百战,每战必胜。
诗曰:
聪明难得也难凭,自有灵机管浊清。
年少人人夸俊秀,不知人海有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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